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瑞寧
納利村的爭搶
都說壯鄉(xiāng)三月是歌海,自然而然,那個時候,廣西寧明縣城中鎮(zhèn)靠近花山的壯族村落納利村也是歡歌如潮。但這一次(農(nóng)歷二月初二)吸引人們從四面八方趕到這個小村子來的主要原因卻不是歌圩,而是這小村子里的男人,是他們一年一度激烈的爭搶活動——“搶花炮”。因為這個節(jié)慶活動,使得納利村的“花炮節(jié)”遠近聞名,熱鬧非凡。
明江悠悠,花山蒼古。住在明江河谷地帶的納利村村民也不知道承傳了幾世幾代,只知道村民們都是清一色的壯家人。平日里,這些村民穿著樸素,以前是自家紡的土布黑衣,現(xiàn)在是隨行就市,一般外地人穿什么他們就穿什么。他們?yōu)槿酥t和、內(nèi)斂,甚至有些靦腆,經(jīng)常站在自家田頭淺聞稻花飄香瞇瞇微笑。但不經(jīng)意間他們也會飄出幾句撩人的壯語情歌。村子依山傍水,古榕遮天蔽日,竹子青翠欲滴……每當(dāng)三月春來,木棉花連片開放,這里儼然又是一個南疆的世外桃源;而這時,納利村的特殊日子就來到了,男人們的好戲即將上演。
在十里八村鄉(xiāng)民們的注目下,也不知道納利村一下子從哪里冒出了這么多的“阿?!睗h子。場地內(nèi)隨著“轟”的一聲巨響,炮架的鐵環(huán)嘯天而起。接著就是一架又一架古銅色的男人軀體——你追我趕,你拉我抱;剛剛大家還是壓成一堆,忽然有人突出重圍,但很快又被圍追堵截;就這樣你來我往,你爭我搶,大家車輪一般瘋跑、推搡、搶奪,為的就是把那一個證明自己實力與勝利的小鐵環(huán)送到評委大人手中……鑼鼓聲、拍掌聲、吶喊聲、嬉笑聲,渲染著火一樣的場面。
搶的是幸福
“搶花炮”這樣的節(jié)慶習(xí)俗在寧明縣不僅僅是納利村有,而是許多壯族村子都有,只是各村規(guī)模不等、時間不一罷了,但是各村“搶花炮”的程序還是大體一致的。它們有別于其他民族的“花炮節(jié)”而具備了鮮明的本地特色。
寧明的花炮節(jié)一場下來要設(shè)“一炮”“二炮”“三炮”,在宴請親朋好友、請炮、游村、祭土地公等環(huán)節(jié)后進行。一般有鄰村的村民參加,人數(shù)不限,場地選擇在村中空曠的坡地。“一炮”獲得者獎品最豐厚,有全豬、全羊、“三禽”、獎金等,榮譽也最高,被視為凱旋的英雄,親朋好友都來慶賀,其喜慶場面勝過婚嫁慶典。當(dāng)年獲勝者負(fù)責(zé)置辦來年的全豬、全羊、“三禽”等賀禮,獎金則由村民集資,作為當(dāng)年獲勝者的獎品,如此類推,已相沿成俗。
為什么是“三炮”呢?深諳寧明風(fēng)俗的朋友解釋說,他們這里的花炮節(jié)其實早有自己的名稱,叫“祭三公”。三公,就是天公、地公、人公,這些所謂的“公”具體是什么神靈呢?目前沒有人說得清楚。但祭拜這些“公”的目的卻是明確的,就是祈求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人丁興旺。從名稱上推斷,花山子民從古時就有了非常虔誠的祭祀傳統(tǒng)。但納利村的村民對于“搶三炮”的說法就簡單多了。他們說,第一炮是“發(fā)財炮”,意即搶得第一炮者,當(dāng)年財運來到,生意興隆紅火;第二炮是“添丁炮”,意即搶得第二炮者,當(dāng)年有添丁之喜;第三炮是“如意炮”,意即搶得第三炮者,當(dāng)年生意、生產(chǎn)、生活各方面順順當(dāng)當(dāng)、天遂人愿、萬事如意。近年來“第三炮”一般是女性專場,這也是壯家人“巾幗不讓須眉”、男女平等的一種體現(xiàn)。
“搶花炮”就是“搶幸?!毖?,豈能不搶?難怪納利村的村民們要全力拼搶了。
搶出民族個性
寧明壯族花炮節(jié),除了主要環(huán)節(jié)“搶花炮”外,還相應(yīng)舉辦賽歌、盤歌、對歌、祭祀、舞龍舞獅、民間體育競技等活動。“搶花炮”的場面壯觀,參與人數(shù)多,拼搶激烈,被譽為“東方橄欖球”;不僅具有極高的觀賞性,而且也展示了寧明壯族人民依托于“那文化”所形成的一整套獨特的民族風(fēng)俗、宗教信仰和民間體育競技等各方面的社會生活形態(tài),具備了非常獨特的民族學(xué)意義。
我作為一名壯族后裔,從“搶花炮”的活動中,似乎可以讀出本民族鮮明的“血性”所在。其實,“壯族”這個名稱原本是沒有的。1965年,國家進行民族甄別,根據(jù)周恩來總理的提議,將宋代以來文獻記載的“僮族”進行改稱,于是“壯族”才成為了中華民族大家庭五十六個民族其中的一員。
當(dāng)然,作為一個族群,壯族的歷史文化又是源遠流長的。壯族的“壯”,原來是“僮”或“撞”字(念zhuang)。這一名稱最早見于《宋史》,該書《蠻夷傳》撫水州條中說“廣西所部二十五郡,三方鄰溪峒,與蠻、僮、黎、蛋雜處”,這是“僮人”首見于漢字記載。到了清代,李紱主修的《廣西通志》說:“撞者撞也,粵之頑民,性喜攻擊撞突,故日撞”。這是典籍中對于“僮(撞)人”來歷的首次明確說法,即這些人行為撞突,所以才稱為“僮人”。被譽為壯族文化研究先行者的當(dāng)代著名學(xué)者黃現(xiàn)瑤就此說進行過評價并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他說:“這即使不是對壯人的侮辱,也是對壯人的一種誤解。壯人一向以勇敢剛強和富于反抗精神著稱,可能因壯人具有這種特性,統(tǒng)治階級或封建文人便侮稱之為‘僮。這并沒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這個帶有侮辱性的稱謂,后來竟成了整個壯人的自稱。是否因這個侮稱并不那么明顯和那么刻毒,久而久之,人們便習(xí)以為常而接受下來?”
僅僅是推測吧?;蛟S,黃先生也猜錯了。壯族的“僮(撞)”,或許就是“搶花炮”的“搶”呢?“僮(撞)”人者就是愛“搶花炮”的人也。在廣西不管是漢族或壯族,他們的南方漢話音準(zhǔn)相對于北方弱一些,那些外地史官通過漢字記音標(biāo)注壯名常常是通假字連篇。當(dāng)這些人“q”“z h”不分時,他們把“搶”字寫成了“僮(撞)”,這種情況也是有可能的。
而具體到寧明縣納利村的壯人,這些本分真誠的種田漢子與女人,他們一年一度進行的“搶花炮”,其所要搶的,無非就是人世間的幸福愿景。而這愿景,或許就是壯族根本的“血性”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