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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

2018-08-30 03:06尹向東
上海文學 2018年9期
關鍵詞:寶兒小艾匕首

尹向東

杜偉領寶兒來時,我和光頭挨著鐵生盤腿坐在校園一側(cè)的山坡上。

正值冬季,雪覆蓋綿延的群山,遠方的雪峰似纖塵不染的金字塔,在極硬的陽光中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我們坐在半畝地里,生一堆火。這些田地到了冬季會讓農(nóng)夫們短暫拋棄,殘雪像斑駁的羊毛長在地中。

“領了個新朋友來,家是軍分區(qū)的?!倍艂ネ仆蒲坨R,傍鐵生坐下。

鐵生長了一張壞臉,眼睛有股煞氣,他沒正眼看寶兒,歪著腦袋問:“你叫什么?”

寶兒很激動,聲音極大地說:“我叫高大寶,你們叫我寶兒得了?!?/p>

鐵生笑起來,我們也夸張地笑。

鐵生笑著再問:“叫什么?”

寶兒一臉正經(jīng)地說:“高大寶,大家都習慣叫我寶兒,這是我媽叫出來的名?!?/p>

鐵生忍著笑,故作嚴肅地又問:“為啥來找我們?”

寶兒腦袋微微歪起來,眉頭皺了皺,說:“我爸是軍人,從小他就把我管太嚴厲了,我想自由。”

我們笑得更厲害了,自由這詞如此出現(xiàn),既遙遠又滑稽。

寶兒不明白我們笑啥,他呆呆地看看我們,臉上現(xiàn)出一絲笑容,很羞澀。他羞澀地埋下頭,取了黃色的棉手套,不一會兒,去書包里掏出個草綠色的軍用罐頭,遞給鐵生說:“我?guī)Я诉@個來,家里偷的?!?/p>

鐵生收住笑,接過罐頭,有些意外地重新打量寶兒,我們也第一次認真看他。他塊頭很大,比我們都高,皮膚白凈,透著凍出來的紅。他的臉較長,橢圓形,眼睛適中,干凈明朗。鼻子高高隆起,讓他總帶一種帥氣。頭上戴頂軍棉帽,腳上穿的也是大頭軍用棉鞋,黃色的棉手套極有特點,只一個大拇指分開,兩只手套還用一個黃帶連著,套在脖子上。

“看看吧,軍用的,紅燒豬肉罐頭?!辫F生用很模糊的態(tài)度說。

刺青我們爭相捧著罐頭傳看。軍分區(qū)就在南郊,每天早中晚,我們都能聽見起床、午飯和熄燈的軍號,也時??匆姶┲菥G色軍服的士兵排成一個個方陣,在分區(qū)大院中喊起嘹亮的口號齊步向前,無數(shù)人組成的方陣整齊得像方陣只有一個生命。

鐵生抽出腰間的云南匕首開始撬罐頭。鑲著牛角手柄、配有鐫花牛皮刀鞘的云南匕首是鐵生的心愛之物。撬開罐頭,我們看見凝固的豬油覆了厚厚一層。鐵生將罐頭肉分發(fā)給眾人。我手中捧著冰冷的罐頭肉,除去厚厚一層白油,下面的汁水也像果凍一樣凝固起來,橙紅色的汁水中能看見一塊塊白花花的肉。我們把手中的罐頭肉塞進嘴里,咬開膩得沾牙的凍油,嘗到了汁水中特有的芳香。等不及冰凍的罐頭肉在嘴里完全融化,就咽下了肚子。我們帶著在胃里都還凝成一團的罐頭肉看寶兒。他見我們吃得開心,也十分高興。

“去地里翻翻吧。”鐵生說,似要回饋寶兒。

這塊土地雖然被農(nóng)夫們短暫廢棄,我們卻總能刨出東西來。比如極少未被收走的洋芋,還有些叫不出名的根系,那東西從土里刨出來時像小小的糖葫蘆,一塊塊白色的小圓球結(jié)成一串,擦干凈土扔進嘴里又脆又甜。不過另一種東西可不好惹,我們那兒叫麻芋子,也是小小的一個圓球。

鐵生從地里刨出一塊麻芋,將土擦干凈后暗示性地看看我們,把麻芋給了寶兒。

“吃吧,這東西好吃。”鐵生說。

他接過麻芋扔進嘴里咀嚼起來,剛剛將那東西嚼開,帥氣的臉開始扭曲,嘴皺成一團,很快把麻芋吐出來。我知道那滋味,我不識麻芋子時也被這樣捉弄過,一口咬下去,麻味似萬把鋼刀分割整個口腔,并迅速將舌頭、嘴唇緊緊縛住,動彈不得。整整一下午,在疼痛和麻木中無法講一句話。

我們看著寶兒再次大笑起來,他將舌頭伸得老長,有些迷茫地看著眾人。這時候?qū)W校傳來放學的鈴聲,山坡之下的校園里,學生們像螞蟻一樣從教室涌出,一個個小黑點匯集到校門口,在那里短暫堵塞后四散開去。

我們五人都居住在南郊,這是318國道的一段路,也是城市的延伸部分。鐵生住在糧站,當夜,我們在糧站門前匯合,尾隨鐵生走過百貨商店外唯一的路燈,來到整條路最黑暗的地帶。鐵生從兜里拿出一包紙煙,挨著分發(fā),給寶兒時,他擺了擺手。

“不會抽?”鐵生說。

寶兒嗯嗯地點頭。

“你說話啊,又不是啞巴?!辫F生有些惱火。寶兒伸長舌頭,指了指嘴,他這才想起麻芋的事,淡然一笑,“拿著,想自由不會抽煙怎么行?”

把煙點上,蹲在公路邊的山麓下,老遠就能看見那一截黑暗路段中五個紅色的煙頭時明時滅。耐心守在黑暗之中,遇上一兩個人路過,去惹點事,逞逞能,這是我們最大的樂趣。那一夜等了許久,都快失去耐心時,光頭壓著聲說:“有人來了!”

公路盡頭傳來橐橐的腳步聲,不久,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暗淡的星光下。我身邊蹲著杜偉,隨腳步聲的臨近,他的身體像篩糠一樣抖起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也許對方看見這一溜燃著的煙頭,身影頓住,猶豫著畏畏葸葸又向前走了兩步,然后轉(zhuǎn)過身去。

“上!”鐵生說。

我們跑上前,將對方團團圍住。在朦朧星光和煙頭的微光中,我們看見圍住的是一個女人,有三十多歲,穿著圓滾滾的花棉襖。

“干啥?”看清全是半大不小的青年,女人沒慌亂,只冷冷地問。

我們不會對一個女人動手,大家都失了興趣,只看鐵生怎么說。

“不干啥,我們就想……就想和你玩一會兒?!?/p>

鐵生的話讓我們吃驚,他雙眼通紅,像喝醉了一樣。說著,他伸出雙手,想去抱那女人。女人揮舞一個人造革包擊打鐵生,他一手護住腦袋,一手伸著,沒法靠近。

“上啊,抓住她的手。”鐵生吼著。

那個夜晚特別奇怪,看見鐵生紅著眼睛想抱女人,我們?nèi)矶荚餆崞饋?,從腦袋到腳都很蓬勃,充了氣一般有股莫名的勁頭。光頭看看我,又看看杜偉,率先伸手拉住了女人。杜偉篩糠般抖著沖上前,抓住了女人的另一只胳膊。我想搶下女人的包,我拉著包用力拽。

“你們想干啥?我都能當你們的媽了?!迸舜舐曊f。

得到聲援的鐵生空出手來,他從腰間摸出那把云南匕首,橫在手中晃來晃去,就算星光暗淡,也照得匕首閃出冷冷的光芒。這是鐵生的另一個習慣動作,每每招惹別人,他抽出匕首,人都會腿軟求饒。

女人的聲音小了許多,連聲說:“別亂來,你們別亂來?!?/p>

就在這時候,寶兒忽然橫在了女人和鐵生之間。他喘著粗氣,眼睛也紅透了,他連連擺手搖頭,張大嘴巴啊啊地想說什么。

鐵生很意外地看著他,說:“你干啥?讓開。”

寶兒的頭和手都擺得更厲害,他非常堅定地站在鐵生面前。我們沒想到他會迎著鼎鼎大名的鐵生站住,那股莫名的燥熱迅速消退,冬季的冷重又爬滿身體。

女人趁這時刻跑遠了,她的皮鞋敲擊冷硬的瀝青路,發(fā)出一連串急切的橐橐聲。

“你攪了我們的好事,你走吧。”鐵生收起匕首,冷冷地說。

寶兒看看我們,又看看杜偉,沒人替他說話,先前的固執(zhí)和勇敢從他身上消散,他有些可憐地張開嘴,那一小塊麻芋子讓他許久也沒能說清一句話,他孤零零地在暗夜中只身遠去。

認識寶兒正是我們將要初中畢業(yè)之際,那以后有半年時間沒再見過他。初中畢業(yè)后,除杜偉考上高中,我、鐵生和光頭沒能再進學校。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待在鐵生家中。半年之后寶兒又來了,膽怯地敲門,光頭跑去開門,見寶兒站在門前,滿臉都是羞怯。

“我能進來嗎?”他說。

鐵生見了他,想起那一夜的事,憤憤地別過頭去,既不趕他走也不讓他進門,他就那樣尷尬而堅定地站在門前。

“進來吧,站那兒干啥?”我給兩人找臺階說。

他沖我感激地點點頭,輕手輕腳進了門,坐到我身邊。鐵生還別著臉,寶兒從黃書包里翻出兩個軍用罐頭,一一碼放在鐵生面前,很怕羞地說:“我?guī)Я藘蓚€?!?/p>

看見罐頭,鐵生的眼睛就亮了,拿匕首撬罐頭。兩個罐頭,一顆大白菜,我們煮了滿滿一鍋。鐵生不停地讓寶兒喝酒,寶兒也似要反省第一次的錯誤,把酒一杯杯都喝進了肚里。他說這半年時間里都快讓父親逼瘋了,整日守著他學習,直到考上高中才松懈了些。他把考上高中這件事當成了恥辱,談論的語氣帶著深深的悔意,他說:“看看你們,多自由,我怎么就這樣笨呢,非得認真考?!蔽覀?cè)頭看他,他皮膚還那樣白皙,透出酒的紅潤,這周正的相貌,怎么看都與我們相隔太遠。

夜又來臨,鐵生領我們出門,走上南郊黑暗的街道,鐵生給每人散支煙,看著寶兒說:“別像前次那樣礙事!”

寶兒臉上有些凄惶,欲言又止地點了點頭。

“我們今天去碰個硬人,北門的,看你有沒有這膽量?!辫F生說。

寶兒似乎松了口氣。

走過最黑的一段路,拐進一巷子,巷子深處是車隊的大門,一盞水銀燈懸在大門前,恍恍惚惚地照亮一切,我們在大門側(cè)的一根水泥電桿邊蹲下守候。

“今天要能修理了他,整個康定都會知道我們?!辫F生說。

“誰?。俊惫忸^說。

“北門的八斤?!?/p>

說到八斤,我不禁倒抽了口冷氣,他綽號叫八哥,不僅大我們一輪,還用拳頭在康定打出了自己的名號。說啥我們也只是南郊的小混混,許多混混都苦于無門和他搭上關系,我們卻尋上門結(jié)仇。我只希望這個夜晚八斤不會出現(xiàn)。

夜極靜,微風將水銀燈散亂的冷光吹得搖搖晃晃,也讓我們倍覺忐忑。我挨個打量了一下他們,寶兒緊緊挨鐵生蹲著,眼睛似夜中的貓一般又圓又黑。杜偉在鐵生的另一側(cè)蹲著,他又犯了老毛病,每一次蹲守,身體都止不住亂抖一氣。光頭挨著杜偉,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車隊院里有聲音遠遠響起,我們都警覺起來,我的心懸到嗓子眼,見倆人互攙著走出院子,那是一對中年夫婦,倆人有說有笑地走出來,看見我們,立即噤了聲,他們都相互攙得更緊了些,走出老遠,才回頭張望。

蹲著的人都舒了口氣,鐵生站起來,又掏出煙分發(fā)。我們把煙叼上,寶兒從兜里掏出火柴,挨個幫著點。剛點到我這兒,一個壯實的男人就無聲無息地走出了車隊大門。

“八斤!”鐵生小聲說。

八斤手里提著一個酒瓶,估計去找朋友喝酒。

我的煙還沒點著,那緊張的氣氛也還沒重新聚攏,我們就本能地直直向他走去,他根本沒把我們當回事,直接從中間撞過,撞得我和光頭一個踉蹌。

還沒等鐵生開口,寶兒沖他的背影吼:“站?。 ?/p>

他站住了,眼神很厲害,嚷道:“瞎眼了?認不出我是誰?”

寶兒沖上去,一拳打在對方額頭,邊打邊吼:“管你是誰?!?/p>

我想寶兒是初生牛犢,他不清楚八斤是誰。

八斤挨了一拳,順手操起酒瓶向?qū)殐涸胰ィ且黄孔觿偤迷以趯殐罕橇荷?,他的血像自來水一樣噴了出來。我們都被這場面嚇傻,見八斤攥著瓶子,不屑地看看我們,對昏倒在地的寶兒罵:“瞎了狗眼的東西,這是你自己找來的?!闭f著,提起酒瓶揚長而去。

“他干嘛這樣?怎么先動了手?”杜偉顫抖著不停抱怨。

寶兒滿臉是血,要送他去醫(yī)院我們身上都沒錢,鐵生只好跑回家叫他母親來,我們把寶兒送進醫(yī)院。鐵生的母親跑去軍分區(qū)大門前,給衛(wèi)兵講了許久才找到寶兒的母親。我們守在醫(yī)院里,第一次見到他母親。那女人有四十多歲,一臉慈祥,見到被紗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寶兒,眼淚就跟著淌,嘴里不停地喊:“寶兒,我的寶兒,你可別有啥事?!?/p>

那時候?qū)殐阂呀?jīng)清醒,雖然疼痛,倒不礙說話:“媽,你咋來了?去把錢交了回去吧,我有朋友守著。”

他母親聽他能清晰說話,輕松了許多,招手領我們來到病房外,讓我們回去。

也是從這次事情之后,我們才知道寶兒父親是軍分區(qū)的副政委。光頭、鐵生和我的父母都是廠礦里干體力活的,出身低下,沒想到寶兒卻是高官的獨生子。出了這樣的事,我以為他會被嚴加看管,再不讓出來同我們玩,沒想半月之后,他剛出醫(yī)院,又來鐵生家找我們。我看見他時,很吃了一驚,他的鼻梁被那一酒瓶砸歪了,挺直的鼻梁忽然彎曲。他歪著鼻梁看我們,原本周正的臉顯得極不協(xié)調(diào)。

那一酒瓶不僅砸歪了他的鼻梁,也把他對父親的倔強都激發(fā)出來,他父親拿他沒一點辦法,用皮帶狠狠揍過,也將他無數(shù)次反鎖在家中。打他時他一聲不吭,任軍用皮帶抽在身上啪啪地悶響,直把他父親的手抽軟。他母親在一旁呼天喊地,叫著:“你就打死他吧,你把我娘倆一塊兒打死!”每次把他鎖在屋里,他要不就是打碎玻璃逃出來,要不就直接踹壞門。到高二開學,他索性退了學。他父母生就這樣一個兒子,再沒管理辦法,任隨他跟我們一塊兒玩,只叮囑千萬別再出事。

我們常聚在鐵生家中,寶兒母親時不時就尋上門來。她一來,寶兒直接趕她走,她沒法與寶兒正常交流,只跟我們偷偷講話。每次單獨遇上,千叮萬囑怎樣玩都成,別再去惹事。

我們無心惹事,未來已像一床巨大的棉被層層壓來,許多莫明的焦慮爬滿身體,爬滿空閑的時間。比如面對今后的生活,我們該怎么辦?靠什么掙錢?

鐵生的煩心事比我們更多,一個叫小艾的女孩愛上了他,他又喜歡紡織廠另一個胖得剽悍的潑辣女子,看見她時,他眼都直了。小艾也在紡織廠工作,又瘦又小,左腿微微有些跛。這是個丑女孩,頭發(fā)總像枯草一般奓開,眼小而無神,常愛盯著某處發(fā)呆。不知她從哪里聽來鐵生的英名,整日纏他。到后來越發(fā)不可收拾,也不怕臊,沒事時就去鐵生家,幫這幫那,連鐵生父母都把她當成了兒媳婦。我們喝酒,她就守在鐵生身邊。鐵生沒一點好臉色,動不動破口大罵,喊她滾,死遠點,別煩人。鐵生罵歸罵,不打她。罵急了,她就哭,嚶嚶嗚嗚很委屈的樣子,有時候也沖出門去,不過僅僅一盞茶時間,她又回來,靜靜地坐到鐵生身邊。

每次看見寶兒歪著的鼻梁,鐵生都會憤怒地說:“這個仇我必須要報?!?/p>

他說過之后,還會抽出匕首,去磨刀石上仔細磨,讓匕首始終保持冷鐵應有的锃亮?;叵肽且灰沟那樾?,酒瓶照直向?qū)殐罕橇涸蚁潞?,我們的身體全都瑟瑟發(fā)抖,鐵生站在一邊,腦袋耷拉著,沒說一句話,也沒習慣性地抽出匕首?,F(xiàn)在,我們沒一次認真謀劃怎樣復仇,這并不妨礙鐵生一遍遍講那話,一次次磨那刀。

提及八斤和復仇,寶兒總是沉默不語,只安靜地聽,像這些事和他沒一點關系。只有大家提到未來,都不開心時,寶兒才會表達他的情緒。說實話,我們都不希望再像自己的父母那樣下苦力掙點養(yǎng)命錢。寶兒用了另一種說法,“我不愿再重復父母的生活。”這中間的差距該有多大,我們無奈地嘆息。他見我們情緒低沉,兩只手都攥成拳頭并在胸前,說話時兩拳頭在腦側(cè)不?;蝿樱f:“都別煩了好不好?自由自在多幸福,以后我們湊一塊兒就這樣過下去?!彼娜^在晃動,他的腦袋也隨著講話而晃動。我想他腦袋大概讓那酒瓶給砸壞了,我覺得他這動作很熟悉,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多年后看卓別林演的喜劇片《大獨裁者》,才找到希特勒這個根源,也才明白那時候軍分區(qū)里放內(nèi)部片,他就看了。他想獨裁的并不是世界,僅僅是自己。

年齡漸大,都滿了十八歲,未來顯得空空蕩蕩,我們的焦躁和憂郁也越來越深,酒成為一個出口。喝得迷迷糊糊時,靈魂跟著酒味發(fā)散到空中,晃晃悠悠在虛空飄蕩。我的眼睛虛了,看什么都扭曲變形,我看見小艾挨鐵生坐著,她瘦小的臉恍惚中成了一只花貓。寶兒喝得兩眼發(fā)虛,木木地盯住一個點再也不動。鐵生的壞臉在四處張望,一會看看我,一會看看光頭,他帶煞氣的目光最終落定在寶兒身上,恨恨地說:“我非得把這仇報了不可,不然這輩子死不瞑目。”

我們都等著他抽出匕首來磨,寶兒卻搶先說話了,他說:“把刀給我看看。”

鐵生抽出匕首遞給他,他小心翼翼地接到手中,入迷地端詳了許久,忽然對我說:“你幫我寫個忍字,再畫條龍吧?!?/p>

他知道我愛寫寫畫畫,說著撩起右手臂伸給我。鐵生尋到一支圓珠筆,又拿來一瓶藍黑墨水,我就認真給他寫忍字、畫龍。

那個夜晚我印象非常深刻,我寫了個楷體忍字,還大致畫出一條龍后,寶兒就坐著拿刀尖一點點往肉里戳,戳一小段浸一些藍黑墨水。我們極其安靜,看血從他手臂上沁出,藍墨墨水一點點滲入。鮮紅的血攪和了藍黑墨水,釅稠而模糊的色澤帶動著那一夜的氣氛,我們?nèi)矶济俺隼浜?,手臂滾燙、疼痛。好不容易等他把字和龍都刻完,我看見字寫得有些歪,龍也歪歪扭扭更像一條蛇。

他又伸出左手臂說:“給我這手上也畫點啥吧。”

我連連擺手說:“算了,我畫不好?!?/p>

兩天之后才明白他在手上刺青,并不僅僅因為混混們流行干這個。他父親正打算將他送進部隊里,既可好好管教,退伍出來也能尋到工作。不知他怎樣探聽到這事,刺了青回去,將袖口撩開讓父親看,入伍的事就此終結(jié),他父親連罵都省了。

我再一次疑心寶兒的腦袋讓酒瓶砸壞,一個刺青把上好的未來全都廢棄。我看著寶兒端正的臉和歪斜的鼻梁,一時間憤怒得不知該沖什么發(fā)火。

那是一段短暫的時光,像冬季荒蕪的土地終將回到農(nóng)夫手里。鐵生的父親因酒送了性命,他母親見鐵生在康定沒一點出路,也提早辦病退回老家。鐵生走了,我們短暫的混混歲月就此終結(jié)。

家中有親戚在銀行工作,提供消息說銀行將招收一批待辦員,這工作不是正式的,初中文憑也可報名考試。我像沉睡的蟲子在驚蟄那天醒來,發(fā)誓要進銀行當待辦員,就著初中的一點課本,玩命兒窩家里學。

寶兒來找過幾次,都讓父母給擋走了。有一天我去樓下的廁所方便,猛然撞見他,我差點沒將他認出來,并不是他的容貌有多大改變,是我自己在書本里埋迷糊了。

“好久沒見到你了?!睂殐赫f。

我愣怔一下,傻傻地看他。

“你怎么了?病了?”他關切地問。

我緩過勁來,說:“寶兒,你來了?!?/p>

他興奮起來,說:“我來找過你幾次,你爸媽都說不在。我安心在廁所這等,我想你一定會來拉屎尿的?!?/p>

我笑著點頭,站到公廁骯臟的尿槽邊。他跟我站一排,我嘩啦啦地撒尿,他逼了許久也沒逼出一滴尿,只歪著鼻子傻傻地對我笑。撒完尿出來,他說:“鐵生走,我們都沒能好好聚一場?!?/p>

那時候原本約定了日子聚,不想鐵生提前走了。我說:“他走得急,我都沒能見著人,送一送。”

寶兒說:“要走前一夜,他倒是來找我了,也沒說什么話,只把這個給了我。”

說著,他從腰里抽出那把云南匕首。我沒接過匕首看,這玩意在我眼中忽然失去了往日的光芒。

“我現(xiàn)在也像鐵生那樣,抽空就磨磨刀。”寶兒滿足地說,見我不接匕首,有點悻悻然地將它插回刀鞘。

我沒領他去家里,只站在廁所門前說:“這段時間我特別忙,沒時間陪你玩了。”

他有些失望,再次問:“你怎么了?”

我說:“我得考銀行,得找飯吃。”

他愣了很久,然后鄭重地點點頭,轉(zhuǎn)身向遠處走去。

沒過多久,寶兒母親又找上門來,她跟我媽親切地說話,我媽不好意思拒絕一個同齡人,把我從寢室中叫了出來。寶兒的母親一見我,淚就在眼眶中轉(zhuǎn),她讓我?guī)蛯殐阂粋€忙,說寶兒發(fā)瘋地愛著紡織廠的小艾,偏那女孩打死都不愿意,她親自求過小艾,說家里條件好,寶兒父親幾次要升遷到別的地方,只因?qū)殐海卜艞壛?,部隊工資高,小艾要愿意,一切都好說。

我對這事挺意外,沒想到寶兒暗中喜歡小艾,說:“我也沒辦法,不知小艾心里咋想的。”

她擦著眼淚說:“你們過去是好朋友,這女孩整天和你們一塊兒玩,你去說,效果會不一樣。寶兒得有一個他喜歡的女人管著了?!?/p>

我沒法拒絕寶兒母親臉上的慈祥,連媽都在邊上說:“你能幫就幫吧?!?/p>

我去紡織廠找小艾,原想叫上光頭,聽說他在學習駕駛,都走到半道,忽然覺得沒意思。

在紡織車間門前,巨大的機器轟鳴震顫得我全身都跟著細微地顫抖。有人跑進車間叫小艾,我斜靠在廠門點了支煙等待。不一會小艾出來,她戴個白圍裙,人比過去更瘦更呆。

看見是我,她臉上露出親切的笑容,說:“你怎么來了?有鐵生的消息?”

我聽不清她說些什么,大著聲連問幾遍,她招招手,我就跟她走。我們走出紡織廠,來到折多河邊。

“你不習慣嘈音。”她說,“你怎么來找我了?有鐵生消息?”

我搖搖頭說:“鐵生一離開康定,就像人間蒸發(fā)一樣,再沒半點音訊?!?/p>

小艾有些悲傷,嘆口氣說:“他要走都沒給我說一聲?!?/p>

我心里想著那個胖得剽悍的潑辣女子,說:“你別再想著鐵生了,沒可能的事,你倒是該留意一下身邊的人。”

她狐疑地盯住我。

“寶兒其實挺喜歡你的?!蔽铱偹阏f出了口。

“別再說了!”小艾斷然說。

“為啥?寶兒人挺好,他比鐵生更勇敢,更有男人味,那次打八斤,只有寶兒敢出手?!?/p>

“你不懂女人,我煩他整天像橡皮泥一樣黏我?!?/p>

小艾難得地傾訴起來,自從鐵生離開康定,寶兒成天圍著紡織廠轉(zhuǎn)。像鐵生、小艾與寶兒之間顛了個順序,小艾比當時的鐵生罵得更惡毒,寶兒卻不惱,怎樣罵他都守在紡織廠門外或小艾寢室外。小艾遠比鐵生無情,她沒讓寶兒進過一次寢室門,沒給過他一次好臉。到最嚴重那會兒,他無時無刻不躲在暗處,小艾一出現(xiàn)他立即跟上去。小艾進廁所,他就在廁所門前等待,直到一個冬夜,小艾打開寢室門準備上班,見他竟然蜷縮于門邊,康定這樣冷的天,他竟然沒被凍死。小艾氣不打一處來,直沖他嚷:“你究竟要干什么?”

小艾頭一遭將他領進了寢室,關上門。那時刻寶兒似吃了麻芋子般嘴被凍得說不出話。

“你老黏著我干啥?你不就想和我這樣?”說著,小艾脫起衣服,她脫到只剩胸罩和褲衩,去單人床上躺下。

她真怕他凍壞了,還有點破罐破摔的想法,他要干了啥,她就跟了他。見寶兒到了寢室,溫度驟然升高后才感受到冷一般全身都抖起來,她吼道:“你還愣著干啥,快來,完事各人走,別再黏我!”

她看見寶兒的眼睛越睜越大,鼻梁也越來越歪,他眼睛都紅了,跟著寶兒近乎疼痛地低吼一聲,撒腿就跑。她看他遠去的背影,恨恨地罵道:“孬種!”

我沒再繼續(xù)寶兒的話題,小艾傾訴完我就轉(zhuǎn)身走了。

我后來考上銀行待辦員,整日坐在柜臺前數(shù)鈔票,新的舊的,發(fā)霉的噴香的,各種鈔票像各類人,被我一一理順歸類。時間越發(fā)快起來,戀愛、結(jié)婚到有自己的孩子,我直奔三十而立的年齡。

許多年里,碰見過一次寶兒,我下班回家,看見他帶著滿身酒氣在街邊等出租車,他左手纏著厚厚的紗布,紗布帶還懸在頸上固定手臂。他的鼻梁更歪了,眼睛讓酒迷離,顯得有些呆滯。他容貌沒發(fā)生什么大變化,隨年齡增長,各種器官都更成熟了些,只能算各種器官的成熟,因他心智所賦予的表情和多年前半山坡上第一次見時沒任何改變。我從背影認出了寶兒,他屁股上還掛著當年鐵生給的云南匕首,這時代各類精致、漂亮、適用于各種用途的品牌刀具琳瑯滿目,那模式的云南匕首已屬于另一個時代,像黑白電影里的戰(zhàn)爭。

“寶兒!”我上前叫他。

他轉(zhuǎn)過身,瞪了好一會才認出我來。

“這些年怎樣?過得還好?”我沒話找話說。

“我是老樣子,這些年都一個人混?!?/p>

“你手怎么了?”

“還不是打架打的,你看。”

說著,他炫耀般將紗布撩開了一點,一道極大極深的口子橫在他手臂,結(jié)了痂,新長出的肉像孩子的嘴唇,混合硬硬的痂殼和已經(jīng)發(fā)黑的血跡。我全身一激靈,雞皮疙瘩瞬間在后頸和手臂結(jié)滿。

他似在努力回憶往事,好一會兒,他臉上現(xiàn)出笑容,讓我?guī)退延沂忠滦滢燮饋恚f:“這是你畫的。”

我將他的衣袖一點點卷開,那個忍字和那條龍隨他手臂長粗而變形,這帶著稚氣的字和畫多年后讓我辨不出一點自己的痕跡。

“走,喝一杯去?”他試探著問。

我連連擺手,找借口說有事。他的表情回復到冷漠,不再說話,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點點頭上車遠去??窜囎哌h,還向著南郊的方向,我聽說他父母退休后從軍分區(qū)大院里搬出來,住到了軍干所。這些年他父母想了無數(shù)辦法,讓他去軍分區(qū)守過電站,去單位當過收發(fā),這些工作無一例外都讓他給打架打掉了,與別人喝酒,但凡有半句話不順耳,他就直接出手。他母親后來還去找過小艾,那個頭發(fā)奓開的女孩讓他們給嚇著了,想方設法避而不見。他母親像寶兒一樣守在紡織廠門前,直到紡織廠倒閉,全廠的人都下了崗,小艾悄無聲息地離開康定。

有一天下班我遇上杜偉,他現(xiàn)在是某單位的二把手。他熱情地拉住我,我們找了一家小餐館喝酒敘舊。他很感慨那一小段時光,把許多事都夸大了說,講那時候自己的英勇。我默默聽著。他說一個男孩子總有一股滾燙的血要給發(fā)泄出來才繼續(xù)成長。他把玩著小酒杯,皺起眉頭不解地問:“為啥那時候我們都圍著鐵生轉(zhuǎn),把他當中心人物?”

我也想不明白這問題,一塊兒那么長時間,我沒見他真正動手打人,我不知他那些名聲是怎樣來的,我們究竟迷他什么?我開玩笑說:“也許就因為他長了一張壞臉。”

杜偉不屑地說:“我們那時候都太沒譜,全是無頭蒼蠅。”

我看杜偉穿著西裝,一頭短發(fā)很整齊地向后梳,額頭泛光,滿臉紅潤,一副很滋潤的樣子。忽然想起那一夜如果沒有寶兒站出來,不知我們會干出什么事情。在荒野般的黑夜,在身體中燥熱和鼓脹難忍之際,在巧合的時間里,一頭頭猛獸從心里竄出。后來我們在黑夜中再遇單身女人時,竟似被蛇咬過般主動避開,人人心里都有了根井繩。

講舊日往事,杜偉又感嘆起現(xiàn)在的年輕人,說他們遠比我們那會心狠手辣,動不動提著長刀四處砍人,前幾天夜里,南郊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一個老街娃兒不知被砍了多少刀,連鼻梁都給打歪了,夜深人靜時扔在黑暗的路邊。

我平淡地聽他講,這類事除激起短暫憤慨,再不牽扯什么。

杜偉繼續(xù)講,說死者的父母住在軍干所,老倆口葬了孩子,第二天早晨穿戴整齊,手牽著手從公主橋跳入折多河中,連尸體都沒尋到。

我呆住了,急切地說:“?。∧鞘恰恰?/p>

杜偉端起酒杯,并沒在意我的異樣,說:“后生可畏啊!不過已離我們很遠了,來,再喝?!?/p>

我也端起酒杯,想起杜偉領寶兒來山坡見鐵生的那個下午,我說:“干一杯!”

我一揚脖子,將那杯酒全倒進肚里,我保持著這動作,腦袋高高昂起,透過街燈的光亮,看見高遠的天空星辰密布,夜在城市的燈光之上又已來臨。

我低下頭時,杜偉詫異地看著我問:“你怎么……怎么哭了?”

我搖搖頭,帶點生硬的笑意說:“沒事,被酒嗆了一下。”

杜偉扶扶眼鏡,一臉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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