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羽
聽沒完沒了的枯燥無味的發(fā)言,簡直是一種折磨。華君武有生動的記述:“某次,又碰到一位這樣的同志,我素知他的發(fā)言以冗長見稱,也很怕他發(fā)言,看到他在一張紙上密密麻麻地寫了許多字,我想這一定是發(fā)言提綱了。他不時看望主席,不時注意別人的發(fā)言快完了沒有,不住地用咳嗽來掃清他的喉嚨,果然,他發(fā)言了,苦惱的時刻終于來到……已經(jīng)記不清過了多少時候了,我突然環(huán)顧周圍的同志,在感覺上,我旁邊的一些同志的神情似乎都蒼老了。當然這些同志并沒有真正的成為老人。發(fā)言完畢,大家散會時,一個個又都神采奕奕。我認為那一剎那的感覺———蒼老,是畫成這幅畫兒的一個最重要的啟發(fā)?!?/p>
華君武說出了一個關鍵詞———那一剎那的感覺。
感覺,按照《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最簡單的心理過程,是形成各種復雜心理過程的基礎。我的進一步的理解是由于個人情緒的影響,感官往往產(chǎn)生錯覺,脫離社會共識,甚或是荒謬的不合情理的、但又是最直觀的個人印象個人經(jīng)驗,雖屬虛假,也最真實。唯其如此,才成為顧愷之所說的“遷想妙得”的“遷想”的起點,亦即藝術創(chuàng)作活動中“想象力”的起點?!胺蚪加卺荷剑湓纯梢詾E觴”。華君武的自證自悟,落實了其漫畫經(jīng)典之作《誤人青春》是始于“那一剎那的感覺———蒼老”。
行文至此,想起李長吉的《金銅仙人辭漢歌》的詩句“憶君清淚如鉛水”?!敖疸~仙人”的“淚”,大概正是李長吉的“那一剎那的感覺”。是什么形成的他的感覺,是“東關酸風射眸子”。這令人心酸的風,看似射向了金銅仙人,實則是射向了李長吉。這與華君武由于枯燥的發(fā)言形成的他的“那一剎那”的“蒼老”的感覺,何其相似乃耳。這是人人都會遇到的常情常態(tài),又何獨厚于畫家詩人??蛇@“感覺”對常人來說,只是曇花一現(xiàn),“感”過也就算了??僧嫾以娙?,卻能杯水生波,令人玩味不盡,換言之,亦即藝術魅力,審美愉悅。
李長吉感覺到的“金銅仙人”與“淚”,在詩句中,“淚”字虛晃了一下立即幻化成了“鉛水”。因為“金銅仙人”與“淚”,在情理上講得通,在事理上講不通,處于既講得通又講不通的節(jié)骨眼兒上的“淚”忽焉成了“鉛水”,收放開闔,順理成章。似乎詩人自己也不相信金屬的“仙人”能流“淚”,縱使能流,也只能流出金屬的“鉛水”。似淚非淚,非淚似淚,撲朔迷離,恢奇詭譎。
由“鉛水”,再說起華君武的《誤人青春》,畫中的那些“蒼老”的聽眾,“并沒有真正的成為老人”,僅是感覺上的似老非老。對這似老非老,華君武別出心裁,且看右下角的老太太,長辮子上系著彩帶蝴蝶結(jié),就是這個蝴蝶結(jié),老太太一下子顯露出了小姑娘的身影。“蝴蝶結(jié)”與“鉛水”可謂異曲同工。
把李長吉與華君武拉在一起,似乎有點“關公戰(zhàn)秦瓊”,但又不能不拉在一起,因為在藝術創(chuàng)造的某一環(huán)節(jié)上有著驚人的一致,表明了詩、畫同體。關連到“遷想妙得”,固然“妙得”必須基于“遷想”,但“遷想”未必都能“妙得”。因為從“遷想”到“妙得”正如錢鍾書說的“自眼中至腕下,自腕下至毫顛,距離甚遠,沿途走漏不少”。豈止“走漏不少”,更且歧路交錯。再有對“似與不似”的把握,“不似”,其謬易見,然而為求似,極意形狀之,不亦如《莊子》說渾沌,“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一畫一詩,拉來比較、賞玩,或許對藝道不無小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