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jìn)入村子的路在王三家門口分成了兩條,像兩根爬在地上的瓜秧,一莊子的人就稀稀落落地吊在路兩邊。如果順著這條路到黃河邊拾燒柴,就得穿過一川的麥田和一塊廣闊的濕地,等到太陽落山時,才能把這捆柴火背回家。
每天,當(dāng)村子里的公雞在草垛上發(fā)出一連串啼鳴時,村里第一股炊煙總會從村子的東頭飄出,慢慢地,所有的煙囪就會冒出不同顏色的煙,糾纏在一起罩住村莊的天空。
一個煙囪里的麥草煙變藍(lán)了,另一個煙囪里的樹葉煙變淡了,人們就扛著鐵锨、拉著耙犁、趕著牛羊出門了。村里人的心里都有一個美麗的去處,每天趕著牛羊往前走的路,扛著鐵锨往莊稼地里走的路,抱著一捆草往家里走的路,全都朝著這個方向。
他們的肩上和手里從來沒有空過。他們不習(xí)慣甩著手走路。
當(dāng)收割了大片麥子,塄坎邊上的半袋大豆,角角落落的一些蘿卜、洋芋,把一年的收成囤積在逼仄狹小的糧倉和地窖后,村里人的心在忙碌了一年的一小撮縫隙中悠閑起來,有時候他們就斜靠在豬圈的欄桿上,看著年豬大口吞食冒著熱氣的精飼料,一看就是一個午后。眼看著兩頭豬的毛色一天天鮮亮,身子圓潤了很多,他們就想等天再冷一些,宰了那頭大一點的豬,把村里的人都叫來,滿滿地煮上一鍋水煮肉,讓村里人都沾沾一年中難得有一次的葷腥。
這個村子就是這樣,就像一根結(jié)實的繩子,把所有人的喜怒哀樂都捆在了一起。
天還沒黑透的時候,孩子們就會走出家門,三個一伙,五個一堆,要么在營盤院子爬樹摘梨,要么在提灌壩頭的柳樹下舔食蜂蜜,或者在堤壩邊的核桃樹上上躥下跳。等到天黑得啥也看不見時,才縮頭縮頸地推開虛掩的家門,避開一家人凌亂地堆在炕沿下的鞋子,摸著墻睡下。
那時候很少有人去找自己的孩子,只是在一碗碗面片端上桌子的時候,母親就會站在村口的堤壩上喊孩子回家吃飯,在沒有聽到任何回應(yīng)后就會罵罵咧咧地往家里走去,她不擔(dān)心也不著急,她知道孩子或在村里其他的人家吃飯或者玩耍。有時候睡到早上才發(fā)現(xiàn)孩子還沒有回家,家里人也不會急著去找,村里走出去的孩子就像放出去的一只羊,等到該回來的時候自然會沿著熟悉的路回來。
那時候想著,我也會在這個摸黑也能走到角角落落的村子慢慢長大,住我們家的房子,種我們家的地,吃我們家的面片,睡我們家的熱炕。直到日暮西山。
后來,我上學(xué)了?;貋淼臅r候,大白天的已經(jīng)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母親說,有一天早上,她扛著鐵锨澆水回來的時候,看見王老三家把住了三輩人的老房子拆掉了,莊廓墻推翻了,就連院子里長了幾百年,每年能摘幾百斤梨子的老梨樹也砍了,過了十天半月,原來的土莊廓砌成了磚墻,窄小的木柵欄門換成紫紅的鐵門,門口拴著的黃毛狗換成了威猛高大的石獅子。
我的心里就有了些說不出來的難過,也許還有一些嫉妒的成分。
后來,我提著水桶去堤壩上挑喂豬喂羊的水,看見堤壩上的幾棵老柳樹放倒在地,巷道里一間礙眼的草房也被那家的男人掀翻了,一屋子嘰嘰喳喳的麻雀從彌漫的灰塵里飛出來,在隔壁的墻頭上歇了一會,就茫然無措地飛走了。
慢慢地,偌大的營盤也賣出去了,墻頭掛著一串串大紅的燈籠,一群操著外地口音的人把這里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迎來送往的歡愉中每一張臉都透著滿足和快樂。在這個村子里長大的我更是一個外來的游客,竟然分不清村子的東南西北。從巷道里吹來的風(fēng)把這里都吹亂了,東不是東,南不是南。翻新的莊廓都一排排挺立著,一樣筆直的巷道,一樣雪白的墻面,一樣紫紅的大門,一樣芬芳的花香,里面住的卻是操著不同口音的各地來客。
城鎮(zhèn)化的風(fēng)吹到村子里來了。
村子、麥田、樹和牛羊圈跟著風(fēng)走了,村里的人也跟著風(fēng)走了。
我站在村子的最高處,大聲呼喊著我熟悉的名字,想聽到村子里的一聲狗叫、一聲雞鳴,但除了風(fēng)聲我什么也沒聽到。
村里人都搬到了高大堅固的樓房里,改掉了農(nóng)民的稱呼,收起了鐵锨、榔頭、犁耙這些曾經(jīng)一天都離不開的農(nóng)具,而手頭上始終做著一些和農(nóng)村有關(guān)的事情。有些人開了饃饃鋪,門上寫著麥灰焜鍋,做出的饃饃顏色比在村里時做的都好看,吃起來卻沒有了小時候才能聞到的麥香味;有些人扛著鐵锨去建筑工地調(diào)水泥,沒有了在村里你幫我我?guī)湍愕哪枪捎H熱;有些人把門開到最大,滿臉歡喜地迎來送往過往的游客,卻把孩子關(guān)在屋里不許外出,不斷在孩子的耳邊灌輸著外面不安全有人販子;有些人在不到一米的間距里門對門生活了好多年,卻不知道對面住的究竟是姓李還是姓張。人們住的房子近了,心卻遠(yuǎn)了,我的心里不免有一些失落。
也許,生活就是這樣,走著走著就成了一個人,即使想留住再多的人和事,也逃不過只剩下一個人的結(jié)局。
看著沒有了往日模樣的村子和小時候的玩伴,我知道很多失去的東西不可能再回來了。但是,我只想在這個村莊里找到自己年少頑皮的身影,找到捉迷藏丟沙包的快樂,找到走村串戶時內(nèi)心的溫存。
我能找到嗎?
作者簡介:乜霞,女,貴德縣人,愛好文學(xué),在《海南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多篇,現(xiàn)供職于縣委宣傳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