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一
我要跟你說一個故事,真的故事。
有一個大夫,是一個極優(yōu)秀的外科大夫,也是一個成功的醫(yī)院副院長,但有一天,他得了癌癥,死了。
那些經(jīng)他照顧過的,那些曾蒙他在開完刀的病床旁陪睡過的,那些接受了他免費的醫(yī)療的,他們都會怎么想呢?
有人悲憤地仰天而問:
“天理何在?”
而那醫(yī)生自己的生命卻由激流而歸為止水,在他面臨死亡的半年之間,漸漸澄靜下來,美麗得有如平湖秋月。一幅《耶穌肩羊圖》掛在床頭,一幅《大徹大悟》的書法掛在床對面,前者代表著他感情上的安詳寧靜,后者說明他理智方面的清澈澄明,兩幅書畫間,他無懼地死去。
他最后想寫一篇文章,由于體力不支而沒能寫出來,他的題目是《感謝》。
如此的病體支離,如此的英年早逝,但對人世他只有最后一句話:
“謝謝?!?/p>
我深愛那兩個字,那是人類共有的最美麗的語言。
浮淺的人也許會把“謝謝”解釋為“應酬話”,從小家教甚嚴的人也許已經(jīng)訓練到把“謝謝”當口頭語來說而毫無感覺。但只有一個一生兢兢業(yè)業(yè)的人,走盡了人生的末程,深情地回顧所曾行過的一站站風雨晴露,想起上天的恩惠和同行者的徘徊顧戀之意,駐足道旁,哽咽地說一句“謝謝”,這種“謝謝”才是令人五內(nèi)驚動的。
最近,我們送一對重病的傳教士夫婦回美國,丈夫一生都在中國,他衰弱極了,他快燒盡了,他這一去,我再也聽不到他好聽的揚州話了。從19世紀,到20世紀,他們父子相承,和中國的土地結上了那么長遠的緣。
說什么呢?對于這樣的厚德。
我在小卡片上這樣寫:
“感謝你——因為為我們帶來了上帝;謝謝上帝——因為為我們帶來了你。”
一聲“謝謝”是說不盡的盛意,道不完的感恩?!爸x謝”兩字是如此端凝肅穆,像海峽日出,單純平實又撼天搖地。
凡不肯說“謝謝”的人,是一個驕傲冷橫的人,他覺得在這世界過的是“銀貨兩訖”的日子。他是工商業(yè)社會的產(chǎn)物,他覺得他不欠誰,不求誰,他所擁有的東西都是他該得的,所以他不需要向誰說“謝謝”。
但我知道,我并不“該”得什么,我曾赤手空拳來到這個世界,沒有人“該”愛我,沒有人“該”養(yǎng)我,沒有人“該”為我廢寢忘食,出入攜抱。我也許繳了學費,但老師那份關懷器重是我買得到的嗎?我也許付了米錢,但農(nóng)民的辛勞豈是我那一點錢報償?shù)昧说?
曾有一個得道的人說:
“日日是好日!”
用現(xiàn)代語言表達,我要說:
“每一天都是感恩節(jié)?!?/p>
不是在生命退潮的黃昏,而是現(xiàn)在,我要學習說“謝謝”。
二
讓我再重復那兩個神奇的疊音:“謝謝?!?/p>
而在世風漸薄的今天,我們越來越少發(fā)現(xiàn)涌自內(nèi)心的謝意,不管是對人的,還是對天的。
《風俗通》里引邵子《擊壤集》中的句子這樣說“每日清晨一炷香,謝天謝地謝三光?!?/p>
其實,值得感謝的豈止是天、地、日、月、星辰?天地三光之上的主宰豈不更該感謝。
在這個茫茫大荒的宇宙中,我們究竟曾經(jīng)付出什么而可以這樣理直氣壯地坐享一切呢?我們曾購買過“生之入場券”嗎?我們曾預訂過陽光、函購過月色嗎?對于我們每一秒中都在享用的空氣,我們自始至終曾納過稅嗎?我們曾喝過多少水?那是出于誰的布施?
然而我們不肯說“謝謝”。
如果花香要付錢,如果無邊的年年換新的草原和地毯等價,如果喜馬拉雅山和假山一樣計石塊算錢的話,奧納西斯的遺產(chǎn)夠付嗎?如果以金錢來計,一個人要獻上多少錢,才有資格去觀賞令人感動泣下的一個新生嬰兒發(fā)亮的眼睛和揮舞的小手呢?然而我們不肯說“謝謝”。因為我們不承認有上帝,所以我們把自己弄成一個僵冷的、不知感恩的人。
古老的故事里記載:“漢武帝以銅人作承露盤,高二十丈,大十團。上有仙掌、承露和玉屑,飲之以求仙。”
其實,漢武帝的手法是太麻煩了,承受天露是不必鑄造那樣高聳入云的承露盤的,如果上帝給任何卑微的小草均沾上露水,他難道會吝惜把百倍豐富的天恩給我們嗎?
要求仙,何須制造“露水如玉屑”的特殊飲料呢?
只要我們能像一個單純的孩童,欣然地為朝霞大聲喝彩,為樹梢的風向而凝目深思,為人跟人間的忠誠、友誼而心存感動。
為人如果能存著滿心美好的激越,豈不比成“仙”更好?那些玉屑調(diào)露水的配方并沒有使一個雄圖大略的漢武帝取得應有的平靜祥和,相反的,在他老年時一場疑心生暗鬼的蠱惑里,牽連了上萬人的性命。
他永遠不曾知道一顆知恩感激的心才是真正的承露盤,才能伸到最高的云霄中,承受最清冽的甘露。
中國人的謙遜,每喜歡說“謬賞”、“錯愛”,英文里卻喜歡說“相信我,我不會使你失望的”。作為一個中國人,我更能接受的是前一種態(tài)度,當有人贊美我或欣賞我時,我心里會暗暗慚愧,我會想:“不!不!我不像你說的那么好,絕沒有那么好,你喜歡我的作品,只能解釋為一種緣分,一種錯愛。古今中外,可欣賞可膜拜的作品有多少,而你獨鐘于我,這就使我感激萬端?!?/p>
我的心在感激的時候降得更卑微、更低,像一片深陷的湖泊——我因而承受了更多的雨露。
到底是該由大地來感謝一粒種子呢?還是那種子應該感謝大地呢?
都是的。
感謝會使大地更溫柔地感到種子的每一下脈動,感謝也會使種子更切膚地接觸到大地的體溫。它們彼此都因謝意而歡欣而滿足。
“謝謝”因而是一個宗教性的字眼。
“謝謝”使人在漠漠的天地間忽然感到一種“知遇之恩”。
“謝謝”使我們忘卻怨尤,豁然開朗。
讓我們從心底說一聲:
“謝謝!”
——對我們曾身受其惠的人,對我們曾身受其惠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