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晗生
幾年前,當看到詩人李建春評論王家新的文章時,其標題《我們時代的詩歌教師》令我的心不禁一動,因為它一下子勾起了我對王家新在我的詩歌歷程中所起的作用的追溯,并聯(lián)想到葉芝的《寒冷的天穹》中的畫面:“突然我看見寒冷的、為烏鴉愉悅的天穹/那似乎是冰在焚燒,而又生出更多的冰,/而想象力和心臟都被驅(qū)趕得發(fā)了瘋……”。正是在過去的某個時刻,王家新對葉芝這首詩新的譯本及充滿啟示力的解讀,讓我重新認識了葉芝,并從這首詩中感受那超凡的絕對之美,同時也讓我反省以前讀過的詩人可能有許多未曾發(fā)現(xiàn)的東西。應(yīng)當說,王家新對包括我在內(nèi)的年輕詩人的影響,不僅僅在他對外國詩人的翻譯、解讀及“發(fā)現(xiàn)”,還在于他的詩歌以及體現(xiàn)在其中的卓越的精神品質(zhì),這些在非默、李建春、胡桑、唐不遇和劉春等詩人的文章,以及許多人的言論(如《〈偏移〉四人談》)已得到印證。
而與其他人不同,詩人王家新對于我有一種深在的意義,他成為我現(xiàn)實意義上的“詩歌教師”。正是幾年前我有幸成為他的博士生,讓我不僅在詩歌精神上親近他,而且也在生活近距離的接觸中,領(lǐng)略一位著名詩人在“詩歌形象”之外的日常風貌。應(yīng)當說,生活狀態(tài)下的“王老師”忙碌又豐富多彩,平時除了上課、指導(dǎo)學(xué)生,在寫詩、寫文章、翻譯以及讀書之外還參加國內(nèi)外各種詩會、學(xué)術(shù)會議及其他社會活動,而我也佩服他總能在這種緊張的節(jié)奏中悠然享用片刻的余暇,與友人及后輩共飲同游。在我暫居北京一年多的時間內(nèi)(我讀的是在職博士生),親切、大度又熱情的“王老師”與我等學(xué)生吃飯喝咖啡時總是由他慷慨買單,我也曾與他和其他詩友游過香山,爬過野長城,“回訪”過他曾寫過許多重要詩篇的那個京郊的鄉(xiāng)村院子,作為一個南方人深刻感受到北方風景的開闊與荒涼。而與日常狀態(tài)的“王老師”相對較緊密的接觸中,我也深知在這一切的中心還居住著一個“詩人王家新”——一個寫過《帕斯捷爾納克》《回答》等詩篇的詩歌靈魂;深知那些共同見過的風景,那些共有過的把酒論詩時光,就像他后來所寫的《野長城》一詩一樣;也許就在我等眾人歡笑的某一瞬間,他正承受“自身語言降生的陣痛”a。
正是由于與王家新老師更近的接觸,以及研究所需,我重讀了他那些八十年代末九十代初的作品,如《帕斯捷爾納克》 《瓦雷金諾敘事曲》,并逐漸地迷戀上那些被他命名為“詩片段”的篇章,除此之外一些以前沒多加留意的詩與句子也一下子映入眼簾:
重寫一首舊詩,
這不僅僅是那種字斟句酌的藝術(shù),
這是冒膽揭開棺材蓋,
探頭去看那個人死去沒有。
這不是與過去而是與一個
錯過的未來相逢。
這是再次流淚回到那個晚星乍現(xiàn)的黃昏,
去尋找那顆唯一的照耀你的星,
……
——《重寫一首舊作》
這首詩其中的兩句“這是冒膽揭開棺材蓋,/探頭去看那個人死去沒有”已被多人在文章中引用,的確,它令人過目不忘,我也早有深刻印象,因為它表現(xiàn)一個詩人直審自身巨大的勇氣,然而“再次流淚回到那個晚星乍現(xiàn)的黃昏”卻是我重新閱讀時得來的“佳句”:黃昏安寧的氣氛,目視“晚星”的感動,舉頭尋找的動作,以及“晚星乍現(xiàn)”中“乍現(xiàn)”的音響和聲調(diào)一下子撼動了我,而“去尋找那顆唯一的照耀你的星”可謂確切地道出了這位詩人一直的精神追尋。正是這首短詩所凝縮的詩人的語言敏感、精神品質(zhì)以及審視自我的勇氣,促使我對他另外的佳作的尋覓。
應(yīng)當說,在幾年間,對詩人王家新總體認識逐步深入的理解,除了這種對以往未太留意的詩作的發(fā)現(xiàn),當然還有對他接連不斷的新作的追蹤,以及對他漸入佳境的詩歌翻譯的關(guān)注。正是多次的重讀,讓我對一個詩人的世界有了新的理解。由于對于《帕斯捷爾納克》和《瓦雷金諾敘事曲》等重要詩篇已有相當多的文章做出闡釋,我愿把此文的筆墨更多地放在我感興趣的、但相對研究不足的“詩片斷”系列和一系列近作上,還有他蔚然成風的詩歌翻譯。
正是在對“詩片斷”系列仔細的品讀中,我越來越感覺到,這些“詩片段”系列(如《反向》《詞語》《另一種風景》等)盡管在“時代影響”上未及他的《帕斯捷爾納克》等“代表作”,在語言藝術(shù)上卻享有獨到的審美價值和深度,更顯示一個詩人自如的技藝和姿態(tài),更突顯它們在中國當代詩歌語境中的地位。可以說,在這些詩篇身上,達到一個詩人所能達到的精神高度、深度及最佳的語言狀態(tài),我想,它們完全具有與世界其他重要詩歌放在一起的地位。這些寫于90年代初的“詩片斷”按照寫作的時間,依次是《反向》《詞語》《另一種風景》《游動懸崖》《蒙霜十二月》等詩,從年份來看是從1990年到1995年,而從寫作地點來看,則跨越中國、比時利和倫敦等地,集中體現(xiàn)這段時期,王家新在不同地點對世界萬物和人類歷史風景的敏感和思索,體現(xiàn)一個“承擔者”的境界和對更高生命的呼應(yīng):
神性只是在風中到來的一種聲音,死亡也是:風云為你翻卷的一刻,空中響起的一個聲音//——在那一刻你必須傾聽。
——《另一種風景·風中的一刻》
從主題上看,這些“詩片斷”廣涉命運、流亡、回憶、寫作、風景、苦難、時代處境等廣泛的主題,但在基調(diào)是完整一致的,即那一個敏感的、呼應(yīng)世界萬物的人在其中游蕩,疑惑和靜思。這些看起來松散但實際協(xié)調(diào)有度的“詩片斷”,似乎是信手拈來,又無比妥貼地處于詩中該有的位置,在這里,世界一步步地打開:
在北方,冬日比夏季還要明亮,而在它最明亮、高遠的時候,我就聽到一種歌聲……
——《反向·北方》
走在北京的記憶中的街道上,天空發(fā)藍。我們呼應(yīng)著這天空時,我們自己的時代就已經(jīng)到來。
——《詞語》
熟悉西方文學(xué)及王家新詩歌的人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詩句吸收了米沃什、卡夫卡、維特根斯坦等諸多西方詩人和哲學(xué)家的資源,但又是新的、王家新式的。詩人憑藉自身的語言敏感,把抒情性、精神風景和生命領(lǐng)悟融為一體,形成自身沉靜幽暗而又激越的語言風格。
應(yīng)當說,這些“詩片斷”有著王家新所熱愛的俄羅斯詩歌的顫栗性,但同時也透出了作者自身的生命質(zhì)地,他似乎有著一雙“靈視之眼”,一切事物在他面前顯得透明清澈。在這里,要么是耐人尋味的風景(“當我愛這冬日,從霧沉沉的日子里就透出了某種明亮,而這是我生命的明亮?!薄对~語》),要么是沉痛的詰問(“從那里出來的人,一千年后還在發(fā)問:我們是有罪的還是無罪的?”《反向·奧斯維辛》);要么是神秘的反思(“醒來,仿佛是黑暗的一個死者,在讓我替他活著”《另一種風景·替換》);其警醒,其愉悅,其疑思,其精神轉(zhuǎn)化,無不千姿百態(tài)。同時,對于詩中那種閃爍不明的、晦暗而珍貴的東西,也應(yīng)聯(lián)想它們寫作時的歷史語境,它們正承受著歷史事件所產(chǎn)生的震顫和余波,并非對現(xiàn)實直接的表現(xiàn),卻是把現(xiàn)實“嚴重的時刻”深埋于情感和哲思的深度和歷史的洪流中,從而達到了在“見證”與“愉悅”之間一種理想的詩學(xué)意義上的平衡——
這即是我的懷鄉(xiāng)?。寒斘以跉W羅巴的一盞燭火下讀著家信,而母語
出現(xiàn)在讓人淚涌的光輝中…
靜默下來,中國北方的那些樹,高出于宮墻,仍在刻劃著我們的命運。
——《詞語》
對于這批“詩片斷”的成就及中國當代詩歌中的位置,需有專文多角度地研究,王家新在后來所寫的《冬天的詩》和《變暗的鏡子》這兩組詩片斷更是達到了一種更令人驚嘆的境地,美國著名詩人羅伯特·哈斯就曾在文章中特意提到王家新的詩片斷寫作:“他有一種寫箴言的天賦,比如《反向》 《另一種風景》和《冬天的詩》這些詩片段,它們令人驚奇,很新鮮,帶有明顯的他個人的專屬性?!眀應(yīng)該說,羅伯特·哈斯是非常有眼光的。
在王家新90年代初期的一批重要詩作和“詩片斷”之后,他的詩歌寫作在許多人看來像一條河流緩慢而沉靜地向前,似乎不顯眼,這一方面,由于這些詩歌緘默的品質(zhì)以及沉潛的姿態(tài),一方面是作者大量的詩學(xué)文章、詩歌翻譯及隨筆越來越引人矚目,幾乎引開了人們的視線。但是,如果我們對這些詩作細致檢視,那些相當不凡的詩篇和句子就會映入我們的眼簾,讓我們再次聆聽到那個不安的詩歌靈魂的深刻顫動,比如,從《回答》這首頗有影響的長詩中看到詩人自我剖白直面人生的勇氣,從《簡單的自傳》和《局限性》中可以目睹那種呼喊和反省的深度,從《晚年》和《12月7日,霜寒》中可以抵達詩人“隨時間而來的智慧”的境界,從《寫在余震中》和《接站》中體驗?zāi)嵌鸥κ降陌祮〉耐纯?,從《田園詩》和《冰釣者》中聽到這個時代的精神沉痛,等等;詩人保持著他特有的生命敏感和精神定力,并不斷深化和拓展著他的寫作。除此之外,詩人也不時涉入當代中國詩歌的“重大題材”,對歷史進行深切的反思,如《一九七六》重回了那個時代的現(xiàn)場,無聲地鞭撻了那段難言的歲月;而《少年——獻給我的父親、母親》則以一個少年的眼光寫到“文革”開始的一九六六年夏天,寫到瘋狂、殘暴、荒謬的歷史對一個少年的心靈刺激,直到這首長詩的最后,“冰山從深海中突然涌現(xiàn)”,給我們帶來更深的歷史驚異。
舍繁復(fù)而取簡潔,棄雄辯而入深沉,是王家新慣有的詩歌運思的基本方式,也讓他的詩令人深感親切,為很多讀者所喜愛。近些年以來,他的詩多由日常經(jīng)歷(或記游、或日常、或讀書等)而感發(fā),從一時一景中展開對世間一切的關(guān)切,在此之中,寄寓著對現(xiàn)實和歷史的深刻感受,我們有時看到,即使一種溫馨或平和的生活場景,隨著詩的進行,往往在中間或結(jié)尾頓時轉(zhuǎn)入沉痛,顯示了詩人不同尋常的眼光和創(chuàng)造的深度:
在我家附近的水庫里,一到冬天
就可以看到一些垂釣者,
一個個穿著舊軍大衣蹲在那里,
遠遠看去,他們就像是雪地里散開的鴉群。
他們蹲在那里仿佛時間也停止了。
他們專釣?zāi)切榱撕粑?,為了一縷光亮
而遲疑地游近冰窟窿口的魚。
他們的狂喜,就是看到那些被釣起的活物
在堅冰上痛苦地摔動著尾巴,
直到從它們的鰓里滲出的血
染紅一堆堆鑿碎的碎冰……
《冰釣者》這首詩像他的名詩《田園詩》一樣,從動物的痛苦中看到人類的殘忍,同時也在這種動物的痛苦反觀人類的命運,值得注意的是“舊軍大衣”這樣的細節(jié),它一下子使全詩和我們身處的“歷史語境”發(fā)生了深切關(guān)聯(lián)。應(yīng)當說,在王家新的許多詩中,都可以見到這位詩人關(guān)懷萬物的悲憫心境和深度,以及看待事物的透徹態(tài)度。與此同時,在這些詩簡潔的形象和素樸的技藝當中,詩人對語言獨特的敏感,對事物真切傳神的呈現(xiàn),靈動修辭的風采,等等,往往在不經(jīng)意中透露出來,卻又使人過目難忘,比如以下那夭折的兔子和小倉鼠殷切的眼睛,以及一條被釣起的小魚:
——那珍珠般殷切的黑眼睛,
過去是在鐵籠子里,
現(xiàn)在是在初春的空氣中
與我一一對視。
——《清明,陪孩子去“掃墓”》
一條被釣起的小鲅魚——
那釉光 《魚鳴嘴筆記(節(jié)選)》
歷來,作為一個久經(jīng)訓(xùn)練的詩人,王家新描繪事物的質(zhì)感的能力有目共睹,看上去不刻意使然,而又非同尋常,我們再看看《傍晚走過涅瓦河》對云朵和光影的描繪:
人們從大鐵橋上匆匆回家,留下你和我,
把頭朝向落日,朝向暗啞的光,朝向瀝青般的彤云,
——《傍晚走過涅瓦河》
如羅伯特·哈斯所提示,他那“寫箴言的天賦”也在近作中時時展露,有時是那凜冽逼人的寒意:“在這個冬天我最大的渴望/就是閱讀一只閃光的冰斧/和它帶來的仁慈”(《冬日斷章》),或者強悍的警句:“在偉大的詩歌中/有一種尼采式的/對時代的艱難克服”(《在偉大的詩歌中》),或者更痛徹的領(lǐng)悟:“我也只能從我的歌哭中找到/我的拯救”(《讀娜杰日達·曼德爾施塔姆回憶錄》),此外還有許多信手而來的妙思:“我們穿過山洞/猶如穿過一千零一夜”(《火車,火車》)、“我們都在歧義中/劃槳”(《外伶仃島記行》),等等?!胺路鹨坏谰薮蟮谋◤纳詈V型蝗挥楷F(xiàn),/有一種真理的到來,/使我們目盲”(《12月7日,霜寒》)。——就像在這首詩所呈現(xiàn)的,從王家新的許多詩篇中,我們面臨那種新的語言降生的喜悅,體會著漢語詩歌“承受自身降生的陣痛”。
愛、死亡、風景、時間……在王家新諸多主題的詠嘆中,人們不會忘記他對人類精神的靈魂人物持久的追尋、探訪和互文對話,這類詩中的《帕斯捷爾納克》等詩早已就為他樹立了名聲,自那之后這類佳作也源源不斷地出現(xiàn)——《訪杜依諾城堡》《塔可夫斯基的樹》《給凱爾泰斯》和《晚來的獻詩:給艾米麗·狄金森》以及最近的《從阿赫瑪托娃的窗口》《旁注之詩》和《癌病房》等詩。這些詩篇除了共有的命運感和靈魂向度之外,其展開的手法和技藝也各不相同,如《給洛厄爾》抓取這位美國自白派詩人的生平節(jié)點或他的詩歌意象從容地展開,《給凱爾泰斯》則集中于關(guān)鍵的、準確的象征物,整首詩凝練有力,并留下不盡的余音。如果說《塔可夫斯基的樹》通過那棵樹追覓著人類恒有的價值,那么在《訪杜依諾城堡》中,則出現(xiàn)了一種歷史反諷的巨大落差:“游客們在古堡里上上下下/無人能夠進入那樣的存在”。對王家新而言,不管他對人生的感受和洞察有多么隱曲和復(fù)雜,寫作者的命運似乎在他人生的起始處早已注定:“我忽然覺悟到一個詩人最好的位置/也許就是那個帶鐵欄的窗口/在一個落雪的變暗的下午……”(《在大堰河的故鄉(xiāng)》)
應(yīng)當說,在這些王家新與他心中的精神人物進行互文對話的詩中,不僅有一種“親人般的”私密感,這位中國詩人也把自己推到接受這些靈魂的拷問的位置。近年來,王家新有多首關(guān)涉俄羅斯白銀時代的詩人的詩作,如《讀娜杰日達·曼德爾施塔姆回憶錄》《在塔露薩》《從阿赫瑪托娃的窗口》以及最近的組詩《旁注之詩》,也以各自的方式呼應(yīng)著并拓展著他早年的《帕斯捷爾納克》和《瓦雷金諾敘事曲》,因此引起人們的注意,比如《在塔露薩》,全詩一氣呵成,每一句又都深切動人:
在塔露薩
在茨維塔耶娃紀念館
只有童年的那個珍貴的小書桌不是復(fù)制品
(它來自外婆,它也不可復(fù)制)
只有花園里掩映在綠蔭中的花楸果依然殷紅
(如一個五歲小女孩的嘴唇)
……
而《從阿赫瑪托娃的窗口》,則是以排比句“我看到”展開全詩:
我看到受難的母親,倔犟的兒子,被槍托推倒在地的父親,
我看到一場葬禮在樹梢融化;
我看到我前世的情人仍坐在長椅上發(fā)呆,
我看到人們又在樹上張貼詩歌海報;
我看到從這里出去的人,一個個在胸前劃著十字,
……
這樣的詩,真正顯示了詩人“盤旋而上”,來到了一個“時間之塔”上!
組詩《旁注之詩》是王家新今年初的新作(詩題的“旁注”顯示了詩人真誠而智慧的謙卑),可視為對多年來所敬仰的曼德爾施塔姆、阿赫瑪托娃、米沃什等這些“同呼吸共命運”的先行者的“總體性敬禮”,而在這種與不朽靈魂的互文對話中,讓詩在多個時空的交疊中進入人類整體的命運:
很怪,因為奧斯維辛,
我才想起了我從小進縣城時
第一次看到的鐵路枕木,
(現(xiàn)在則是水泥墩了)
它們在重壓之下并沒有發(fā)出呻吟,
而是流出了粘稠的焦油——
……
——《獻給米沃什,獻給希尼》
這首詩以其鮮明的形象獲得讓人難忘的效果,其奇特之處在于把奧斯維辛與夏天鐵路枕木流出的粘稠焦油這一貌似無關(guān)的意象關(guān)聯(lián)起來(它們的相似之處在于某種“荒野性”?某種承受重壓的苦難肉身?),而正是在這種關(guān)聯(lián)中,作者對接起兩個極端年代。與之相關(guān),另一首《獻給布萊希特,獻給策蘭》則從另一角度楔入話語禁忌和人類的“恐懼”這一主題,詩人把策蘭的“一片葉子,無樹”巧妙地置換成“一朵云,沒有天空”,來談?wù)撐覀冏约哼@個時代的“天氣”,以及我們自己如何“呼吸”。在《旁注之詩》整組詩中,每一首短詩往往在將要說出時嘎然而止,這固然是一首短詩的特質(zhì),但實際上也在這種短促中蘊含著作者極大的悲痛和對歷史現(xiàn)實的憂思。在《阿赫瑪托娃》中他寫道:“災(zāi)難已過去了嗎?我不知道。/當我們拉開距離,現(xiàn)實才置于眼前?!边@一切,對人類的苦難的追思和體味,連同在《讀娜杰日達·曼德爾施塔姆回憶錄》中那聲呼喊——“我們一定要活到那一天,那哭泣和光榮的一天”——一同在我們的心中回響。不僅是苦難,還有那種“苦難中的閃耀”(《帕斯捷爾納克》),在王家新的近作《癌病房》(這一題目也互文著索爾仁尼琴的小說)中得到了更悲切動人的表現(xiàn):“他們甚至在舞蹈——在那髑髏之地,/在那間索爾仁尼琴也難以想象的/白色的、金色的癌病房里……”作者強按內(nèi)心的悲痛之情,憑借對一張照片的克制感受呈現(xiàn)了當代中國語境中圣徒般的犧牲,并把他的挽歌變成了一首值得永久銘記的贊歌。而在冥冥之中,這首詩的描述對象和內(nèi)容也似乎一下子把人們帶回到九十年代初也即《帕斯捷爾納克》誕生的那一年,而“我在心中/呼喊那些高貴的名字/那些放逐、犧牲、見證……”那些名句也再次在我的心中響徹開來——它們仿佛為今天而寫!
自九十代年代以來,在王家新勤勉的寫作生涯中,一個重要的“分流”也越來越引起人們的注意,甚至正形成了他寫作的另一個高峰——這就是他絡(luò)繹不絕的詩學(xué)隨筆、評論以及譯作和翻譯研究,這些作品與他的詩相互貫通,相映成輝,也渾然一體。一方面,這些詩學(xué)隨筆及評論顯示這位詩人詩學(xué)探索的努力及建構(gòu)中國當代詩學(xué)的責任感,“米沃什有一句話,如果不是我,會有另一個人來到這里,試圖理解他的時代。”c如很多人已指出的,王家新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具有承擔意識和批判精神的“承擔詩學(xué)”,也極大地糾正八十年代過于陶醉于語言的“純詩”傾向,深刻影響了中國當代詩歌的形成。而另一方面,他的詩歌翻譯(以及相應(yīng)的翻譯詩學(xué)隨筆)也日益突顯出其重要的意義,對當代中國詩歌翻譯及寫作產(chǎn)生了深廣的影響。多年來他的翻譯對象涉及葉芝、策蘭、夏爾、奧登及曼德爾施塔姆、茨維塔耶娃、阿赫瑪托娃、洛爾迦等多位與他心靈相通的詩人及詩篇,而這其中著力最多當屬策蘭、曼德爾施塔姆、茨維塔耶娃、阿赫瑪托娃、洛爾迦等詩人?!叭シg這些偉大詩人,就是在漢語中‘替他們寫詩”,“翻譯也是一種‘塑造——塑造你心目中的那個詩人形象”d。正是在這種憑借自身獨特感悟?qū)Ξ悋娙说摹爸貙憽敝?,在這種“為愛服務(wù)”的過程中,在中國當代詩歌語境中形成了一個和王家新密不可分的“策蘭”、“茨維塔耶娃”,等等。應(yīng)當說,這些深深印刻著王家新語言感覺、帶著他自身精神氣息和深刻理解的“創(chuàng)造性”譯作,不僅迎來了這些偉大詩人在漢語詩歌中的“來世”,極大地重塑了中國詩人對他們的認知,同時也對中國當代詩歌產(chǎn)生了深深的刺激和沖擊——比如,他所譯的策蘭對多多等眾多詩人所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正如詩人盧文悅在評價王家新的翻譯時所說:“作為一個詩人譯者,他在一種最深刻的生命辨認中側(cè)身而行,并以他精確而又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翻譯,讓我們在漢語世界里聽到了‘那船夫的嚓嚓回聲……”(《也許,你遇上了經(jīng)典》e)
“在今天的語言創(chuàng)造中,我們依然需要一個他者,需要某種自我更新和超越的力量”f,王家新在他的文章中一再地申明了翻譯對中國當代詩歌的意義。他獨樹一幟的創(chuàng)造性翻譯實踐和翻譯詩學(xué)也越來越引人注目。王家新獨特的翻譯觀源于他對詩歌本源和語言的體悟、也出自他對詩人在人類命運的使命的極大體認,又源源不斷地從許多詩人、學(xué)者的相關(guān)實踐和理論論述中得到靈感:這其中,既包括戴望舒、穆旦、王佐良等前輩詩人譯者的實踐,又接受龐德等人的啟發(fā),并吸納了本雅明、斯坦納、德里達等哲人的翻譯思想——而在此之中,尤以本雅明的影響最為深刻。
從王家新本人的諸多文章及言論中可以看到,本雅明的翻譯思想為他的翻譯觀、語言觀提供了有力的本體論依托,成為他的“創(chuàng)造性翻譯”“詩人譯詩”等實踐的堅實的理論基礎(chǔ)?!罢嬲姆g是透明的;它并不掩蓋原作,并不阻擋原作的光芒,而是讓仿佛經(jīng)過自身媒體強化的純語言更充分地照耀原作?!眊正是本雅明“純語言”的概念以及縝密而權(quán)威的論證,在根本上改變以前譯作相對于原作的附庸地位。在本雅明看來,譯作和原作是平等的、互補的,甚至他這樣認為:“譯作來自于原作——與其說來自于原作的生命,不如說來自原作的后續(xù)生命?!県本雅明把譯作視為原作的“來世”和“回聲”,讓譯作在以往的被動過程中解脫出來,從而煥發(fā)出新的語言生機。也正因此,我們可以看到,本雅明對翻譯的神圣使命的闡述,對譯者“任務(wù)”的高揚,深深激發(fā)著作為詩人譯者的王家新,并成為他必不可少的譯學(xué)資源。
在王家新對詩歌翻譯的探索中,中外眾多“詩人譯者”的實踐和觀點也成為他重要的參照對象和樣本,“王佐良,他那一代詩人翻譯家最后一個杰出的代表,在他對‘詩人譯詩的回顧和總結(jié)中,有兩個著重點:一是對‘現(xiàn)代敏感的強調(diào),一是對語言的特殊關(guān)注。其實這兩點又是互為一體的。”i——在對卞之琳、穆旦、袁可嘉、王佐良等前輩的翻譯實踐的整理和分析中,王家新為當代詩歌翻譯實踐找到了重要的基點;同時,他對葉維廉、楊牧等臺灣詩人的詩歌翻譯的“引介”也拓展了人們的眼界——例如,在他細致入微而令人信服的分析中,我們清晰地見識到楊牧的《葉慈詩選》“典雅、玄奧、沉雄、綿密的語言風格”j的形成過程,以及葉維廉在其譯詩集《眾樹歌唱》中的卓然不凡的翻譯風采。此外,不限于中文領(lǐng)域,王家新對波波夫-麥克休對策蘭的翻譯、策蘭對莎士比亞的翻譯、布羅茨基對曼德爾施塔姆的翻譯、卡明斯對茨維塔耶娃的翻譯、王紅公對杜甫的翻譯等案例的分析,極大地拓寬人們的視野,并刷新了我們對翻譯的認知。而正是在這種對眾多案例的闡發(fā)中,王家新既重塑了“詩人譯者”的“現(xiàn)代傳統(tǒng)”,刷新、深化和拓展了人們對翻譯和語言的理解,也為他自身的“創(chuàng)造性翻譯”開辟了道路:
“至于‘我愿與那黑暗的孩子一起生活/他想從高海上砍下他的心中的‘砍下與‘高海,‘砍下本來用得就比較‘大膽,‘高海更屬于我的生造。如按原文‘a(chǎn)ltamar及其英譯,只能譯為深海或是遠洋?!吆_@個詞在任何語言中都屬生造,帶有陌異感,但正也是我想通過翻譯給我們的語言帶來的一種刺激?!眐
這是他在《死于黎明:洛爾迦詩選》序言中的一節(jié)自述,從中可以管窺他在這部譯作(以及之前的譯作)中的翻譯策略以及語言的創(chuàng)造力?!白畛跷疫€受制于‘忠實的神話,但現(xiàn)在我更著重于忠實與創(chuàng)造性之間的張力。只不過這種‘創(chuàng)造性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對原作的深刻理解?!眑關(guān)于王家新的“創(chuàng)造性翻譯”,年輕詩人陳慶的文章《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的角逐》以及程一身、遠洋、胡桑、李海鵬、羅伯特·察杜梁和梁以軍等人的文章有過很好、很具體的分析。如詩人、譯者程一身在細致分析了曼德爾施塔姆的《哀歌》的三個俄文直譯文本與王家新的“轉(zhuǎn)譯”文本后說:“縱觀此詩的漢譯,三個俄譯本盡管直接譯自俄語,但并不占上風,換句話說,借助英譯完成的漢譯遠遠超過了它們。”m胡桑這樣評論王家新的譯詩集《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在他的譯文中,那種語言的共振令人動容,每一首詩都具有清晰可辨的強勁的生命力……”n,陳慶則認為《死于黎明:洛爾迦詩選》“為我們帶來了另一個洛爾迦,那也是迄今為止的最強音?!眔顯然,王家新的翻譯在無形中也影響著這些詩人譯者的翻譯實踐,如陳慶就在其文中描述他的學(xué)習過程:“除了正式發(fā)表的譯作,我還將他散布在博客上的譯詩一一打印出來,并對照一些原文,反復(fù)品讀與學(xué)習”p而對我而言,在幾年的博士學(xué)習期間,除了從他的譯作及翻譯詩學(xué)文章中得益,他有時貌似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也飄入我的耳朵印刻在我心中,如他說過的“翻譯最難的是‘定調(diào)”(即翻譯首先確立的是音調(diào)和氣息,之后是字斟句酌的詞語的高度精確……)至今仍在我具體翻譯某首詩或某個詩人之前回蕩。
“一個偉大的詩的年代必定是一個偉大的翻譯的年代”,這句王家新經(jīng)常引用的龐德名言,多年來一直召喚著這位中國詩人為翻譯而獻身。正因為王家新在詩歌翻譯實踐和翻譯詩學(xué)上持續(xù)不懈的努力,對中國當下語境中的“原著中心論”以及“信達雅”的翻譯觀構(gòu)成了某種強有力的沖擊或糾正,也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一向以來對“轉(zhuǎn)譯”的輕視,令人振奮地看到了翻譯的新路徑,為中國當代詩歌翻譯帶來了新的生機和可能。而同時,他自己近年來的詩歌寫作,也進入到時而靜水深流,時而奔突向前的極佳狀況,從而與他的翻譯及隨筆寫作交融匯合,形成他本人的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獨特的寫作景觀。而我自己,自博士畢業(yè)后遠離京城,當我經(jīng)常翻閱老師的詩集、譯著、隨筆集以及他自己的一系列新作如《從阿赫瑪托娃的窗口》 《癌病房》 《這條街》等作品時,都再次面臨那種經(jīng)久不息的顫栗和感動,仿佛“再次流淚回到那個晚星乍現(xiàn)的黃昏”。這里,我不僅要獻上我的感動,也要獻上我的敬意。
【注釋】
a此句為王家新在文章或訪談中多次引用的本雅明論翻譯的話。應(yīng)當說,對王家新來說,“承受自身語言降生的陣痛”的說法不僅適用于翻譯,也吻合于他對自己的詩歌寫作的要求。
b[美]羅伯特·哈斯:《王家新:冬天的精神》,史春波譯,《世界文學(xué)》2015年第6期。
c王家新:《夜鶯在它自己的時代》,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16頁。
dj王家新:《黃昏或黎明的詩人》,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139頁、236頁。
e張?zhí)抑蘧庍x:《王家新詩歌研究評論文集》,東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419頁。
f王家新:《翻譯與中國新詩的語言問題》,《文藝研究》2011年第10期。
gh[德]本雅明:《譯者的任務(wù)》,周曄譯,載周曄著《本雅明翻譯思想研究》,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56頁、348頁。
i王家新:《翻譯與中國新詩的語言問題》,《文藝研究》2011年第10期。
k王家新:《死于黎明:洛爾迦詩選》,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第32頁。
l王家新:《在一顆名叫哈姆萊特的星下》,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313頁。
m程一身:《誰已練就翻譯的偉大技藝?——曼德爾施塔姆<哀歌>多種譯本辨析》,見程一身微博。
n胡國平:《“母語分娩時的陣痛”》,《南方文壇》2015年第1期。
o陳慶:《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的角逐》,《博覽群書》2017年2期。
p陳慶:《為了未來的翻譯:讀王家新譯詩集》,《王家新詩歌研究評論文集》,東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30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