琺瑯,玉石,金屬,玻璃……陳勁松的詩歌,常常散發(fā)一種經(jīng)過月光、手指、悲慈之心浸潤,又經(jīng)過嚴苛詩歌工藝再次塑型、拋光、鍍金鍍銀鍍鎳的光芒。誦念、摘取、敬禮和“活在珍貴的人間”的感觸,構(gòu)成了他的詩歌品相。從江淮地帶被命運一路指引,終于長期安頓于青藏地區(qū)新興之城格爾木的詩人,他的遷移并不僅僅是一部個人情感史和心靈史的反映——陳勁松是那種長久睜大雙眼,豎起雙耳,觀察、感知外部世界,繼而在對外部事物的辨察中,認出自我的心靈征象;或者是在靈魂的畫像中學會使用自然的筆觸和線條的那種詩人。他的詩歌在對自然形態(tài)和物象的描寫中,跳躍著的是一種具有個人生命體驗的柔軟感覺。自然和心境、心靈,在他的詩歌中常常構(gòu)成可以互讀、互補、互映的意象。在這種多重轉(zhuǎn)寫中,人情人性的色彩和一種泛宗教感受格外動人,使得自然的事物溫潤可感。
神殿里的藍帷幕
眾神的藍衣衫
一爿圣湖,她蔚藍色眼睛里
那蕩漾的眼波
是佛的內(nèi)心
溢出的小小漣漪
——《高原藍》
我們以《高原藍》作為標本,就能看到詩人陳勁松那種在最為精簡的詩句,擴展出遼闊和深邃的能力。在這短短的六行詩里,以時間的起始、創(chuàng)世的瞬刻為標志的“藍帷幕”,延伸到頗具人類文明發(fā)展的重要階段的象征物“藍衣衫”,再從外部摹寫回到“蔚藍色的眼睛”——這樣湖水蕩漾的擬人眼波,其實就是生命主體與客觀世界之間的聯(lián)系站;最后是內(nèi)心,是生命對于神啟神示的宇宙的感恩和觸動,也是宇宙進入人類精神的一種反應。因為這種反應帶有極高的純粹感,于是詩人選擇了“佛”來代表“人”的感動和感悟?!澳且绯龅男⌒i漪”,因此既具有個體生命大都會生發(fā)的那種莫名的、純凈的激動;同時具有一種詩學意義高度的提純和凝練,其象征如同花開一般,可以讓讀者感受。
在這首詩里,陳勁松的詩歌靈思與青海湖的標志色彩“藍”高度契合,使得具有寒冷意味的藍色在突出神殿之高遠后,張弛有度地轉(zhuǎn)入了自然之清涼,即是圣湖的質(zhì)地;而后隱去種種我們可以揣度的千回百折,直接進入眼眸和內(nèi)心,成為帶有體溫的生命反應。詩境從遠而近、從外而內(nèi)、從寒而暖,意味深長,實屬佳作。
在陳勁松的詩歌中,這樣外觀酷似中國古典詩詞中小令的短詩俯拾即是,卻莫不因其轉(zhuǎn)折推拉,深入淺出,高飛秘潛,出水入云,而提供了一幅幅經(jīng)過現(xiàn)代詩歌思維排列組合的畫卷,這在陳勁松的詩集《紙上漣漪》第一輯《A面高原》中反映得尤為強烈。
被無邊的蒼茫一遍遍鍛打過的銀幣
它的光芒被斟入十萬雪山的燈盞
草木襤褸,安于宿命
星辰寂寥,是疲憊的霜粒
冰冷,又溫暖
天空中那枚密紋唱片
正兀自,空轉(zhuǎn)
——《荒原上空的月亮》
這首詩起句氣魄非凡,卻又經(jīng)過細致打磨鍛煉后,化為了精致可感的意象。月亮、雪山,被晶瑩剔透地化置為銀幣和燈盞?!@是陳勁松書寫自然的高超手法之一,即將大事物、大自然以比例尺縮小,而后改造為生活中常見的事物,予以畫像、寫意和表達情感深度。此詩末節(jié),意象突兀,卻又極富質(zhì)感,耐得住挑剔的讀者的品評?;脑峡盏脑铝粒丝瘫辉娙死潇o地化為了“密紋唱片”,“兀自,空轉(zhuǎn)”。所謂荒原之蒼茫和闊大,所謂時間的浩渺與流轉(zhuǎn),所謂月亮之光芒和形狀,最后以聽覺的方式縈繞于耳畔,生命的有效性和荒誕感,以同一的面孔昭示——這樣的正在天空兀自空轉(zhuǎn)的唱片,稱得上是驚心動魄。
陳勁松詩歌《黃河上游》的第一節(jié),較為明顯地呈現(xiàn)了詩人將抽象事物具象化、將氣態(tài)和液態(tài)的事物固態(tài)化的藝術(shù)才能。“每一滴水是神的幼獸/他們有著發(fā)亮的毛發(fā),/干凈的腳掌/都有著清澈而好聽的低低的吼聲/它們用蔚藍擁抱了蔚藍/用純凈接納了純凈?!蔽易x當代詩人寫黃河上游的作品,也還算不少,但如陳勁松這般柔軟、溫暖、明凈地將黃河上游之水,以幼獸之形態(tài)擬寫的的確未見。詩人賦予這神的幼獸以生動的肢體,其細節(jié)“發(fā)亮的毛發(fā)”“干凈的腳掌”,視覺強烈,動感十足,合乎情理地點出了全詩“純凈”的主題。
讓高原上的事物發(fā)光,有些像神的孩子般輕盈清澈,有著琉璃、玻璃、青玉一樣的脆亮之美;有些雄沉亙古的物象則被詩人拋光磨亮,鎦金鍍銀,在一種帶著金屬的冷涼中,顯示出一種“流水如斯,法度自在”的莊嚴和莊重。而讓讀者感動的是,詩人在這樣完全透明或者冰涼的形態(tài)內(nèi)里,卻涌動著一種本然的溫暖、憐憫和愛。這樣的反差,讓陳勁松的詩歌極具殺傷力,直指我們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比如在《青藏公路邊的小鎮(zhèn)》一詩中,陳勁松冷靜地“畫出”人和事物的疏離之后,最后這樣寫道:“雪大起來時,運煤車上/雪花和煤塊/正相互抱緊?!毖┗ê兔簤K相互抱緊,除去詩人慧眼之外,更是一種悲憫。所以詩人筆下不時流淌出這樣的句子:“春風柔軟/如一個人的好心腸……”“暮色的桑煙/是這人間的布道者!”詩人自己也不止一次寫到這種悲憫。在詩題為《佛》的詩行里,他這樣寫道:“瘦小的老石匠/把佛從石頭里請出來/哦,石頭也有一顆柔軟的慈悲之心”
陳勁松的詩歌,點數(shù)自然事物都充滿慈悲之心;當他的目光和筆觸,與人間、與親人相遇之后,更是如冰雪融化,溫濕感人。如果說《紙上漣漪》的第一輯充滿了神示和自然的光芒,那么第二輯《B面故鄉(xiāng)》,則是人間之詩、人世之詩,是人在世間奔波、搓磨、回望和行走的情感之詩。此輯第一首詩《娘》,讀來讓人淚奔。我不用在這里解釋什么,大家讀讀就能感受到這六行詩里所包含的那種人人懷有的情感“:家中有事/去教堂接母親回家/虔誠的贊美詩的聲音中,在教堂門口/我大聲叫——娘!/啊,那么多白發(fā)的母親/一起回過頭來?!边@些回過頭來的母親的目光是什么樣的啊,這是一個讓人不能直視,又必須直視的場景。在這一輯的詩歌里,我們不時會被深涵情感的句子所擊中,比如:“忽然想起去世多年的祖父母/爭吵了一輩子/如今埋在地下/像兩枚永久沉默的種子/開始思念遠方的父母/念及他們在時光中老去/就默然流淚……”(《想念》),再如:“萬物開口說話/迎春杜鵑芍藥/牡丹杏花桃花……/包括滿腹心事的苦楝//也包括那個/沉默的失語者/他含混而興奮地指著蔥蘢的原野/說——呀?!边@首詩的名字非常好,叫作《萬物都有開口說話的一天》。詩人要為萬物說話,要為眾生發(fā)言,這是一種涉及靈魂的藝術(shù)。在這首詩里,詩人選擇春夏這個萬物最為豐美的季節(jié),作為一切生命感恩的答詞。滿腹心事的苦楝和沉默的失語者,在迎春、杜鵑、芍藥、牡丹、杏花、桃花之間顯得突兀而又自然,從而有力地突出了詩末那一聲千回百轉(zhuǎn)才沖出體腔和口腔的——呀!在陳勁松的作品里,我們不時會被詩人的言辭所觸動,所感動,所激動。詩人在人間的歷練,形成了這些既具有藝術(shù)獨立性,又滿溢人性的詩句。這是一種杜甫式的在時光的萬條彩練、萬條河流、萬種冰川中,仍然“驚呼熱中腸”的經(jīng)驗之旅、鍛造之旅。詩人于此也有著高度的自覺和自醒,他的《金薔薇》一詩,令人想起蘇聯(lián)作家康·帕烏斯托夫斯基那部影響了很多中國作家和讀者的同名作品。陳勁松以他的那種標志性的文字寫道:“五月,金匠隱身于/金薔薇花朵的背后/每一條脈絡/都被他精細地鏨刻//每次走過/都能聽到叮叮當當?shù)腻N揲之聲/從一朵朵金薔薇的體內(nèi)涌出。”
這樣捶揲出的詩行就是一片片金薔薇之葉,這樣的詩歌就是一朵朵金薔薇;詩人也是一朵被時間、命運和時代錘揲的金薔薇。我們相信詩人陳勁松會奉獻出一朵朵更為精美的金薔薇。
作者簡介:郭建強,生于青海西寧。作品刊于《人民文學》《詩刊》《花城》《上海文學》《光明日報》等國內(nèi)外百種文學報刊;作品入選國內(nèi)多種詩歌選本。著有詩集《穿過》《植物園之詩》《昆侖書》等。現(xiàn)為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西寧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西海都市報》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