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暑的熱情席卷整個城市時,我正好行進(jìn)在去茶山的路上。
天空透徹清亮,幾朵閑云湊趣,天真爛漫地,向著同一方向移動。
似乎她們也清楚,每一次與城市的背道而馳都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鼻翼邊,不再有莫名難忍的氣味追逐糾纏,空氣潔凈,減了重負(fù)一般,變得稀薄輕松,泥土、草、地里的作物、水的氣味,順著長長的公路,越過廣闊的遠(yuǎn)野緩緩吹過來,如同一個巨大的擁抱,舒適,滿足得要哼出歌來。
耳朵也有福了,沒完沒了的汽車聲、機(jī)器聲、人聲被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后面,一條看不見的通道,順暢,空曠,只有風(fēng)聲,捎來樹葉間的竊竊私語。
眼睛更是獲得巨大解放。再也不為城市里那一種黯淡的黑、灰,或者突兀的色塊所挾持。綠色養(yǎng)眼,何況到了這個季節(jié),再不用就要過期作廢了,開始揮霍,淋漓盡致地潑灑,淺綠,加一點(diǎn)藍(lán),湖綠、深綠,加一點(diǎn)黃,橄欖綠,還有蔥綠,茶綠,苔蘚綠,就連作畫風(fēng)格也替代成莫奈的印象派,明亮、溫暖,洋溢、流動著幸福愉悅的光彩。
其實(shí)在整個山東境內(nèi),茶山并不怎么顯眼,它位于平度城北20公里,海拔只有680米。既沒有泰山那樣的高度,也沒有嶗山那樣的名氣,甚至沒有我家附近千佛山那樣熱鬧的山會。然而,茶山,一聽之下再難忘掉。
何況到處是肥厚的綠色,白云就從綠山頂上冒出來,反襯出天色的碧藍(lán)。云的暗影在山上慢慢移動,微風(fēng)吹拂,陽光曬在皮膚上的溫暖,深呼吸,植物的香氣彌漫在空氣里。
若在茶山上喝茶,應(yīng)該算是最好的遁形吧,披上隱身衣一般,躲掉所有塵世的煩擾,靜靜在某棵開花的樹下跟自己對話。如果再講究一下水,品味喉頭淡淡尾韻,那就不只是茶,還有山間那股清泉的氣息……
可茶山并沒有茶。上山很久我還不信,那滿眼的綠里真的沒有茶樹?幾個早早爬到最高處的朋友返回后說除了一個大水泊,還發(fā)現(xiàn)了三棵古茶樹,雖然是他們臨時編的傳說,我竟信以為真,甚至認(rèn)真地在心里添枝加葉。
小住茶山,身心才漸漸恍然,茶山無茶,卻有茶的魔力。它濾去城市喧囂,濾去伏天的燠熱,清風(fēng)徐來,心曠神怡,此時若碰到呂洞賓,他必會叫賣,“我有松風(fēng)賣,世人買得無?三萬兩黃金,與爾一葫蘆”。
只是不等我們反應(yīng),他又會消失無跡,徒留哈哈大笑之聲在空中回蕩。茶山,你知道自己的金貴嗎?
然而對于真正的愛茶人而言,是不想將茶分出高低的,是茶就好。
什么是高?什么是低?它們本身都生長于自然當(dāng)中,并沒有高低之分。茶品的上下高低,不是由茶來對我們說,倒是由人來決定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選擇,真正的愛茶人并不愿作這個選擇。濃淡皆好,喝茶只是一種心情,心情對了,茶的高低就沒那么重要了。
茶山無茶,又仿佛無用之用。聽朋友說,在印度坐火車旅行的時候,有時在途經(jīng)漫長的荒蕪之地后,會突然見到一個雕刻精美的大門。這樣一個大門是什么意思呢?既沒有人會穿過它,它的左右也沒有圍欄,它就只是在曠野中的一個門而已,完全沒有實(shí)際用場。但這恰恰是無用之用。這扇門曾給予見到它的人無比的愉悅。
流連在茶山深處,林中傳出高聲吟誦佛經(jīng)聲,但聞人語響,林深不見人。
《紅樓夢》中,那個跛足道人也說,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
可在一個紅塵過客眼中,好仍然是好,了卻未必了。漫步山中,看夕陽穿過樹隙,看山頭飄浮的云,看水面上粼粼波光,看一瞬間飛起的鳥,看盛放的花一瓣一瓣的溫潤,一分鐘,一百年,一切都在逝去,但一切也都如此美麗。
天色暗下來時,偶然抬頭,青黑色的夜空里竟有漫天星星眨眼。月光模糊了一切顏色,白天的以貌取人這會兒都變成一樣的輪廓,平??寇浖阍诙肥覂?nèi)遍覽群星,這會兒不用了,茶山已屏蔽了所有燈光,只留滿天星斗,每一顆星星都觸手可及,被巨大的星空包圍,每個人都可以變成一片小小的茶葉,溢出內(nèi)在的馨香。
為了確認(rèn)這種幸福感,我輕輕地閉上眼睛。四周夏蟲呢喃,植物濃郁的氣息仿佛粘上就一輩子也去不掉,感覺自己正一點(diǎn)點(diǎn)變大,無限膨脹,要沖出這山之一隅,島之一角,國之一端,隨腳下的地球和整個銀河系旋轉(zhuǎn)。
茶山無茶自馥郁,不為浮云不為他。
如果你確定還想要更多的“無用”,那就去更深的山里。與茶山相鄰的不遠(yuǎn)處剛好還有一座山,名大澤山,主峰海拔737米。據(jù)志書記載:“群山環(huán)而出泉,匯為大澤,以此名也?!贝松礁忧逵膫?,秦漢以來,許多名士高人隱居于此,又號神仙窟宅。
山中有一寺,名智藏寺,反過來為藏智,不由引人揣想,這山上究竟藏了哪些智慧?
是寺東側(cè)那些造型別致的佛塔,還是寺西側(cè)聚景臺上凌空欲飛的石亭,又或者亭西的山澗,相傳春秋時越國大夫范蠡輔佐越王勾踐滅掉吳國后,急流勇退,偕西施來此隱居,因名“范蠡澗”。
視線最終停在了寺周圍那些刻在石頭上的文字。而這些文字中,最吸引我的也不是鄭文公下碑,雖然它是魏碑杰作,歷經(jīng)二千五百余年被風(fēng)雨侵蝕,字勢鋒芒依然可尋,而是那些無名的刻字,目光逡巡許久。
這些隱士高人,溯源中國歷史,一直都有他們的蹤跡,有名者如諸葛孔明,五柳先生,更多藉藉無名者,他們愿意一段時間或一生借居山中,或許是因為需要更多獨(dú)處的時間,大多身后留下的文字不多,幾首詩,或幾行字,看似與時代脫節(jié),棄平原之塵埃而取高山之煙霞,卻孕育了更深厚的精神生活之根。
其實(shí),每個人都需要獨(dú)處的時間,不是離群索居,而是因為更深的覺悟和仁慈,與天地萬物更加和諧地共處。
在現(xiàn)代人看來,或許他們更像是在攻讀精神覺醒的博士,只是這個文憑太難拿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欲望有能力去攻讀。
山是熟悉的,也還是陌生的,巨大的,不悲不喜地站在那兒,不管你來還是不來,山在那,總有你心里想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