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珠
四川北路弄堂口還有一家托兒所,之前妹妹很煩他們的聲音,太陽公公出來了,小青蛙蹦蹦跳那樣的歌放放也就算了,最恐怖的是送小朋友來上學(xué),幾乎每天會有慘絕人寰的哭聲尖利地刺入天空,直至大家紛紛推窗嘖嘖贊嘆,那沒用的家長才悻悻然牽著小孩打道回府。等到公用電話亭安好后,托兒所噪聲退其次了,電話間整日喧嘩,從早晨7點(diǎn)開始,沒電話叫的阿姨就和來來往往出去買菜的阿婆寒暄,交換蔬菜肉類價(jià)格,抱怨小青年,歌頌人民政府……到有人打電話了,男聲女聲二重唱,此起彼伏,電話線路不夠好的時候,更是像吵相罵一樣,每個人都是點(diǎn)著的炮仗。
打一個電話雖然只要4分錢,不花費(fèi)豈不更好?上班的人都喜歡利用單位電話通訊,“媽媽,禮拜天我不來了,毛頭發(fā)寒熱了”,“阿爸,香煙我?guī)蛢z買好了,下禮拜帶給儂”……談戀愛,敲定一下約會時間還行,表衷情就有點(diǎn)困難,辦公室同事虎視眈眈。大辦公室里幾個姑娘有電話就是有花頭,沒電話人家是要同情的,約會暗語么“老辰光老地方”,稍微再多泄露一點(diǎn)信息,整間辦公室就會更活躍,夾眼睛吹口哨為她高興。
私人裝電話仍是困難,86年妹妹二哥去了日本,變得財(cái)大氣粗,命令家人通路道,可家人找不到門道,只能利用公用電話傳呼,國際長途來了以后,電話間阿姨的叫聲特別急促,一分一秒都是日幣啊,媽媽跑下跑上氣喘吁吁,接聽了幾次后,吩咐哥哥少打,一為節(jié)約二是實(shí)在不方便。
1988年上海甲肝流行,31余萬人感染,死亡47人。妹妹和老公因吃了那批被污染的毛蚶,均未能幸免。
是妹妹先得病倒下的,孩子留在婆家,妹妹被隔離在娘家亭子間。家里沒有電話,妹妹干巴巴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沒有人說話,沒有書看,感到很委屈。一天,突然聽到樓下電話間阿姨叫妹妹的名字,媽媽趕緊跑下去代聽,回來驚慌地告訴妹妹,你老公也得了甲肝,被隔離到浦東自己的家了!
妹妹不悲反喜,翻身坐起,決定回浦東去“合并同類項(xiàng)”。那時的出租車司機(jī)和電話間、商店里的人一樣,戒備心很高,看見有人臉色稍黃,便要起疑心,不敢為他服務(wù),連他的鈔票都不敢要。
妹妹沒力氣去坐公車,把自己包裝了一下,表面很鎮(zhèn)靜地跳上一輛出租車。大氣不敢出地回到浦東。出來開門的他,整張臉黃得像一張蠟光紙,眼白也是黃的。他說,發(fā)燒好幾天,沒人送茶端水,無法傳遞信息,死在屋里恐怕也沒人知道。憋了幾天,才戴了帽子和口罩去新村口打電話。
上鋼8村電話間更簡陋,是個竹棚棚,安在新村口右面。里面有兩臺往外打的和一臺只能接聽的電話機(jī)。兩個阿姨車輪大戰(zhàn),一個守棚,一個叫電話。電話間雖然簡陋,人還是撲撲滿,對面上鋼三廠閑著沒事干的青工遛彎遛到這里,見有臉蛋紅撲撲的小姑娘,總歸要調(diào)戲幾句,被打幾下棉花拳頭,渾身舒服。
甲肝大爆發(fā)那段日子,上海各公用電話間史無前例地講究,每個電話機(jī)給人用過,聽筒和撥盤都要消毒,上鋼8村也不例外,且那兩位阿姨也許是鋼鐵廠退下來的,革命警惕性更加高。妹妹老公滿臉黃疸,怕被拒絕摸電話機(jī),便壓低腦袋講話,講完掛斷電話,剛要松口氣,突然被旁邊一個女人瞥見他蠟黃眼珠子,那女人怪叫起來,好像見到了鬼,嚇得老公飛也似的逃回家。
記不清是1988年底還是1989年初,妹妹家終于千托萬托輾轉(zhuǎn)通到路道,去電話局拿到一個都是4的號碼,也不管它吉利不吉利了,裝好再講。在日的二哥、三哥和妹妹大病初愈混出國門的老公總算得以和上海通話。過年過節(jié)要抓緊時間打工掙錢,不能回家探親,打個電話就算給長輩盡孝。年三十夜電話線熱得發(fā)燙,他們?nèi)齻€候在電話機(jī)旁邊不斷撥號,鞭炮聲中,輪流和媽媽講話,安慰留守老婆,讓孩子叫一聲爸爸,電話線兩端的人都是淚花兒閃閃,這只電話機(jī)就像救人于難大慈大悲的菩薩。
掰手指數(shù)數(shù),妹妹和電話的故事還真是多。
說上海浦西私人電話發(fā)展慢,是因?yàn)槔像R路小巷子電話線路負(fù)重太大,沒有號;那么浦東就是因?yàn)槌鞘谢瘻?,房地產(chǎn)開發(fā)時根本沒想到鋪設(shè)電話線,叫作沒有線!要裝臺私人電話比登天還難。
最令妹妹絕倒的是,1989年托工作單位的福,浦東房子有幸換到市區(qū)最最上只角衡山路,居住到洋房里面后,家里裝電話還是那么難!而上只角太清靜,人口稀少,是公用電話間的盲點(diǎn)區(qū)。
搬場公司一走,妹妹就去尋找,問來問去,妹妹家后門過去幾個門牌有戶人家有電話,裝在屋子墻壁上,算是可以公用的。但是它就像早年老家弄堂口湖南阿姨管的電話一樣,不屬于正宗的公用電話間,傳呼電話帶帶過。他們家女人的主業(yè)是手工拆線,這戶蘇北人家顯然非原住民,老太白天在后門口擺拆線攤,膝蓋上安放一只淘籮或者一只匾,里面是紗廠里多余的零頭紗線塊,老太用一片齒輪型薄鋼片做工具,將紗塊拆散,成為柔軟卷曲的線。
工人用它擦拭機(jī)器,吃午飯前,手掌里倒一點(diǎn)汽油,用干凈回絲一擦,非常去油膩,而如果藏一團(tuán)回來家里擦玻璃窗也是很稱手的材料。在上海城里,能從居委會得到這種工作機(jī)會,賺點(diǎn)小錢補(bǔ)貼家用是有先決條件的,那就是家庭收入按人口平均生活費(fèi)水平,那條底線實(shí)在是低,一般人不要想得到??上攵?,這家蘇北人家人口有多少。家里人多,后門那條通道變成他們家的延伸,揀菜、洗衣、吃飯都在那里舉行,表兄弟堂兄妹打來鬧去,大人說話基本靠吼。
首次拜訪電話間,妹妹介紹說,因?yàn)樵谌毡镜恼煞虬滋鞗]時間打電話,休息天和晚上有可能要麻煩他們叫電話。老太點(diǎn)頭應(yīng)允。在上海賺不到錢,只有省。一聽到后門有人叫,XXX,日本電話!扔了東西就百米沖刺去聽。因?yàn)槭峭鈬娫?,老太和她的女兒會?qiáng)力阻止小孩子吵鬧,房間里突然安靜下來,那么多大眼小眼都瞪著妹妹,聽妹妹說每句話。妹妹為他們傳呼電話感激不盡,離開時千謝萬謝。
1990年妹妹要去日本了,女兒留在衡山路由奶奶照顧,妹妹拿了點(diǎn)日本帶回來的小禮物上門搞關(guān)系,以后,要保持和國內(nèi)血親的聯(lián)絡(luò),唯有靠他家那根電話線了。
在東京住下,第一次和5歲的女兒通上電話,妹妹叫一聲“妞妞”,妞妞叫一聲“媽媽”,妹妹再叫一聲“妞妞——”,妞妞回一聲“媽媽呀——”,“妞妞我想儂呀”“媽媽——我想媽媽呀——”然后兩個人都失聲痛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到妞妞她爸搶下妹妹手中電話。
之后,他們約定,每月第一個周日下午2點(diǎn)打電話回家。到那天,阿娘和妞妞必定早早地吃完午飯,不睡午覺,準(zhǔn)備好一肚子話,等在后弄堂人家家門口。妹妹掐著日子過,那天下午有天大的事都放棄。到時候,妞妞按照阿娘的指示,在電話里匯報(bào)幼兒園的學(xué)習(xí),換牙的情況,買來的新衣,然后漏風(fēng)兮兮地問:“媽媽,儂講隔一槍就回來,我哪能開了一槍又一槍,儂還不回來?”她已經(jīng)不哭了,講了幾句就想離開去玩,而阿娘接過電話,也是隨時想掛斷,好像電話機(jī)是吃錢的老虎機(jī),一定要妹妹和老公大聲吼,是用卡打的國際電話,很便宜的!
1993年妹妹又搬家了,這次的公寓樓里面,老住戶幾乎每家都有電話,樓底下的電話線匣子滿員操作,中了邪似的,獨(dú)獨(dú)妹妹家那根擠不進(jìn)。那時還沒有手機(jī),常常要去鄰居家借打電話,麻煩人家讓妹妹很不好意思。萬般無奈,再托人,費(fèi)盡力氣,花了4千元錢裝上一架“載波電話”。所謂載波,說是不占線,顧名思義,載著別人的電波吧,那電話比別人家多個鐵匣子,聲音不甚清楚,有時會串線,但畢竟家里有了電話,且那一串?dāng)?shù)字以88結(jié)尾,相當(dāng)吉利,私家電話大功告成。
再隔了好幾年,電話局上門拆除了妹妹家的鐵匣子,電話進(jìn)入正規(guī)軍,號碼沒變,可是不還那大鐵匣子錢了,妹妹當(dāng)場理論了幾句,那工人把鐵匣子一扔,曰,就一破爛,送給你好了!再隔一段時間,上海電訊局大面積放號,不用初裝費(fèi)可以裝第二部電話,妹妹是久餓成慌,想起一句俗語“有X不X豬頭三”,趕忙去申請了一個號,接上叫ISDN的小匣子,專管電腦上網(wǎng)。
待在家里,坐擁電話兩部,實(shí)現(xiàn)了咱窮人“等我有了錢,吃油條,喝豆?jié){,油條一買買兩根,豆?jié){一買買兩碗,想擱紅糖擱紅糖,想擱白糖擱白糖……”那樣美美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