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狗房里都是來歷不明的實驗品,它們沒有身份,沒有血統(tǒng),也沒有未來。破門而入的斑駁光影里,灰塵懸浮在空中飛舞。騷動,不安。牢籠子里補(bǔ)丁一樣的花色身影,比肩站立著,顯得有些擁擠。臊臭味滾滾襲來,我遇到了比落魄更加觸目驚心的場景。每一點(diǎn)外界傳來的窸窣聲響,都扯動著它們敏感的神經(jīng),喉頭接連發(fā)出警告的震顫。在顛沛流離的日子里,似乎連它們的生命也開始傾斜,這些犬類變得比人類更加多疑,無論是溫順如舌的輕舔,或是冰冷如牙的撕裂,不管是隱藏在黑暗角落里的,那些奴性的,還是狼性的,都成了無濟(jì)于事的特性。別無他法,我必須選擇和其中一條狗來對峙。我想就是它了,被命運(yùn)選中的那一個,短毛枯黃,看似如枯草一樣易燃。我們四目相對。它的肚子里仿佛有一垛柴火在呼吸,我從聲聲犬吠中窺到了熊熊火焰,燒灼了空氣。煙塵在頭頂旋轉(zhuǎn),久久不愿散去。
用一支長鐵鉗扼住它的咽喉,穩(wěn)穩(wěn)將它制伏在大地,再用尼龍繩緊緊纏繞和捆綁死結(jié)。狗嘴,前腿,后腿。它劇烈地喘息,回頭打量了自己的肚皮,圓圓的眼睛溫潤如水。我們是穿白衣的殺手,試圖給它一場沒有盡頭的安眠??呻x奇的是,這條狗的肚皮竟然容納了雙倍的麻醉劑,才開始變得昏昏欲睡。待它呼吸變得平穩(wěn)而有節(jié)律,我和同伴用鋼管架起這條狗,穿過鬧市一樣的人群。從狗房到實驗中心的旅途中,恐懼在彌散,這條狗竟然不知羞恥地小便失禁。深黃色的液體沿著走廊不斷淋漓,沾濕了我的褲腳和鞋襪。我惹了一身無可奈何的臊臭味兒,就像被留下了某種氣味的記號。我有些懊惱,可我恥于因為一條狗而憤怒。
我們讓它毫無防備的,如同野獸示好般的姿態(tài),充分暴露柔軟的肚皮,剃毛和用冷水沖洗。明明是最鋒利的刀片,不知不覺間就變得遲鈍,可心急時又無意在皮膚上劃出了微小的傷口,從細(xì)細(xì)的紅線里,緩慢地滲出來某種麻木的情感。那不是鮮血——因為那里面沒有遲疑也沒有疼痛,僅此而已。準(zhǔn)備工作結(jié)束,狗在磐石一樣的手術(shù)臺上被固定,即將用作外科實驗。這場景讓我想到盜取火種的普羅米修斯,英雄即將遭受輪回般的苦難。這是一場偉大而光榮的犧牲。當(dāng)然,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說辭罷了。我們身著墨綠森林的手術(shù)衣,戴上帽子和口罩。用刷子洗手,用酒精浸泡雙臂。涂抹滑石粉,穿戴橡膠手套。我們要保證無菌操作,每一個步驟,都儀式般一絲不茍。我似乎看到了自己一只手的善,一只手的惡,在互搏糾纏。
主刀、第一助手、第二助手、器械護(hù)士、巡回護(hù)士,角色分配完畢,我們蓄勢待發(fā)。所謂實踐出真知,這是我們四個時辰之內(nèi)要完成的手術(shù):股靜脈切開置管、破腹探查、闌尾切除、胃造瘺、胃穿孔單純縫合、小腸切除及斷端吻合。我不知道這樣一條狗是怎樣被飼養(yǎng)或捕獲的,它來自村莊,來自偷盜,或者來自專門飼養(yǎng),這些都未可知,但內(nèi)臟結(jié)構(gòu)與人類的雷同,讓狗成了最理想的實驗材料。而人類的介入是如此唐突,我們從來不會征求一條狗的意見。
這是一條健壯的母狗,可是我們在它的腹腔中虛設(shè)了無數(shù)個假想敵。刀鋒凜冽而細(xì)膩,尖銳處如針般刺入。我們要給它的身體打開一條小小的通道,皮肉就像是柔軟的衣服般,被一層一層剝離。暖的氣息從腹腔涌出,一如春花綻放,瞬間露出來的花蕊,在風(fēng)中搖曳生姿,細(xì)密的汁液凝集滲透。主刀者專注的神情,一如花蜜般的香甜。我們正抵達(dá)生命最深處的律動。探尋,解析,割離,縫合。而這條狗的奇怪之處也開始逐漸顯露。它的內(nèi)臟似乎與其他犬類不同,所處方位總是略有偏差,這令我們走了不少彎路。
實驗課臨近尾聲,才有人指著一顆“果實”驚訝地問道:“這是狗的膀胱嗎?”它看起來似乎有些過于腫脹。一時間想到病變、增生或者腫瘤,如是的惡果閃耀在自己的刀尖下,我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些亢奮。帶教老師同樣疑惑,他開始仔細(xì)分辨,神情卻愈發(fā)凝重,之后他無奈又篤定地回答:“它懷孕了?!笨諝饫锼朴兴y彌散,令人感到窒息。原來它是一位正在懷胎的母親,這一切似乎都能夠解釋清楚了。是子宮吸收了部分麻醉劑,也擠壓了其他內(nèi)臟器官發(fā)生偏移。子宮里竟然藏著幾只已然成型的小家伙!有人提議,把小狗剖出來,興許還能存活下來。老師斷然拒絕,說不可能活下來的。他申述自己不是一名產(chǎn)科醫(yī)生,所以只能簡單粗暴地剖開子宮,如果只是為了展示幾條幼小的尸體,那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那天是我為這位母親做了最后的縫合和處死。我要為它關(guān)上一扇小門,同時打開另外一扇大門?;蛟S對于經(jīng)驗主義者而言,這是沒有多大意義的工作。但對于我而言,這是我所能給它的最后的尊重和告別。我就這樣掌握了生殺大權(quán),其實處死動物更加折磨我的內(nèi)心。空氣被慢慢推入靜脈,那些平常的氣體驀然在血液里沸騰爆炸,引起栓塞,我看到了生命在顫抖和抽搐。于是我只能安慰自己,死亡對于它而言是某種意義上的痊愈。我求你了,請快一點(diǎn),再快一點(diǎn)。
關(guān)燈,散場,瞬間的門庭冷落。門口的垃圾桶撐開一個巨大的黑色膠袋,用來收集動物尸體。這些狗終于進(jìn)入了永恒的睡眠。透過柔軟的毛發(fā),溫度像是一條河流,正在緩緩詮釋著一場生和死的交融。當(dāng)然,在自然界里,死亡有時候也意味著新鮮的肉食。對于絕大部分人而言,拒絕血肉是艱難的。有人提議,讓我偷出去一條狗烹食,神不知鬼不覺,可以溫補(bǔ)身體。可一想到我身上還殘留著狗的尿液,想到它會不會有一天尋著氣味找到我,我就有些寢食難安。我拒絕了他,我迫不及待要和這團(tuán)血肉脫離聯(lián)系。
我們都是屠夫。屠夫總是對刀下的牲口說,下輩子,我們換個身份,換個位置,我做你,你來殺我。我們甚至還要把肉食加工成模糊的性狀,肉卷、香腸或是肉醬,看起來是那么美味誘人。這或許就是人類的優(yōu)雅和虛偽。夜幕里,我看到了鬼鬼祟祟的影子,他是孤獨(dú)的夜游者。他小心地捆綁了膠袋,拖拽離開。他在走廊里的腳步聲很沉很重,他的咳嗽聲就像瘟疫蔓延,催促著亡魂趕緊回家。一臺小貨車把狗肉運(yùn)送到了小餐館的后門。廚房里,屠夫順著聲囂望去,燈光閃爍間,隱隱約約有襯衫、工服、校服和赤膊。那里觥籌交錯,夜夜笙歌。
2
她家門前有狗,拉幫結(jié)伙的,見到生人就一起吼。母親本能地在狗吠聲中退了兩步。
這本來應(yīng)該是樓房一層住戶的后院,通常人家用來栽種花草或堆放雜物,如今卻被改裝成了低矮簡易的小屋,有門有窗,五臟俱全。暑氣逐漸消散的暮色里,我透過敞開的木門看見了各式老家具,它們險些要把房間的肚皮脹破。不同深淺的赭石色,散發(fā)出古舊的氣息,所有的擺件都仿佛隨時會因為細(xì)小的震動散架破碎。屋子的房頂是用石棉瓦搭的,淺藍(lán)色,波浪形。我對石棉瓦是有些恐懼的,那里面藏有碎而尖銳的玻璃絲,亮晶晶的卻像刺猬,觸摸后的手掌又扎又癢,只是這種瓦片似乎已經(jīng)很少使用。此時的屋頂上還臥著幾只慵懶的花貓,彰顯出高高在上的優(yōu)雅。它們大大小小的都是同樣的花色,我想應(yīng)該源自同一個家族。
女人眾星捧月一樣,在幾條狗的簇?fù)碇凶叱鲩T。她始終彎腰的姿態(tài)瞬間讓屋子又矮了一截?!澳氵€記得我嗎?原來我們住同一條街。你小時候很厲害,還打過我?!边@是溫婉的母親一次別開生面的問候。女人明顯有些遲疑,只是聽了母親的名字后才恍然點(diǎn)點(diǎn)頭,有了一些靈光乍現(xiàn)的點(diǎn)滴印象。“我那時候是有些厲害,可現(xiàn)在唬不了人的?!迸诉@般說道,又有些難為情地笑了一下。我這才仔細(xì)打量了這個從黑暗中走出的女人,她身材高挑,黑且瘦,瓜子臉,高顴骨,淡眉毛,衣著隨意而寬松,雖與母親同齡卻看似年長許多。
幾條狗放下警惕,開始在屋外打鬧撒歡,時而圍著女人的腳踝打轉(zhuǎn),然后被女人一腳踢開。母親怕狗,像站在一個無形的圈里不敢隨意走動。屋里還留有一條大白狗,正從床底探出身子來,眼巴巴向外望。門外有匆匆的行人、葳蕤的植物和活潑的空氣,不斷撩撥著它的心弦。起初它還有些猶豫不決,邁開幾步作為試探。它見女人并未斥責(zé)阻攔,才又小心翼翼地跨出門檻。女人發(fā)覺時只是回瞪了它一眼,目光像棍子一樣戳下來,它就連忙退卻兩步。女人松了一口氣,說道:“出來吧。”它才不再小心謹(jǐn)慎,脫韁的野馬一樣往外跑。
“它前天咬死一只貓崽兒,被我狠狠揍了一頓,這幾天都窩在床底不敢出門?!迸撕湍赣H如是埋怨道。其實女人不是目擊者,當(dāng)時的情景是她根據(jù)多方證人推測出來的:一只貓崽兒不小心從屋頂滑落,卻攀不回屋頂。大白狗見到了有些焦急,就用嘴銜住。它趴在墻上,想把貓崽送回屋頂,可是它的個子不夠高,一時情急咬傷了它。鮮血順著牙縫流入喉頭,眼瞅著貓崽的氣息越來越弱,不久就一命嗚呼?!安恢顪\的東西”,這是女人對大白狗的控告。我卻以為,是女人太過苛責(zé),簡直要把狗養(yǎng)成精怪。
而這里的狗大多是殘缺的存在,是在人類為殺而殺的快感中,掙扎而活下來的。它們殘缺的部分成為一些人的快感,有可能是一只眼睛、一條后腿或者是一條尾巴。這樣的狗,掛著短命的標(biāo)簽,疑心重,膽子小,害怕與人接觸,又依靠少數(shù)人的憐憫茍延殘喘。曾經(jīng)在街上,我見到成群的流浪狗,其中有些聰明者還學(xué)會了推舉首領(lǐng),像人一樣沿街乞討。一條狗走進(jìn)店鋪,其他狗在門口蹲坐等待。而肢體殘缺的狗,它們的名字還是狗??墒俏野l(fā)覺,有時候人類真的不如狗。
起初,女人并沒有打算把家當(dāng)作流浪狗收容所。可這些狗來了以后就再沒有離開。一只兩只不打緊,剩飯剩菜就可以滿足需求。同情心泛濫的時候,她也不斷奉勸過自己,可撿回來的狗還是越來越多。這樣的話,屋子里會毛發(fā)凌亂、氣味發(fā)臭。或許夏天的時候還能圈養(yǎng)在院子里,可眼瞅著樹葉黃了,秋風(fēng)起了,她只能趕在下雪前把院子改造成了狗窩。然后不久,她竟然也搬進(jìn)了狗窩,同這群動物雜居在一起。她說自家男人從沒埋怨過這些食客,雖未愛過,卻也從未嫌棄。他陪她啃饅頭,吃咸菜,揀市場收攤時最便宜的蔬菜,卻從未辜負(fù)了這些狗。說話時,我見到男人的身影正在廚房里忙碌。一只鍋里煮著的食物,是狗的,也有人的。女人指著一條懶洋洋盤在身邊的黃狗說:“它做母親了,平日里還要加餐。等再過些日子生產(chǎn)了,還要吃雞蛋喝紅糖水的。狗也要坐月子,不然沒有奶。這次再生下來的崽子,養(yǎng)不起了,還是要送人的?!彼行崙?,一方面要額外增加支出,另一方面還說它不知羞恥,弄不清懷了誰家的野種?!翱烧l又沒做過母親?!迸擞终f道。
不知不覺,這些狗就成了女人的命。她的兒子留在大城市里生活和漂泊,逢年過節(jié)卻有些不愿回鄉(xiāng)。兒子不喜歡這些侵占了他家領(lǐng)地的狗,甚至還侵占了他母親的生命。女人慶幸說還好,鄰居們都是善的人,貓叫狗吠的也并不多言語。如若花貓掉落在隔壁的院子里,鄰居還會幫忙拾掇回來。孩子們放學(xué)了,也喜歡偶爾逗弄一下小狗。稔熟了的,這些狗也不會傷人。我發(fā)覺,女人的思維變得很簡單,卻也很有效。她就這樣開始以周遭之人對動物的態(tài)度,直接給他們貼上了善與惡的標(biāo)簽。
聽女人講述,她的母親因病癱瘓,大部分時光都是在床和輪椅上度過的。老人怨恨床和輪椅,怨恨自己的腿。女人每天都要去給孤寡的母親送飯??衫先丝偸且詾榛钪鴷r,殘疾截斷了她的自由,她是在用余生所有的時間期待死亡的降臨。直到有一天,甚至連女人都想不明白,她的母親是以怎樣的方法,誘騙了一條流浪狗爬上三樓。老人給狗以食物,甚至為它清洗身體。老人突然間活了過來。從此一條狗開始死心塌地在她膝下陪伴。但她的鄰居恨死了這條狗,狗吠聲是鄰居揮之不去的夢魘。鄰居會砸著老人的門大聲地詛咒:“你和狗怎么不去死!”
女人和母親的談話說到這里,飯菜也已經(jīng)出鍋。我看見了男人穿著棉白背心,彎著腰走出房間。他看見我們的時候點(diǎn)頭笑了笑,擦著額頭的汗不說話,有些靦腆和木訥。女人準(zhǔn)備去喂狗了。她還要收拾食盒去探望她的母親。她的心已經(jīng)飛走,我們也該離開了。我聽到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人怎么可以容不下一條狗,今天我要和他們拼命去。”
點(diǎn)評 阿微木依蘿
《狗命》是作家端木賜的散文。我與作者并不陌生,細(xì)算起來已有六年交情,我們見過兩次面,平日的話題多半圍繞文學(xué)。他從前當(dāng)醫(yī)生,后來是京城某報記者。他是個外表陽光內(nèi)心細(xì)膩而憂郁的人。他說當(dāng)記者是為了豐富自己的經(jīng)歷,讓將來有一天可以開啟從前經(jīng)歷的一切。作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者,多關(guān)注生活事件融入其中當(dāng)然是很重要的事情。《狗命》這篇文字取材的肯定是他從醫(yī)期間的事情,另外的一篇大致也來自那個時期。
關(guān)于狗的文字身邊有好幾個人寫過,我自己也寫過,但是像端木賜這樣寫得如此生動令人不安的,目前還沒有見著。他是心思細(xì)膩的人,在我們相識之初,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女生。他的文字氣息溫潤,又憂郁,情緒綿延,但是又包含了手術(shù)刀似的利落干脆,在某些段落上,你甚至看到他窘迫的、孤獨(dú)的又不能不如此去做的糾結(jié)樣子。他有寫字的人必備的特質(zhì),我說不好具體,但從文字的氣息來看,他很適合寫字。
《狗命》由兩個不同故事的章節(jié)組合,我讀第一章最有感觸。尤其當(dāng)他寫到與同伴一起將狗抬走的畫面,讓人看到那個可憐的男生,他有些羞慚地走在大街上,抬著那只活體動物通向?qū)嶒炇?,它作為實驗品或許嚇壞了吧,居然在走廊里撒了一泡尿,尿液沾濕他的褲腳和鞋襪。在我自己的看法上,我覺得寫散文就是在繩子上打結(jié)。而端木賜在這段文字的描述上,就是用非常漂亮的手法打了個結(jié)。這泡狗尿撒得好,撒得正是時候,不論在現(xiàn)實還是文學(xué)作品中,都恰好需要這樣一泡狗尿。這就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結(jié),端木賜抓住了。老天爺給每個寫作者都留了機(jī)會,如果感官足夠敏銳心思足夠細(xì)膩,恰好在當(dāng)時情景下情感也很充沛的話,類似的結(jié)會在寫作的途中出現(xiàn),它本身來自現(xiàn)實而什么時候恰好在什么語境中出現(xiàn),這就是個人的造化了——看你如何開頭,如何調(diào)用情感、搭配詞句,如何省略和凸顯,都是考究天賦加功力的過程。很多人不一定抓得住這泡狗尿,抓住了也未必能寫出該有的味道。端木賜很聰明并且克制地使用自己的情緒。在調(diào)用文字的能力上,他的感官敏銳,有時出于天意有時出于自身能力,他的句子的韻味令人著迷。雖然我們也能看出一些他遺漏的閃光處,但是沙子握在手里,難免要漏掉一些。
接下來,我們看到這個實驗品被解剖,關(guān)于這里的描述端木賜非常冷靜。這是讓人佩服的底氣。我們通過他的感官,融入當(dāng)時的情景:一條躺在手術(shù)臺上的狗,它是一位懷孕不久的母親,人們并不知道它懷孕了。它們母子作為實驗品,共同承擔(dān)了所有的麻藥和最后的死亡。我們通過文字的情緒,看到這個無辜而又參與了選擇實驗品、抬走實驗品、身上沾了實驗品尿液的少年,他心中的撞擊。
說起來這樣的題材算不上陌生,都是生活中常見的,但是端木賜寫得很好。我讀這篇文字受到的沖擊也很大。一個一個的結(jié),他打得漂亮,將讀者的心扎得很緊。
《狗命》第二章,寫的一位收養(yǎng)了許多流浪狗的女性。他很穩(wěn)地講述了這個女性的故事。她愛狗,她丈夫也不反對,還幫助她一起照顧那些無家可歸的狗,只有她遠(yuǎn)在大城市漂泊生活的兒子不太愿意,逢年過節(jié)不太愿意回家。兒子覺得這些狗侵占了他的家,也侵占了他母親的生命。然而這些都不能影響女人繼續(xù)照顧狗。她為何要收留那么多流浪狗,恐怕只有最后一句話能說清:人怎么可以容不下一條狗。在這個章節(jié)中,有一段描述是這樣寫的:“聽女人講述,她的母親因病癱瘓,大部分時光都是在床和輪椅上度過的。老人怨恨床和輪椅,怨恨自己的腿。女人每天都要去給孤寡的母親送飯??衫先丝偸且詾榛钪鴷r,殘疾截斷了她的自由,她是在用余生所有的時間期待死亡的降臨。直到有一天,甚至連女人都想不明白,她的母親是以怎樣的方法,誘騙了一條流浪狗爬上三樓。老人給狗以食物,甚至為它清洗身體。老人突然間活了過來?!边@段話寫得通透,寫出了人同樣孤苦的心靈。
最后部分是《斌叔、廚子和我》。要是沒有記錯,端木賜從前跟我閑聊時提過這個人。他說曾經(jīng)有個認(rèn)識的人,每天鍛煉肌肉就是為了將來有個姿色不錯很有錢的富婆包養(yǎng)他。在這篇文章中,這個人寫得更清楚,更活,更讓人通過文字一眼看到本人。端木賜把這兩個人物都寫活了。無論散文還是小說,寫人物很關(guān)鍵。
斌叔愛賭錢,是個健身教練,性格略內(nèi)向。廚子很風(fēng)趣,也就是先前說的那位擁有遠(yuǎn)大理想、要找個有姿色的富婆包養(yǎng)他的那個人。
我對廚子的印象特別深,而端木賜也很聰明地將這個人物的性格特點(diǎn)全部展示。廚子說的一些話簡直可以稱作名言。端木賜是這樣寫廚子的:“廚子是廣西人,顴骨高,眼窩深,多體毛。關(guān)于體毛,這是廚子自己掀開衣服給我們看的,陰毛到胸毛連成一片,這也是他引以為豪的?;蛟S,毛發(fā)真的和性欲有關(guān),而廚子從來不以欲望為恥。廚子說過,他的鄉(xiāng)鄰里,很多男人來深圳打工,以賣身為生。陪酒,嬉戲,上床。滿足女人的欲望。女人可以賣,男人為什么不可以?大抵就是練就了花言巧語,舍得糟蹋身體忍上三五年,就是立地成佛。說這話的時候,廚子神采奕奕?!闭沁@樣的細(xì)節(jié)描寫,讓這篇散文有了提升。讓人看后想到生活中許多個與廚子一樣的人。我從前也寫過這樣一個人,他跟端木賜遇見的這位廚子差不多,他曾經(jīng)也說過類似的話。
端木賜是個難得的作者,年輕,抓得住文字的氣息。我相信他繼續(xù)寫下去,會有更多更好的作品出來。
責(zé)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