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煒
多么熟悉的情景,動人心弦。我只是輕輕一瞥.那罔片就在心中化作了永恒。雪白的、強烈無比的陽光灼傷了我的雙目。讓我再也不要觸動這一幕吧,盡快把它忘卻。
可是這能夠嗎?
一個從無垠的原野上走來的人生,忘得掉炎炎夏日里那一片接一片的銀亮麥茬、像電光一樣閃爍的麥茬?土地焦干燙人,沒有一絲水汽,如果有人劃一根火柴,麥茬地就會一直燃燒到天邊。土地烘烤出人的汗水,給自己解渴。人的臉和土地一個顏色,汗水還是不停地流出來。肌肉干貼在骨骼上,生命之汁已經(jīng)剩下不多了。夏天,多么漫長。在這個滾燙的季節(jié)里,老人無聲無息地勞作,一天接一天坐在地里。他們要熬過什么?或者,他們在期待什么?
母親生下了健壯的兒子,兒子穿上小背心到更遠的地方去了。她親手播下種子,看著稚嫩的青苗破土、長旺,看著它掙扎出寒冷而枯燥的冬天。兒子回來吧,回來吧,這個世界怎么總要把兒子引誘到遠處去?一想到兒子,她就聯(lián)想到返青之后的麥苗。這個世界的年輕人不知憂愁地跳跳躍躍,那都是讓血脈頂?shù)?。年輕人的世界火火暴暴,老年人的日子死寂無聲。人老了,知道前邊的日月是什么樣子;人年輕,就不曉得以后的歲月是什么光景。其實一茬麥子與另一茬麥子總是差不多——麥茬的顏色一樣,也同樣在夏日里閃亮耀眼……兒子啊,在外面奔忙的兒子啊。
日當正午的時候我還不愿回去。我也沒有尋找一片樹蔭。這片土地太大太大了,我僵硬的雙腿不愿挪來挪去。丈夫沒有了,他埋在這片土里——很多的男人女人都埋在這片養(yǎng)活了他們的土里。每個人將來也是一樣。麥茬喲,像針一樣刺我的手和腳,我的長了厚繭的皮膚都受不住了。我把散在壟里的穗子撿起來。這麥秸在陽光下刺眼,我不得不瞇起雙目。飽含了鹽的汗水順著深皺流進眼窩里,我一遍一遍地去擦……遠處有個百靈鳥,它不歇聲地叫,它有了什么好事了?
一個女人到了八十多歲會想些什么?年輕人永遠也不明白。他們會以為她對一切都無心無緒了;或者相反,像個孩童一樣易喜易怒。他們錯了。母親老了的時候簡直豐富質(zhì)樸到了極點。她越來越離不開土地,與泥土緊緊相挨,仿佛隨時都要與之合而為一。她舉手投足間都流動著天然純潔的韻律。一雙手挨到麥茬上,像撫摸嬰孩的毛發(fā)。這時候她的眼睛已經(jīng)昏花,能夠準確無誤地拿到麥穗,大半是依靠一輩子積累的物感。一個樂手去觸動弦上的音階,哪里還需要依賴視覺呢。
這是生在泥土上的女人。
生在另一些地方的女人是另一種母親。她們的手雖然蒼老卻依然柔軟,食指常常充做奶嘴兒讓嬰孩吸吮,慈祥的臉上溢滿歡欣。如果她看到一位同等年齡的老人坐在麥茬地里,就帶幾分天真蹲下來詢問。她們之間簡直無法交談,各自揣著自己的人生沉默下來。分離時,柔軟的手攥住粗硬的手,淚水在眶里旋動……遠處的百靈鳥一連聲地叫,這個炎熱的夏天,你有了什么喜事?
麥茬間的另一種顏色,是綠色的小玉米苗兒。一茬讓給了另一茬。莊稼,這就是莊稼。誰熟悉農(nóng)事?誰為之心動?誰在這曠闊無邊的大野上耕作終生卻又敏悟常思?蒼穹下多少生命,多少搏動不停的角落,生生息息,沒有盡頭。可是土地再遼闊、她離我再邈遠,我還是能把正午里坐在麥茬地里的母親一眼辨認出來!她的雪白的頭發(fā)啊,她的藍布大襟衣服啊,我沒有開口喊,夏日的白光已經(jīng)灼傷了我的雙目……
我的母親,我的母親。
我的兄弟呢?我的姊妹呢?我的可愛的朋友鄉(xiāng)鄰親友,你們哪去了!你們也來看看我的母親。我跪下來,雙手托起她的胳膊,把微微顫動的拐肘捂在掌中。我為她按摩舒展硬硬的手指骨節(jié)。母親已經(jīng)不像過去那樣愛說愛笑了,臉上木木的,看我像看一個陌生人。我伸手梳理她稀疏的白發(fā),為她摘掉沾上的一根麥草?!昂汉海业暮?”她嘴里的一迭聲呼叫。
正午的陽光把原野曬出了紫煙。母親的后背貼緊了汗?jié)竦囊路?。我問她什么時候來到麥茬地里?已經(jīng)坐了多長時間?……她不做聲,像沒有聽懂。停了一會兒,她從那個盛滿了麥穗的柳條籃子底下,翻出了一塊焦干的鍋餅。鍋餅按在我的嘴上,它像石塊一樣堅硬?!昂汉?,我的孩兒!”我張大嘴巴咬住了鍋餅。
母親笑了。
我的兒子從天邊上飛來了。好孩子你看腳底下的粗壯麥茬,就知道這是個好夏天。你再也不用擔心春天的事情了——那時節(jié)花開草綠,渠水嚕嚕響!你爸離開時是個春天,那樣的春天再也不會有了。我嚼了榆樹葉兒往他嘴巴里抹,一下一下他都咽了。他的眼神亮晶晶,我想他會好好陪伴我。誰料到第二天早上叫他不應(yīng),他去了!我的好孩兒,你媽硬是讓這眼神給騙了——他去時我連個準備都沒有。
你走到高山上、大海邊上,走上千里萬里,也不會找到這么肥的一片土地。這里值得你做一輩子,值得你安下心生個娃兒。你走了,走得無影無蹤,連小木板門都沒有關(guān)嚴。我的孩兒,你長大了,大腿像屋梁那么粗??晌揖陀X得你才剛剛摘掉奶頭,唇上沾了奶水。人都是這片泥土的孩兒,他們說到底都是趴在那兒喘息、吭哧吭哧咽下吃食。人不能吃飽了肚子,一抹嘴巴就跑開。
她在兒子手腕上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一塊表。兒子告訴她到了正午。她疑惑地盯著指針——指針沒有指向太陽,怎么就是正午?可見這是塊騙人的表。她往前挪蹭,去尋找麥穗。麥穗無一遺漏地給逮到了籃里。燦爛的、濃香四溢的收獲激動人心!要知道它原來準備藏在土里,像黃金那樣一直藏著??墒且粋€精細的女人來了,來把它們?nèi)∽摺?/p>
百靈鳥叫著,它為什么歡樂?
它的小小慧目能透過時空的柵欄,望到幾十年前蓖麻林里的少女嗎?那時候她穿了火紅的衣服,引逗一個百靈,又折了蓖麻做成一支綠笛,嗚啊嗚啊吹不停。她的頭發(fā)上插了支美人蕉花兒。百靈想把花兒啄下來,她就歪頭一下一下躲閃。
有個長腿漢子氣喘吁吁地站在林子邊上。他透過林隙盯著她的眼睛,咬緊牙關(guān)。百靈把花兒趁機啄下,交到男子手里。百靈笑了,脆脆的聲音響徹云天。
他們一起坐在了麥子地里……麥子熟了,他們的頭發(fā)和麥秸一塊兒白了。刷刷割掉麥子,留下一片無邊的麥茬。她坐在陽光下,讓頭發(fā)與麥茬一齊閃耀出光亮。
兒子與母親分吃一塊鍋餅。后來,兒子取水去了?!翱拾?多么渴啊!”百靈用粗嗓子喊了一句,飛走了。
老人又一次撩起青布衣襟去擦臉。她的臉被遮住了,像為自己的突然衰老感到羞愧似的。
——我只是瞥了一眼,再也沒有轉(zhuǎn)過臉去;就像腳踏著鋒芒向上的麥茬一樣,我小心地、一聲不吭地離開了。但我一輩子也忘不掉這一幕。我在心中默念著:麥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