楊 萍

再三權(quán)衡以后，父親住進了醫(yī)院。剛進去時的父親在外人眼里看來一切健康，他獨自洗漱，買飯，去樓下轉(zhuǎn)，做術(shù)前各種檢查，抽各種容量不一的血。

我們安慰父親，父親反之又安慰我們，努力做出沒事的樣子。其實我知道每一個人在疾病面前內(nèi)心里都充滿了掙扎與懼怕。我們心知肚明，盡量用一種平靜掩飾心里的不安，我們和父親之間忽然就客氣起來。我有意的玩笑也是絞盡腦汁，甚至我會找出以買東西為由的借口進行短暫的逃離。我越來越懼怕父親，似乎一切是我們給父親制造的一場巨大陰謀。

我平生第一次給父親洗腳，剪指甲。我摸著父親已經(jīng)越來越瘦的腿，心里不由得一陣難過。而我哪里又知道，這第一次變成了最后一次。父親手術(shù)前的晚上，大雨傾盆，催我快走，催我買傘。出了醫(yī)院，雨狂亂的像無法抑制的壞脾氣，粗暴地打在我身上，沒有買傘的欲望，一路奔向站臺，城市在我模糊的視線里跌落下沉，所有白天的喧囂和變幻的燈光在雨水中被打碎。我橫穿馬路，在大雨中奔跑，任雨水淚水交織傾瀉。我刻意放大自己的悲傷和擔(dān)憂，以為這樣可以減少父親手術(shù)的風(fēng)險。我在黑夜里祈求蒼天把恩德降臨于父親。第二天早晨，全家人早早去了醫(yī)院，等著醫(yī)生安排。父親看著同病房的人剃著光頭，就悄聲問我，他的頭發(fā)會不會被全部剃掉，我只好說一切等醫(yī)院安排。父親又喃喃自語，說自己的手術(shù)面積小估計不會。其實我們一直瞞著父親說是微創(chuàng)手術(shù)，父親理解的微創(chuàng)就是只需要開一個極小的孔。護工來了，幾分鐘就把父親的頭發(fā)全部剃掉了?？粗赣H的頭，我的淚水就無法抑制，我那一生注重形象的父親呀，此刻只是個病人，可衰老和疾病總不肯放過任何一個人。父親借口去衛(wèi)生間，半天不出來，我知道父親肯定是照鏡子去了。

術(shù)前和術(shù)后的煎熬是無法相提并論的。一種是忐忑的，一種是懼怕的，心被提到嗓子眼。從進手術(shù)室到出來，足足八個小時。這是多么漫長的八個小時，我們都是焦灼不安的螞蟻，沒了方向，只能一遍遍的趴在手術(shù)室門外那個微小的窗戶前，因為那神秘的窗口牽動著所有來陪父親的人的心。下午兩點，醫(yī)生的聲音從休息室上方的擴音器里傳來，大家一陣緊張，慌亂地跑向手術(shù)室的大門。

還好，醫(yī)生如愿的取出了潛伏在父親身體里很久的那個東西，一個紅色的肉團，夾帶些米粒般大小的隨從。仿若摧毀了一件極具艱難的大案，制止了一場腥風(fēng)血雨，我們都長長地嘆口氣，喜極而泣。

世事難料，當(dāng)我們沉浸在父親手術(shù)成功的喜悅和對未來的良好期盼中時，噩耗如巨石般毫不留情的從頭頂砸落。凌晨一點，我還在父親幾個小時前完全清醒的美好狀態(tài)中暗自歡喜時，弟弟的電話來了，只幾個字：快來醫(yī)院。那是多么揪心的一段路，我們心里慌亂惶恐，面對無法預(yù)知的場景心急如焚。

父親被再次推到手術(shù)室。夜晚讓人們安心的沉睡，醫(yī)院看起來安靜祥和。在醫(yī)院寂靜狹窄悠長的樓道里，留下我們姐弟無法自控的嘆息與無助。就這樣，父親在重癥室里深度昏迷。我們通過各種方法也未曾喚醒父親?？墒?，明明在下午五點探視時看到的還是一個清醒的父親，而此刻的父親躺在病床上，人很虛弱，但口齒清楚，思維清晰。父親身上的好幾處管子，令人害怕，但又給人帶來希望。由于擔(dān)心稍有不慎的詢問，影響父親情緒，便只能默默地看著父親，想象出院后的安排，只問他感覺如何？父親只說他渴，護士不讓喝水，說讓我買面包給他。又說不要讓親戚來看他，怕給別人添麻煩，還贊揚護理人員對他照顧得很好。我哪里能知道，這竟成父親對我在世上最后的話。

父親一生體面，但在醫(yī)院，卻任由切割，為此那么多日，我們用淚洗面，我那一生善良正直的父親?。∈畮滋爝^去了，絲毫未果，父親身上的各種管子已不能有效給予父親生命體征的改善，在多方咨詢打聽后我明白父親病情的不可逆轉(zhuǎn)。在每日僅有的十分鐘探視時間里我們呼喊父親，用力掐父親的手心腳心，我們看著父親依靠無數(shù)個瓶瓶罐罐和設(shè)備保留僅有的一點呼吸。植物人三個字讓我們無比懼怕，如果不能讓父親健康地活著，至少讓父親保留做人的體面，如果不能讓體面繼續(xù)保留，那么父親一生的尊嚴(yán)都在要疾病面前全部低頭放棄。所有的藥物、治療在疾病面前顯得無能為力，入院時醫(yī)生、主任的信誓旦旦全部化為烏有。我們做出最艱難的決定，帶父親回老家。 那是明知無望卻又不得不做的事情，我們相互安慰卻又抱頭痛哭，那是多么揪心的時刻。盡管如此，大家心里仍然還留存著一絲幻想，祈禱奇跡出現(xiàn)。我和姐姐去護士那里學(xué)了護理方法，我們買了醫(yī)療器械，買了各種回去服用的藥品。我的親人們，心中充滿著難受與悲憤，一方面覺得無力，一方面又覺得是醫(yī)院的責(zé)任。可是一想到我的父親，寬容善良的父親，我們又不愿意與醫(yī)院對簿公堂。父親如若知道，也絕不會允許我們這樣的。

父親走得太快了。我不知道那些可惡的病菌在父親的體內(nèi)以怎樣的速度蠶食著父親，讓他走得如此匆忙。眼看著這幾年家里一切慢慢好轉(zhuǎn)，父親卻沒有機會享受這些幸福。這人世間的事呀，如何讓人不遺憾。

躺在床上的父親越來越安靜。他的呼吸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他的身體似乎還在起伏，但其實已經(jīng)靜止。父親的身體已被多天來的治療收割，如同秋收后的田野一樣空寂，連那些麻雀秋蟲都不在他身上伏鳴，曾經(jīng)鮮活的東西全部絕望的抽身而出去，留下的是巨大的空曠。

隱藏在父親身后的那只手，終于出動。它一點點的拔掉父親身體里奇形怪狀的管子，如同完成一種使命，長長的出口氣。那只手幾度蓋在父親的嘴上，顫抖的，哆嗦的，一下又一下的將父親不愿意閉合的嘴巴合上。它來回撫動，并企圖靠另一只手獲得力量，然而一切無濟于事。手沮喪的停止后，絕望而又悲傷的嚎啕聲便響徹云霄。

父親留存的東西似乎很多，笑容，嘆息，還有緩慢的腳步聲，和別人侃侃而談的笑聲等等。而這些，卻像風(fēng)一樣，一點點散開跳遠，讓人猝不及防，無法抓住。放在書架上的二胡，案頭的筆墨紙硯，陪了父親很多年的手動剃須刀、老花鏡、梳子、書籍也將慢慢失去溫度。

按照風(fēng)俗，父親要穿許多新衣服，頭戴帽子，他身下要鋪由至親到漸遠的晚輩縫制的褥子。那些褥子面子鮮紅，里子是扎眼的白，全是用最好的棉花縫制。親人們用最后的愛意使父親的靈魂在緩慢地轉(zhuǎn)世過程中，得以溫暖、踏實和富足。

我到現(xiàn)在想來，覺得冥冥之中有些事情是有預(yù)兆的。父親在檢查出疾病前的幾天，一個人回老家買了棺木，父親住院的那天，是小侄女的生日，手術(shù)那天是弟弟的生日，走得那天距他生日差一個月，這些是不是暗地里的一種巧合。把這些連貫起來，我又再度陷入不可自拔的自責(zé)中。

父親的葬禮必須按鄉(xiāng)下的風(fēng)俗來進行。在我看來鄉(xiāng)村的葬禮是極其繁冗的，它的形式過于宏大，那些白花花黑乎乎的東西，已經(jīng)昭示著一種離去，為何還要奏出那么多曲子來，甚至那些穿梭于整個葬禮上的人都會露出笑臉。這些足矣令我厭煩。而今，親眼目睹父親在這場葬禮中成為主角，而我也是主角，我才知道所有的事情安置在自己身上是無法與外人感受的。我接受了那些瑣碎的細節(jié)，力爭不漏掉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唯恐因粗疏讓父親不能安靜的離開。

院子人來人往。 父輩們的身影在葬禮上顯示出不可阻擋的悲傷和蒼老，我們在父親的靈堂前哭著喊著。吹鼓手把嗩吶吹得嘹亮高昂，或者又蕭瑟低沉，如生命起伏，仿佛一個人一生絢爛，到最后灰飛煙滅。

清香無言，黃菊默哀。照片里的父親慈祥，帥氣，嘴巴微張，面含微笑。一想到父親從此只能活在我們的記憶中，一個人守候在這個老屋里，煢煢孑立，形影單只，我的淚水便洶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