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錦蕓

父親沒有回來的夜晚，爺爺整夜睡不著覺，不停地過來問我母親：“這么晚了，我兒子回來了沒有？”

父親66歲大壽，我和弟弟妹妹都從各地趕回老家給他祝壽。父親高興極了，幾杯酒下肚，高興得像個孩子。當然，還有一個人管他叫孩子，那就是我的爺爺，剛才吃飯時我看見爺爺夾了一塊父親愛吃的雞翅膀放到他的碗里。

吃完飯后，我和弟弟妹妹們都掏出錢包，孝敬80多歲的爺爺。爺爺高興的臉都皺成一朵花了。父親見了，突然大聲對爺爺說：“老爹，您看，我的子女有的當老師（妹妹），有的在大商場當經(jīng)理（弟弟），有的成了作家（其實是喜歡舞文弄墨掙點稿費的我），他們不但長得高大、健康，并且個個都有出息。分家時還說沒有您我會餓死，根本沒能力養(yǎng)大我的子女。我說我會爭氣的，現(xiàn)在您看，事實證明您說錯了……”母親急忙說：“小氣鬼，這些陳年舊事都過去了，你還跟爹較真干什么？老人家一直都沒有停止幫咱們啊……”只是爺爺裝沒聽見，哈哈一笑就過去了。

原來，當年出身大戶人家的奶奶在家里專橫跋扈，對母親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讓父親很為難。幫奶奶吧，母親又沒錯;幫母親吧，又害怕奶奶的厲害。因為奶奶要是生氣了，搬個板凳在屋門前罵一天一夜是常有的事。好在我母親脾氣好，處處怨氣吞聲，謙讓著奶奶。

有一年，外婆家鄉(xiāng)發(fā)洪水，把莊稼全淹死了。洪水過后，爸爸立刻從家里裝了50公斤大米，抓了兩只雞給外婆家救急（我們那里是魚米之鄉(xiāng)，家里有足夠的糧食）。因為奶奶去了姑姑家，沒有經(jīng)她同意。這下不得了了，奶奶在爸爸媽媽的房間里罵了一個下午都沒有停止的意思。父親終于忍不住了，提出分家，他說：“人家養(yǎng)了21年的女兒都嫁給我了，現(xiàn)在他們有困難，我作為一個男人，這點情義都不可以有？這日子沒法過了，分家，我也要當家。”

爺爺不同意，不準分家，脾氣極好的他臭罵完奶奶的無理取鬧后，懇求父親看在孩子還小的份上不要分家?？墒歉赣H決心已定，這下，輪到爺爺罵父親了：“衰仔，不要以為你做了三個孩子的父親就翅膀硬了，告訴你，分開家，不要說養(yǎng)三個孩子了，連你也會餓死。你只知道看書、睡懶覺，你會犁地耙田嗎？你會播種收割嗎？你會嫁接果樹嗎……”父親說：“樹大分叉，兒大分家，我都這么大了，一定分家，我就不信我有手有腳會活活餓死?！?/p>

不用再看奶奶臉色的父母終于自由了，分家后又生了小弟，吃飯的人多，干活的人少。人家地里的秧苗都種好成綠色的一片了，只有我家的地還是白茫茫的水田;人家的稻谷都可以碾大米吃了，我家的稻田還是一片青黃。因為父母既要照顧四個年幼的孩子，還要料理家務和種菜，農(nóng)活的進度當然慢了。父親說莊稼種得遲多用點肥料就趕上了。倒是爺爺奶奶看不過眼想來幫忙，父親口氣強硬：“多謝了，我們忙得過來，免得以后又聽你們嘮叨，我想耳根清凈。”爺爺奶奶只好去我們家，幫著干些做飯、喂豬、洗衣的家務活。

每當農(nóng)閑時節(jié)，為了掙錢補貼家用，父親就到鄉(xiāng)鎮(zhèn)去收購蔬菜，然后用自行車載到縣城賣，一百多斤蔬菜一般可以掙幾元錢?；貋頃r父親會買點魚、肉或糖塊等給我們解饞。爺爺總是趁父親不在家，迅速到我們家的田里幫媽媽干活，叫我們回家學習、看書。擔心父親回來不準幫忙，爺爺中午連飯都不回家吃，冒著烈日幫我們家的水稻除草或者幫我們家的甘蔗培土。

看著我們不但沒有餓死，還被父母養(yǎng)得白白胖胖，爺爺依舊不放心他的兒子，經(jīng)常把姑媽們孝敬他和奶奶吃的雞蛋、麥乳精、魚、肉等偷偷地拿給我們，還一再交代我們要留點給父親。后來，日漸長大的我們姐弟幾個都上學，學費、生活費等開銷很大，父親就經(jīng)常到城里的施工隊當民工。那是非常辛苦的活兒：為了趕進度，整日整夜地干活，一晚上往往要鏟10噸的小石頭子。父親沒有回來的夜晚，爺爺整夜睡不著覺，不停地過來問我母親：“這么晚了，我兒子回來了沒有？”爺爺甚至勸父親：“讓錦蕓退學吧，這樣可以減輕你的負擔?！备赣H說：“我快40歲了你都還在嘮叨關心，我女兒才十幾歲，不上學大了干什么？我也是父親啊……”

母親說到這，聽得我淚流滿面：有一種愛，叫“永不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