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愷
雨期愛游泳。她從小體育課就很糟糕,每次要達標,花錢賄賂同學去代跑代跳。學校雖然也掛著重點的牌子,體育課極其松散,那時候,這些項目與高考無關,她只是假裝奮力地跑著,跳著,到了關鍵時刻,就溜回到自己的角落,看一個個子和她差不多,但是速度比她快一倍的女孩子代跑。
體育老師未必不知道,也裝作不知道,這體育老師也是走關系進來的,禿頂、大肚子,完全沒有一點讓人能聯想到他和體育有關的東西,可他就是。最夸張的一次,示范籃球的時候,他被籃球絆倒,一下子滾在操場上,連著滾了兩下,沒有辦法爬起來。中學生的同情心很是稀薄,大伙都沒心沒肺地狂笑起來,雨期遲疑了一下,也跟著笑起來——其實她很同情運動細胞差的人,相比之下,不隨著同學狂笑,她覺得會受到更大的打擊。
就因為體育一直不好,造成了她的體態(tài)不舒展。
別的少女,胖有胖的豐腴,瘦有瘦的骨感,可她總是佝僂著,胸在慢慢發(fā)育,肚子年輕時候不明顯,到了三十五歲,像皮球一樣脹起來,無法收拾。她明白自己的短處,格外想改變,穿寬袍大袖,幸虧現在流行這一類,籠統(tǒng)得像個罩子,把自己的大胸、大肚子,還有不美妙的粗壯的大腿全部罩在里面,有陣子覺得自己仙風道骨,有陣子覺得自己像個民國的叫花子,視乎那天的心情而定。
只有在泳池里,她覺得快樂。
這是個不高檔的游泳池,就在她家附近的社區(qū)里,來的人以大爺大媽為主。和他們比起來,雨期覺得自己還是能看的,換上雪白的泳衣,睜大了迷惘的雙眼,糊里糊涂地從更衣室走出來,她覺得自己這時候最可愛,很快把自己扔進水里,在水里,沒有人看清楚她,只看到她一點點的白色的泳帽,像個小姑娘。
小姑娘,她喜歡別人這么叫她。
出租司機問她是不是還在上大學,她恨不能多給人十塊錢小費。
這次她又把自己扔進池子里,旁邊一個四十多歲的胖女人滿臉厭煩著,姐姐,你不能好好地從扶梯下來嘛,這濺得我這一身——雨期歡快地想逃遠,她心里告訴自己,沒說我,沒說我??墒沁@女人不依不饒,說你哪。
欲哭無淚。
雨期的浮生六記以往她總是抵抗她父母勒令她相親的關懷,她覺得他們并不關心她,很大程度是為自己的面子幫她找著對象,他們也確實不夠關心她,關心在她二十八歲的那一年已經用光了。他們給她介紹了會計、博士、泌尿科醫(yī)生、IT公司行政、小商品市場合伙人,那時候他們規(guī)定的擇偶條件嚴苛,畢竟覺得她還年輕,所以要求男方身高一米八以上,不顧她只有一米五九的事實,還得意洋洋狂笑,我們東北人就是要大高個。
沒一個成功的,原因很簡單,簡單得幾乎不用重復,互相看不上。在女性的求偶意識不強烈的時候,她像個冷冰冰的氣球,沒人想把她抱在懷里,她還是處女,從大學就沒有談過戀愛。她并不愿意承認這一點,那時候專門穿些直到膝蓋的裙子,都是淘寶爆款,露著自己的下半截胖腿,傻愣愣的自以為有風情,也真奇怪,就沒一個人想睡她。
少女的時候,雨期被男人盯梢過,嚇得她媽媽天天接送她上下課,尤其是晚自習,雨期不覺得自己有任何一點能被成年男人看上,家里的鄭重其事,讓她覺得自己格外驕矜起來——二十八歲的時候,這種驕矜變成了漫無目的的驕傲,她覺得自己美,那些男人并不覺得她美。
再加上她在北京,工作又不穩(wěn)定,就是一個小公司的市場負責人,男人們也不那么積極。
三十五歲的這一天,受了被別人叫姐姐的刺激,雨期決定去相親。
父母親已經遺忘了她的這一需求,或者說裝作遺忘,他們解決不了的問題,一定要裝作不存在,不過還是很快張羅起來,畢竟是自己女兒。
第一次約在麥當勞。
還是王府井的麥當勞。
雨期恨她媽,恨介紹人,恨對方,她恨不得向所有人宣布,這是我十年沒進來的地方,我要去三里屯北區(qū)。
她心靈的吶喊并沒有人聽見。
插圖/戴未央
這家麥當勞最多的就是賴著閑聊的人:身份不明的乞丐,鬼祟的精神病患者,逃課的中學生,穿著稀臟的學校制服在角落里互相撫摸,那男生長得獐頭鼠目,她覺得他發(fā)育不全,女生倒是皮膚白凈,有種清澈感。她恨恨地看自己身上穿的套裝,她要穿艷綠色的長裙——就是她喜歡的一個布衣品牌,可是她媽媽根本不讓她說話,逼迫她穿上那件她唯一的淺灰色套裝,像個辦公室角落的不敢聲張的女人。雨期不是這樣的人,她覺得她是火,她是閃電,她是辦公室的偶像,她沒事也要自拍三百張,她有濃烈的紅唇,還有夸張的大眼睛,還有鼓脹脹的胸——她不至于沒人看。
在她心目里,自己是卡門一樣的女人,只是更高雅,更精明。
對方倒是一個人來,個子不高,父母親顯然放棄了身高的要求,疑似不到一米七,出奇的壯實,介紹人說他在體校工作,聊了幾句才知道,他曾經練習過拳擊,但是沒有得到過任何名次,靠親戚關系,在郊區(qū)的體校謀得了這一職位。
他有張面目模糊的臉。
雨期完全記不得他的長相,就記得眉毛光禿禿,盡管他沒有肚子,也沒有禿頂,可是她總覺得,他和她們的中學體育老師有相像的地方,大概都是失敗者,她想,他們的臉上,有股子還沒有成功就認命的神態(tài)。
雨期的母親借故走開,雨期知道這男人不會有主見,直接地說,我們坐十五分鐘,然后就散。
男人一愣,隨即笑了。他大概沒見過雨期這么直截了當的性格,不過這似乎也滿足了他的意愿,于是坐下來,反倒放得很松。
拳擊?拳擊就是出腰和腹部的力量,你有力量,你就可以練習拳擊。
能減肥嗎?
當然能。
瘦下來快嗎?
看你吃什么,吃肉當然不行。
男人的眼光開始巡視雨期的胸和肚子,看到胸,他眼睛微笑了下。這增加了雨期的自信。
我當然要吃好的。雨期憤然宣布。自從她胖了之后,凡是有人勸她少吃,她都生氣。因為她覺得吃逐漸變成了生命里的重要樂趣,她沒有男人,沒有性生活,沒有賺很多錢,可是每天晚上吃一頓好的,這個錢她是有的。
離開這個其貌不揚的拳擊教練后,她想了個辦法甩掉了她的母親,去了芳草地附近一家隱秘的日料店,那是她接洽業(yè)務的時候,一個一米八高,英俊極了的日本男人告訴她的:這里是他的食堂。男人是做公關的,知道怎么和女人調情。
從此這里成為了她最美妙的喝酒之所在,她點了烤多春魚、烤三文魚頭、北極貝和甜蝦刺身、蘿卜和風沙拉(其實就是東北的拌蘿卜絲外加大量木魚花)、烤紫蘇雞胸肉、溫拌海鮮色拉,最后是海鹽冰激淋收尾,外加兩大杯冰凍麒麟啤酒,喝到一杯半的時候,雨期覺得,去你媽的男人,老子自己掙錢自己花,不是天下最美的事情?
她媽媽以過來人的經驗知道雨期的傲慢和不自知,但問題是說多了她也不聽。雨期并不覺得自己不堪,而依然認定自己在婚戀市場上的高價——如果婚戀市場上普通男女擺滿了貨架,那雨期覺得自己是超級市場里的進口貨貨架,排在最前面。
總有機會找來:一位清華的四十多歲的未婚博士正在覓終生伴侶。這消息不知道怎么就被她媽媽打聽到了,輾轉托了幾個人,才把雨期推薦出去,可是雨期絲毫不覺得這是好機會,站在鏡子前面,試自己的設計師長袍,這是她新近狂買的一位設計師,據說拿過獎,一件衣服上有無數飄帶。雨期穿上,倒像一個蘋果公司新出品的電腦垃圾桶,圓潤閃亮,外加系在外包裝上的兩個蝴蝶結。
再怎么說不是好機會,心里也明白,這還是個機會。還是被押送去了,母女倆別扭著,巴巴結結走進三里屯的一家云南餐廳,這家餐廳剛開還行,可是開了一段時間后,果汁兌了水,烤羅非魚簡直就是三個月前殺死放冰箱冷凍的羅非魚的尸體,干巴菌也都是假冒偽劣,對方死約這家。按照介紹人的說法,這清華博士熱愛高雅生活,可照眼尖心亮的雨期看來,這都是假高雅,她手里有一系列北京時髦館子地圖,因為做市場的關系,和各種公關打成一片,就討厭過氣的時髦餐館。在她看來,這就是羞辱她——明知道自己胖,還不把有限的熱量都花費在頂尖時髦的食物上。
說是這么說,真吃到那些雖然不新鮮,但熱量飽和的食物后,雨期還是迅速安靜下來。博士遲到,雨期母親說是要等,雨期非要自己吃了一款青芒沙拉,又不甘心地吃了一大個破酥包子,這是她身為未婚女性的獨立性,不能為男人餓著自己,尤其是未謀面的男人。
嘴邊還有包子的殘渣,她媽媽大力戳她腰,她才慌亂停了下來。對面男人頭發(fā)稀疏,胡子拉碴,穿了件看上去不超過兩百塊錢的優(yōu)衣庫打折襯衫,看著她,滿面嚴肅,倒像是來相親的樣子。
雨期不知道說什么好。早知道是相這種能讓她啞然失笑的親,她就寧死不來,她恨她媽沒判斷,更恨自己不堅定。
她自己的衣服都是上千的,優(yōu)衣庫是十年前的穿戴,自然看不上這男人,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問題,可是女人不從衣品上看人,人品上也看不出來啊。
是多說話呢,還是裝少女,她一時拿不定主意,那男人坐在位置上,倒也不拘束,直接說自己住在學生宿舍里,專業(yè)也不好,不像別的專業(yè)的師兄弟讀博士期間完成幾個項目,也能住得好,穿得光鮮——雨期心里盤算著,總不會結婚后要住在我家——果然這男人哭窮,說自己月薪在北京根本租不起像樣的房子,畢業(yè)后住哪里都成問題,自己的師兄已經住在沙河了,還有師兄住在良鄉(xiāng),說完,就目光炯炯地看著雨期。
雨期的母親不以為然,可心心念念人家是博士,覺得這樣的人錯過了也難找,也不嫌棄男人看著又老又臟,你來我往地攀談。博士雖年紀不小,真沒見過多少世面,或者說,見的世面都在邊緣的學術圈里,攀上了某個著名的教授,前些天和某個詩人吃了個飯,都是天大的事情,得意洋洋說出來,雨期的媽媽不明所以,只覺得別人厲害。
雨期其實最自豪的是自己的胸部,雖然短小豐肥,胸大確實是不爭的事實,這博士一邊說著自己的學術地位,一邊時不時把目光拋過來幾秒,充滿了不潔的感覺。雨期也不是沒見過這些,可是平時里那些是客戶,這個,是沒有可能的相親對象,愈發(fā)尷尬和惱怒,但也無計可施。
回家又是一場大鬧。
沒幾天,又來了一個相親對象,這位是同事偶然說起的,比她年紀小,在IT公司做市場,和她算是廣義的同行,兩人還是約在三里屯的一家意大利菜,這次這男人倒是欣賞這地方,兩人一約,彼此都暗贊對方的品味。
雨期照舊濃妝艷抹,烈焰紅唇,穿著黑白花的意大利小裙子,之前兩人微信聊到身高體重,這男生說自己瘦,所以特別喜歡胖一點的女生,雨期聽著也開心,這體重是她的心頭大患,別人不能說,自己卻還是知道自己胖。
可這胖是隱藏不掉的,真有人喜歡,那倒是貨賣用家——她雖然還是處女,可是微信調情,倒是也不反對。
微信上看照片,那男人小眉眼,可是前面放了葡萄酒杯,倒也能遮擋眉目的不舒展,所以雨期還是反復看了那頭像幾次。她自己的照片,在陰影里,半邊臉不見日光,越發(fā)顯得楚楚動人——她自己這么覺得。不過細看,臉上的痘印,熬夜的壞臉色,被客戶欺凌的皺紋,還有自己多年貪吃的痕跡,一樣都躲不掉。
說是喜歡胖一點的女生,和真的胖,還是兩回事。這男生神態(tài)自若地吃著剛烤出來的披薩,說自己是北京人,去過幾次意大利,愛吃這種薄皮披薩,看雨期連著吃了三塊,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絲的不信任,還有一絲輕視;說自己健身,健身房里最多的就是中年婦女,假裝在跑步機上走來走去,完全減不掉體重。
這男人瘦小,就算是健身,身材也看不出好,顯得干癟難堪,穿的倒是她喜歡的西褲,可是短小的身軀,撐不起來那衣服。雨期對自己要求不高,看男性還是很挑剔的。她完全不明白這男人來相親的目的。
也許和她一樣,只是家里逼急了?是打發(fā)一個無聊晚上的好方法,也許什么都不為。
她就算是笨,也聽得出對方話語里面的點滴不認同,心里怒罵,你有什么資格說這些,可是嘴里還不能說出來,現代人維持自己的社交理性,也都憋出一肚子火來。男生說自己家住在郊區(qū),早早需要回家,否則沒有地鐵,吃完披薩,各自付賬,完全沒有請客的意思,也完全不問她住在哪里,就連最基本的禮貌都不顧。
從那天起,雨期決定,自己要做自己的主人,要么找個愛胖子的男性,要么就不找——讓我減肥,為什么我要為男性的欲望改造自己?她再次發(fā)出天問。雨期雖然瞧不起那些微信上的女權號,可是平時想的,也都是些平權觀念。
這人的微信倒是還一直留著,沒有刪掉。以雨期的抓馬風格,本來立時三刻就該刪除了他,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忘了,直到過年收到這人的群發(fā)短信,才恨意滿懷地刪除了他。
終于又有人給雨期介紹對象,她社會關系眾多,做久了市場,熱愛攢各種關系網,微信群就有一百多個,很多都是她發(fā)起的。
她給農村來的女實習生找高檔的甜品店店主,拉進群里,她認為那才是上檔次的活法,不管別人熱愛還是根本拒絕,她不聽,在她看來,不喜歡甜品的人就不配活,可以吃到打折的甜品還不滿足?終于把女實習生罵得心服口服,從此熱愛甜品;她每晚發(fā)的自拍照,都是把自拍桿對準自己和甜品,做出可愛的表情,我是很卡哇伊的,你們不覺得?
一度她管自己叫甜品女郎,后來有人留言她是甜品小公主,其實是一個疏于聯系的四十多歲無聊的黨報記者,看她打滿眼影的大眼睛隨意留言,她就莫名高興,從此這個名目就成了她的個性簽名,每晚發(fā)的時候都強調,甜品小公主給你送深夜福利哦。配合著高高的自拍桿下顯得尖了點的臉。
她給新項目介紹投資,給各個平臺介紹項目,漸漸人們都認識了雨期,一個穿紅短裙露著粗腿的女人,熱愛社交網絡,擁抱新媒體,熱情無私地幫助人,覺得自己是有社交天賦的——也就是有個別成了的交易,不過是做了新經濟涌動初期的皮條客,她絲毫不以為意,覺得自己是新涌現的互聯網經濟小公主。
別人勾兌之余不忘感激她,說她人美心甜,于是這個稱謂取代了甜品小公主,成為最新的標桿。
說到底,她也沒得到什么好處——有“人美心甜”這句話,對于雨期就夠了。
終于有一天,某個她已經遺忘了為什么建立的群里,有個福建姑娘加了她,說是有好事。姑娘客套了幾句,甩過來一個男人名片,說此男四十一歲,是自己的老鄉(xiāng),也是好朋友,未婚,還會看風水,一直拜托自己找身體豐滿的姑娘?!熬拖氲侥懔恕!?/p>
按照道理,這種話,雨期在三十五歲以前是肯定要反駁的,可因相親漸漸增多,知道有些話直說有直說的好處,沒有勃然大怒。會看風水?怎么回事,不是以看風水為業(yè)吧?雨期沒有細問,而是默默準備加這男人的微信名片,可還沒等她加,對方已經加她了。第一句話,就看出康先生的溫柔,說是聽朋友說雨期事業(yè)有些不順利,也許是需要調換下辦公場地或者家里的風水,一點沒涉及相親的事情??雌饋碚鏁f話。
也許是看雨期的微信頭像,明眸大臉,頗為有福,看著就有幾分歡喜,雨期不由感嘆起來,那個介紹人真是個好姑娘,幸虧自己沒有懟回去。
對方喜歡豐滿,見面前,雨期就沒有刻意選擇寬袍大袖,而是一件少女圖案的衛(wèi)衣。越到中年,越是喜歡往年輕打扮,年輕時候看老阿姨描眉畫眼,總有幾分不屑,自己也到了這天,不由有幾分寒意——不過雨期是嚇不倒的,她也沒有那么多細膩的感想要抒發(fā),穿著粉紅色的衛(wèi)衣和牛仔褲,雄赳赳氣昂昂約到了三里屯邊上新開的手沖咖啡館。兩人都有微信,想來也是好認,在雨期最近的觀點里,和男人交往,越是輕描淡寫,說不定成功幾率越高。
康先生長著皺巴巴的臉,顯然微信上的側顏經過了不少美化,遠遠從咖啡廳門口進來,人倒是干瘦,看上去木無表情。雨期沒有見過多少會看風水的男人,以為康先生那叫神態(tài)自若,其實康先生是覺得此咖啡廳一片暗黑,巨大的水管露在外面當裝飾,正門正對著衛(wèi)生間,非常不吉利,他是想趁早逃竄,可是剛進門,已經看到粉紅色的雨期坐在那里,像朵正在開放的月季花,北京二環(huán)邊的,雖然常見,可是熱情,如果你不嫌棄她過于沾染污濁的空氣和油污,那倒也是一朵嬌花。
康先生勉強坐了下來,兩人寒暄幾句,雨期嫌棄他瘦、黑、老,可是看他穿著大方自然,手上戴著卡地亞手鐲,又覺得對方器宇不凡,也憑空多了很多話。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康先生倒是不討厭雨期這種傲慢自大的,仿佛什么都見過的口吻,就因為這種自大里面有種種放大的自我,實際還是個小女孩。他見多識廣,倒是覺得有幾分憐惜,兩人談得不免多了起來。
談了一會兒,雨期上廁所回來,桌上已經沒有人了。雨期心慌意亂,再努力尋覓,康先生已經坐在角落里,面色不好。雨期問他,您是不是有點不舒服?我去給您端杯熱水?她嗓門大,幾步跨過來,倒像跑步前行似的,其實只是她心慌。
好不容易有個男人愿意和她攀談,千萬別像巫師一樣,隨時隨地穿上隱身衣消失。
康先生常年走江湖,人人對他敬畏有加,卻都是只想從他那里得到什么,很少有人能看出他的不適、不爽、不舒服。雨期初次見面,除了人胖,小肚子鼓脹脹,別的也沒什么不好,還關心人,打扮不佳,穿亂七八糟的衛(wèi)衣,拿著廉價的美國包,倒是很宜室宜家,不由一陣感動,悄聲對雨期說,這里風水不好,我們走吧。
康先生面色蒼白,像受了驚嚇,雨期想這親相的,像修仙小說的開頭,沒啥好說的,再回頭談男女常見的工作啊,收入啊,不好意思了。
她倒是很關心這里風水有什么不好,康先生不肯說,說自己還有事情,下次再約。男女相親,有意思雙方會暗示,雨期笨手笨腳,倒是康先生,送她上出租的時候拍拍她的肩膀,她心里一動,坐在車里,又一動,康先生的長相缺陷,就忘記到爪哇國去了。
第二次見面,是兩人相約打羽毛球。以雨期的性格,幾百年都不會去參加這種活動,她答應康先生之前,至少征詢了五六個閨蜜的意見。
“我不想去?!薄案陕锊话??還能減肥?!?/p>
“我怕自己動作不好看?!薄澳悴话?,你比我還高,你穿那件黑色套頭衫去,顯得瘦?!?/p>
“我怕對方打球后看不上我?!薄澳悴蝗ニ涂瓷夏懔??”
“我不想去?!薄澳闳グ?,正好看看他脫了長褲什么樣。”
“我不想去?!薄八绣X嗎?沒錢沒房倒是不用去?!?/p>
“我不想去?!薄氨仨毴ィ阍俨蝗ゾ图薏怀鋈チ??!?/p>
雖然閨蜜之間未必有多少真心,這幾句話還是有真實的考量在。雨期白衣白帽白球鞋,一身少女裝束出現,球打得不好,裝備是齊整的。她和一切不專業(yè)的人一樣,幻想自己裝備齊全,就能成為高手。
康先生沒有穿短褲,雨期沒法看清他的體型。他還是瘦弱,不過并不蒼白,這次認真看他的長相,有點像個沿海地區(qū)的苦出身的農民,穿著加分不少??迪壬┳顣r髦的運動類服裝,顯示出腿部的肌肉。不能不說雨期見多識廣,這康先生是莆田人,還真是沿海農民出身,近年出入高檔場合,早已經洗凈了泥土氣。
兩人愉快地開打,沒兩下,又是康先生出了事情,他一跳,落了滿地紅色的游戲機代幣,滾了個漫天花雨,綠色骯臟的塑膠地面,倒像炸了一地鞭炮。
雨期不知說什么,只是問,這什么?。靠迪壬樕俅文?,滿地爬著撿,半天才說,這是自己做法事用的東西,不能有閃失。雨期看他臉色不好,于是也走過去,打算趴地上共同撿,卻被呵斥住了,說是女人不要碰。
雨期在旁邊只能裝傻地笑,盡管自己工作久了,這樣的人倒是也沒見過。說他歧視女人,可是他明顯對自己有好感;說他沒啥毛病,可是最近兩次的見面,這人也太神神鬼鬼了。
雨期好不容易有看上的男人,這康先生看似條件不錯,但又處處有古怪。
不知道他主業(yè)做什么,說起來看風水是他的副業(yè),并不指望那個賺錢,雨期只看過他看風水。還幫她看過一次??迪壬⒉簧祥T具體指點,他那派走的是奇門遁甲路線,據說傳自清宮,康先生的師父至今還經常進故宮的圖書館去查資料,康先生說自己的師父結交的都是上面的人,有些零碎的小事讓他辦。他看風水,可不是為了掙錢,純粹是幫忙,發(fā)善心。
他看雨期的生辰八字,看了之后大筆一揮,寫了個條子,讓雨期在屋子的西北角添一只紅色花瓶,正南方不要放置任何和動物有關的東西。雨期本身不相信這些,無奈康先生面色凝重,顯得鄭重其事,于是回家照做了一番,沒成想,突然在公司升了一級,這讓她頓時對康先生崇拜起來。
她在公司已經有近十年的工齡,可是一直沒有提升,其實領導實在看不上她那種裝腔作勢訓斥人的架勢。最近公司業(yè)務不好,走了不少人,為了鞏固軍心,只能給最賣力的員工升職。雨期不會管這些,她只管自己的想法,在公司,越發(fā)賣力地訓斥新員工,弄得人看到她害怕。
另一方面,她又是公司朋友圈里最賣力點贊的人。新來的員工,都受過雨期姐姐的點贊,她自來熟,是一切人的大姐,誰有不明白,都要被她罵明白了;誰要有不服從,也要一一給她罵服從了。
回到康先生的風水這事兒,這種關系,給錢不好,不給錢,又說不過去。
于是請康先生吃飯,繼續(xù)交往。
吃飯對于雨期是天大的事。
雨期在城里把自己當名媛,在北京這種地方,論資排輩,數數真名媛,一輩子也輪不到她。她自己不這么看,仗著自己公司做的工作一部分是和餐飲有關,特別愛往熱鬧堆里湊,哪家新開的餐館,她一定是第一輪在朋友圈刷,熱情地加餐館老板的微信,并且經常給餐廳老板拉生意,說什么可以九五折之類——事實上人家在大眾點評往往才九折??蛇@種自來熟,混久了也有好處,總不免別人送個茶,加贈個餐后甜點啥的,這些更被她大曬特曬,生怕埋沒了那價值二十塊錢的玩意兒,久而久之,她也真在許多城中新開的餐廳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餐廳做的開門生意,真有身份的,不太會留微信,也用不著留;像雨期這種賣力吹捧,認真付錢,從不忘記替餐館吹牛的,不是第一等客人,也不是壞客人。至少不會喝酒喝到深夜一點,拖著服務員下不了班,還不好意思趕她。她是那種看到老板過來一定要愉悅地抖動著自己肥碩的小身板,跳起來打招呼的那種。
兩人找了家鰻魚飯,說是難以定座位,雨期出面,哪有搞不定的?人家把她們安排在最靠近吧臺的角落里,說是可以看到日本廚師做飯的好位置,一個胖大的中年男子,看著油膩膩的,在那里費力地捏著飯團。
北京流行請日本師傅,可是這家餐館并沒有下那么多本錢,只不過請了個不靠譜的小餐館的師傅,說是和某某壽司大師學過,其實是打下手一個月就被趕走了??墒沁@餐館老板是媒體人出身,特別善于吹牛,找來一些媒體朋友,外加公關公司,把這師傅吹噓得神乎其神,以至于看他捏飯團的黃金位置,需要提前一周才能預訂到。
這種好地方,雨期哪里能錯過?她百般努力,盡心結交,最后找了自己做公關公司的師姐出面,認識了這家餐廳的老板,從此之后,定這個黃金座位只需要提前三天。這也成為她的社交法寶。常聽到雨期用豪爽的聲音給餐館老板打電話,我今晚要,就要嘛,麻煩你了,哈哈哈。
這家餐廳其實迅速走了下坡路。畢竟師傅一般,吃地道日料的,看不上;湊熱鬧的,又嫌棄這里貴。老板故作聲勢打造了一個提前一周定位的模式,幾乎難以為繼,也就雨期熱情始終,繼續(xù)和老板玩著這種游戲。
康先生莆田人,海鮮吃過不少,聽雨期把這家餐廳說得這般重大,不由也認真起來,還是老樣子,穿一身黑色的運動服——為了讓自己年輕,他常年穿運動服裝,最好是帽衫。
康先生準時出現,沒想到雨期去得更早。她一改前幾次穿著隨便的樣子,這次是正式晚裝,整張臉涂得雪白,只有大紅唇,大眼圈,越發(fā)顯得豐容盛鬋,隆重異常。
先是各種下酒菜。
雨期毫無例外地贊美,好日本啊,好新鮮啊。天知道,她只不過去過日本三次,一次還是隨旅行團,可是那口氣,就像在日本生活了半輩子。
康先生吃不出好——莆田人過去雖然窮,海鮮吃過不少,這芥末章魚顯然是超市里買來的貨色,可是他看著雨期那么熱心地表演,害怕顯出自己的不識貨,也賣力地說,好吃,真好吃。
最后是鰻魚飯,熱氣騰騰地端上來。這家餐館隨著生意漸漸變壞,服務員也換了一波接一波,不再像開始時候那么虛張聲勢,說自己的鰻魚飯是現殺現做現端上,最好也要盡快食用,現在只是往上一放,轉身就走,只能雨期賣力介紹,這家的鰻魚,是現殺的哦。
她盡力表現自己的精通熟悉又見過世面,另一方面,她又本能覺得,還是要表現得像小姑娘比較好,那樣男人會覺得這樣的女人天真可喜。兩種情緒環(huán)繞在周圍,弄得她一會兒發(fā)癡,一會兒熟稔,不知道如何表現是好。
康先生只聽介紹人說雨期在北京工作十多年,什么事情都能搞定,有背景,并不知道她的真底細,看她說話吞吞吐吐,只覺得她是不是還有更多的心思,也不敢盡情顯露自己的底色,配合雨期演出,贊美這頓飯,那不新鮮的鰻魚,居然還有刺。兩人各懷鬼胎,把個冒牌的精品日料店,真吃出了一頓美餐感。
如果真不是到了山窮水盡,康先生也不至于打雨期的主意。
康先生的叔叔,是莆田人中少有的不靠開醫(yī)院走上成功之路的男人,也就成了家族榜樣,他的房地產事業(yè)比天還大,機場里都有廣告,莆田人提起他來,也都是敬佩之意??迪壬陌职趾茉缇头艞壛俗约旱尼t(yī)院事業(yè),在弟弟那里幫忙,盡心盡職地做著建材把關的職務,可是還是不夠勤勉,因為一次瓷磚的生意,被對方以次充好,榨取了近百萬,叔叔紀律嚴明,將自己的哥哥降職為普通采購,康先生的爸爸,不禁在家破口大罵。
這位康老先生個子矮小精瘦,穿著背心破口大罵,恍惚是在自己家的園子里罵偷菜賊。莆田人流行長幼有序,兄友弟恭,哪里有過這種事情?他罵自己的弟弟不學無術,還整天拿著幾本書冒充認字;罵自己的弟弟不要臉,給父親蓋房子,還逼迫自己這個窮哥哥一起出錢;罵自己的弟弟做派粗糙,整天把腳擱在辦公桌上,還經常在辦公室光著腳,一看就是吃番薯長大的。
事實上,康先生父親、叔叔這輩都是吃番薯長大的,那時候沒有別的可吃,就是吃各種各樣的番薯,番薯粉、番薯干、煮番薯,哪怕他叔叔已經在全世界各地廣有豪宅,還時不時煮一碗番薯吃。
康先生那時候大學還沒畢業(yè),還幻想在叔叔的企業(yè)謀一職位,聽見父親這么大罵,不由心生反感,不過有什么可以辯護的?他也想不出怎么說。很快,他就得其所愿,去了叔叔的公司,在銷售科做一名普通銷售,這種家族企業(yè),大家都知道彼此的關系,這名銷售不像外面應聘來的大學生,沒那么難過,業(yè)績不佳,可是也沒有多少壓力。
就是這個階段,康先生發(fā)現自己喜歡胖子。
他自己也是隨父親的消瘦體型,可是叔叔一家卻很奇跡地發(fā)福,包括自己的兩個堂哥,一個堂妹,豐腴得很。堂妹在國外讀書,回國過暑假,那圓熟的體型恍惚是個小球,穿粉紅色的少女名牌,感覺線要繃開,艷麗地扎進他眼睛里。他喜歡那一閃而過的半圓的胸。
沒想到叔叔家的生意那么容易就敗落了,投靠了錯的領導,該官員被雙規(guī)的時候,叔叔也被關進去兩年。房地產生意本來就是花銀行的錢,這下好了,一分錢貸不出來,幾個堂兄妹都早早出了國,留下他們這些非直系的親屬在這里頂著,根本支撐不下去。
莆田的特產是醫(yī)院,不是房地產。康先生家族這時才明白這點,可是也無計可施,他上的一個“三本”,在哪里找工作都是難題,不得不回到縣城,和父親重新搜索活路,他的白領生涯,短短三年就結束了。
父親說自己要開個餐館,讓他幫工,他哪里肯。
康先生自從逃離了父親的鹵面攤子后,就再不愿意回到莆田,可是莆田人規(guī)矩比天還大,到了各種祭祀節(jié)日,歸根結底還是得回去。別人回家都是衣錦榮歸,幾乎全是各地開醫(yī)院的,回家的動靜就是掀翻整個破敗的小城。
盡管在外發(fā)財的人多,城市還是不行,處處低矮破舊,這點上,莆田人和潮汕人相似,說是有鄉(xiāng)土觀念,但是真投資到當地,誰都不愿意。縣城還是凋敝,倒是一些沿海的大屋子,鋪陳得氣派排場??迪壬⒓右粋€親戚家的長輩生日會,那親戚的兒子在北京上海各有幾家大醫(yī)院,專治各種陽痿不舉之類的男科病,這種病說治不好就治不好,不中斷給人喝各種草藥湯即可,人家也不能來質疑,要是來問,就很簡單呵斥,是你的體質問題。很簡單就家財萬貫了。
這種錢來得容易,更要鋪張地花出去,給老爹慶生。找來了五十個車模和豪車在現場表演,一群少女,衣著古怪,在海邊的大院落里搔首弄姿,也算是一時之盛。那大宅雖然大,無奈院子更大,顯得像個空曠的古代陵園,康先生和一群親友們在院子外旁觀,只覺得烈日兇猛,人世苦悲,自己混不成功也罷,成功了,究竟如何慶祝,那更是值得思考的大命題。
莆田鄉(xiāng)下流行各種牌子的葡萄酒,也是近年的習俗。酒桌上一上就是一打,這種場面,這都是小錢。他邊喝邊和旁邊的人罵罵咧咧,咒罵人生,咒罵社會,烈日下就是海,遠望只有荒蕪的一片藍,藍得刺眼??迪壬X得自己和家族被時代的熱鬧拋棄了,別人都在賣假藥治性病,就輕易發(fā)了財,只有他的爸爸,規(guī)規(guī)矩矩賣著鹵面,做著社會底層。他在外混了幾年也是毫無前途,越想越是心灰意冷。大家都還窮著也算了,可偏偏別人發(fā)了家,就他們家被時代拋下了,特別的慘淡。
直到坐對面的老先生看上了他。老人家光頭,黑臉,乍一看,像寺院門口的金剛,可細看,眼神極鋒利,一眼瞟過去,就能讓人一哆嗦。這位前輩是專職看風水的,并不是莆田人,今天被醫(yī)院大佬請來看看墓地風水,沒成想,看到了長相古怪的康先生。
康先生臉狹長,下巴尖,在相書里不是好相貌,但是他手厚指頭長,看著有幾分古人相,有點像是明清肖像畫里的人物。老先生正在找助理,一般行走江湖,沒有助理不行,不能什么事兒都自己出面,正好前任助理號稱家里長輩生病,拿了拖欠了幾個月的薪水后再不出現,一事無成的康先生出現得正是時候。
隨即是幾年的荒唐歲月,康先生由不太復雜的青年變成了歷經世事的中年,這助理不好做,完全是一部騙術大全,偏還遮遮掩掩,不能光明正大教給他,需要他一點點去領會,學得分外吃力??迪壬蠹s天生帶了幾分江湖氣,并不懼怕堂皇地從各路客人那里拿錢,最輝煌的時候,也去給香港半山的豪宅看過風水——他的不少行事做派,都是那時候學會的,別的莆田人盡管發(fā)財,還是不講穿衣打扮,他卻是山青水綠,穿得有幾分像職場精英,有時候需要裝神弄鬼,才穿上麻布長袍。
雨期就沒有見過四十多歲穿得這么好看的男人,在她的職業(yè)生涯里,要么見的就是公司員工,講究的是黑西裝、白襯衫,不講究的是牛仔褲,外加優(yōu)衣庫的格子襯衣,以雨期的時髦指數,對優(yōu)衣庫是深惡痛絕,看職場精英的正裝,她又看不懂。畢竟不做時尚,她的經驗,基本來自于幾個嫁入豪門的老同學的指點,給老公買衣服的經驗傳遞到她這里,本來是需要她發(fā)出陣陣驚羨的配合聲的,或多或少也學了很多豪門品牌知識,穿西裝一定要穿什么牌子,鞋一定要什么牌子,都是些常在時尚雜志內頁上出現的大牌。
突然有了個活生生的康先生穿著這些,在她面前出現了。
康先生說自己要去香港參加一次時尚活動,順路專門幫一位大佬看看新家風水,問她需要在機場帶些什么免稅物品。雨期是愛這些的,交往了幾次,康先生也知道,雖然沒有過多的姿色,可是雨期談起這些來頭頭是道,她工資的三分之一,都花在這些愚蠢的東西上了。
康先生盡責任地讓她一一發(fā)微信把這些化妝品的照片拍給他,害怕自己買錯。條件是,她去機場接他。雨期聽到這個條件,心里一動,她也明白這意思,可是不好裝出自己明白的樣子,但完全裝糊涂,倒也不是她的風格。
兩人間歇式地微信試探著。不比古代書生小姐來往還需要丫鬟做媒介,現在,再粗俗的話,發(fā)過去也就不到一秒,飄在半空中,隨時崩壞成無數電子垃圾,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特別有安全感。
除了拍下那些粗糙的化妝品的照片,后面還拍了他住的酒店,恍惚是在半山,她能看到酒店房間樓下的香港公園,房間出奇地大,這讓以往只住在尖沙嘴狹窄十平方米酒店房的雨期特別地羨慕了一下。他的一頓飯,外面是維多利亞港的風云變幻,明顯是在一個高檔的酒店,也和雨期以往去香港只能吃茶餐廳迥然不同。
康先生知道自己的窘迫,照片里卻是一派光風霽月。酒店是在半山,這其實是缺點,沒有出租車的話,爬上去要累得半死;四季酒店里那頓飯是大佬請的,請了后就說自己的項目暫時不打算投資了,康先生此行的目的也就作廢,他只能負責康先生的來回機票,說得斬釘截鐵,沒有商量余地。有錢人計較是有章法的,這種看風水的項目也沒有合同,他也知道康先生還貪圖日后的生意,也就不疾不徐來了這頓飯。
康先生看著窗外的海,他吃這碗飯已經十年多,這種事情常見,知道發(fā)作不了,但是也憋悶得無話可說。
低頭看著他自己戴的卡地亞的銀鐲子,是某位大他五歲的中年假臉情人送的禮物,康先生不由想念雨期。至少,在雨期的心里,他是健康的、有趣的,是值得期待的上帝的禮物,而他的那些過眼煙云的女友們,幾乎沒有人按照正常的方式喜歡過他,她們要的是他的身體和他似是而非的看風水的能力。一位在投行工作的女友傲慢地和他說,你,就只能出席五個人以下的私人場合,幫我撐個小場面,比如我的閨蜜局,人多的時候怎么說你?。空f你是我男朋友?我的男朋友會是看風水的?
江湖兒女,一把把飛刀甩得精準,明白康先生的那點路數后,她們多半不再保持密切的關系——他擺脫不掉的福建口音和一口壞牙,不是場面上的上選。
雨期卻是大大方方地介紹他認識她的朋友們,孜孜不倦地把各種靠譜或者不靠譜的對象推送給他,她習慣于在康先生沮喪的時候,發(fā)二十條微信給他,并且邀請他參加各種豪華飯局——至少在她嘴里是京城最豪華的。不比他以往的那些女友們,吃著健康餐,兩人獨處的時候,還都是康先生做飯,真是一把辛酸淚。
雨期還有龐大的胸部,盡管她的吊帶經常不雅地露了出來,但是那胸,卻是貨真價實的,像兩團冰冷的豪華豬油。
康先生喜歡。他小時候就喜歡豬油,用豬油拌福建當地的干面,加點醬油,是難得的美味。
他沒有真實觸摸過雨期的胸,在這點上,雨期有種比一般女性要保守的觀點,她的意思是,兩人如果不正經談戀愛,索性別碰對方。以至于康先生對雨期的高矮胖瘦只留下一串數字指標,沒有真實的觸感,這點讓他遺憾,也讓他心有期待。他讓雨期來機場接他,接著,去他的住所好好吃一頓飯,這飯后的意思,雙方不說透,但大約也是明了了。
雨期對康先生的住所很是期待,她記得初見康先生,一起去打羽毛球,康先生的口袋里撒出來一堆紅色的籌碼,康先生緊張地大叫,不要動,那是我的工具,這些貌似賭博機籌碼的東西,一定堆滿了康先生的房間吧?
為了迎接今天康先生的歸來,她事先已經饑餓療法了幾天,看見療效甚微后,她又采取了蛋白質減脂法,惡狠狠地吃了兩天肉,沒吃主食,貌似瘦了那么一點,看得見腰的影子了。她特意選了能露胸的吊帶衫,BRA能最大限度地烘托她的大胸,下面穿了絲襪,兩條粗腿,貌似兩根敦實的柱子,看了之后后悔,又打算換褲子。她母親看她默默折騰已經兩三天,這時候終于挺身而出,給她找出一件至少能遮住胸口的衣服,逼迫她換上。她哪里肯聽,最后是中和了一下,換了件短裙,肉唧唧的大腿噴薄欲出,戴上了她從法國海淘回來的帽子,花枝招展去機場迎接康先生。
一個女孩子,那么努力地化妝,把自己放在祭壇上一樣地鮮艷涂抹著,獻給一個家里人尚不知道底細的男人,母親看了唯有難受,本能知道她有了新的關系,這關系是什么,她壓根不敢問——關于康先生的事情,雨期守口如瓶。
走在街上,天還不那么熱,雨期感到了陣陣甜美的涌動,甩開兩條大腿邁向前方,手里拿著她最愛的冰淇淋,任意晃蕩在北京春天的街頭。樹剛剛綠,人也剛剛感到自己的飽脹,感謝上蒼和康先生,讓她在四十歲之前,有了未來的可能性。
機場外等人的一大堆,有人舉著小牌子,有人用蹩腳的英語大聲招徠,雨期故意疏遠他們,遠遠站在后方。她希望時時刻刻與眾不同,也希望大家能遠遠看到穿著艷色短裙的她,好奇地想,這個女孩真漂亮。白日夢陣陣翻滾。當然,最希望的是康先生遠遠看到她,突出,醒目,別致,一只耀眼的鑲金嵌玉的寶石雕成的鳥——她甚至特意戴上了一個碩大的琥珀首飾,襯托她那并不修長的脖子。
康先生慢悠悠出來,首先遞給雨期的是黃色旅行袋,免稅店的東西都在里面,雨期之前就已經把這部分錢付給他了,剩下的期待,應該是他給她買回來什么禮物。雨期表明自己也是一個經常出國,對香港毫無興趣的精英女性,可是康先生說自己逛的是摩羅街,出沒的都是豪闊之家,總應該有點什么不一樣吧。雨期并不貪圖他給她一個鉆戒,不過,連化妝品都是自己買的,總不能再拿給自己一瓶廉價香水。
康先生穿的還是山青水綠。自從跟隨老先生走江湖以來,最注意的一點就是穿著,齊整不算,還得是真的牌子,絕非淘寶貨。老先生那個時代,沒有那么多名牌,穿的都是毛料、絲綢,全是真材實料,整齊熨燙,褲線筆直??迪壬退麑W習,在一眾莆田人里,顯得非常異類,回到老家參加聚會,就連擁有三十多家不孕不育醫(yī)院的遠房親戚,都有點半嫉恨地說,你做哪行了?看著挺上檔次啊。黑而瘦的親戚穿名牌T恤,趿拉著拖鞋,隨時隨地把腳蹺在凳子上,活生生摳腳大漢,不過腰纏萬貫。
見的有錢客戶多,穿得正規(guī)體面也是職業(yè)需要,否則首先被人看不起??迪壬敢夂涂蛻舯憩F自己的異能,比如不管多熱也不出汗,喝到熱茶面色發(fā)青,他發(fā)現自己這些小的生活習慣,只要經過巧妙地描繪,很能變成某種微小的神通。有一次參加一個老茶局,在座五人,有前國家要人的兒媳婦,有當地的政經大人物,還有一個小記者,茶主人本來就是喝社交茶的,遇見這些滿堂貴客,越發(fā)精神抖擻??迪壬翘毂淮笕宋飵е黄鹨娮R所謂百年老普洱,他本來不喜歡這些裝腔作勢的茶,家鄉(xiāng)的鐵觀音才能熨帖他的胃,可是被場面拘著,由不得不贊好,別人都被熱茶弄得臉紅,他越喝臉色越青,因為肚子不舒服,結果茶主人叫小記者看他,直截了當地說,這是個異人,你看他的臉。
康先生一激動,索性一聲不吭,繼續(xù)扇自己的扇子,倒是滿席皆驚,帶他來的人不禁覺得很有面子,那件產于意大利的麻布襯衫,一點汗都沒有。
這么一個人,看雨期今天的打扮,也是一眼就能看到底。她倒沒有像多數妖嬈女人一樣穿黑絲,而是一雙微微泛黃的絲襪,因為怕冷,所以厚,短裙是翠色,外面裹了愛馬仕的絲巾,胸口是一個黃澄澄的大琥珀,整體花紅柳綠,圍巾最值錢,那是她一狠心買的,搭上一年的年終獎,她認定每個女人衣柜里至少有五條愛馬仕絲巾。她自己覺得是春天的小樹,別人看著確實繁茂得近乎臃腫的一院子春光。
遞上了黃澄澄的免稅店購物袋后,康先生拎著大包,另一只手間或拉一拉雨期的胖手。雨期的手熱騰騰,像個發(fā)面饅頭,倒是符合她的籍貫,她雖是東北長大,可老說自己家里祖籍山東,是大戶,逃難去的東北,又說自己姥姥是韓國貴族,也不知道哪個真哪個假,因為她愛說,喋喋不休說自己的八卦,親戚朋友的瑣事,事無巨細,結果這些話反倒沒有人當真,都覺得雨期是個段子手——只有她同辦公室畢業(yè)于人大的小姑娘冷冷地說,雨期姐姐,你這些故事,整理出來,能做一個家族故事了。
雨期一愣,隨即說道,哪里啊,我這個就是自己說著玩的。
康先生也是和她不熟,所以才知道她父系家族的種種故事,雨期還沒講到母系家族的各種凄慘故事。父親這邊,逃難的、離婚的,包括找小三、打小三,發(fā)生在中國每個城市,每個家族,可是雨期的口中,總有那些滑稽和凄涼,當然她不覺得,她要覺得她也不會說。
“我堂兄得了癲癇,我嫂子就把男人往家里帶,有時候都不避開他,我們東北人,你懂的?!?/p>
康先生雖然來自著名的莆田,也不由目瞪口呆,也不知道接什么話。
雨期接著說,“我同學的爸爸是當地的政協(xié)主席,所以你知道,有一條街的招牌生意都由她發(fā)包給另外一個同學家的廣告公司,我那同學不上路,只給對方一只愛馬仕包,還不是限量版,這在我們當地很被瞧不起的。”雖然這些只是道聽途說的關系,在雨期的系統(tǒng)里,似乎隨時隨地可以用。她是那樣一個大眼睛、熱心腸的暖寶寶,曾經不休止地在朋友圈為一個創(chuàng)業(yè)同學唱贊歌,連續(xù)發(fā)了三個月——世界是她的,也是有錢有勢的人們的,歸根結底是她的,因為她跟她們都是老相識啊。
這就是雨期天真的地方了。
康先生和她接觸尚不深入,還不能明白她的這些奇妙之處,也是外地人不熟悉北京這路社交名媛的緣故——雨期盡管勉強算是個底層社交名媛,可那勁頭,比誰都足。
兩人擠進了出租車,雨期想用打車軟件,說自己坐不慣出租,無奈機場很多車不敢來,怕被稽查,只能坐出租。被康先生拉著手,雨期感覺不到多少激動,康先生的手是南方人的手,又干又涼,握在他手里,感覺像是個木頭盒子,索然無味,一點沒有觸摸感。雨期公司的文化是美國式的,鼓勵大家多活動,有次一個猥瑣的別的部門的男人,在喝多的時候,突然捏了她的臉一下,雨期勃然大怒,礙于人多不好發(fā)作——那男人的手,相比起康先生寒涼的手,都要熱乎得多。
雨期又想到了禮物。兩人認識這么久,吃飯都是輪流付賬,這次去香港,康先生說有好玩的帶回來給她,輕描淡寫,但是以交往的程度,這好玩的不會太平淡。
剛剛在出租車上興奮地翻開了康先生幫她買的各種保養(yǎng)面霜和各個美容雜志介紹的廉價藥妝,翻了一個遍,全都是自己付錢托帶的,就沒一樣是康先生送的,她心里不由有些不舒服,可是也不知道怎么開口。直接要,顯得太沒自尊,一句不問,又不像兩人目前的關系,想了想,還是決定忍下去。
康先生的屋子,就像任何一個白領公寓,乏味、簡單,全都是家具城里的大路貨,唯一不同的,是角落里的大臺面,福建的大樹根子,盤根錯節(jié)成了那么一個桌子,上面擺設著茶具、羅盤、幾本線裝書——雨期終于看到這個角落,不免有些失落,就像走進幻想中的寶庫,卻只看到幾個散落的銅板。不過康先生還是有審美的,家里放了很多植物,上面還有苔蘚,顯然是不中斷澆水的緣故。雨期看中了一盆文竹,從容可喜。她喜歡這套一百平米左右的房子,平庸可愛,值錢,比她的房子地段好太多——她沒印象自己問沒問過康先生的房子,應該是沒有,女兒家這么不矜持不太合適。這房子不像是出租屋,應該屬于康先生準確無誤——其中一間鎖了門,像是倉庫的樣子,雨期不期然地覺得,里面有更多的好東西。剛剛被康先生握手握出來的不適應感,又消失了。
滿是好奇,但總不好輕易走到每間屋子里面去,現代的高尚人士,被拘束的點那么多,反倒不如底層婦女來得坦率。
康先生清理書包,兩人進了門,沒有在車里彼此試探的那種沖動,雨期覺得康先生手冷而硬,康先生覺得雨期整個人紅通通的,散發(fā)著光和熱,睜大了雙眼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倒讓他不太敢于隨便下手。他不是沒有經驗的人,可是雨期這種癡癡呆呆的樣子,說不出是哪里有點問題。
雨期不好意思四處看,康先生忙著收拾他帶來的各種東西:一堆堆的風水資料;闊佬送的葡萄酒,據說來自勃艮第的名莊,可康先生寧愿這禮物折合成現金;一盤靈修的音樂CD,他忙不疊放進了CD機里,讓兩個人的沉悶中有些小調劑,填補一下空間里的空洞,沒想到是一盤雨聲的CD,聽不出所以然,只覺得繼續(xù)憋悶,盛夏雨前的空氣一樣憋屈。
他喜歡小器物,陸續(xù)往外拿,一堆從香港的荷里活道和摩羅街淘回來的碎物件,有瓷器的碎片,有小的礦石珠子,據說是清代的竹刻的臂擱,不知經歷了多少人手的摸索,紅中透黑,雨期只覺得骯臟——零碎的、無意義的、無生命的東西。她燃起的好奇心在逐步遞減,盡管她一聲聲說道,真好看,哇,這是什么?
一堆劫后的余灰。
康先生翻到最后,拿出兩把銀叉,最上面,鑲嵌了一塊人造寶石,充滿了忸怩的東南亞風味。他歪嘴沖雨期一笑,這兩把叉子,你挑一把,我們以后可以用來吃甜品。他自己覺得這禮物有檔次,五十年前的古董,惠而不廢,只有比愛馬仕好,那玩意兒一點看不出高檔——當然也是他沒有給雨期買愛馬仕的錢,也總不能買個COACH,會被雨期鄙視死。索性,買個情趣的小玩意兒。
雨期漲紅了臉,目瞪口呆,滿面狐疑,不知道說什么好。在她心目中,這種玩意兒,拿來哄孩子都哄不住,康先生居然,居然就那么拿出來哄她。
雨期是個愛送禮物的女人。去各種旅游地,她一定是最能買廉價紀念品的人,上次在清邁,她有買空一家店所有帶小貓的冰箱貼的壯舉,一方面是送人,另一方面,店主是個英俊的會說中文的泰國人,愿意和她調情。
想把手里的銀叉子甩給康先生,還是繃住了自己,故作欣喜地拿起來反復看,康先生語調溫柔地問,喜歡嗎?接著開始介紹。雨期才知道,那幾塊鑲嵌的她以為是塑料的東西,是1960年代的賽璐璐,當時的科技產品,而銀叉子確系名廠出品,所以價值并不像她想像的那么低。
康先生面前的大漆面盤子里,堆了一堆各種小玩意兒,幾塊石頭的雕塑,據說有特殊含義,有的辟邪,有的保護家宅平安,有的進擊桃花,有的防止老公桃花太盛。這里面唯一引起雨期興趣的是那塊引桃花的小粉色水晶,一只孤零零的怪鳥,又像老鼠,雕工非常拙劣,但是據說能招來不可思議的桃花運。
就連雨期這么外行都覺得雕刻不好,不過也許風水界有他們的規(guī)則。她盯著,又不好意思一直看,顯得自己多饑渴。
那個小粉晶,居然就要兩千塊,而雨期叉子的價格,只有一千六百塊,還是康先生的報價,也許,不到一千?雨期幻想的定情禮物,是卡地亞的手鐲,是愛馬仕的包,是LV的旅行箱,是價值不菲的歐洲古董首飾,絕對不是摩羅街小攤上搜索來的寶貝??迪壬鷿M懷期待地看著她,一只手在雨期寬闊的背上,并不下滑,因為他有點不清楚雨期的情緒。
雨期強顏歡笑,康先生的手又冰冷,又硬,像塊小石頭,在她的頭頸,莫名有點恐懼感,像是某個電影場景,又像是某種異類的爪子。雨期喧騰熱鬧的饅頭一樣的身體,需要的是一雙山東大漢的手,把她掰開,把她翻來復去地蹂躪,而不是如此冰冷試探的觸摸。
她又想起在泰國的旅行。和同事們去看色情表演,看了幾個像羅玉鳳一樣的女人全裸跳舞后,她們索然無味,去了全男班,領頭的一個特別帥的泰仔,化了妝,壯碩的軀體,恍惚是個玉石雕像般的好看,在前面默默跳著。那是雨期距離美男子軀殼最近的一次,不由又羞澀又好奇,看了又看。她那次穿了件無印良品的大裙子,所以那泰仔明確以為她是日本買春婦女,頻頻拋媚眼過來,軀體扭動得更厲害,像一尾大魚。
雨期真的感到了一陣陣身體的沖動,兩條腿像被打開了似的。
當然什么都沒發(fā)生,因為有同事在,其實即使沒有同事,她也不會,不敢。
她還沒有做好獻出自己身體的打算。一方面,雨期是最新潮的,什么話題都敢說,什么電影都愛看,什么性的言談她都敢于說,并不亞于公司里那些老阿姨;但是另一方面,碰到真正的身體觸碰,大概是不習慣,她還是一向往后躲,她總覺得,不干凈。
康先生的擁抱,包括接吻,似有似無了幾次,無意義的觸碰,有意識地把她往自己身上擠壓,包括她敏感地感覺到他的勃起,但是,真到了那一步,她還是猶豫。兩人至今最深的接觸,是康先生去香港前,他們在香格里拉的一家餐廳吃烤鴨,還是她定的座位,并且又拿了紅酒——是她那些社交關系豐富的朋友們推薦的一款,波爾多的,香味有點麝香的感覺,喝完酒出來有點微醺,康先生抱住她,有意無意地把她往自己身上靠,一只手,摸在她的胸口,他伸出舌頭要親她,而她,很堅定地閉緊了嘴,像女戰(zhàn)士。
舌尖伸進去多惡心啊。她覺得。
兩人一起擠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這些零碎玩意兒,乍一看像是地攤小販做著交易,但是認真看,卻又像一張中國古代的廉價春畫的開端,男人想方設法,把女人往懷里拉,女人的身體僵硬著,厚墩墩的,像門前的樁子,屹立不動。
康先生未必不知道雨期身體的抗拒,雨期卻不想讓康先生知道她的抗拒。她腦子里劇烈地盤算著接下來怎么辦:雖然這個定情禮物不地道,可是焉知康先生不是事后還有禮物?也許他們福建人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也許沒有禮物,但這是不是康先生已經把她當自己人了?她后背的那只手,雖然冷硬,但是在她肉墩墩的身體的溫暖下,逐漸也熱了起來。
雨期不期然地感到了一絲絲燥熱。
康先生的身體,很少在外人眼中出現,原因是他背部有個傷疤,碗大的一塊。幼年康先生家里窮,經常需要在外干活奔波,有時候上工地,有時候上山挖番薯,相比前者的艱苦,后者實在是件愉快的活計,一挖就是一大串,有種喜出望外的收獲感,但是挖出來的番薯一吃就是很久,他也是怕了。蕃薯粥、烤番薯、蒸番薯,一餐接連一餐,胃里泛著酸水的日子,必須要用更酸更苦的咸菜壓下去。
那塊疤就是挖番薯時候砸的,當時本家兄弟在上面的田壟里拚命挖著,大概是臺風過境,泥土疏松,怎么腳一蹬,噼里啪啦石塊就塌方了。
康先生算是命大。
大石塊砸在后背上,尖角的石頭銳利,砸開了一道大口子,留下了大塊的永久的疤痕。
本家兄弟就是那位做房地產的叔叔的兒子,后來只穿紀梵希,在國外很多年,談起番薯,和康先生迥異,第一反應就是說,好想吃家鄉(xiāng)的煮番薯,他在法國當地買的番薯,總覺得不甜,拚命往里面加果糖,而康先生的決定是,今生今世,不要再吃一口番薯。
成年后,康先生都不愛穿短袖襯衫,背心更不用提,害怕別人看到他身上的疤痕,解釋起來,又是一堆苦難史,這是他竭盡全力回避的。
有次給一位深圳的張?zhí)达L水,張?zhí)业膫蛉舜蠹s是脖子上起了紅疹,她一邊緊張地尖叫著,一邊說快走快走,徹底好了再來上班。大家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照理說這種皮疹也不傳染??迪壬蝗幻靼?,有錢的張?zhí)氖且粔m不染。
他陡然覺得自己后背的疤不潔。
那時候的康先生已經很會穿著打扮,各種低調的名牌,看得出精心的設計,得體的裁剪能襯托出他早年在農田干活時候鍛煉出來的身板,加上后天學習來的禮貌和儀態(tài),康先生很能糊弄眾人,偏偏張?zhí)抗馊缇?,看出他的牙齒不好,凝神靜氣地觀察他一會兒,說,康先生,您這口牙齒,實在是該做矯正。
康先生明白,自己的疤痕,是更不能讓有錢人看到了。所以他從來不去游泳。
紅通通的雨期在康先生的撫摸下更加面紅耳赤,像一塊康先生最不愿意看見的番薯。她背后的拉鏈早在不知不覺中被康先生拉開,她只是奇怪,康先生何以還不脫衣服。
事到臨頭,康先生看著不再掙扎的雨期,有點遲疑地說:“我對你,是有感情的?!?/p>
這話說的,倒像是事情已經結束后,兩人的剖白。
康先生覺得說得不好。
他又補充一句。
“很早開始就有了?!?/p>
雨期聽到這里,一顆撲通亂跳的心,方才安放,雖然是做好了要獻身的打算,可是說到底,她和康先生的關系,還是帶有一絲賭氣成分,誰都疑心她沒有出路,她偏偏要讓別人的想法都落空。
她的基本思路是,你們以為我嫁不掉,你們以為我完蛋了,其實,早著呢——辦公室的實習生也有背后議論她的,倒沒有像電視劇一樣,偏偏在茶水間門口聽到,但是自有討厭的同事會以親密關系狀出現在她身邊,說,某某說你了。
開始的時候,雨期氣焰囂張如火山爆發(fā),真的沖到別人那里去質問,你是不是說過我。
告訴她的同事雖然沒安什么好心,可也不至于全盤惡意,也是希望給她提個醒,有些事情盡可以不做,或者少做。她能這么撒潑打滾地去質問,其實也是因為對方身份低微,她覺得自己可以壓倒,所以去問。
其實實習生也沒說什么要緊的話,就說雨期姐姐怎么老是講自己家里人的壞話,什么奶奶有精神病,堂姐逃婚,舅舅有私生子。也就是小姑娘閑聊。雨期殺氣騰騰,當著許多人,非要問出來真相。也就是不了了之。她的潑悍形象倒是也深入了人心。
她也不打算改變自己,照舊在酒席上,唾沫橫飛說著家族的丑聞,別人的八卦,不相干的同事的事情,哪怕是最糟糕的事情,她也能帶著天真無邪的笑容,很簡單地把這件事情說出來。雨期的世界里,沒有悲劇,沒有凄涼,沒有空虛,一切都是可供討論的。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也似乎自己在做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她忍不住。
當然雨期不這么認為。她照舊覺得自己是生命里最盛放的那朵花,開到哪里,都是哪里的榮耀,飯桌上、聚會上、微博上,包括朋友圈,否則不會發(fā)那么多噘嘴扭脖子的自拍,她近期最愛的軟件,是一個專門點評廉價化妝品的軟件,不過長期的摯愛,還是美圖秀秀。
康先生開始的設定,是救命稻草,逐漸雨期發(fā)現了康先生像一葉扁舟,可以載她在命運的汪洋大海中沉浮。比如人人都有約會的情人節(jié),過去雨期這種單身大齡女郎會特別尷尬,現在可以目中無人地在辦公室打電話,你一會兒來接我,不需要那么近啊,可以在附近的商場,沒關系的,我可以走。
中年婦女的嬌嗔和獨立兼?zhèn)?,雨期特別滿意周圍人偷聽自己的話。
生日前夕,辦公桌上也有花束,而且很大,害怕有人說是她自己送自己的,雨期要求康先生在下面帶上賀卡。
除了康先生的職業(yè)不上品。不過也可以忍,畢竟康先生結交了許多權貴,似乎康先生在他們那里很受尊重,至少他轉述給雨期的是這樣。有時候雨期的懇談會里,也會加一些富人的閑情雅事,以至于又能激發(fā)聽眾們一些新的興趣。
最新發(fā)現的,是他的小氣。兩人吃飯約會,倒是她付錢居多,這件事情,雨期是這么盤算的,吃飯不算大錢,她可以出小錢,等以后康先生出大錢。
至于以后是什么時候,她說了不算。她母親也或明或暗打聽了好久,最近的一次,知道是她請客吃飯,那臉上喪氣的表情,能擰出一盆水來。雨期很能安撫自己,一是康先生很忙,忙的男人,出來吃個情調小飯館,就是調劑,忘記出錢是很正常的事情,誰讓她經常告訴康先生,這些飯館都和她熟悉,都是她的朋友,康先生想當然覺得這些餐廳不用付錢也有可能。二是這些餐廳很多是她好不容易定的網紅店,直接就在預定時候支付了套餐的價格,這錢,她沒法再找康先生要。
所以,雨期還是在等康先生的大錢。不過,這大錢,越來越微妙——她不知道,她選定的情人,是真的沒有錢了,康先生的風水生意最近并不好,加上沒有存款,這次去香港的來回機票都是對方支付,哪里還有多余的錢滿足她的心愿?
“我知道。”面對康先生追加的話語,雨期只能含含糊糊地回答,“我心里也有你。”
話說到這樣地步,再去追著盤查對方為什么不給自己帶名貴的包,實在有點問不出口。
“你就沒有逛逛名牌店什么的?上次,我在海港城,看見每家店里,全都是大陸人。”雨期掙扎著說了一句。
“沒有,我討厭名牌店。”康先生回答得斬釘截鐵。似乎他渾身那些阿瑪尼都可以一筆勾銷,當然,時尚圈也有說阿瑪尼是制服,不算名牌的。
倒是雨期接不下去話。
康先生的手越來越不老實,在她后背搭著,時不時闖進前面,她臉越來越紅,真的,越來越像一塊正在火爐上炙烤的番薯,原來冷而硬的脂肪,都化成了軟綿綿、肉騰騰的流動物體,傳統(tǒng)話本里會說,任是鐵石心腸的男人,此時也會動心——偏偏康先生討厭番薯,他看著散發(fā)著熱氣的雨期,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的黑襯衫徹底脫下來——一個老道的女人,早就應該幫他寬衣解帶,可是雨期雙眼迷離,端坐在那里,又傻又動情,實在讓他不知道該不該早早地把自己的疤痕徹底露出來。
雨期一直直勾勾盯著康先生??迪壬氖纸K于滿是汗水,粗糙地撫摸在雨期瓷實的身體上。
一個湯圓。一個番薯。一個熱騰騰的饅頭。各種口感的食物記憶,在康先生的手下翻涌。
終于喚起了康先生的欲望。本來就是飽暖思淫欲,但是康先生這次的欲望奇怪,面對喧騰的雨期,他沒多少欲望,得把她想像成某個充饑食品,她讓他有不好的記憶,但是又有些單純的想要,他習慣性地伸出舌頭,按住雨期的頭顱,像啃食。
她覺得自己被一個弱小的動物糾纏著,撒著潑,打著滾,檢閱著她的身體。
在她沒有多少感覺的時候,似乎都結束了。
她真的沒有感覺。一點高潮都沒有,也就是因為冷淡,外加冷靜,她看到了一具四十歲的南方男人的真實的軀體,黑、瘦,腳脖子上、手肘上都有粗糙的皮膚,手上的繭子也多。這不是一具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身體,也不時髦,不是她幻想的又瘦又高,清俊美少年的身體。
現在康先生和這些漂亮的軀殼相去甚遠,雖然是雄性動物,但康先生屬于脫下衣服沒法看的雄性動物,除了那些粗糙的肌膚、短小的四肢,還有一塊不可饒恕的疤痕。雨期強迫自己不問,她呆板地昂首向天,手足無措,她甚至覺得,康先生并沒有真的進入,雙方只是疊加在了一起。
時間也不長。
反正什么不好都全了。如果有??漆t(yī)生看到,未免會大驚失色,一對成熟男女的性生活,草草了事如此不堪,可以作反面教材。
雨期收拾好東西,她不知道說什么,一切都不是她想像的樣子,身體、金錢、禮物、未來,都不是。從二十歲開始,在她們那所簡陋大學的宿舍里,同學們的臥談會就在討論這些,一個江蘇來的姑娘已經有了未婚夫,是她們當中最成熟的,有著玫瑰花一樣紅潤的臉,還有爛眼睫毛,總是熱情說著自己的男朋友多么愛她。
“他摟著我的時候,我渾身抖,抖到最后,就化了?!?/p>
宿舍里別的人嬉笑怒罵,各種諷刺,但是都聽得聚精會神。
雨期特別愛聽。
她覺得自己是有性潛力的人,雖然比較少接觸男人,但一直按照新潮女性的要求來提醒自己,性并不可恥,性是男女雙方的互相享受,女人的性高潮靠男人,也靠自己。
沒有想到,自己就這么結束了第一次性生活。
她還得強顏歡笑,因為這畢竟是一次特別重要的性生活,多少人,會以此要求男性娶了自己,雨期才驚慌想到,自己,居然沒有和康先生提這樣的要求。
康先生背朝天躺在那里,有點倦怠。他發(fā)現自己對雨期的性欲奇特,是最基本的欲望,可是又不是針對這個女人的欲望,和他以往那些女朋友完全不同。那些女人有媚態(tài),會討好男人,倒不一定是多么淫邪,就是會享受性,康先生從她們那里得來了身體的快感,金錢的贊助,還有薄情的關系,當然也不是沒有纏住他不放的。
有個專賣店的主管,也是胖姑娘,不過眼睛大而亮,有種直眉瞪眼的真誠度,也就是這點感動了他,送給他各種打折的名品,甚至省出自己的工資給他買愛馬仕??迪壬退羞^幾次后,這姑娘堅定不移要搬家到他這里,被他斷然說不后,姑娘帶著自己的東北老鄉(xiāng)來敲門,敲不開,站在樓下五個小時,等他出現。
康先生覺得她的最大問題是,毫無前途,毫無發(fā)達的可能性,和她在一起,自己會變成微信朋友圈倒賣名牌的,這點覺悟他有,所以堅定不移拒絕了她,哪怕她在樓下的長凳上,已經快被蚊子咬死了。盡管他們的性生活,非常和諧。按照某位武俠小說家的寫法,達到了生命的大和諧。
那姑娘有種融化的姿態(tài)。不像雨期,像是一塊煮壞了的元宵,外面已經軟爛,內里還是夾生的。
康先生很是失落。
不過他還有更大的要求。雨期畢竟不是售貨員??迪壬劾?,她是一個路子廣,手筆大,在京城風生水起的女人。盡管不那么美貌,也不那么性感,但是比起那些只想從他這里得到什么的女人,雨期至少靠得住。那些露水之歡,連頓飯都舍不得買單;真的買單的,又會要求他加倍的回報。
只有雨期,是縱容的、放肆的、寬宏大量的,不斷地請他吃飯,有種天塌下來她頂著的感覺。
這次不完美的性生活讓雨期對康先生的感覺復雜了一些。他不是愛她嗎?愛她才會捧著她,那么認真地剝離她的衣服,還溫柔地把她的衣服放在沙發(fā)上,而不是隨地扔著。風水先生做事情,有種特殊的章法。她沒細想,吃番薯前,也是要細心剝掉皮的。
也就因為這次之后,兩人覺得突破了某層界限。雨期情緒不好,也覺得有了某種穩(wěn)定性。從前要求去康先生家里,說了三次只能去一次,康先生總說自己忙,強烈要求去也不好;現在不然,隨時可以去,下了班,突然有了地方可以走,可以坐,可以臥,這對雨期也是新鮮的體驗。
她以往只有相親的經驗,少有交往男友的經驗??迪壬皇巧掀纺杏眩殬I(yè)很古怪,可是帶出去,雨期強調的是康先生的富豪朋友圈,她學會了淡定地摸索著手上的古董銀鐲子,對女友們說:“香港摩羅街,你們沒有去過嗎?他就喜歡去這些地方淘古董。”
“哦,沒有牌子的。”
“對啊,古董啊,據說是清代一個道臺家里流出來的,我男朋友查過這個東西的來歷?!?/p>
心理上,雨期獲得了碾壓女友們的滿足。
也因為康先生長得還行,至少雨期覺得比她那些同事帶著的什么IT男友、會計師男友要更有說頭,也更有風度,不像那些人,穿件優(yōu)衣庫就出來了。
兩人終于把曖昧關系提升了一步,屬于正大光明的男女關系,他們坐在雨期花了好多時間才磨合好的一家烤鴨店里,討論康先生的工作。
康先生和雨期見面,十次倒有七八次是談工作。雨期才知道康先生的艱辛謀生,那么多大佬雖然掛在康先生嘴巴上,倒未必肯出一分錢,恨不得把康先生當成長期免費私人風水師。電話是打得勤,家里戒指不見了,要找他算;家里用人號稱弄丟了東西,也讓他算,看是不是用人偷了?!鞍盐耶斁煊冒 !笨迪壬г?,但是不敢不看,各種嬉皮笑臉打哈哈對付過去,其實也是緩解對方的焦慮??迪壬@點看得透徹,他就是免費的心理咨詢師——新派的心理咨詢師多從美國回來,又貴又擺譜,不像他,隨時隨地可以提供服務。
他習慣了自己在電話里卑躬屈膝的樣子,一個繃緊了的小人兒,可惜。四十了,還這么繃緊著。是啊,張?zhí)?,李太,不要怕,我三十分鐘給你布一個氣場,讓你家氣韻流動,不生煩惱。
“我三百分鐘都搞不定啊,我自己都煩?!焙陀昶谑煜ち?,他也有他的真情流露。雖著力改造雨期,但是這些改造費用都是雨期自己出的。雨期又想出一些新的說法來說服自己,雖然我目前自己出,但結婚以后,這些都是他出?;榍扒逦稽c,也有好處啊。
這家烤鴨店有紅酒提供,屬于新派烤鴨,雨期盡管和人家不熟悉,但是去久了,去多了,加上竭力發(fā)微博和朋友圈贊美,每次發(fā)完還一定要老板來看,每次都配上甜甜的笑容作贈送,我認識你們老板啊,我認識你們侍酒師啊,最后免不了收到免費甜點之類的小恩小惠。康先生雖然和她吃飯多,并沒有看到老板親身出迎的局面,但還是習慣性覺得雨期面子大,在北京吃得開,不是大名媛,至少也是小名媛。
雨期不止在這一家吃得開,她的微博給人造成了一種感覺,她在哪里都吃得開,比如她認識投資喜茶的其中一個小老板,可以不排隊買喜茶,一定要拍足六張照片,排隊的人流,三張;她黑乎乎的手端著那杯茶,兩張;最后一張給了喜茶的招牌。她覺得自己善良極了,給店做了廣告;聰慧極了,讓自己的身份顯露??删瓦B康先生這種莆田農家出身的人都覺得,這種顯露比較低級。尤其不喜歡雨期黑乎乎的手,一看就是出身不好。
康先生自己手黑,因為混進富人圈,知道富人們看人,眼睛厲害,看手看脖子,他就著力保養(yǎng)這些方面,還主動給雨期買了高價護手霜,意大利一個修道院的小眾品牌,雨期用了沒有什么用,倒是又用又黑毛孔又粗大的手拿著護手霜拍了若干張照片嘚。
雨期挽著康先生的胳膊,一人一杯喜茶,美滋滋地走在大街上。在大街上這么親近,康先生覺得不雅。在烤鴨店,在甜品店,他接受雨期的膩歪,包括她膩答答的靠著,散發(fā)著油脂氣息的腦袋。
她此刻就這樣著。
“那你不會不接他們的電話嗎?”雨期覺得,世界是有規(guī)律的,規(guī)律就是,聽自己的。所以康先生和她抱怨香港那些客戶,她覺得很好解決。
康先生睜大雙眼,覺得這回答太粗暴:“怎么可以,客戶啊?!?/p>
“客戶有什么,我那么多朋友,可以幫你找客戶?!?/p>
“真的?”
康先生手紋絲不動,他等這句話等了好久??墒怯昶诓恢朗腔^還是愚蠢,這么晚才說出這句話。
他不免愚鈍地猜測,是不是因為兩人睡了,她覺得他是自己人,才這么說。一激動,就把雨期往家里拉扯,雨期倒是又矜持起來,雖然身體是自己的,但是沒有進一步的婚姻保證,她不想去。
兩個人相處久了,彼此的愛意沒有增加,增加的都是新鮮的、對對方的認識。
“原來你們莆田人天天都洗澡?!?/p>
“原來你游泳完洗澡,回家就不洗了?!?/p>
“你吃東西怎么這么喜歡咀嚼,聲音好大。”
“你吃東西才難看呢,還一定要拍照。干嘛?”
“你怎么可以在街邊吃飯?吃飯需要環(huán)境的好嗎?”
“我喜歡排檔啊。你裝腔作勢干嘛?”
這種不以討好對方為目的的交往,倒真是兩人的處境,彼此試探到一定地步,就可以直來直去。雨期覺得這是東北人的爽快,康先生覺得這是愛護對方,整天唇槍舌劍,倒是不擔心冷場。一種廉價的爭吵,里面也有熱鬧,也有生活氣息,鄙視和盤算不用說了,也有點替對方著想的念頭。
五
康先生興致勃勃接收了雨期一堆朋友的微信號,按照雨期的說法,這些都是有看風水意向的富人,都是潛在客戶,也都是她面子大,所以直接拿給康先生。
“您好,我是雨期的朋友?!?/p>
“好。”
“雨期說您這邊有看風水的需求。”
“她并不了解我們這邊。”
“我可以提供風水環(huán)境方面的咨詢,專門服務大企業(yè)的商務辦公環(huán)境,還有新居搬遷之類。”
“您有證件嗎?參加過專業(yè)協(xié)會嗎?”
“證件?什么證件?”
康先生腦子一懵,想這是怎么回事的時候,對方扔來一串英文字母,認真翻譯下,原來是香港及泛太平洋地區(qū)風水師聯合會建筑分會的簡稱。對方聲稱只需要這個行業(yè)協(xié)會的風水師,可憐康先生一個莆田出身的土佬,完全不知道還有這個協(xié)會的存在。
“那對不起,我們不能隨便接受您的建議?!?/p>
“哦哦,雨期說她和你們老板說過了?!?/p>
“哦,我說過了,這位小姐不了解我們的情況?!?/p>
直到此時,康先生才覺得,雨期的社會關系,并不像自己幻想的那么牢固。
雨期渾然不覺康先生的信心正在動搖中,她還是傲慢地搖晃著自己短小肥胖的軀體,逍遙自在地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天藍,她高興,藍的天上的云都像棉花團粘上去的。雨期自己出門吃了昂貴的早餐,在朋友圈和微博都發(fā)了,細細閱讀留言,看看哪些人嫉妒她,哪些人是真心愛她??迪壬鷧s連贊都沒有點,讓她微微有些不舒服,這種不舒服,在她一路行走中不斷發(fā)酵,尤其在排隊買喜茶的時候,她發(fā)現前面一個女人,穿了一雙雜志上九千多的鞋,更讓她不開心了,但是細心打量盤算,啊,似乎是淘寶款,于是安靜了一點。
現代人的心情起伏,不像古人在山川歲月中消耗,那是些產生古典詩詞的情緒;現在都是些物欲的小世界。雨期覺得自己是頂標準的現代女性,都市的。
看了看手機,康先生遲來的點贊在所有贊美的最后,觸目,雨期只能掛著臉,血紅的嘴唇,披散著頭發(fā),像被雨水淋濕的鵝。
好在晚上可以去康先生那里,兩人近日走得越來越近,在某些方面毫無進展,比如性,比如愛情,但是熟悉的程度卻在增加中,就像兩只每日在墻角見的小昆蟲,多了一些觸須的觸動。雨期最近已經習慣康先生不太好看的背部疤痕,以及還算性感的手臂,康先生的手臂肌肉流動,上面有濃密的毛發(fā),看上去很健康,像某個小動物的手臂。
雨期喜歡看他在那里認真盤點自己的那些摩羅街小物件的樣子,一個將近中年的清瘦男子,對自己那些小物件盤來倒去,像小孩子過家家,激發(fā)了雨期的母性。
雨期走在路上,背著書包,輕快得像個想像中的孩子,甚至能跳起來,她買了一個昂貴的冰淇淋,號稱是紐約的廚子特意出差北京制作的,比她常喝的喜茶還要高檔,當然也是不忘記立即秀在微博和朋友圈里,說自己拿著冰淇淋,走進任何一家服裝店,大家都沒有攔住她——她幻想的自己是天真可愛的女中學生做派。
康先生開門看著她,不由自主有點生氣。大紅臉,汗涔涔,還有紅嘴唇,被冰淇淋脫了色。雨期倒是不至于買不起昂貴化妝品,可是貪小的心理作怪,時不時要買個新出的玩意兒試水,化妝APP是她的摯愛。
康先生上周發(fā)了一圈微信,一半的人,不記得雨期是誰,這部分生意自然沒得做;另一半呢,知道雨期女士,但還是有一半的人不買賬,剩下的則是問了又問,嫌棄康先生名氣不大——當然意味著雨期這個保人沒有什么魅力。最后一單生意都沒成。
康先生不恨自己不是圈內知名人士,倒是斷然地恨起雨期來,覺得這女人的關系從不甚可靠,到了甚不可靠。很多人都是如此,尤其是無能的人,恨的永遠是身邊的人,罵的、咒的,也都是身邊的人。
康先生之所以和女人這么多瓜葛,卻總不結婚,一方面,是他覺得自己看不上別人,那些女人,晃動著一張張粉黛淫淫的面孔,她們從廣告公司的高層,到民營學校的招生女干事,再到奢侈品專柜的柜員,還有時尚圈的買手,全都一個樣,洗掉了那張臉后,下面隱藏著一張張寂寞的面孔,都市里多得是寂寞的女人,像一張酒吧里的舊海報。黃色的底子,上面都是血紅的嘴唇。
另一方面,他從來沒有注意過,自己也是被挑選的,這些女人,有些還有婚姻之望,有些純粹拿他當消遣寂寞的對象,一個晚上、一周、一個月,多一個男性的溫暖肉體來做一段溫存體驗,總是好的。
這次的雨期,康先生總覺得她不同——然而仔細想想,那不同,不過是勇于給他一些虛妄的夢想,這種虛妄,是雨期天然的性格,就像魚有鰭,鳥有翅膀,雨期,作為一個東北普通家庭出來的女孩子,天生就有虛妄之心??迪壬捱@種妄想,尤其恨雨期長成這樣,怎么還有這么多妄念,另一方面,就恨自己以莆田人的精明,居然上了這么一個東北胖婦女的當。
雨期像一條胖頭魚,昂然地闊步挺胸出現在他門口,他頓時心生惡念。
有些女人走路,像鳥,蹦跳,雖然有幾分輕佻,可是好看;雨期則不然,她走路,像魚,搖頭擺尾,一路迤邐而來,腳后跟永遠在地上拖著,沉重得像與生活有仇,永遠恨恨地把腳砸在地上,砸出一串蚯蚓爬過的痕跡。
穿著高跟鞋更是如此。腳重,但是腿短,所以并不顯得風姿綽約,反倒是沉重不堪。康先生貪戀她的社會關系的時候,看著她,總覺得還有點孩子氣的可愛,雖然笨重,也有幾分大頭娃娃式的趣味,加上雨期一味往小里打扮自己,最近的風味,是扎了丸子頭,看上去越發(fā)的可喜,康先生還能忍受。
可最近發(fā)現了她的可疑的社會關系絲毫不能作為依靠后,康先生再看雨期,就頗有些意見,覺得丸子頭笨重,壓得雨期本來就很沉重的頭顱越發(fā)大了。
和康先生一起之后,雨期是頗買了幾件大牌子,以便和康先生行走江湖便利。康先生穿黑,她配淺灰,配大紅波點短裙,像一袋過期兒童餅干上的招牌小人。康先生和她參加了幾次活動,開始時都要指點她,可雨期并不是那種能聽取別人意見的人,總覺得自己特別美,說多了,康先生也厭煩。
愚蠢庸俗的公關腔調,在她看來,是最好的社交。“別人真心對我好。”康先生有時候質疑這些華而不實的社交關系沒有任何作用,雨期會耐心地解釋,進而說,你看,她在我的朋友圈點了二十個贊,人家心里是有我的;你看,國慶節(jié)的時候她給我寄了一盒六顆巧克力,我是人家心上第一等人。我雨期,交朋友就是這么實在的,你不要按照社會上那些人想我們。
康先生有一段被她蠱惑得糊涂了,不時聽她說某某拿到近千萬投資了,總覺得自己也能沾光。雨期的結論總是說,這種人,一定要耐心維護。其實,對方永遠和她沒有一點關系。
“你知道,我最近買了太多東西?!笨迪壬贿厰嚢柚永锬佂岬奶崂滋K,一邊定定看著雨期。他知道,自己眼睛比較明亮,雖然人到中年,還是不渾濁,所以想搞定一個女人的時候,一定是聚精會神,用眼睛的電光,讓對方智力消失一會。
雨期照例吃了兩個甜品,非如此不能顯示她在朋友圈自封的甜品小公主旗號。
她抬頭看著康先生,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不是很好嗎?你自己說買那些瓷器,都會升值?!?/p>
“沒有那么快啊?!笨迪壬悬c不耐煩。
“等等好了。誰家的古董很快升值啊?!彼龘崦约翰弊由系捻楁湥撬鲥X,讓康先生在香港的拍賣會上買來的美國19世紀末的古董首飾。已經在辦公室出了兩輪風頭,一次,是部門聚會,她穿了黑紗長裙,把項鏈放在外面;另一次,是領導讓她接待兄弟公司的老總,對方看了看雨期的大胸,最后說是項鏈好看。這是一串有點發(fā)黑的古董銀,下面墜著是幾塊來歷不明的寶石。這就是雨期認知的古董。
可是康先生很明確地說,最近手里砸了幾件東西,出不了手,接下來嘟囔著,自己的風水生意也不好,定好的客戶,說這個月要請他,結果遲遲沒有消息。
“你能不能,你能不能借我二十萬周轉一下?”康先生突然口腔一緊,說出這句話。雖然是個江湖老面皮,可還是有點慌亂。
雨期和康先生交往許久,雙方幾乎沒有大額支出,小賬倒是雨期出得多,尤其是吃飯吃甜品之類,因為多數是她張羅。雨期也小氣,恨不得把每一筆花給康先生的錢都記在賬上。有時候,也確實會忍不住說出來:我知道你最近收入差,所以你看,都是我請客。
畢竟數額不大。雨期一直堅信,康先生的困頓,只是一時,未來,還是能把她帶進一個她特別渴望的空間。
那個地方,天空都是粉紅的、寶藍的。看著康先生的袖扣,康先生的古董瓷器,康先生那些古怪的保養(yǎng)品,雨期越發(fā)覺得,自己女同事找到的那些男朋友都可以被她秒成浮云。
可第一次開口借錢,畢竟事關重大。雨期睜大了雙眼,一時間,不知道回復什么為好。
雨期最近因為生活苦悶,在吃甜品之外,多了喝酒的愛好。
吃甜品還是要曬,后面一堆的注解,看來看去無外乎名媛出品,名媛如何刻苦在巴黎,或者東京學習了甜品技術,前程不可限量之類,后面一定輕描淡寫名媛是閨蜜,兩人關系老鐵。
朋友圈的虛榮和愚蠢,在她這里最淋漓盡致。
這種存在后面,還是一陣陣的短暫空虛和心里緊張。
吃幾頓飯出錢還是可以的,一下子拿出二十萬,多是不多,也是筆支出,算是她辛苦半年的收入。兩人的關系在明確不明確之間,正式談定了,倒也可以拿了;問題是關系也沒有確定,萬一他借錢不還,自己豈不是成了笑柄?
心中百轉千回,從小看的各種小報,包括花哨的《知音》《故事會》《婦女之友》里面的男女故事全部從眼前過了一遍。男人女人相愛相殺的故事也看了很多,她這種大齡未婚女人一般是以悲慘的結尾收場,注定的悲劇女主角,還都是廉價悲劇。她可不想如此。
當然,雨期覺得自己和那些人不一樣,雨期幻想中的自己青春放縱,并不按常理出牌,所以遲遲不結婚,并不是因為她沒有人追求,而是自己要求高。可是事到臨頭,自己的處境和那些女人沒有不同,還是一個老大未婚的女人,面臨著被男人騙財騙色的危險。
以往她瞧不起那些簡單結婚的女同事們,很多小夫妻還在租房子居住,這怎么行?她的男人,得有婚房,結婚后,她自己在郊區(qū)的房子可以給父母住,反正不能被男人占了一點便宜去。
可眼下這個男人,要直接撈她便宜。
雨期少有親密的朋友可以傾吐,父母更不行,康先生這個對象,雨期都不太敢與父母說——和朋友炫耀歐洲古董首飾可以,父母親要求會高很多。
在母親心目中,雨期已經是過期了,可哪個母親愿意女兒不明不白嫁掉?父母雖然沒有明說,不找沒房子的女婿這條是定了,也是為了他們的安全感,總覺得周圍是險境,必須有個小房子讓自己安心,不能被外人奪走了。雨期不帶窮男人回家,是雙方默默達成的規(guī)則。
康先生看雨期面色遲緩地走了,心中也不免嘀咕,他過去交往的女人邊界極為清晰,有的僅僅是肉體關系,有的是金錢兼帶肉體關系,這些女人都是風月老手,知道何時給錢,何時一毛不拔,邊界控制得好——雨期是個例外,兩人一開始無金錢關系,又不是肉欲驅使,康先生貪戀是她能給他別的,現在圖窮匕見,兩人如何走下去?
管她媽的。康先生嘀咕。反正自己也不缺這么一個貨色在旁邊。雨期最近心情不好,吃得格外多,明顯持續(xù)發(fā)胖,要裹著大外套拍照,拍出來,像個球形閃電,康先生看著,未免也生出了強烈的嫌棄之心。
嫌棄歸嫌棄,還是想要到錢的心占了上風??迪壬X得雨期就算盤算,和自己那些風月老手的女朋友比起來,還是弱多了。他不免加大了攻勢,專程給雨期做飯,最近一段時間,他要吃素,據說是對算命好,身體清潔,耳聰目明。為了雨期,還是特意做了若干海鮮。雨期愛吃蟶子,特意買來肥美的米蟶,一個的個頭有別的兩個大,緩慢地蠕動著,咬在嘴里,有爆漿的快感。他邊用鹽水處理,邊不期然地想到雨期的床上表現,緩慢,蠕動,并不享受他的賣力,也許恰恰這種女人,更靠得?。?/p>
再怎么攻心算計,康先生還是怯懦的,雖然雨期在他的攻勢下,明顯地脾氣柔順,但是只要一談到錢,不管是不是借錢的話題,她都不接茬。哪怕是一些最家長里短的話語。比如,朋友買東西花了多少錢;再比如,最近北京房價跌了多少錢。
上次談話的結果,只是說了看看卡里的余額,就沒有別的話了。
兩人關系反倒是松弛下來,進入了中場休息階段。
只是提到錢的話題,她就開始沉默,甚至都不解釋,她給不出解釋。她同樣也是怯懦的,不知道拒絕,也不知道如何收場。不吭聲的雨期,像是一只沉重而魯莽的動物,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荒原上,完全沒有方向,笨蛋似的聳立在那里,像雨中的一堵墻。
對著這堵墻,康先生不知道怎么辦。
他畢竟不是純粹的騙子,以前的女朋友也有給他錢的,是那種銀貨兩迄的態(tài)度。女朋友給他錢的時候,往往是雙方性事良好的那一段,他躺在床上,肆無忌憚顯示自己消瘦的有肌肉的軀體,肚子上懶洋洋地蓋著薄毯子,看著朋友圈別的朋友的生活,說,啊,這表真不錯,或者,這房子太漂亮了。一個浮腫的、頭發(fā)蓬松的頭顱往他的臂膀中鉆,說,給你買一個。
他沉默,不說話,或者微笑,用手指頭去觸碰對方的乳頭、肩膀、粗笨的腰肢,一切能引起溫柔感覺的地方。雖然房子是買不起,幾萬一塊的手表,也是有幾塊的?,F在康先生回想起來,很大程度上,這是自己的運氣,他并沒有那么專業(yè),知道如何去掏女人的腰包,他只是誤打誤撞,進入到一個荒謬的世界里,在這里,人們并不覺得婚姻有價值,而是奉行一種簡單的享樂主義態(tài)度,表面上花團錦簇,可以上時尚雜志的場景比比皆是,可是實際上考較起來,也都是浮皮潦草的生活,有人愿意付錢,有人愿意掙錢——他誤打誤撞地掙到了幾筆錢。
可是慢慢地,這錢就少了。
也許是命,也許純粹是年紀大了,不那么招女人的喜歡了。
他還記得拿最后一筆錢的尷尬和脆弱。那個私企的老板娘說最近生意不好,要去海南休息幾個月??迪壬孔庹o張,抬起頭來,想說點什么,看到一張正在打哈欠的血盆大口,還有慵懶的眼神,他第一次發(fā)現,她老得好明顯,有種加速邁進五十歲的人生感。
“我就不帶你去了。我那邊朋友多,看到了會說?!?/p>
說什么?你平時和我出門,那么多人看到,怎么不怕說。
康先生小心臟里絕望地吶喊。
但他還是微笑著,什么都不說。
“我大概去幾個月就回來?!彼悬c迷人地抬了抬眼睛,過去,她眼睛是好看的,所以學會了盯男人這招。
可是迅速避開了康先生乞討般的眼神。
幾個月后,康先生賬戶上多了兩萬。也沒有說是分手費,還是什么,就知道是對方賬號打來的,之后,這種女人他就碰不上了。
福建人,最重婚姻和子嗣,不知道怎么的,他就沒碰見愿意嫁給他的人,每次回老家,都不好意思說這個事情,別人孫子都有了,他還是自己,有點倉皇感,只能拿自己做風水先生的事情來搪塞,后來也沒說清楚,是風水先生不能結婚,還是做這行,需要全力打拚,所以現在還沒結婚。
直到碰見了雨期,開始,他也動過結婚的念頭,可是后來覺得雨期實在不是適合婚姻的材料,顢頇,粗笨,熱愛高高在上教育他,所以后來就覺得是撈一筆,故技重施的套路。
當然不能和雨期說。
她的生活是完全不一樣的。每天看她,還是在朋友圈打著雞血,談論著各種她費勁淘回來的化妝品,談論著不太費勁吃到的甜品,有時候加上一些對社會大事的分析點評,因為他們公司現在做傳播,所以經常接觸一些社交媒體紅人,看得出她的觀點,來自于這些雜亂不值錢的紅人。
現在還加上酒。
她現在朋友圈的標配圖片是:昏黃的燈光下,一大堆酒瓶,前面是一杯上面插了若干水果的雞尾酒。常常配有“醉了”的解說詞。下面有若干點贊。
“你能不能不要喝那么多酒?”
“沒辦法,朋友請的哦,有時候是老板送的?!?/p>
這一套,對康先生現在不太有用。
“花錢買醉不值得?!?/p>
說了后,立刻住口,因為花錢這個話題,不好談。他最近是真的手頭缺錢,客戶不夠,外快沒有,和雨期一起出門吃吃喝喝的樂趣,現在變成了折磨,尤其到了最后買單的環(huán)節(jié)——他買不起,可是雨期買的時候,他就難受。
索性在家里做菜??迪壬龅靡皇趾貌?。雪白的蟶子,用腌菜的鹵水澆上去,微微點綴一點干紅辣椒的絲,還有翠綠的蔥絲,熱油爆上去,撲拉撲拉,雨期吃得格外愉快。她也明白,康先生似乎想要的只是自己的錢,包括現在對她的殷勤,可是她舍不得這溫柔美好的一餐飯。
康先生用青瓷小碗,裝紅豆蓮子羹給她吃,她拍照,發(fā)朋友圈。居家照發(fā)了朋友圈,很多人點贊,大約真心覺得她過得好。一個朋友圈的世界,就像一個夜半燈火通明的樓宇,每個窗戶都有自己的故事,一瞥之間,卻只能看到一瞬。
和真實的世界十萬八千里。
她不給,也不知道怎么說不給,也不知道是不是給一點好,還是就此一刀兩斷。她也不知道康先生的愛有多少,這愛和錢的瓜葛,她并不是個聰明通透的女孩子,也并不像自己幻想的那樣,智商超群。
只能裝作這件事情沒有發(fā)生,暫時也能拖下去,因為康先生真的不催。
康先生不催,她母親忍不住還是會問,你上次那個男朋友如何了?
她母親秉承教訓,再不給她介紹男朋友,也盡量少問少關心,因為知道自己女兒年紀一天天上去,沒有人要,也沒有人喜歡,這種話題,拿出來就是戳雙方的心肝。
雨期自從和康先生在一起,開始是不愿意說,后來有意無意提起過若干次,但她母親卻不接茬,害怕她又不成功,把邪火撒到自己身上。
后來看她日日打扮得花枝招展,還經常不回家,知道這個事情順利進行,也耐住不問。最近看她回家就睡覺,那些復雜繁瑣的臨睡保養(yǎng)手續(xù)也節(jié)省了不少,覺得不太對勁。
“沒怎么樣。就那樣?!庇昶谟悬c糊涂,不知道怎么回答。
“是不是有什么問題了?”
“沒有,最近還經常做菜給我吃,你看我又胖了?!庇昶谟悬c嬌憨的口氣。平時在辦公室也是這種口氣,用給了母親,格外夸張放肆些。
“那,你還總是喝酒?”
喝酒?雨期頓時明白了,自己這種小甜蜜的生活,大約只是一種新型的自欺欺人,康先生和自己,還是有一把懸掛在頭頂上的利劍。
雖然模糊地覺得,康先生要的是她的錢,雨期還是束手無策,她不知道怎么處理這一問題。
錢不拿出來,康先生倒是也不催促,從來不,也許是他自己心虛。
事實上,也不完全是心虛,還是覺得無名無分,想借錢,沒有還的可能性。他手頭的積蓄越來越少,這一向生意壞到簡直沒有出路,香港那邊是很久沒有消息了。只有幾天,香港闊佬們組織了北京參觀團來,經常照顧他生意的蔡先生發(fā)了微信,說是需要他幫忙找一個紅酒空間,大家喝喝酒,聊聊天,自己住的香港馬會都是認識的人,不想被人打擾了。
他也沒想明白自己是不是要請客,后來一想,這群人,隨便一瓶酒就是大幾千,這客也難請。厚著臉皮,找了自己的另一個客人,一個開紅酒吧的肥佬,決定去他那里蹭一次,那個肥佬現在海南開另一家酒吧,康先生自己心虛,特意把來的客人吹得厲害不得了。
就是為了免單。對方大約也知道,交代他去找誰就可以了。酒吧在東四十條附近的一個胡同里,他特意交代了在某大廈對面,車開不進來,自己在酒吧門口等著迎客,總不至于去對面大廈等著,太殷勤,太沒有面子。
天冷極了,他穿著黑大衣,圍巾也摘了,看天邊一彎冷月,左等等不來,右等也等不來,又不敢打電話催,覺得不禮貌。
這種事情,也不敢和雨期說。兩人早期見面的時候,雨期說自己的社會關系,他則說自己的,兩人都是心甘情愿誤會對方,覺得對方有大的能力,逐漸卸下偽裝,才明白對方都一樣可憐,不過是認識一群有錢人而已。可這個時代,認識有什么用?又沒真的利益關系。剛開始,他有點惱羞成怒,努力制止了雨期在朋友圈曬各種虛妄的關系,他看那些曬法,不僅無用,甚至有害,可是后來也不了,都是自愿,他改變不了這個自負的女人。
他曾經那么厭惡這些,后來又覺得,只不過就是游戲,雨期有她的幼稚。
他則維持著低調。
其實應該多一些社交,這種生意,靠的基本是圈子,可康先生也未必做得到,他從小不會求人,連自己叔叔都不太會巴結。他只擅長和女人社交,在隱秘的社交場,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對付她們,討好她們,壓迫她們,但是他又沒有吃定她們的能力,導致現在身邊只有一個雨期。
兩個人都沒有錢,倒真是患難之交了。
那車終于開了過來,硬擠進胡同里,一看就是闊佬們一步路不肯走,司機倒是也不敢抱怨,肯定是錢付足了。一種虛假的排場,闊佬們依次下車,那白色的方型豪車,他都沒怎么見過。
蔡先生遠遠打招呼,笑容滿面。雖然只是簡單的生意關系,面子還是給他的,并沒有純粹把他當成北京打雜人員,讓他心定了一點。
雨期也愛這些小排場,康先生和她一起,就看她整天教訓周圍的服務人員,都是臨時性的關系,咖啡館的服務員,專車司機,包括幫她打掃一小時衛(wèi)生的家政人員,她的口氣永遠是居高臨下的夫人狀態(tài),要求別人做得更到位,她卻沒有那么多錢付出。大家都是萍水相逢,哪里有那么多的教訓與被教訓,可她還是依然如此。
結果就是看她經常投訴,投訴到各個平臺,她手機里一堆各種APP,也沒什么用。
康先生怪自己,怎么總想到她,也許真是處久了,再討厭的關系,處久了都難以擺脫,像沾了一衣服的貓毛。怎么弄也弄不掉。
蔡先生開酒,顯然沒有覺得他會請客,也不征求他意見,直接找了勃艮第幾個名莊的酒來點。這酒吧平時吹得花好稻好,但關鍵時刻,只有一款勉強符合要求的酒,大家也就將就著喝,蔡先生應酬他的一堆朋友,只懶散和他對答上幾句,心思完全不在,看得出來,這群人需要蔡先生格外奉承。
康先生受蔡先生的照顧,蔡先生則有照顧他的圈子,一個他巴結不上的圈子。
康先生只管和服務員聊天,多了解點酒莊知識。服務員也是可憐,平時只看老板耀武揚威,說得自己的酒天上有地下無,今天老板交代了要拿出好酒來,可是最好的也只夠這些香港豪客的一般水準。完全懵了的架勢。
蔡先生一群人聚集在一起說話,顯然,他和服務員是外人。
一桌人,衣著倒是看不出豪華,當然,也許是他不會看。他努力穿了一身名牌,可那些打折買來的名牌,在這些人跟前,也顯得畏畏縮縮。
蔡先生他們喝夠了,揮手要買單,服務員說不用買,大家也是意料之中的樣子,蔡先生接著問他附近哪家餐館好。
康先生知道不用自己請客,只是讓他做信息服務員,估計蔡先生在他們這群人里表揚過自己,說自己在北京是有來頭的。他努力找了幾家貴的,不成想,闊佬里有一個熟悉這些店,說沒一家想吃的,嫌棄這些菜不夠水準。
他知趣地不再吭聲,可是他們還是追問他,想吃時髦的老北京菜,最后他給雨期打了電話。雨期和他有幾天沒見,聽他打電話只是詢問餐館,本來要發(fā)作,也許聽他口氣不好,只是介紹了一家新派的烤鴨店,在一家五星級酒店里,一堆人上了豪車離開,蔡先生也請了他,看他堅決不去,也就不堅持。
等他們走了,康先生接著給雨期打電話,這時候,他覺得自己特別軟弱,需要雨期的幫助。
男人們在外面占了便宜,或者吃了虧,總是要找個傾訴對象,康先生發(fā)現,自己也著實沒有什么可傾訴的人,這個階段,最接近的還是雨期。
雨期這時候倒顯示出自己的好來,溫和地聽著,和他一起罵著香港人,虛張聲勢,有本事就出錢啊。
那瓶酒大概三千多,也算是他的人情債——有錢人就會這樣欺詐窮人。
兩人晚上約了見面,雨期說,有件事情,要和他商量,她媽媽,要見見康先生。這倒真不是雨期的意思,她有未來的規(guī)劃,在她和康先生談戀愛之前,一切都清晰得要死。她不能像自己那些同事一樣,嫁給窮人,擠著地鐵上下班,買打折的COS,去趟北戴河度假都要說上幾個月。她過不了這樣的日子。遇見康先生,本來以為有了逃離這種生活的可能性,可是真相的來臨總是猝不及防,康先生,同樣是個窮人。
雨期掩耳盜鈴了一段,撐不下去,正好她母親和她聊天,她吞吞吐吐,說了半天,還是語義不明。她母親雖然也是老實人,可是再老實也還是有常識,問下來,雨期吹噓了許久的有廣泛社會關系的康先生,一沒工作二沒財產,就是靠莫須有的一點手段在生活,不僅驚愕萬分,趕緊要約康先生面談,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雨期被嚇到了。
歷次相親之后,她和母親有了不成文契約,你不管我,我不管你。
可現在,母親又要來收拾她的爛攤子。
她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辦??墒沁@么下去她也不知道如何收場,最后心一橫。
事情再壞能壞到哪一步?雨期也不是沒有暗夜里思忖過這一問題,無外是康先生逃走,她再次落到沒有人要。
外面的風聲越大,越顯得屋子里有安全感,一小盞燈,照著雨期和她的母親,倒像古詩,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
她們剛和康先生談判歸來,兩個人都面上笑嘻嘻的,因為愿望達成,可是細想,都想哭。
“你不該那么著急說那句話的。”雨期說她母親。一時找不準態(tài)度,用了嬌憨的語氣。很久以來,她和她母親說話,已經只有冰冷的態(tài)度了。
“說哪句?話多了?!彼赣H一貫大大咧咧,或者說,裝成大大咧咧,心理學上,大大咧咧往往是一種偽裝。她母親也是。都知道是哪句。
“就一開始那句?!?/p>
這次是她媽一見到康先生,就先聲奪人,直接就問,“你和雨期的婚事怎么打算啊?!?/p>
“打算過,打算過?!?/p>
饒是康先生臉黑皮厚,也只能這么說。
雨期平時說話嗓子逼得緊,故意做窄,現在倒是粗啞地一聲,哎呀,你們說什么呢。故作嬌羞地坐得盡量遠。
事實上,雨期母親的話一出,舉座皆驚??迪壬娺^無數的女人,可是沒有見這些女人母親的經驗,被這句話逼到眼前,也不敢說,我和雨期只是一般的朋友關系,反而期期艾艾,說了半天他和雨期交往的過程,當然是話挑好的說,雨期床上的不堪,朋友圈的愚蠢,日常的蠻橫,都屬于不能說的,那能說的呢,就是雨期有種孩子氣。
這種孩子氣,康先生還是喜歡的。
有時候兩人在床上未必有好事,拍拍打打,也能混一個小時。
自從康先生借錢的話不再提起,雨期的那些撒嬌賣癡的朋友圈也大大減少,開始多了些輕松的氣息。這也是她的真實狀態(tài),臨近四十的未婚女性,倒有種反常的放松,既不繃著故作姿態(tài),也不徹底灰心喪氣,說到底,是因為康先生托了底盤。
她母親這句話,倒是一下子把兩人的那種不可見未來的關系戳了個洞,說到底,男人女人還有什么事情?不就是個結婚,要么結,要么不結。
這就是樸素的民間智慧,康先生和雨期,兩個忽忽悠悠生活在北京CBD的單身男女,反倒是被這句話,一下子拖到塵埃里。
她放松,康先生也舒服,看著雨期傻乎乎的不施脂粉的臉,有時候下巴上還有幾個小粉刺,康先生心里輕松,覺得世界上,她只有他。
而他呢?先占有了她再說。如果,她真的像自己描述的那樣,有一張只有自己名字的房產證,有一份不壞的工作,還有不值錢的大大小小十多箱各式的絲綢衣服——至少不用他養(yǎng)活她。占有了她,也不壞。
和一切現代女性一樣,雨期大半的工資,都放在這些衣服上,他們倆也規(guī)劃過,康先生的小房間,放不下這些稀奇古怪的時裝設計師的朋友做的衣服怎么辦。
“租個房間放。”雨期惡狠狠地說。
“我可沒有錢替你租房放衣服?!笨迪壬f起沒有錢來,已經輕車熟路。
“嗯嗯,我來個斷舍離?!庇昶谡f。
都是些輕松愉快的對話,可是背后,兩個人對未來的生活都不太敢想,總覺得障礙太多,說什么都像肥皂泡,輕易就破了。
幸虧母親戳破這個肥皂泡。
三個人都輕松起來,都覺得有細碎的光,進入到這個位于CBD的骯臟的星巴克里,打在他們身體上。
他們倆說這個事情的過程中,三十七歲的雨期,一直玩耍著自己手里的一個玩偶,她感覺那是成人的談話,和她沒關系。
她新添的毛病,也是社交網絡上學來的,隨身帶著一個孫大圣,走到哪里,把孫大圣的小玩偶派出來拍照,省了自己的團頭大臉占據整個朋友圈,效果也還不錯。成熟的老男人覺得她有少女心,心懷不軌、沒話找話的男人也有說話的由頭,就連很多不太找她說話的閨蜜,也對她有了點新的興趣,畢竟,一個活潑的小猴子公仔,在咖啡桌上,或者一盤三文魚旁,比自己一張茫然的胖臉更有吸引力。
她母親笑著,忍不住臉上幾道蒼老的笑紋,畢竟大事已經解決,盡管是屈辱的解決方式。
康先生先是混亂,但很快理清了思路,接下來倒是現實地提出了問題。
他在北京,別無長物,只有一套房子是自己的(地段不錯,面積太小,但也夠兩個人?。磺房畈欢?,因為他沒有什么不良習氣(這點雨期的母親甚為滿意);家族遠在福建,不會添麻煩,因為都知道雨期雖然是新北京人,但畢竟北京有房子,有家庭,不會輕易離開北京,也不可能讓她去沿海的那個小城伺候公公婆婆;工作呢,他也算是有,雖然三年不開張,但開張也能吃三年。
這么老實,基本,一筆筆算計著說出自己的條件,康先生陡然覺得自己高大起來。坐在咖啡館的沙發(fā)上,也覺得腰身挺直,長期沒有上身的阿瑪尼西裝也變得精光四射,簡直是最佳女婿,那張黑臉上的小眼睛,也變得明亮、柔順——這柔順里,是與世界的一聲哈羅。
他的條件也清楚:要按他老家風俗來辦事,他們老家,女方陪嫁是兩斤以上的黃金,時下價格,足以抵償他找雨期開口的那次借款。
“當然,我們男方也是有聘禮的,三斤黃金,當天全部會拿出來,戴在雨期身上?!?/p>
雨期的媽媽不算沒有社會經驗,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本想和康先生來一個了斷,要么玉碎,要么瓦全,不能這么不死不活掉下去,可是一來就碰上康先生真心放在手心里捧出來的做派,不免志得意滿,覺得自己大獲全勝,后面的話壓根沒有細想,倒是雨期在一旁著急,覺得怎么一下子就進入到鄉(xiāng)村婚禮的階段。
再怎么樣,她的婚禮也得去巴黎一趟,至少在拉芳德廣場的香奈爾珠寶店里,買上一只基本款的手表。
她默默坐在旁邊的紅椅子上,一個是她從小就依靠的成年家長,她母親為了這次談判,穿金戴銀折騰一早上,最后還是一件大紅羽絨服就出來了,越發(fā)顯得頭發(fā)花白,面容憔悴;另一個是和她互相折騰了一年的男人,說不上風度翩翩,可是也還年輕,兩鬢的頭發(fā)全部剃掉,眼袋也不大,咋一看,比她還年輕幾歲,足以欺壓她辦公室同事那些肥胖的丈夫。
世界上,有兩個人在談著她,他們倆大概還是愛她的,才會這么認真地探討她的未來。
這就是她一直模糊盼望的未來?她恍恍惚惚,自己卻插不進話,像是夢魘。明明想發(fā)表意見,什么金子,什么狗屁三斤兩斤,我要蒂芙尼,我要卡地亞的新款戒指,可是就是一句說不出口。她像個發(fā)燒的胖孩子,把臉埋在衣領里。今天她穿了件帶帽背心,帽子口是一圈白狐貍毛,外面是雪白的薄大衣,顯得面色紅潤,像個無錫阿福。
完美的一切啊。
一對母女,各懷心思,對重點卻并不在意,康先生也不知道她們倆聽懂沒有,也許懂了,也許是不懂。
還有一種可能,裝作不懂,拖延面對真相的時間。雨期的母親覺得,這么大的懸案,今天被她輕易解決了,簡直可以說是一個大喜事,也確實在回家的出租車里,她就迫不及待和雨期的幾個如狼似虎的親戚發(fā)了短信,宣布了大喜事。
兩斤黃金的事情,當然是不能說的,東北的婚喪嫁娶里,沒有這條習俗,雨期的母親覺得也可以討價還價下,未必需要她直接面對,到時候整個親友團出來就行,大齡的女兒有了歸宿,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槎Y上所需要的黃金,并不一定是實體啊,可以是用現鈔,或者股票來替代的??迪壬f自己不打算辦婚禮,更不打算回福建辦婚禮。
雨期倒是有點悵惘。雖然福建對于她是莫名的、恐懼的,但也是空白。
越是空白,越能畫出美好的圖畫來,她偷偷上網搜索那些福建婚禮的圖片,扁腦袋,狹長眼睛的新娘胸口戴滿了金鎖鏈,大紅的刺繡外衣,有種說不出的蠻荒,但是很中國。她覺得自己穿上古中國的衣服并不難看。
那種上下兩截的袍子,倒比旗袍能遮蓋身材的不堪。
可是康先生拒絕得很堅定。他說父母親年紀大了,操辦不了這些事情;自己的兄弟姐妹也都各自有各自的事情,管不了自己這攤;最重要的,自己和雨期都在北京這么多年,沒必要回福建辦婚禮,這不是都受罪嗎?
雨期有點小沮喪,畢竟每個女人都有個白紗的新娘禮服夢,現在雖然換成了紅裙金鎖鏈,畢竟也有個樣子?,F在什么都沒了,就像鄉(xiāng)村酒店開張,門口連最寒酸的塑料花籃都沒有,她不干,她要鬧。
不過不知怎么的,自從倆人說定婚事后,她倒是有點害怕康先生了,沒有之前的那種肆無忌憚。
她也想爭取婚禮的事情,可是無奈,走不通,康先生的承諾是,可以去海灘上度蜜月,兼拍婚紗照,完成雨期在同事中炫耀的夢想。只不過,雨期的嫁妝遲遲不到,他自己家里的三斤黃金也就沒法配套到達,所以,婚紗照計劃也就一再縮水,從最早的希臘海島游,縮水到了馬爾代夫,最后是菲律賓宿霧,中間也提過三亞的亞龍灣,被雨期的哭泣徹底泡軟了,最后終于去爛俗的巴厘島。
雨期還是被這個悲傷的結果刺激著,既不敢告訴同事自己的婚期,也不敢告訴她們自己的結婚目的地。她同伴或者去歐洲,或者去澳洲,巴厘島幾乎是一個若干年前的旅游目的地,陳舊不堪,尤其是她手下的實習生小姑娘,周末都去巴厘島隨便度個假。
當然用的是父母的錢。
雨期也恨自己的父母沒那么多錢,可是真說不出口。
這次婚禮的錢,雨期父母堅決不肯出,因為兩斤黃金是上限,是陪嫁,在他們看來,是她走進那個家庭的實力保證;而雨期也是資金緊缺,平時雖然自以為出沒于京城高檔場所,衣柜里的衣服以沒有淘寶貨而自豪,這幾年光是衣柜刨刨也有幾十萬在里面,可是真到了要拿一大筆錢出來的時候,就沒有招數了。
所以出錢的康先生可以為所欲為。
康先生定巴厘島就是巴厘島。
如果不是這次去巴厘島,雨期還不知道巴厘島也有不靠近海邊的民宿。她以為巴厘島的酒店全是夢幻的大床,正對著海洋的窗戶,薄紗披散下來,然后晚上可以在蠟燭邊上坐著,吃螃蟹和大蝦。
巴厘島倒是有人接機,一個黑色肥胖的司機,倉促地把白色花環(huán)戴到他倆脖子上,花朵都有點萎黃了,雨期簡直懷疑那陳舊的花環(huán)是別人戴過的。
后來想想不至于,這里鮮花太多。應該就是購買的服務廉價吧。
那個酒店,走到沙灘上要十多分鐘,又熱又曬,雨期換好了泳裝,穿著夾腳拖鞋,笨拙地跟著康先生走在那條貧瘠的小道上,規(guī)矩是,沒有私家海灘的酒店的住客,要去海灘玩耍,心理上就自卑一點。
她一貫不自卑,瞧不起人才符合她的性格。但此時此刻,金錢決定了一切,也不由得自卑起來,不再那么喧囂。
熱騰騰的胖女人萎謝了,像朵夏天午后墻角的花,倒是安靜了許多。
康先生看雨期也順眼了不少,她不再鬧,不再吹牛,不再熱烈發(fā)送朋友圈的時候,基本上是個小姑娘,有點隱約的胡子,胖胖的胳膊,鼓鼓的胸脯,孩子似的臉,看不出已經三十七歲了,沒有中年的模樣,一味的模糊下去,什么都模糊。
他喜歡居高臨下玩弄她的胸,有種特殊的色情氣氛。
晚上在薄紗帳子里,他看著黑影子下面的她,笨手笨腳地收拾行李,清洗滿是沙子的游泳褲,然后鋪床疊被,盡力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
雖然不麻利,不是他幻想的美麗妖艷的佳人,也有笨拙的趣味感,像島國的某種主婦色情片。
這一刻,他覺得和她過下去也挺好。
雨期也別扭著發(fā)出了婚紗照,處理成黑白懷舊風,照片里,她的眼睛大大的,嘴唇上有露水,完全是幻想中的清純少女的模樣。
特意找的當地的風光攝影師,拍得她有幾分南蠻少女的感覺,而且白,白得耀眼,讓朋友圈幾個早年調戲過她的男人心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