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坐著,神色高度緊張。她不敢將身體松弛在靠背上,貓得像根拉緊的弓弦,兩手死死地抓住坐墊,生怕行駛的車輛三晃兩晃的,將她給晃出去。車窗外,中秋節(jié)白亮亮的日光,像輕薄的絹綢,籠住筆直伸向城市的路面,籠住兩旁婀娜搖曳的柳絲,籠住了柳絲外正在成熟的包谷林,還有地里正在勞作的三兩個農(nóng)人……
童年的中秋,是一片金燦燦的澄黃。那是被忙碌染成的秋色,是豐收的顏色。白日里,吃過早飯,父親推著架子車,母親帶著我們,一家人,說說笑笑地去田里。鉆進包谷地,一人一行,從玉米稈上掰包谷。那些掙脫了包皮的一抹金黃,是我和弟弟的最愛。我們爭相搶著拽下來,放在自己的提籠中。太陽落山時,父親拉著滿滿一車包谷棒,母親在后面推著。硬硬的黃土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母親弓著身子,兩只腳輪換著,踩緊路面,把體內(nèi)全部的力運送到手臂上,使勁推車。這樣,駕轅的父親便走得輕松些?;氐郊?,母親把包谷倒在庭院,去廚房舀盆水,讓我們洗臉。她繞到后院,提出來一張木凳子,放到柿樹底下,站上去,手伸向沉甸甸的樹枝,一摘一個紅透的火晶柿子。我和弟弟站在母親腳下,挺起脖子,順著母親手臂的方向,看那一樹的火紅??蠢哿耍抗饣芈涞侥赣H手端的洋瓷碗上。滿滿一碗熟透的燈籠柿子,軟軟的,甜甜的,還沒有吃到,口水就不自覺地順著嘴角,利利落落地流下來。
月亮出來時,母親把烙好的柿子餅擺上飯桌。那時,我和弟弟,還有父親,正坐在院子里剝包谷。我以為,這滿院油油的甜香味兒,就是嫦娥月宮里彌散的中秋味道。不過,嫦娥的中秋,肯定是孤單的。她沒有人陪,沒有活兒干,也是一種折磨。我和弟弟,雙手環(huán)成喇叭的形狀,朝著月亮大聲呼喊:嫦娥,你下來吧,和我們一起吃柿子餅,剝包谷吧。母親和父親,任我們傻傻地喊鬧,不駁斥,也不搭理。喊累了,我躺在包谷堆上,盯著漸漸升起來的月亮,癡癡地念叨嫦娥的名字。我總覺得她是朝著我的方向飛的。我等著她,一直等到露水四起,滿院的包谷棒被母親擰成了麻花辮,也不見她來到我的身邊,伸出一雙纖纖玉手,幫我剝包米。眼看著她偏向屋頂,眼看著她隱入柿樹斑駁的碎影里,漸漸消了最后的一抹影跡,我竟也手足無措。后半夜,我的心忽然變得空蕩蕩的,找不到??康穆潼c。
多少年后,我恍然悟得,嫦娥也是很忙碌的,她和母親一樣,忙在人間中秋節(jié)的門檻內(nèi)。她不停地奔走,是希望給人們更多團圓的福祉,給煙火的子民開辟幸福的通途。母親這般行走的姿勢,是萬千勞作在泥土中的女人的縮影。她們有節(jié)日,她們更有超越節(jié)日的責(zé)任與使命。如今,四十個中秋節(jié)過去了,我站在母親的肩頭,長成一棵枝繁葉茂的桑樹,庇蔭著自己的子女、自己的學(xué)生,庇蔭著需要我?guī)椭呐笥褌?。是母親,用她貼緊泥土忙碌穿梭的身影,為我撐起了負(fù)重行走的火紅的雨傘。傘內(nèi),年年月月,有嫦娥來來往往的影兒,在我行色匆匆的窗前,悄無聲息地輕步徜徉,傳遞給我母親銀絲間日漸蒼老的問候。
母親老了,老到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了。她還想扛起一袋子小麥,她還想提起一大籠玉米??墒牵人龔澫卵?,不論怎樣使力,都難以站起來。母親只好拖著袋子往前走。拖著,拖著,也拖不動了。她站在霞光中,滿臉的汗水,順著褶皺的皮紋流下來,濡濕了我日漸稀少的歸家路。
這個中秋,我要讓母親坐著我的車,走出來,看看城市的風(fēng)景,看看城市人忙里偷閑的生活。母親從沒有坐過車,從沒有出過遠(yuǎn)門。她走的最遠(yuǎn)地方是外婆家。外婆家在富平塬上,離我家四十華里。沿途經(jīng)過閻良。這個飛機城,在母親回娘家的那些年,還是一個很小的城鎮(zhèn),既沒有大城市的繁華,也沒有小城市的規(guī)整。店鋪比鄉(xiāng)鎮(zhèn)多幾家。僅有的三兩家酒店,也灰頭土臉的。母親回娘家,僅限于春節(jié)。春節(jié)時,所有的店鋪都關(guān)了門。冬日的街道,冷清清的。只有走親戚的行人,穿著老棉襖老棉褲,背著剛出籠的麥面油包子,笨笨地行走。稍不留意,就會栽一個大跟頭,摔得仰面朝天,油包子滾落一地。
爺爺家,有一輛加重自行車。不知用了多少年,打我記事起,它就那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行走時,咯吱咯吱的響聲,似乎滿含著對我們的怨怒。沒有弟弟時,父親騎著車子,母親抱著我,坐在后座上。車頭掛滿給外婆家新蒸的油包子。弟出生后,我坐在前面橫梁上,母親抱著弟,坐在后面。第二個弟來到世間,自行車就沒地坐了。又是一年春節(jié)來臨了。整個冬天都沒有見到雪花。爆竹聲響起時,漫天的雪粒趕集似的落下來。大年初一,雪下得不管不顧,整整一天也沒有停歇。后院的雪,腳伸進去,連膝蓋都看不見了。母親拿著掃帚,來來回回地掃雪。門前的小徑,剛剛掃過,又落下厚厚的一層。而母親早已把給外婆家出門的油包子準(zhǔn)備好了。父親母親,站在屋檐下,望著陰沉沉的天,沒有半點過年的喜悅。他們祈禱著,望老天能開開眼,收回他那隨意拋灑雪花的手臂。
初二早晨,天還沒亮,母親就起床了。她拉來架子車,鋪上一層麥草,再鋪上一床棉被,給兩個弟穿好新衣服,把他們抱上架子車,再蓋上一床新棉被。車轅上,掛著給外婆家送的兩大袋油包子。梳洗停當(dāng),母親拉著架子車,父親推著自行車,出發(fā)了。我坐在冰冷的自行車橫梁上,腳凍得一點兒也不敢活動。我很想坐進溫暖的被窩。母親不開口,我也不敢對母親說。再說車?yán)镆沧幌隆km然雪停了,卻不見太陽,路面上全是凍得硬邦邦的積雪。被雪覆蓋的道路,看不見凸起的地方,也看不見凹陷的小坑。母親拉著架子車,一不小心,就滑一跤。她跌倒了,兩臂卻高高地舉起車轅。父親扶著她站起來,她拍拍屁股上的雪,又繼續(xù)拉著車上路。
跌跌絆絆的,過了閻良,太陽已升上頭頂。路上的行人漸漸多起來,路面也平整了。父親給母親說,他先走,把我送到外婆家,他和舅舅一起來接母親。母親同意了。于是,父親騎上自行車,帶著我,很快到了外婆家。外爺沒有見到母親,有點生氣,趕快讓舅舅和父親去接母親。大中午的,外婆家聚集了很多客人。母親姐妹五個,三個都成家了,表弟表妹有十幾個。每年正月初二,他們都會來外婆家團聚。外婆去世早,我沒見過。老外婆身體很好,脾氣也好。老老少少的,都喜歡老外婆。過年時,他們圍坐在老外婆的火炕上,拉話能拉上好幾天。母親坐在一邊,不說話,時不時地端茶遞水。
今年的團圓飯,卻是缺了母親。天都黑了,還沒有見到母親的影子。父親和舅舅也不見回來。外爺急得在廳堂上團團轉(zhuǎn)圈。一屋子的人,都不說話。你看我,我看你,滿臉焦急的神色。大半夜,母親回來了。滿身的雪泥。兩個弟弟凍得直打哆嗦。小姨把他們抱到火炕上,給他們暖身子。舅媽拿來一件新棉襖,一條新棉褲,讓母親換上。母親靠著老外婆,絮絮叨叨地說她走迷失了。父親走了沒多久,看看西斜的太陽,她心里著急,就想走近道。那條小路她記得清清楚楚??墒?,給積雪一遮,她就找不著了。岔路很多,她憑感覺選了一條小路,拐進去。起初還能看到腳印,走著走著就沒有了。覺得不對勁時,要返回已經(jīng)太遲了。她想,哪條路都能回家的。沒料到,雪天路滑,到了大坡底下,架子車怎么都上不去。兩個孩子下來幫忙推,也動不了幾步。稍不留意,還時不時地向后退。她想等個人過來幫忙,等了大半天也不見個人影。兩個孩子看著天快黑了,哭一陣歇一陣,歇一陣再哭一陣。
父親和舅舅順著原路找,一直找到和母親分手的地方,也沒見到她。他們就一條小路一條小路找,最后在坡底發(fā)現(xiàn)了凍得直跺腳的母親,還有哭得聲嘶力竭的弟弟。我難以想象,母親和弟弟蹲在雪天半夜孤立無援的情景,更不敢想象父親和舅舅找不到他們的后果。從那次后,每年走親戚,我都告訴父親,絕不能離開母親半步。走也罷,騎自行車也罷,一家人都不要分開。我們長大后,沒錢買自行車,去舅舅家更加困難。于是,父母親商量,兩人輪換著帶我們走親戚。
這期間,老外婆去世,外爺去世,母親疼愛的小姨也遠(yuǎn)嫁他鄉(xiāng)。家中幾次變故,讓母親變得漠然。她不再關(guān)心外面的世界,包括她至愛的親人。她再也不走親戚,包括我結(jié)婚后的家。誰都不能把她從家里叫出來。她圍繞著生活了幾十年的小村莊,來來回回轉(zhuǎn)悠。兩條腿是她行走的工具。泥土路是她行走的方向。因而,她行走的半徑就極其有限,她看到的風(fēng)景也就更加有限。有時,她會去最近的街道買生活用品,要么慣性地去田里耕種收獲。她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也不過問別人的家事。母親在自己的世界里,過著與世隔絕的封閉生活。
柏油路修通后,也是一個雪天。母親去她熟悉的街道買東西。沒想到返回時,又找不到路了。她依舊尋找往日的泥土小徑,結(jié)果越走越遠(yuǎn)。剛好有個村人路過那里,看見母親,要捎她回來,她不愿意跟他走。村人趕快給堂弟打電話,堂弟騎著摩托車才把她帶回來?;丶液?,母親連街道都很少去了。
多少次,我都想把母親搖醒,讓她看看現(xiàn)在的我,坐坐我新買的車,住住我新買的房子。只要我征求她的意見,她就搖頭。然后轉(zhuǎn)身走進廚房,做她喜歡吃的飯菜。弟弟生了兒子,母親忽然和弟媳婦說話了??吹綄O子,母親笑得很開心,脾氣也變得格外溫和。我嘗試著請她坐車出去。沒想到母親竟然答應(yīng)了。
沒有坐過車的母親,上車都很艱難。她抓住車扶手,先把一個膝蓋放上去,再把另一個膝蓋放上去。雙腿跪定后,兩臂按住車座,爬上座位,拍去膝蓋上的灰塵,扭轉(zhuǎn)身體,把屁股穩(wěn)穩(wěn)地擱在座位里,一動不動地坐著。她上身穿著老藍色的碎花布衫,上套棗紅的碎花棉坎肩。灰白灰白的頭發(fā),擰著兩個短短的小辮,軟軟地耷拉在棉坎肩上。
中秋節(jié)的天氣很好,陽光燦爛,把整個車廂照得暖暖的。我讓母親脫下棉坎肩,她搖搖頭。弟媳婦給母親吃水果糖,母親也搖搖頭。三歲的侄子,遞給母親一小把紅紅的石榴籽,母親接過去,一粒一粒地,喂給孫子吃??吹綄O子稚嫩的模樣,母親笑了,笑得很正常,像一個心中蓄滿愛的年輕的母親。我也仿佛回到了童年,看見陽光下的母親,撩起圍裙,擦掉掌心的泥灰,走到柿樹底下,給弟弟摘火晶柿子吃的那張圓潤的笑臉……
作者簡介:禪香雪,原名高鳳香,供職于陜西省楊陵區(qū)高級中學(xué),陜西省特級教師,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西北大學(xué)作家班學(xué)員,入列2016年陜西啟動的“百優(yōu)計劃”。楊凌示范區(qū)文聯(lián)副主席、作協(xié)副主席,《楊凌文苑》雜志副主編。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美文》《散文選刊》《黃河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延河》《延安文學(xué)》《齊魯晚報》《文化藝術(shù)報》等報刊。公開出版發(fā)行散文集《寸寸青絲愁年華》《溫一壺月光》、教育教學(xué)隨筆集《高三教師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