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常常是在街上開始。
傍晚時分,搭一程過江的車,去到漢口。隨便在某一處下車,遠遠,聽見高亢明亮的鑼鼓聲,是有人在演野臺子戲,漢劇或者楚劇。很慚愧,這兩個劇種,我從來沒分清楚過。
多是小街,兩邊都是居民自己蓋的房子,參差不齊,入冬家家戶戶都晾出臘魚臘肉和一掛掛的香腸;夏天,男子們當街洗澡,渾身上下只有一條短褲,水龍頭里的冷水劈頭蓋臉地沖。如果是大街,則往往在銀行或者金融機構(gòu)的門口,那里總有一大片空地,十分寬敞,穿堂風習習而來,石獅安靜蹲坐,長發(fā)紛披。
散淡夏夜,鑼鼓催了又催,附近的爹爹婆婆端著小板凳陸陸續(xù)續(xù)出來了。我就遠遠地站在外圍看——因為吝嗇,不準備丟錢到飯盒里去,帶著蹭戲的羞慚。戲班豎起兩根旗桿,掛一串大燈泡,以標志舞臺,畫地為牢在這里有最明確的象征。旦角“咿呀”一聲,一抬手,如燕之待飛,花襖花褲,都有補丁。她近了燈,我便看見上面萬年不洗的垢,而她臉上正黑汗水流著。與她配戲的小生,往往是中年人,妝化得敷衍,遮不住也沒準備遮住年紀,一把嗓子蠻粗,而她管自嬌滴滴、滴滴嬌著。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浪語油腔”,我是俗人,最愛聽。
戲外還有戲,旦角一下臺,身體就挺直了,她拿一個大瓷缸喝水,咕咚咕咚地,也很敬業(yè),用袖子擋一擋臉;等待上場的丑角岔開腿坐在長凳上,玩手機,大概是在發(fā)短消息,涂了白塊的臉很專注。他們?nèi)A美而破爛的衣服,浮在城市夜晚淡藍的霧里,時空有奇怪的扭轉(zhuǎn)。而觀眾若無其事,不在乎這打成一片。
有時舞臺旁邊,會有一塊黑板,寫著劇目,《葛麻》《雙怕妻》……我都不懂。而歌的歌,舞的舞,不因為我的無知,稍遜顏色。
我沒耐心,聽一會兒就走,很少能看到全篇。印象深的,有一部講惡婆婆的,兒媳洗好了衣服,去戶外晾,“會給人偷”,在室內(nèi)晾,“沾不到陽氣”,最后惡婆婆讓兒媳把衣服頂在頭上跪在院子里晾。兒媳遂頭頂破衣,蘇三似跪在臺中央,紋絲不動地唱著長篇大套。募地,來了一個男子,一手揭起她頭上的破衣,這一刻,多么驚艷如同洞房,掀起你的蓋頭來——來者何人?是準備英雄救美嗎?我正浮想聯(lián)翩,原來那就是她的丈夫,惡婆婆的兒子。
楚劇無非就是這樣,說著家長里短、婆婆媽媽。它原名黃孝花鼓,起源于清道光年間,1926年得名楚劇,流行于湖北民間。它得了名,仿佛流打鬼被封了神,是一顆地煞星,抬了身價,卻一直是地方小戲。評劇、豫劇、黃梅戲,都殺出重圍,成為流行,楚劇卻始終無此機緣。它因此不是藝術(shù),沒有那種端嚴的距離感。
是的,楚劇不是藝術(shù)。如果藝術(shù)是指,我必須穿上美好的吊帶裙,矜持地進入長安大戲院,端坐,優(yōu)雅地在開始與結(jié)束時刻鼓掌——中間到底可不可以鼓掌?報紙上一會兒一個說法,我就像大部分可憐的觀眾一樣,被弄糊涂,在表演當中睡著了。
而藝術(shù)是否必須從肉身渡成神話,必須是“博大精深”與“霸王別姬”?可不可以,僅僅是俗世風景?
我所看到的楚劇,永遠是在街上,這么熱鬧這么認真,與賣鴨脖子的、炸面窩的、大聲討論家事的中年婦人一樣,就是街市自己。之于武漢,楚劇是一城呼啦啦大葉子的法國梧桐,有潑生潑長的強悍生命力。
我離開武漢后,就沒看過楚劇。楚劇會滅亡嗎?難說。老城正在大片大片地被拆除;中國人最爛熟的親戚關(guān)系,因為獨生子女政策,向小孩們解釋起來很困難;惡婆婆們雖然是永恒的——不信請參閱搜狐婆媳論壇上那無窮無盡的“我的JP婆婆、公公、小姑子、小叔子……”等貼,但忍辱負重的好媳婦已經(jīng)不多見了。
有時我想,楚劇,不是不像一個委屈求全的小媳婦的,受盡命運的侮弄,而一言不發(fā),也許有人會來揭開她的紅蓋頭,也許,永遠沒有了。
得不到
一位相熟的阿姨,曾經(jīng)是知青,返城時在當時已經(jīng)是剩女了,介紹嫁了個絕不般配、也不相愛的人,到中年,不能不離婚。她對女兒說:將來你要戀愛結(jié)婚,人一定要自己找。
大約因為一生不曾愛過,不曾有過美滿家庭,她心里總有不甘,總希望能圓上這個缺。幾年前,她和一位大自己十多歲的老頭在一起,過了幾年還是分開。她告訴其他人:老頭自私小氣,家里的錢都恨不得她出,家務(wù)恨不得她做,只有一張嘴巴好聽。
到現(xiàn)在,她和自己的母親以及保姆住在一起,對老鄰居們說:這是她一生中最快樂最舒心的時候。
我不知道,阿姨是心愿已盡還是徹底放棄,只是有些東西,得不到的東西就是得不到。對有些人是家常便飯,對另一些人卻是一粟難求。強求的成本實在太高。
只是,在頭發(fā)白了眼睛花了之前,我們都不知道,哪些東西是得不到的。
編輯/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