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陸灝辦《萬象》的時候,經(jīng)常約作者一起吃飯,我和黃昱寧就是在萬象飯局上認識的。那時候,小黃算是最小字輩,雖然我也沒比小黃大幾歲,不過在萬惡的青春期,差三歲幾乎就是差一輩,所以那時在飯桌上,小黃一般笑瞇瞇吃笑瞇瞇點頭,偶爾我懷著過來人的慈祥給她夾塊魚,她會大觀園似的回敬我一塊肉。
魚一塊肉一塊地二十年過去。二十年,我長長短短地寫了二十年專欄,小黃卻成為越來越長的斜杠青年,她現(xiàn)在的身份是:翻譯家/出版人/評論家/講書人/小說家。是的,她現(xiàn)在是上海灘最炙手可熱的小說作家,剛剛亮相上海書展的《八部半》就是她的第一本小說集,搞得文學(xué)大主教李敬澤特意從北京飛過來出席了她新書的第一場推介會。
大主教在給《八部半》寫的序里說,黃昱寧的所有小說,都起于一個詭詐的、瘋狂的念頭,一個奇跡般的偶遇,但是她具有中國小說家們普遍缺乏的稟賦,具有超強的、縝密的執(zhí)行力,她能夠精確地實現(xiàn)奇跡,把不可能做成絕對可能。因此大主教在她身上蓋了印戳:女麥克尤恩。
女麥克尤恩是麥克尤恩的中國推手,小黃翻譯了最典型的麥三部:《在切瑟爾海灘上》《追日》和《甜牙》。在這幾部作品中,都有一個特別風(fēng)格化的麥克尤恩式瞬間,比如《追日》中,諾貝爾獎得主別爾德在他身心都逐漸變得老邁的時刻,漂亮的第五任太太給他戴了不止一頂綠帽子。然后,小說出現(xiàn)了上海小報式的一個場面,別爾德意外地和自己的學(xué)生情敵相逢,而后者卻因為一次純物理的失足丟了性命。瞬間帶來生機,用黃昱寧的話說,別爾德本來大勢已去的人生棋局因此被盤活。低級兇案改變了人物關(guān)系,別爾德重新精神起來。
作為麥克尤恩在這個世界上能找到的最好譯者,小黃不僅完美地把老麥帶入中國,她本人也成了老麥的最好學(xué)生,《八部半》中的好幾個瞬間,感覺簡直是老麥和小黃商商量量完成的,比如《呼叫轉(zhuǎn)移》中,騙子突然踏足戲劇學(xué)院;比如《三岔口》中,一起摸上超現(xiàn)實陽臺的J、K和L,這些瞬間,是對老麥作品的最佳詮釋,甚至是對老麥的一次超越。就像《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看完空性的“三十六招龍抓手”,就用龍抓手勝了空性。因此,某種意義上,《八部半》可以視為麥克尤恩的一本伴侶讀本。
技巧是黃昱寧的突出強項,不過《八部半》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更在于小說似黑非黑的城市質(zhì)感。大主教的序里,有一段特別準確,他說,黃昱寧也許就是簡·奧斯丁,一個“姑媽”似的作者,她的視野、她的世界的規(guī)模和尺度正好和我們相同,但是,“這些事被她講述為故事,她的講述使如此的熱鬧塵埃落定,回蕩著空曠、靜謐、孤獨、尋尋覓覓的氣息”。
確實每個故事,經(jīng)常都是從一個動作開始,到一種狀態(tài)結(jié)束。比如,《千里走單騎》,開始于“震顫”,結(jié)束在“一層痂”;《三岔口》的開頭也是,非常漂亮的一個動作,“喉嚨一陣癢,我沒忍住,咔咔兩聲把自己從夢里咳出來”,結(jié)尾則是一個有點叫人震撼的定格,一人一個凝固的畫外音,就像京劇鼓點戛然而止,大幕拉上。因此,她寫下的,確乎是魔都的一個個橫截面,就像《水》這個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隔著地板的交往,既讓人聯(lián)想到類似“十字街頭”這樣的羅曼蒂克交往史,又是帶著點驚悚氣息的“消失的男人”,而黃昱寧的仁慈在于,最后,她總會接住她的男女主人公,不會讓他們墮落到虛無,不會讓他們沉淪于無間道,黃昱寧的“黑鏡”故事也由此總在最后時刻保留一個結(jié)痂的可能,就算是《呼叫轉(zhuǎn)移》這樣可以痛快淋漓寫到死的故事,她也給她的人物留了一口氣。
我喜歡黃昱寧的這寸心腸,在這個意義上,她的《八部半》和費里尼的《八部半》有了物理篇幅以外的那么點交集。跟費里尼一樣,在千瘡百孔的現(xiàn)實面前,她最后扶了主人公一把。費里尼讓圭多從現(xiàn)實從自殺中爬出來,最后接受生活本來的模樣,黃昱寧沒有把《呼叫轉(zhuǎn)移》中的人物弄死,幾乎已經(jīng)秒殺一半當代小說,因為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被中國作家干掉的人口已經(jīng)漫山遍野,因此,真是由衷地希望,黃昱寧《八部半》中的這“一層痂”,能成為一個小說新界面。
《八部半》的終篇“第八部半”,是一篇非虛構(gòu),被小黃折合成半部小說,叫《海外關(guān)系》,是我個人特別喜歡的一篇。她用小說家的視角打開她舅公的一生,同時,小黃又依托她的寫作導(dǎo)師小白提供的很多歷史材料,虛構(gòu)了舅公海外漂泊的經(jīng)歷,一個家族前輩帶出一個“更大更世故,年代更久遠的上?!保↑S通過扎實的細節(jié),云淡風(fēng)輕地呈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代中國的開合轉(zhuǎn)折,雖然這個故事,也像之前的八個故事一樣,敘事人基本處于一種“窺看”的位置,但是這個位置,有魔都的背景,顯得特別合法特別天經(jīng)地義,中國方面接續(xù)了張愛玲《傳奇》封面上那種理直氣壯的“張看”,世界方面挪用了奧斯丁的客廳八卦技術(shù),小黃游刃其間,那種輕松自如感,騰閃都漂亮極了,最后,用舅公1993年底的一封香港來信結(jié)尾,“看不見,不寫了”,既結(jié)束舅公的故事,又裹起敘事人的位置,簡直叫人擊節(jié)。
黃昱寧四十剛出頭,豐饒性感又萌萌有力,她未來的寫作,如果能突破一下她從小的優(yōu)雅和用詞潔癖,接過麥克尤恩式的“陰莖撕裂”,接過費里尼式的豐乳肥臀,定會超過大主教的期待,不僅成為阿特伍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