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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蒼茫(中篇小說)

2018-09-10 09:35楊襲
作品 2018年4期
關鍵詞:谷倉母親

楊襲

千百次被洞穿之后

繼續(xù)在骨縫中饑餓

大海就是高出眾人的份額

像建造一堵墻一樣,讓我們

在歲月之上建一座深淵吧

齊肩的大海,齊肩的姐妹!

——寒煙

1

泥河鎮(zhèn)上的很多人都認為,無垠的母親杜梨的放蕩,始于那年夏季。三伏天,連日暴雨,泥河水勢陰險兇猛,渾黃的水漿在石橋兩側滾起細密的渦紋。不得已出門的人心驚膽戰(zhàn)扶著欄桿出入泥河街口,雨帽遮掩下的雙眼漲滿憂懼。終于一個傍晚,在沸沸揚揚的對災難的預言中雨條變細,又過了一夜,早起的人對著細絲樣的雨線長出一口濁氣,沒來得及洗把臉,西街口的尖叫已此起彼伏,人們一下子睜圓惺忪的雙眼,很快出了門,膛著滿街稀薄的泥水朝石橋奔去。

橋下是濁水,是一團一裹的垃圾,是層層浮積的葦草和蓬蒿,是一具泛著白光的裸體女尸。天哪,天哪,人們驚叫之后似乎想起作為活著的人,還是要做點什么,有的扭頭跑進街里派出所去喊大鼻子老李,有的在掰著指頭歷數(shù)這些年黃河水一共沖下來多少具尸體,大部分人圍在橋上或河兩邊,一邊對著逝者白花花的胸脯和肚皮生出些不無邪惡的想象,一邊又別著頭,唯恐那張泛青、貼著幾縷頭發(fā)的臉鉆進自己夢里。

上了年紀的女人,在橋面和橋下的路口簇成團,說過去的人是不能見天光啊,得拿個什么遮遮才是。接著又紛紛互相訴說家里真是沒有多余的床單衣物,一面說,一面在心里迅速原諒了自己,重新仰起一臉愁苦嘆氣。男人們三五湊著點煙,說真可惜了的,這么標致的小娘們兒。邊說邊不時往橋下瞄著,好像這樣就能減少幾個可惜指數(shù)。這樣,本應該早就進行的打撈工作,直到大鼻子老李到來才開始行動起來。水位很高,站在岸邊的人,持一根長竿稍一用力就把尸體撥到了幾近與河岸齊平的水邊上,再將一塊油布推到她身下,扯著油布的四只角拖了上來。

多年過后,那天的情景,泥河鎮(zhèn)上的許多人仍歷歷在目。他們說杜梨從東邊來,穿著淺灰的長褲和豆青色的短袖圓領衫,高卷著褲腳,黃泥稀啦啦地掛在她健美的小腿肚兒上,流落出一道道紋絡。杜梨肘彎里掛了一只填滿書書本本的布包,為她秀美的面頰添了幾絲書卷氣。她身后是泥河公社錯落的店鋪和一條看不見盡頭的長街,幾只燕子在雨后霧茫茫的天空中飛來飛去。有的人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猜測一切可能出于天意。在泥河鎮(zhèn)長大的上海女子杜梨在橋東是圣女,過完橋后一眨眼變成蕩婦。

誰也不知道橋東橋西這不出百米的距離對于杜梨意味著什么。那時候,全副武裝的黃法醫(yī)已經在身旁擺開的一整套解剖器具中,選出一柄細刀,準備劃開死者的五臟六腑,圍觀的人紛紛驅趕自家孩子。要不是法醫(yī)的人在當場解剖和送到醫(yī)院太平間去再說兩者之間游移不定,杜梨看到的應該是一具開膛破肚、顱翻頸斜的零碎尸骨。那樣,她也許就不會在過了橋后背著眾人停駐了片刻后,轉過身來,扔了布包,擠進人群,脫下自己的褲褂、胸衣套在死者身上,一絲不著地在眾人目瞪口呆中走在泥河大街上。當天晚上,黃海農場詩人賈十月站在泥河大街上的兩棵槐樹下,當眾朗誦了題為《驚慌的塔納托斯》的詩作,其中有幾句是:“可憐的塔納托斯/跌倒在地/眼里/是一朵/閃光的桃花?!币恢芎?,畫家、黃海農場的美術老師燕非難請朋友們到他的畫室,欣賞剛剛完成的油畫《小鎮(zhèn)戈黛瓦》,畫布中央是一個全裸的女子,閃光的小腹、粉色乳尖沐浴在淺灰色調的背景里,身后是幾棵苘麻和殘破的石橋。人們一眼就看出,畫中人,就是裸身走在泥河大街上的杜梨,只不過,手中的布包不見了,代之一把開著紫紅色花穗的水蓼。

泥河鎮(zhèn)上的人,對杜梨是不是全裸產生了分歧。有人說記得清清楚楚,就是赤裸裸,一絲不掛,有人說錯了,不是一絲不掛,而是穿了一條褲衩。雙方意見在時間中各自分蘗生長,相持不下。持后一種說法的人說尸體根本不需要一條褲衩,并且小唐和馬秀銀都看得清楚,是直接套上的褲子。但持前一種說法的人立即就反擊說大波記得清清楚楚,杜梨就是光著走到橋下的,迎著她面走過來的人,還清楚地看到了她私處。悅來客棧的老板娘聽到了他們的爭執(zhí),憤怒地指責他們心懷叵測,是從心里不想讓杜梨的丑聞過快冷下去。一群蒼蠅!谷米說。

爭論的人一點也不生谷米的氣,看谷米走遠,換個姿勢接著說。在泥河鎮(zhèn),再也找不到一個比這更成為問題的問題了。持后一種說法的人立即逼迫前一種說法的人說出都有誰和杜梨走了對面,得到人名后立即走街串巷去證實,結果都說當時是走在了對面,看到那種情勢,都把頭偏了過去,都是走到橋頭才聽人說那是杜梨。最后,人們終于想到了據此創(chuàng)作的畫和詩,找來了燕非難和賈十月。但畫家和詩人聽明白了找他們到來的意思之后,竟然拒絕直接回答,一個當場謄寫了自己的詩作,一個返回畫室,讓人送來了畫作。持前一種說法的人指著油畫,說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這才是真實。持后一種說法的人反復朗誦了賈十月的詩,鄭重指出,詩作中,只有暗示胸部的桃花,并沒有寫到臀部和小腹。自此,褲衩問題,終于成為一個無解的典故。后來,泥河鎮(zhèn)上的人,遇到什么攪纏不清的事,就把手一揮,說,不說了不說了,又是個褲衩子。

無垠說其實詩人和畫家,當時都不在現(xiàn)場。這不是鄭人買履,而是泥河鎮(zhèn)上的人,常常把藝術的真實當作了現(xiàn)實的真實。泥河就是這么個奇怪的地方,窩在河海交匯的荒地里,連去縣城都要在路上折騰大半天,但生活在這里的人,卻無比關心這世界上和柴米油鹽無關的人和事。成年后的無垠離開泥河,走過了南方北方許多地方,說沒有一個地方和泥河一樣蕪雜奇特,兩個打豬草的孩子惱了會用“Youre a bastard”對罵,這源于黃海農場幾個分場住了各式各樣專業(yè)的下鄉(xiāng)學生,其中一幫是來自上海的學英語的。幾個在南灣邊洗衣裳的婦女,會對著一灣荷花討論變焦問題,這源于從青島來的,開了紐樂芙照相館的攝影師郭少安。街邊賣魚的小販,悶極時,會大聲朗誦:雖然枝條很多,根卻只有一條,穿過我青春的所有說謊的日子,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邊朗誦邊刮著一條鱸魚的魚鱗。這是因為小鎮(zhèn)上有自稱是當今中國最偉大詩人的賈十月。街上的孩子,放學后常常聚在街邊,為拉-7戰(zhàn)斗機翼展是9.84還是9.74爭得不可開交,這都來自于鎮(zhèn)東北是某師的駐地。無垠說如果了解了泥河是怎樣的一個地方,也就能稍稍感受到一些她母親杜梨當時舉動的隱秘動力。

無垠說直到現(xiàn)在,夜里睡不著時,她還在一次次想象當時的場景,在腦海中勾勒死者的樣子,是長發(fā)還是短發(fā),腿有沒有足夠長,乳房是不是和她母親那樣硬挺。她還一遍遍勾畫母親年輕時的面孔和體態(tài),想象母親的長褲是哪一種灰,圓領衫是哪一樣的青色,猜想母親以什么樣的姿勢脫下衣褲給死者套上,是自己完成的還是得到了旁邊人的幫助,想象母親光著身子游弋于灰蒙蒙的大街,如一尾孤單的魚。

在足夠多的想象之后,很多次,無垠竟然分不清哪一個是母親,是走在街上的赤裸女子?還是穿著母親衣物的、被黃河泥沙卷裹而下的那一個?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猜測泥河彼此心照不宣地向她隱瞞了一個事實:生她的正是沿著黃河來到泥河公社的那個外鄉(xiāng)女子,而被她喚了十幾年媽媽的母親,其實是個贗品。想象那個赤裸的死者躺在油布上時高高隆起的肚皮和肚皮下她的悸動。有的深夜,如此的想象讓她嗅到了生死擰纏在一起的復雜氣味,她能分辨出哪一縷是帶著暗紫色或麻灰色的死亡,哪一縷是新綠色或桃色的生機。它們在子時,在無垠的房間里相互撲打撕扯,并在丑時將至前偃旗息鼓,道歉作別。無垠的十二歲和十三歲,夜夜在生死炮火燒灼的戰(zhàn)場上狼奔豕突,最后像一只將死的綿羊在黎明前的薄光中合上雙眼,重復做著指認哪一個才是她生母的夢。一個是死的一個是活的,一個躺在泥水里,一個走在大街上,一致的是同樣的赤裸。她甚至懷疑一個人其實能死兩次,兩個人,其實都是她的母親。

直到十四歲,無垠的胸前突起兩顆花苞,接著初潮洪水一樣泡透了被褥,她才與自己的想象、夢,講了和。她開始認為誰是她的母親,對她來講,并無不同。就像她母親在鎮(zhèn)北野地上槍聲響起前跟她說的:不要問你父親是誰,你是所有人的女兒。無垠說從更純粹的角度講,人只是人類的幼仔,從死亡中來,到死亡中去。

杜梨不止一次告訴無垠,當那天她把那條淺灰色褲子和豆青色上衣給死者穿上時,感覺比穿在她自己身上更加相襯、舒適。淡綠色的胸衣,她蓋在了她的臉上。杜梨說可惜正是夏天,她沒有圍紗巾出門,等她回家取了紗巾再返回時,石橋邊只剩了一大攤被這個驚慌的世界攪亂的淤泥。無垠說她母親手捧著紗巾站在橋上,第一次切膚感受到了人生的難以如意。也許,就是因為差這一條漂亮的紗巾,她會上不了天堂。無垠的母親認為上不上天堂的標準,就是漂不漂亮,也只能是漂不漂亮。

無垠說她的母親當時似乎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會帶來什么嚴重的后果。說她可能感覺,一個大姑娘當眾脫光了衣服,只是有點不妥而已。但死者缺少一條紗巾,才是天大的憾事。這種遺憾讓她無比難過,在很長時間都感覺對不起死者。

杜梨取了紗巾來到大街上時,穿上了那件預言似的黑色連衣裙。在泥河人的眼里,雨后的天氣,無論從健康、實用還是審美角度,都不應該穿裙子。杜梨身上的黑色連衣裙在人們眼里已經不再是一件衣物,而是為了挑逗眾人、欲蓋彌彰的道具。裙擺下露出的腿和卷起褲腳下露出的那兩只,盡管都一樣白,但根本不是一回事。杜梨攥著一條杏色紗巾,提著剛才扔到橋邊已經沾滿泥漿的布包,數(shù)嗤欻嗤踩著泥水望著大街的盡頭。誰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看到了什么。人們的目光落在她白皙的胳膊和腿上,她每走一步,柔軟的腰肢帶著豐滿的臀部扭動一次,從公社大院門口到倉屋,從巷口到街里,走過每一家店鋪,走上西街口的小石橋。人們的目光雨滴一樣打在她身上,叮咚叮咚脆響。而誰也不知道,杜梨再一次出門,只是想給死者圍上一條紗巾。

無垠說她是由此開始了對她母親一生的思考和再認識,開始思索美在生活和生命中的至高位置。也由此,她理解了母親所有的心動,也理解了她被槍決的結局。

那一天,杜梨的黑色連衣裙像一件喪服,像是在祭奠自己清水般透明澄澈的少女純貞。杜梨的好友、泥河鎮(zhèn)西首悅來客棧的老板娘谷米,曾經對無垠說,你想想,那樣的年月,有幾個人穿黑色的連衣裙呢?谷米回憶起她與杜梨在錦繡裁縫鋪定制裙子時的情景就一肚子氣。谷米說當年的錦繡裁縫鋪在蜈蚣胡同最深處,店主錦繡和曾經的瘸腿丈夫老高,加高了那條蜈蚣腳上的院墻,沖著胡同口裝了兩扇玻璃門。店內光線昏暗,搭在兩邊墻壁上的布匹花紋幽秘暗沉,一塊豎長條的鏡片,鑲嵌在門后的墻上。杜梨將那塊黑色的布料扯在身上,對著豎長條的鏡子遐想穿在身上的模樣。谷米堅決反對用那塊黑布做衣裳,更反對做成一條裙子。但杜梨一句話也沒說,既沒反駁也沒同意。老板錦繡憑著洞穿人心世事的雙眼看透了杜梨的心思,最后在她們沒有明說選擇哪一塊布料的情況下量好尺寸,開出了七天后取貨的單子。黑裙子花光了杜梨去泥河中學圖書室上班后第一個月的工資。谷米說,錦繡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誰要一出丑她就像過年一樣。她要還有一點人心,早就應該用縫紉機把自己的嘴縫上。她常常叮囑無垠,一個姑娘,千萬不要穿出格的衣裳。

悅來客棧的老板娘谷米認為,衣裳是人的招牌和旗幟。掛什么樣的招牌做什么樣的買賣。就像她家客棧上的門匾一樣,一掛出去,南來北往的各色人等誰都知道了是家客棧,都能進入這里的某一間房子逗留、盤踞。作為母親生前的兩位好友之一,谷米對于那天她因忙著在后院烤制布雞沒有出門瞅一眼后悔不已,并且對那天出現(xiàn)在橋上的人,特別是女人充滿了敵意與鄙夷:死的已經死了,光著蓋著的,還不是一樣?為什么要看活著的人出這樣的洋相?沒有一個人攔一下,不知她們安的什么心思!一群下流的東西!

谷米每次見到無垠,說起杜梨,都會重復一遍。后來,譴責在不斷重復中升級,到了晚年,這件事在她嘴里,幾乎變成眾人為了一具尸體扒光了杜梨的衣裳。無垠說也許回憶在時間和人的意識里能夠自我生長,任何人,想在過去中搜尋某種有價值的東西,除了也許會感受殘存的美,將一無所獲。無垠對殘存的美做了闡釋,她說這不是對美的貶低,因為在她看來,任何一種形式的美,都是殘缺的存在,像她美麗的母親一樣。

無垠從來沒見母親穿過那件黑裙子,但見過那件裙子。透過重重時光和早已混沌的記憶,那件黑裙子像一只蝴蝶,撲動著被年歲磨毛的翅膀,撲簌簌飛過來,又撲簌簌遠去。無垠是在一個傍晚從母親的衣箱中翻出那件黑裙子的。已經知道愛美的無垠想抖開它看看它的款式,或者說,看看適不適合她穿,因為那件散發(fā)著刺鼻的衛(wèi)生球味兒的裙子被疊成方塊狀,壓得又扁又硬,根本看不出大小和款式。但她剛剛用手捏住衣領舉起來,她母親就回來了。

杜梨將山一樣的柴捆扔在灶后,大喝一聲,你在干什么!

無垠嚇壞了,在她記憶中,母親從來沒有這樣大聲說過話。她手一抖,裙子掉在地上,她告訴母親想找一件套在棉襖外邊的褂子。杜梨的臉慢慢從慍怒中掙脫出來,在無垠遞上一塊濕毛巾后露出微笑。杜梨脫下臟衣服,接過無垠遞過去的濕毛巾,換上干凈的棉衣和翻領外衣后撿起地上的裙子,輕輕抖開,用輕快的聲音對無垠說,妞妞你看,這是一件裙子。而后又搖了搖頭,說,太難看了,妞妞可不能穿這么丑的衣服。說著很快按原來的褶痕折疊起來,放回原處蓋上衣箱。

那時候,無垠還從來沒有穿過裙子。強烈的對美的渴望讓她在一個午后,在確定母親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時再一次打開箱子。她想把那件黑裙子拿出來好好看看,把它貼在她的棉襖外面,在窗臺前的小鏡子前比畫下,看看好不好看??墒牵龑⑾渥臃藥妆?,裙子不見了。無垠說,她母親一定從她那個傍晚的動作中預感到了什么,并為此害怕?lián)鷳n。她可能也和谷米一樣產生了衣服會最終將人框定的意識,她不能讓這件裙子毀了自己的女兒。

但當時,杜梨對已經發(fā)生的事懵懂無知,接下來的好幾天,都穿著那件黑裙子上下班,并且很快燙了個大波浪頭。寬闊的泥河大街上,杜梨身著黑色連衣裙,挺著高聳的胸脯,波浪長發(fā)在夏風中徐徐飄動。這像一部老電影。無垠說。杜梨滿面春風、趾高氣揚,高跟鞋咯噔咯噔敲打著街邊斜睨著她竊竊私語的人們的神經。她不知道自己正行走在人們如泥河夏季天氣一樣詭秘的目光中,行走在她悲與喜的人生拐點上。

這個騷貨,咯噔得我頭疼!一個露過身子的貨,憑什么在我們臉前招搖?

劉德秀對鄰居馬秀銀說得咬牙切齒。但其實劉德秀家并不開店,家門也不朝向街上,她家和街面,隔著大同鞋店的門店和后院。滿街的流言飛語讓她虛構了一場現(xiàn)實中的攪擾,并且在這場攪擾下痛苦不堪,她拿著風油精盒,一趟趟跑進大同鞋店往太陽穴上涂抹,對馬秀銀憤怒又無可奈何地嚷,你瞧瞧,一天抹七八次,還是不頂用,這個騷貨!

馬秀銀說,劉德秀是在一天午飯時突然豁然開朗的。那天,她端著碗,來大同鞋店門口用午餐,邊吃邊瞅著街面。但等了很久,也不見杜梨的人影子過來,在她快失去耐心胡亂夾著最后一筷子燉豆角往嘴里送時,突然停下了。豆角上的油水沾在她嘴唇上,很快流向下巴,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上的油花,拿手背沾了沾,說,咦,這么個不要臉的騷貨,怎么能在學校圖書室呢?不怕帶壞了我們的孩子?我們必須去學校告她!

無垠說也許劉德秀以女人特有的敏感,已經預察到了某種威脅。不知道她兩年后的秋天闖進谷倉,把在泥河中學做教務主任的丈夫吳震坤的手從杜梨的肩膀上扯開大鬧一場之后,回到家有沒有搖著頭苦笑。那天中午,劉德秀懷著無比的激情響應著命運的召喚,她不顧馬秀銀的勸阻,扔下碗筷,風一樣跑遍泥河大街,幾乎是逐門逐戶地宣布了她的想法。她扶住門框問屋里正在吃飯或剛吃完飯收拾桌面的人,你們去不去?去不去?什么?吃飯?分不清輕重了???你們就這么狠心?這么不負責任?眼看著孩子被帶到坑里?真是!

誰也說不清楚那天中午究竟幾個人跑進了泥河中學校長家屬院,但杜梨很快被學校辭退了。從上班到辭退,一共五十七天,不足兩個月。被辭退的杜梨擰著眉頭從橋西走來,在人們應驗的快感中咬著嘴唇,踢踢踏踏往前走。那時候,她也許還沒有意識到那天自己赤裸的身體給了這個世界怎樣的想象與沖擊,不知道這一切需要她用一輩子的時間和情感來補償和修復。

無垠說,這是個狗日的什么樣的世界,竟然被一個女人赤裸的身體割開了個大口子。無垠說她和她母親一樣好多年想不明白這個問題,她只是把衣裳贈予了一個死者,她沒偷沒搶沒勾搭誰,連句他媽的不好的話都沒說一句,這與他媽的那些人有什么關系?無垠就此認為每個人都有逼良為娼的沖動,成不成功在于他有沒有機會和能力。人性中最惡劣之處,在于每個人都有往道德高地攀爬的本能。她希望別人都對著世界上所有的惡行敞開,那么她自己敗壞只不過是與眾人一樣,她稍稍在敗壞面前退縮一點,就回到了高地,可以對著腳下的洪水滔天皺起眉頭。

無垠說她母親一定是在過后的某一刻明白了自己所面對的現(xiàn)實,明白了之后她是選擇了繼續(xù)堅持做自己,還是隨俗世放逐,后來的她究竟是哪一種選擇的結果或者說她怎樣評價自己,誰也說不清楚。對那天傍晚的杜梨來說,喜歡的圖書室生活已成為過去,她沉浸在被學校莫名辭退的懊惱中,看著夕陽下自己長長的影子。也許,她在想,所有的不快會像仲夏那場大雨一樣很快過去,那時候廣袤的原野上已經變得干旱,泥河重新成為一條細彎彎的帶子。她應該就是這樣想的,因為何建邦第一次看見她時正是那一天,她正提著布包走在街邊,與他擦肩而過時,抬頭粲然一笑。

馬秀銀說,公社書記何建邦停住腳,回頭看著杜梨,直看到她轉過通向谷倉的巷口消失不見,他才扭過頭繼續(xù)向西走去。已經歷過兩個男人的馬秀銀斷定在這擦肩而過的一刻,這個戴黑邊眼鏡的,在泥河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的男人愛上了杜梨。只是不知道他在急驟泛上心頭的愛意里有沒有嗅出死亡的氣息。

2

杜梨與燕非難的愛情開始于當年秋季的一個傍晚。

杜梨曾經向秦如瓦細述過當時的情形。祛學校辭退之后,杜梨拒絕了農機站站長王文坡農機站保管職位的邀請,她的理由是到一個單位去干,會被辭退,心里別扭。有人說王文坡回去匯報后,何建邦自己去問過杜梨,被杜梨以同一個理由拒絕了。秦如瓦說杜梨一眼就看穿了何建邦的居心,不過,杜梨說,這人挺文明的,不討厭。杜梨租下紅太陽勞保用品店的半間門面房賣毛線。里里外外收拾停當,擺好貨品,將要開張之時,才發(fā)現(xiàn),還缺一塊門匾。她當即到鎮(zhèn)東南角的木材站選了塊桐木板,想著去泥河中學請她短暫的同事、語文老師白鐵軍用紅漆寫上店名。

秋天的夜晚涼爽舒適,杜梨抱著那塊桐木板,向西走在泥河大街上,到了利民水產店門口兩棵老槐樹下不得不歇口氣時被燕非難看在眼里。燕非難當時正圍著槐樹下的棋攤看熱鬧,聽到了木板落地的沉悶響聲。他轉過頭,看到杜梨頭發(fā)散亂,搓著兩只被木板硌疼的手。燕非難發(fā)出嘖嘖的感嘆:罪過罪過,這樣的手,怎么能干這樣的粗活兒,你這是干什么去?杜梨早就知曉這個留著平頭,在她印象里最不像畫家的畫家,就是不久前將她赤裸著畫到畫布上的人。杜梨沒見過那幅畫,但聽人說,畫上的人,比她更像她。杜梨對秦如瓦說很想看看那幅畫,無垠也不知道最終看到了沒有,秦如瓦沒有告訴她。

杜梨告訴燕非難,說要找人寫字去。燕非難聽后攤開雙手,對杜梨說,你仔細看看,這是個什么?杜梨對著他打量了半天,說,是個人。燕非難哈哈大笑,笑得杜梨莫名其妙。燕非難拿手比畫著一個框子,比畫了好幾次,杜梨才恍然大悟,啊,是啊,是啊,畫家。杜梨拿手往耳后順了下頭發(fā),扭著身子,嘻嘻笑了。燕非難一手提起木板同杜梨進了毛線店,那一晚,兩個人,都沒有再出來。

第二天一大早,燕非難就回學校扛來梯子給毛線店掛牌,大人們都遠遠地在各自店鋪門口張望,一群孩子圍在毛線店門口,一邊對門匾上飛著卷角的花體字嘰嘰喳喳評頭論足,一邊大聲問拉斐爾是什么意思。燕非難站在梯子上,并不回答孩子們的話,砸完釘子跳到地面上,看了眼杜梨,回頭對孩子們說,去,你們懂什么!

人們說,拉斐爾毛線店和杜梨一起,開張了。毛線店掛上了牌。而女人們說,杜梨走路的姿勢,和前一天,明顯不一樣了。

無垠說現(xiàn)在百度上搜“燕非難”三個字,前十幾幀出現(xiàn)在百度圖片中的畫,全是“谷倉中的圣母”系列的畫作,這些畫作,讓燕非難入了當年的國展,第二年入了中美協(xié),第四年去了北京,第七年去了巴黎。去年十月份,無垠說在網上看到消息,燕非難谷倉中的圣母11號畫作在法國最權威的維麗雅在線拍賣會上拍出1.23億的天價。無垠下載了這幅畫的高清版本仔細端量:她母親杜梨斜著身子,臥在一片金黃的谷粒中,鋪散在谷粒上的頭發(fā)像長長的水草,幾欲浮搖。杜梨目光清澈寧靜,長長的脖子和肢體映一層淺淡光芒。無垠說,畫作上人體的形狀,讓她想起幾年前在某個奢侈品商場看到過的一枚高音譜號型的鉆石胸針。

燕非難在毛線店掛牌的當天,找著畫架住進了谷倉。

那時,谷倉已經名不副實,當季收上來的公糧,都存在泥河公社東南角面粉廠隔壁的大倉庫中。無垠說,她家住的也不是整個舊糧倉,而是糧倉一場大火后殘存的一小部分。這一小部分四周空闊,雜草漫爬,灌木葳蕤,疏于打理的院子南邊長著高高的蓬蒿和蒼耳,原來用作隔離的淺溝夏季存水后會在一夜之間冒出高高的水蓼和蘆葦。無垠說,她們家,像住在一座孤島上。無垠小時候問過幾次為什么她們不住在別人家住的院子里,為什么會住在這么個奇怪地方。無垠說她母親聽了她的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告訴她,就算這么個奇怪的地方,也是她外婆拿命換來的呢。無垠問為什么是外婆拿命換來的,她母親就再嘆一口氣,不愿往下說了,或者說,你還小,長大了再告訴你。

無垠懷疑燕非難當時真是采購了大量的稻谷撒進了她們家。她小時候,她母親有吃“活米”的習慣。杜梨說,米脫了皮半個月是活著的,半個月之后,就開始死,就不新鮮了,也沒有那么多營養(yǎng)了。無垠問什么時候才完全死了呢,杜梨說,三四個月吧。杜梨說這是聽她父親、無垠的外祖父說的。無垠知道了外祖父是一位農業(yè)科學家,外祖母是圖書館管理員,他們原本在上海。她的母親也是在上海出生的,她的外祖母抱著她母親,由護士們推著從產房到病房的走廊外面,一籠杜梨,正開得歡實,外祖母問外祖父是什么花,外祖父說,杜梨,嗯,是棵好花,就叫杜梨吧。無垠聽到這兒問她母親是不是她出生時窗外開著無垠花,她母親就笑了,說無垠不是一種花,而是……而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很大,大到無邊無際的意思,希望你的人生開闊,沒有……沒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谷米告訴無垠,她的外祖父是在亂年頭被攆到泥河來的,因為他拒絕在畝產八千五百多斤的實驗報告上簽字,還說了很多不合時宜的話。外祖母是自愿跟著外祖父來到泥河的。一開始他們都在黃海農場勞動,后來她的外祖父腰受了傷,被安排打掃清理糧倉院子。

成年后的無垠,時常想像她母親與燕非難在谷倉中的情景。

那時候,杜梨像一粒飽滿的谷粒,圓實緊致,潔白馥郁。谷倉中的圣母系列畫作,有正午畫的,杜梨腳邊,陽光像一塊磚,她光潔的小腹和堅實的乳房都沐浴在暖色之中;在傍晚畫的,整個畫面暗啞深沉,杜梨站在一塊藍花布上,伸手抓著一根從天而降的繩索,除了朝外的側面和乳尖稍有亮色,其他隱在薄灰之中:有晚間畫的,燈光將杜梨的上半身照得透亮,她頭向后仰著,下巴高高抬起,下身潛入洶涌的黑暗,旁邊兩只熟透開裂的石榴將整個畫面帶入欲望的懸崖;有冬天畫的,光束穿過杜梨的腰腹和身旁的稻谷,一直打上幾近房中央裸地上的一只繡花兜肚;有春天畫的,透過杜梨肩膀上的窗口,看到谷倉外圍地上小草的嫩芽和再遠一點的煙柳。任何一個人,都能想象畫家的目光和手指怎樣在畫中人胸腹之上游走探索和驚嘆,生命的深邃、神秘、欲望幾欲脹出畫外。

谷米說,那兩三年間,燕非難長在了谷倉里。他的妻子、黃海農場一分廠出納員呂小葵幾次到農場中學領導處哭訴,要求校長出面干涉。那個光頭宋校長,幾次找人通知燕非難到他辦公室未果后跑到谷倉找燕非難,門拍不開,趴在窗戶上往里看,裸身臥在谷堆上的杜梨把他看呆了,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燕非難已經轉出門口拽起了他衣領子。組織指望不上,呂小葵只好親自出馬,發(fā)現(xiàn)毛線店關著門后,跑到谷倉對杜梨謾罵折辱。

正是仲夏,谷倉臥縮在一片青蔥之中,呂小葵怒氣沖沖順著谷倉外圍放射狀的小路闖了進去,驚起一片又一片蜂蛾蟲蠅。在呂小葵叫罵聲中杜梨紅著臉打開門,燕非難整理著衣裳站在門內看著。泥河鎮(zhèn)上的人說,那天,燕非難的身后,橫臥在畫面上一絲不掛的杜梨,就是后來拍出了天價的谷倉中的圣母11號。呂小葵絲毫沒有被畫中的美撼動,她怒不可遏,沖過去對杜梨拳打腳踢,揪下半把頭發(fā)。杜梨自始至終都沒有反擊,也沒有躲閃后退,而是低頭彎腰,本能地護住頭臉和胸腹,在呂小葵暴力間隙往地上吐嘴里的血。也許,杜梨表現(xiàn)出的柔弱更加刺痛了呂小葵,陷入暴怒和絕望深淵的呂小葵后退幾步,瘋狂地沖向杜梨,把她蠆在地上,照著胸腹一通跺踏。第一批聽到動靜趕到的人說,一開始,燕非難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在呂小葵打累了,到谷倉扯他回去時,他長嘯一聲,高高揚起畫筆扎進自己的肚子。呂小葵尖叫一聲,跌倒在地。她的旁邊,杜梨正雙手捂著下腹,身下的地面匯集起越來越多的血水。呂小葵哇的一聲號啕大哭,像受夠了世界上所有的委屈。等人們七手八腳把杜梨和燕非難送進醫(yī)院,她哭得沒著沒落,爬起來回家了。

大意的杜梨不知道自己已經受孕,本該是無垠哥哥或姐姐的那個孩子,在呂小葵鋪天蓋地的暴怒中化成了一攤血水。杜梨在聽到醫(yī)生說她已經小產后傷心地哭了起來,越哭越痛,把三樓外科病房的燕非難哭了下來。燕非難圍著她病床轉了幾圈,說,這個劊子手!

燕非難穿著病號服,捂著肚子,到法庭起訴離婚。

從此,杜梨被嚇出一個毛病,隔三岔五,就到醫(yī)院檢查有沒有懷孕。這一行為,讓她更加成為泥河大街上的笑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泥河鎮(zhèn),就是婚后受孕檢查,都偷偷摸摸的,生怕人家知道后笑話。一個未婚女青年,竟然頻繁而大張旗鼓地去醫(yī)院查孕,并且毫不避人。有好多人懷疑,杜梨是不是腦子缺根筋。

而燕非難,傷好了,婚也離了,再次回到谷倉,拿起畫筆時,卻發(fā)現(xiàn)每一根線條都不對頭了。他不知道是自己出了問題,還是母親出了問題,反正有個地方出了問題。他發(fā)現(xiàn)杜梨總是有意無意地把手捂在小腹上,他擺好的姿勢維持不了幾分鐘就完蛋。光線也不行,稻谷也不再金黃。后來的12-17號作品,他自己說是贗品。無垠說看到過他在《藝術鑒賞》上的一篇文章,探討的是一個畫家抄襲自己的問題。他認為藝術家在技術和風格上成熟之后,唯一的指望就是等待上天喻示。偉大的作品無一不是作家無意識的產物。沒有這種神示,畫就死了,作品只是藝術的尸體而已。只有神性才能成就真正的畫家。絕大部分畫家都在自覺不自覺地抄襲自己。幾個藝術理論論壇和藝術圈知名博客都轉了這篇文章。有的人認為是真理,有人認為燕非難在嘩眾取寵,故作高深。但不論怎樣,確定的一點是,燕非難那時候就知道再也創(chuàng)作不出更好地作品了。他放棄了人物畫,改畫靜物和風景,將谷倉中的圣母十一幅畫作隔幾年拿出一幅。這一系列畫作,在國內展出三幅,其余八幅,兩幅在美國首展,兩幅在西班牙首展,其余在法國首展,直到二。一二年,才展出谷倉中的圣母11號作品。

無垠推測,燕非難斷定自己再也畫不出更好的畫那一刻,與杜梨的愛情就結束了。雖然,谷米說他在去北京之前,仍然經常來谷倉畫畫,還送杜梨禮物,甚至與另外三個人一起,幫杜梨大修了一遍房子。無垠想這一些,除了感情因素外,他可能還抱著試試還能不能找到昔日靈光的僥幸心理。他在推特一段接受采訪的視頻中說:一個真正的藝術家,藝術才是真正的生命,愛情、名譽甚至自我的生命,只不過藝術的附麗而已。

谷米說燕非難在杜梨流產之后,動過娶杜梨的心思,并且決定按照傳統(tǒng)習俗,委托她作為名義上的媒人。谷米就是在做媒過程中與杜梨成為好朋友的。谷米幾經考慮,挑了個晚上去谷倉找杜梨選毛衣圖樣,挑圖樣過程中閑聊時將燕非難的意思說給杜梨。杜梨撲哧笑出聲來,說,結婚,什么意思?要讓我和呂小葵一樣跑到他相好的那里罵街撕人頭發(fā)嗎?谷米說那時候,杜梨已經不止跟燕非難好了,已經有好幾個情人。無垠曾經問過都有誰,谷米說其實她也鬧不清楚。

但確定的是,杜梨可能也知道她與燕非難的愛情,已經隨著燕非難在畫架前深一口淺一口長一口短一口的嘆氣,隨著她時刻對有沒有受孕的關注,煙消云散了。

谷米認為杜梨雖然聰明,但卻是個不開竅的人。無垠也從她這句話中,知道谷米雖與杜梨是很要好的朋友,但自始至終,谷米是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杜梨的。谷米在骨子里,是朝著一個好女人方向努力的,但造化弄人,三嫁之后,還是沒能尋到落身之處。杜梨安全按照自己的心性行事對谷米來說簡直是傻得沒丁點算計。那幾個男人,她抓住一個,也夠吃一輩子。谷米說。

但杜梨似乎誰也不想抓住,雖然,她身邊的男人越來越多。谷倉周圍雜草叢生、灌木糾纏的荒地上,開始出現(xiàn)一條又一條小路,春夏草木茂盛之際是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秋天來臨,蓬蒿在漸起的東北風里枯萎摧折,荊柳落光了葉子,谷倉四面八方放射狀的小路顯露出來。人們的譏笑辱罵與詛咒,也順著小路,像箭鏃一樣朝谷倉飛。人們看到開音像店的大波,街上混混武沈陽,泥河六隊漁人陸乘風,中學教務主任吳震坤和教師蘇向陽,公社派出所小汪,公社書記何建邦,來泥河養(yǎng)蝦的蘇北人孫少紅……白天晚上,都有人到谷倉去。谷倉中常常傳出杜梨與不同男人的嬉笑怒罵。而畫家燕非難,據說早就在住院期間,與護士秦如瓦好上了。

3

與杜梨的情事同時火爆起來的,是她毛線店的生意。

夏末的時候,杜梨在滿大街人對她品行的指摘中把整個紅太陽勞保用品店盤了下來,不等消息傳遍大街,店面已經裝整得干凈漂亮,各式各樣的毛線按照橙赤黃綠青藍紫黑白花的順序排列在貨架里,柜臺中還出現(xiàn)了二十幾種新捋編織的書。巧手的杜梨按照書上的樣子每個織三個完整的花色擺到另一邊的柜臺里供顧客參考。粗細不等的毛線都標著一寸長度的成品需要的針數(shù)。

杜梨獨特的貼心服務,使毛線店的生意隨著天氣漸冷如火如荼。連最討厭她的劉德秀也沒能經受住那些花色的誘惑,一氣織了三件毛衣。而不久之前,她剛剛因為杜梨和她做教務主任的丈夫吳震坤的傳言跑到毛線店和谷倉進行了辱罵。劉德秀叫罵著看到杜梨低著頭站到了門口,罵著罵著突然看到杜梨扶著門框展顏朝她一笑,那笑中洋溢著由衷的快樂,嫵媚嫣然。劉德秀住了口,朝身后看了看,感覺自己眼花了。后來杜梨又笑了一下,并且用手捂在嘴上。她感覺受到了更大的污辱,向前沖了幾步,將手高高揚起,揚了一會兒后又慢慢放下來。后來她對人說那一刻,她拿不準杜梨與她丈夫到底有沒有一腿,也許,只是那些口舌該生瘡的老婆們瞎造。那天晚上,泥河大街上的人看到劉德秀披頭散發(fā)從家門口躥出來,哭喊說吳震坤要殺人了。劉德秀又一次把自己的丈夫向杜梨身邊推了一步。但有人說劉德秀沒有動手,是杜梨隔三岔五地到醫(yī)院查孕的行為讓她害怕,怕杜梨真要懷孕了,再把她打流產,太損陰德。事實上,后來沒有人對杜梨動過手,泥河人相信人命關天,再酸的醋再嫉的火氣也不能讓自己沾上人命。一個手上沾了血的人,比德行上的不濟更加讓人恐懼。

充實的生活讓杜梨的臉一改往日蒼白,紅潤豐盈起來,同泥河大地上的稼禾一樣迅速在清澄的天氣里抽穗灌漿,籽籽粒粒在某個午后堅實飽脹,碩壯非常。同時豐盈起來的還有她的乳房和肚子。杜梨和泥河兩岸每一個勤勞的農民一樣,那個秋天,除了收獲了大量的財富,收割著五顏六色的美,還收獲了一個女兒。無垠在母親肚腹中聽到母親咯咯地笑起來,聽到母親哼著《在希望的田野上》用新打的綠豆煮粥,聽到田野中吡吡啪啪豆莢剝裂,聽到泥河水嘩啦啦一氣向東,聽到母親杜梨和陳初秋在谷倉中竊竊私語。

陳初秋站在谷倉梁下的一只板凳上為杜梨扯一只白熾燈泡。杜梨站在地上,一只手托住后腰,一只手抹著一只巨大的梨,像一只鼴鼠那樣,用兩排細密的牙齒嚓嚓嚓啃著,提醒陳初秋小心別電著。杜梨管陳初秋叫秋,母親說,秋,當心,杜梨還說,秋,好了沒有?下來吃梨。陳初秋不作聲,他正咬著電線,用一把小錘子往梁上釘一根鋼釘,然后把電線用一根膠線在釘子上縛住。做好這些后,無垠聽到陳初秋“嘭”的一聲跳到地上,她的母親驚叫起來,呀,小心呀,看崴了腳!

陳初秋在門后的臉盆中洗了把臉,不一會兒無垠就聽到兩只嘴同時嚓嚓嚓將一只梨咬得汁液四濺。陳初秋把她母親抱起來放到床上,她母親捂著肚子,說,小心。陳初秋說,就抱一會兒。她母親在陳初秋懷里說了好些情話,他們還算了一會兒她什么時候出世。她母親說來年陽歷四月份,陳初秋說,那就五一吧,也不差那幾天,生一個勞動小能手兒,和媽媽一樣。說完陳初秋嘿嘿地笑了,她母親說,你笑啥,又不是你的。陳初秋說,再胡說小心揍你。她母親咯咯地笑起來。陳初秋卻嘆了口氣。她母親說,怎么啦?陳初秋又嘆了口氣,坐起來開始抽煙。她母親卻一合眼,睡著了。她母親做了一個夢,又一次夢到泥河灘一片金黃,夢境像一個長鏡頭,由遠及近,她看到自己在河岸的野草中站著,看著昏黃的河水>中擊著沙岸,>中擊著岸邊她外祖母赤裸的身子,她母親脫下上衣向河灘上跑去,雙手扯著衣領兩頭向她的外祖母罩過去——她的手觸到的,是冰涼的泥沙,河灘平展金黃,幾只小蟹在她的夢里爬進爬出。

哦!

杜梨醒了。

天哪,我還當在河灘上。

杜梨對陳初秋說。

陳初秋還在抽煙,回過頭來,看著杜梨嘆了口氣,扔掉煙蒂,說,我明年轉業(yè),帶你回子長。

杜梨哭起來,嚶嚶的哭聲讓無垠心都碎了。杜梨哭得歡實,一面哭一面撲進陳初秋懷里。陳初秋摟得杜梨那個緊喲,無垠都快喘不過氣來了。無垠翻了個身,踹著杜梨的肚皮。杜梨掙脫開陳初秋的胳膊,止住哭聲,撫摸著腹部,說,哎呀,真糊涂,這時候可不能哭喲,讓娃娃聽見。陳初秋說,是啊,這時候怎么能哭呢?杜梨說,還不是你。陳初秋站起來,穿上上裝,扣嚴衣領上的風扣,對杜梨說,你等著。

谷米對無垠說,陳初秋大概是杜梨唯一動了心思要長相廝守的人。無垠問谷米她是不是姓陳,谷米說,你媽不在了,只有天知道。

杜梨與陳初秋,相識在七月十四日晚上。

那天晚飯后,杜梨提著一個裝著供品和紙錢的籃子,到公社北水塔下十字路口祭奠父母。到了鎮(zhèn)北,杜梨選了塊稍微干凈的地方,抬頭望著天空中一輪明月,擺供品的手禁不住顫抖,滿身心被悲傷攫住,而后坐在地上號啕大哭。雨后初晴,蛐蟲兒錚錚,杜梨哭到痛處如江河滔滔,洶涌呼號,哭到傷處如風過竹叢,嗚咽悠長,想到自己的處境如塤開十孔,婉轉凄涼??薨】薨】蘩哿?,伏在地上抽抽噎噎,頭暈腦漲,衣褲已被雨地洇濕,腰腿酸麻。她擤一把涕淚,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扶著路邊的一棵樹緩解了會兒頭暈后,拔腿返回。

你忘了燒紙錢——

陳初秋還想說,還有你的竹籃,但還沒來得及說下句,就見杜梨尖叫一聲,急轉身往后踉蹌幾步,“咕咚”一聲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陳初秋家在公社東南,為了避人眼目,選了到公社北祭奠父親。燒完紙錢后,站到路邊抽一支煙,剛掏出煙來,沒來得及點,借著月光,看到有人過來了。陳初秋不想讓人認出,就避到一棵樹下,原想燒紙錢開始后,借著來人看火不太注意身邊的動靜時,就溜回去。但誰知道杜梨悲傷過度,竟然哭了個昏天黑地。陳初秋先是詫異,后感覺這樣走了有點不太對頭,就點上煙吸著,看杜梨哭。誰知杜梨哭昏了腦袋,竟忘了燒紙錢,連籃子和盤碗都忘了帶回,他才禁不住提示。

看到杜梨倒下,他不禁哈哈起來,邊說著對不起邊跑過去攙扶,一拉杜梨的胳膊才發(fā)現(xiàn)人暈了。

陳初秋抱起杜梨一路小跑到黃海農場醫(yī)院。

那夜值班的護士是秦如瓦。

陳初秋大喊秦如瓦叫大夫,秦如瓦說,邱大夫剛剛還在,剛出去了。秦如瓦叫陳初秋幫著蜷起杜梨的身子,正要掐人中呢,杜梨醒了。杜梨醒來嘴里叫著快,快,開始脫上衣,杜梨雪白的肚皮和杏色的胸衣把陳初秋嚇得背過身去,經驗豐富的秦如瓦抓住杜梨的手,說,醒醒,醒醒。杜梨才真正醒了,她看看秦如瓦和陳初秋,又瞅瞅急診室,慌忙扣上剛解開的上衣扣子,擦著滿臉未干的淚痕,說,天哪,我還當在河灘上。

天哪,我還當在河灘上,是杜梨夢中醒來經常說的話。小時候,無垠在外面跑累了,夜里常尿床,她母親被溽醒,邊把她移到別處,邊說,天哪,我還當在河灘上。無垠迷迷糊糊聽著母親驚恐地叫一聲,又迷迷糊糊睡著。所以,直到現(xiàn)在,一說起河灘,沙灘,海灘,無垠就想起最早的記憶中她鋪的一床藍花小褥子,又細滑又柔軟。泥河公社往東四五十里就是渤海,從公社南爬上漁舟,解開纜繩,即使你什么也不做,也能順泥河而下,漂流進渤海。泥河到渤海邊霞光漁鋪的路上,每時每刻人來人往,但是,她卻從來沒有見過大海,母親看得緊,絕不讓她單獨去泥河邊,更別提大海。在她母親看來,成片成片的水,異??植馈?/p>

無垠六七歲時,跟母親去南灣洗衣裳,她站在灣邊,抒情地喊:啊,這里還有海!她母親先是笑彎了腰,而后陰下臉,大半天沒再吐半個字。很多年后谷米解開了她的迷惑,谷米說,她的外祖母就是被人推進南灣,而后隨著水流>中進泥河的,如果不是泥河肚子里那片菖蒲,她的外祖母很可能就會直>中進渤海,尸骨無存。

無垠的外祖母是為了一捧麥子送的命。

那年杜梨五歲,由于營養(yǎng)不良,甚至沒有長出咀嚼齒。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整個泥河公社淹沒在一片干咽口水的混沌聲中。杜梨的母親餓得再也產不出奶水,她自己也已經餓黃了眼皮。

無垠說她外祖父母是打掃糧倉的,一定有近水樓臺的嫌疑?,F(xiàn)在已經不可能知道外祖父母中哪一個向糧倉伸出了手,確定的是某一個夜晚,早就虎視眈眈的人們看到她母親家屋頂冒出白煙。那道白煙,在黑黢黢的夜中如一道閃電灼傷了人們的眼睛,又像一支強心針,本來饑餓得有氣無力、頭暈眼花的人們一下子獲得了不可思議的力量。人們闖進她母親家,掀開鍋蓋鑿實罪狀,然后一鎬頭,將鍋蓋連同鐵鍋、鐵鍋里正在脹大變得熟軟的麥粒砸進灶灰里。

無垠的外祖父原本就是因犯了錯誤發(fā)配來泥河的,她的外祖母怕外祖父罪加一等,挺身而出說是她偷了糧倉里的麥子。一個外省女人,不好好勞動改造,竟將黑手伸向公社糧倉,該當何罪,人們義憤填膺。外祖母說孩子沒長牙,咀嚼不了那些。外祖母揚了揚下巴,人們看到門后水缸蓋上一只笊籬里攥成一小團的堿篷種子后更加惱怒,我們的孩子們也吃這些,難道你們上海來的孩子就該比我們的嬌貴嗎!怒不可遏的人群潮水一樣裹挾著外祖母出了糧倉,無垠的外祖父緊隨其后,出了西街口后才想起家里還有孩子。外祖父回家抱上她母親追出去,出了西街口看到南邊晃動著游魂一樣的黑影,他高叫了一聲外祖母的名字,無人回應,人影也簌乎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無垠說她幾乎看到了外祖父抱著她五歲的母親在大街上的情景。父女在泥河公社的大街小巷轉了整整一夜。外祖父拍打每一扇門和窗戶,大聲問外祖母在哪里。沒有人回答他。被驚起的貓躥上墻頭,護門的狗噌地從墻角站起來,汪汪幾聲躲到一處去。一牙彎月懸在天邊,四下一片高低錯落的黑,街巷兩旁的院落和門店靜得可怕,門窗在夜幕中洞成一張張吃人的嘴。外祖父在參差深淺的黑色中踉蹌著,一步一腳踩進天明。女兒伏在他懷里,有氣無力,像一把搭在肩頭的麻繩。外祖父頂著淡薄的晨曦嘶啞地詢問每一個早起的行人,人們慌亂地搖著頭,躲避到街巷的另一側去。父女倆如兩只組合的木偶,機械地在泥河的清晨里“嗒嗒”來去。從地平線慘烈脫胎而出的太陽潑灑下血紅的光,父女倆在血色中拖出長長的影子,足有整條街那么長。不祥之感讓晨光中的外祖父目光空洞,嘴唇發(fā)紫。幾只野狗尾隨,與遲遲不肯倒下來讓它們飽食的父女如戰(zhàn)友般親密。人和狗,走啊走啊,人囁嚅著吐氣,狗焦急地呲牙。直到太陽老高,從一只血盆變成一只燒透的鐵鏊,炙出外祖父額頭上僅有的油脂,才被從海鋪上歸來的漁人陸不平引到泥河灘上,看到了赤身裸體的外祖母。外祖父的身體像煮瀼的面條一樣“啪噠”貼上泥灘,他懷里抱著孩子,仰面摔在河邊,發(fā)出月貓一樣的嚶嚶。

無垠的外祖父死于一九七一年另一場人為的災難,他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指著糧倉屋頂,又像指著屋頂外的虛空對陸不平說,是誰?誰在黑夜中伸出手?

我姥姥是被誰推進去的?

無垠說,外祖父臨終的問題也是她的問題。她看過好多人說人類最高的德行是饒恕,她相信這句話是對的。但饒恕的前提是有人承認自己是兇手,坦誠說自己犯了罪并真心悔過。無垠說,兇手們,我想代表我的親人們饒恕你們,但你們在哪里呢?推我外祖母入水的兇手一天不被找出來,我外祖母、外祖父、母親的在天之靈就一天也無法安寧。我無意對我的親人們做好的道德評判,但最起碼,他們是受害者,他們遭遇了與他們所犯的錯誤(如果有錯的話)相比過于殘酷的懲罰。每一種罪行都有與之相對的得體的懲罰。但他們,都沒有享受到。

這成了個死結,這個死結捆得杜梨日夜不得安寧,每每從夢中醒來,就呼,天哪,我還當在河灘上——

那天晚上,自以為躺在沙灘上的杜梨拒絕留下觀察一會兒的要求,跳下床回家。秦如瓦喊住陳初秋,讓他在值班接診記錄上簽字,陳初秋說,我不認識她。秦如瓦指著記錄頁上方杜梨的名字說,我認識,你只簽下你自己的名字。說著,頗有深意地看看著陳初秋游疑不定的握著水筆的手說,我也認識你,你是一師的陳參謀。說著秦如瓦露出洞悉一切的笑。陳初秋說,你別誤會,我真不認識她。剛才,剛才——秦如瓦說,我沒說你認識呀!

陳初秋啞口無言了。

水筆尖嚓嚓嚓,飛快地在紙上畫出陳初秋三個字。

無垠認為,也許,秦如瓦不那樣說,陳初秋說不定會簽別個的名字。但他簽了他的名字,我母親的安危該是就與他有了某種關系,陳初秋可能就感覺有義務護送我母親回去。

陳初秋快趕幾步,跟在杜梨身后。夜色深沉,朗月當空,杜梨在月下孑然伶仃的背影也許讓他心里莫名地一陣陣酸楚。還有他一定前前后后把看到杜梨后的一切想了一遍,想起她的籃子還在公社北水塔下的路口。陳初秋喊住杜梨,說,你的籃子——

杜梨有些負氣,說,不要了。

陳初秋說,還在生氣呀,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

杜梨說,我是在氣自己,和你沒關系,你別跟著我了,你不是住在那邊嗎?

說著她指著公社東南說。

陳初秋說,你認識我?。?/p>

杜梨小聲說,我不認識你,但你前不久陪著媳婦到我店里買毛線了,你們都穿著軍裝。

陳初秋在離杜梨兩步遠的地方立住,說,你記性真好。

杜梨嘁了一聲,轉過身繼續(xù)朝前走。陳初秋不遠不近跟著,看到杜梨過了毛三布店右轉向北,他也進入向北的胡同。杜梨回頭說,叫你不要跟著。陳初秋緊走幾步與杜梨并行,也壓低了聲音,說,讓我陪你去吧,就當賠不是嘛。杜梨說,什么不是不是的,我就當遇到鬼了。陳初秋說,噓,這個時候不要講這種話,小心——

陳初秋指指天上又指指身邊。

杜梨看看四周,夜色凹凸,陰風無形。她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多年前搭在她父親肩頭穿街過巷的一夜來,一股悲愴從內心某個隱秘處翻涌而起,她咬著牙,不想在陌生人面前再次失態(tài)。于是咬得牙齒咯吱作響,不停拿手背拂拭面頰。

陳初秋和杜梨走進小巷,走進兩邊長滿黃豆和高粱的田間小路,杜梨在前,陳初秋在后,杜梨不時轉過身看看后面。陳初秋問她怕不怕,杜梨不作答,只將呼吸一聲重似一聲。陳初秋又跟上兩步,靠緊她。不大一會兒,走到水塔下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邊,已經空空如也。杜梨帶去的籃子、供品連同盤碗、酒杯、紙錢,不翼而飛。陳初秋劃亮一根火柴,剛才他燒紙的地方一塊暗痕一閃,火柴滅了。杜梨看一輪明月,看立在路口北邊的水塔,看站在她身邊的陳初秋,臉在月下煞白成一片冷光。她害怕了,她知道就算有人會稀罕一個竹籃,但斷然不會拿走別人的供品碗盤和紙錢。她離開時回頭看一眼參天的黑塔,心“怦怦”跳到嗓子眼處。

他們走到公社政府北邊的丫形路口,她走上朝西南的小路聽到陳初秋在身后問,你家不在毛線店嗎?杜梨說,你回吧,我住在谷倉里。

陳初秋站在路口,遲疑著。杜梨沒聽到跟上來的腳步聲,便加快步子,飛也似地奔回家中。

第二天,陳初秋到毛線店,對杜梨說要買一件毛衣。杜梨告訴他,店里只有毛線,沒有毛衣。陳初秋抿著嘴唇,緊盯著杜梨的臉,從口袋掏出一個信封放在柜臺上,說,就是買一件毛衣,就這個顏色。他指著杜梨腦袋后面藏藍色的毛線團。杜梨回頭看看毛線,又看看柜臺上的信封,剎那雙頰一片緋紅。

信封里除了五張面值十元的人民幣外,還有七頁紙的信。

這封信,是杜梨留給無垠的唯一遺產。七頁紙,整張的白紙裁成,用鉛筆打了方格,字跡為墨藍色的水筆,小楷,工工整整,落款陳初秋三個字下面,用的是陰歷:七月十四日夜。杜梨曾對谷米說過,他們認識的時間和丟失的籃子和碗盤一樣,讓人深想起來毛骨悚然,為她的人生悲劇換了塊更黑暗的幕布。

陳初秋說完你等著離開后的第四天下午,泥河供銷社一個姓季的大姐找到杜梨說原來出租給紅太陽勞保用品店的合同不符合相關規(guī)定,原來經手合同的崔主任已經記了大過,房屋得收回來了。杜梨聽后愕然不已,看著滿屋五彩繽紛的毛線一句話說不出來。

谷米說陳初秋的愛人向部隊反映了情況,部隊與泥河公社通氣后,公社黨委連夜召開了緊急會議。議來議去,杜梨既不是泥河公社的干部職工,還有復雜的歷史背景,又鑒于沒有實質性證據,最后的辦法只能是收回她租用的店面,以示懲戒教育。整個泥河大街,無聲地默契,再沒有人愿意將房子租給杜梨。杜梨無奈,只得將貨架柜臺和毛線搬回了谷倉。谷米說回到谷倉的杜梨憂心忡忡,總擔心哪天政府出個什么說法,把谷倉收回去。但事實證明杜梨的擔心是多余的,政府沒有收回谷倉,并且在那年底,公社書記何建邦還帶著幾個人去看望了她這個困難戶,送去了一袋面粉和五斤雞蛋。杜梨抱著無垠看烏壓壓一大幫人來了又去,說了什么話她一句沒記住。那時候毛線已經在屋角落滿灰塵,貨架和柜臺上擺滿了無垠的土褲和各種雞零狗碎。杜梨每天抱著無垠坐在門口的太陽地兒里,對著蓬蒿蒼涼的院子望眼欲穿。

一望,望到來年五月。無垠一周歲時,陳初秋與愛人一起轉業(yè)回了老家。

有人說陳初秋回去之前找過杜梨,有人說只是路過谷倉,還有人說陳初秋本來是要找杜梨,走到谷倉前遲疑了一會兒,做出路過的樣子到公社北水塔下站了好一陣子。

五月榴花似火,杜梨冰涼的眼淚一串串滴落到無垠臉上。無垠尖聲啼哭提醒了母親。杜梨用一件她的上衣包裹著女兒,一起來到公社北,水塔北邊溝邊的田地里。

當意識到泥河大街上無處立足之后,杜梨將目光投向了水塔北邊溝溝坎坎的無主邊角地。她的女兒如一株剛剛鉆出的嫩芽,伸展著小胳膊小腿兒,嗷嗷待哺,她要活下去,她要讓女兒活下去,她要想盡辦法,給她陽光雨露。

杜梨低價處理了毛線,買來幾樣種子,在谷米的指點幫助下將它們種進泥土。一場又一場春雨過后,各式各樣的小嫩芽破土而出,杜梨看看芽兒,看看女兒,無限欣喜。她買來一只笸籮,墊上一床舊褥子,四周掖上稻草,將無垠栽進去,在周圍撒上一圈兒隨身攜帶的防蛇蟲的石灰。無垠在地頭的笸籮里看母親趴在地上薅草,開苗兒,母親的手和鋤頭,在芽葉間漸漸輕盈靈巧。母親干一會兒,抬起汗珠滾滾的臉看她一眼再埋頭繼續(xù)干活。她或啼或歌,咿咿呀呀,那是對母親贊美,與母親應和。稼禾漸高,杜梨回頭已經看不到她,只好向前干一段,回頭拉一拉笸籮。杜梨胸背汗透,早已不再白嫩的手臉被玉米高粱葉子刺出道道血印。她干不動了,從笸籮里提出無垠抱了,到地頭的樹下小憩。無垠伸出手,笨拙地在母親額頭抓下幾滴汗珠。杜梨驚喜地叫了一聲,叭叭叭親著無垠的臉蛋,然后抱緊她抽泣起來。楊柳颯颯,碧空如洗,杜梨在一望無際的綠野間靜靜地流淚。母親的悲傷感染了無垠,張大嘴哭起來??罩酗w過一行燕雀,玉米葉子上爬動一兩只蟲兒,無垠在輕風中哭噎了氣。杜梨擦擦眼淚,說,傻娃娃,你哭什么?無垠哭著抱緊母親的脖子,杜梨輕輕拍打著她的后背,說,不哭不哭,我娃不哭,杜梨讓女兒不哭,自己卻抽噎了一下,又一下,杜梨說,初秋,你到底在哪里呀?

4

又一個冬季來臨了。

西伯利亞的風裹挾著北冰洋的酷寒,掠過中西伯利亞高原和外興安嶺,封凍黑龍江和大大小小的無數(shù)河流,一路呼嘯南下,不到臘月,整個泥河公社和樹木河流墻壁水塔,像被焊在華北平原東北角的一塊不規(guī)則的糙鐵塊。連夏日里迎風搖曳的樹葉子都沉甸甸的,甩在門窗上啪啪作響。貓狗們躲進墻角,人們不得已出門時.渾身用棉衣和各種棉套子包裹嚴實。呼出的氣在空中蘗生出一團毛茸茸的枝枝杈杈。

無垠最害怕的,就是去野外拾柴草。杜梨腰里系上一根繩子,背著一床舊褥子,背著無垠走進寒風里。無垠說,到了野外,母親先找來些軟柴草鋪在背風處的溝底,邊問我冷嗎?我不說冷,但禁不住打著寒戰(zhàn)。母親用笸籮里的破棉被將我罩住,外面裹上柴草,再用棕繩把我捆好。母親說,乖,不要害怕不要哭不要尿褲子,媽媽一會兒就回來。

我咬著嘴唇朝母親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但剎那陷入黑暗后我害怕起來。東北風咆哮著把我搖來搖去,外圍的柴草在東北風的淫威下不斷背叛母親,背叛我,背叛圍攏著它們的棕繩,發(fā)出吱嚓吱嚓逃離的獰叫。我害怕起來,害怕大灰狼,害怕天天在街上瘋跑的皮扇子會突然跑到溝里。我用尖厲的哭喊驅趕恐懼,哭著哭著,就突然被什么掀翻,臉著了地。我拼命尖叫,想把母親喊回來。我叫著,邊扭動脖子給自己臉前留出喘氣的空隙。我哭啊叫啊,急迫之下往往尿了褲子。待母親撿滿一背柴草歸來把我從棉被里解救出來,我已凍得嘴唇青紫,渾身亂顫。母親先將我縛在胸前,而后咬牙背起山一樣的柴草,不停地被風刮得翻來倒去。

無垠說那個冬天,她和母親,像巨浪中的一葉輕舟,在泥河北邊無邊的荒野上顛沛流離。

那一次,她們翻過一條深溝,杜梨手腳并用爬上溝崖,已經看到公社北的水塔了。無垠看到杜梨咬起嘴唇,目光堅定地望著前方,她想,她們很快就要到家了。到了家,杜梨會立即燒一壺熱水灌進兩個醫(yī)用鹽水瓶,把她裹在被子里,一個拄在她腳底,一個放在她的肚子上。她在想象中被即將到來的溫暖感動了,雙眼涌起的水汽被風一掃而凈,只扔到她腮頂兩把火辣辣的疼痛。她把臉埋在母親胸前,跟著母親在風中蕩來蕩去。

好不容易到達水塔,母親將背后的柴草貼緊塔身,緊擁著無垠喘氣。杜梨說,哎呀,沒有風真好啊。杜梨笑了一下,在風中開出一朵黃瓜花。也許是累了,也許是感覺快到家了有些懈怠,她沒有注意到她背后柴捆上的繩子已經偏了。當她深吸一口氣跨出步子,重新跨進北風中時,背上的柴草“呼”一聲掙脫開繩索飛離她們而去,漫天飛揚,無垠仰面朝天跌在地上。杜梨先是怔了一下,而后猛醒過來,喊了一聲,天哪!本能地伸出雙手向天空中飛舞的柴草抓去。

杜梨追著漫天飛舞的柴草跑出好遠,但什么都沒抓住,她氣餒地坐在地上。一根棕繩孤零零地纏在肩頭,她胡亂抓了幾把,將繩子從身上抽下來狠狠地摔出去,雙手捂在臉上,好長時間一動不動。在無垠擔心害怕她是不是凍在地上了時,杜梨扭頭朝高塔上望去。

無垠也聽見了,她聽見塔頂傳來嗷嗚嗷嗚的吼聲。

詩人賈十月在塔頂上嘗風。

泥河著名的詩人賈十月像只猴子,輕捷地沿著塔身的鐵梯盤旋而下,長發(fā)在風中像一把掃帚。他把刮翻在頭上的黑色長風衣往下揪著朝杜梨和無垠跑過來,不由分說,把杜梨從地上拽起。

那一天,她們回到家時,天已黑透。杜梨拉開燈,屋內冰涼,灶臺空空蕩蕩。隨后進來的賈十月掀開門后的水缸拿水瓢敲得水面咚咚作響。杜梨掀開鍋蓋,兩個窩頭已經凍在籠屜上。杜梨尷尬地趕緊蓋上,已經晚了。賈十月抓著籠屜用窩頭敲鍋沿。杜梨笑著說,要想活下去,得有副好牙齒。

杜梨笑了,過了一會兒,賈十月也笑了,笑完一溜煙兒跑出去。杜梨看看門外,搖搖頭把無垠抱上床,用被子裹起來,告訴她好好呆著,她到米姨家里抱些柴草來。但沒等杜梨離開,賈十月就返回了,身后還跟著一個穿深色皮衣的瘦子。賈十月管瘦子叫舀子。

在幼小的無垠的眼里,那天,他們簡直變了一場大戲法。

被稱作舀子的瘦子把背后巨大的工具袋放到地上,一眨眼從里面掏出各種各樣奇怪的東西,在杜梨迷惑不解中扯著根電線跑進跑出。賈十月則被他支使去找一些磚頭。最后,他們把電線和一截彎彎曲曲的金屬絲盤進磚頭盤成的臺子里,賈十月得意地說,上天下海,沒舀子不行的。杜梨擔心電著人,在賈十月和舀子的一再保證下砸了一壺碎冰放在電爐條上。不一會兒,壺里發(fā)出滋滋的水響,杜梨感嘆了一聲,無垠則看著壺口冒出的熱氣,快活地想,哎呀,我的熱水瓶啊。比熱水瓶更迫切的,是餓了。當著陌生人的面,無垠開不了口,她巴巴地看著對著水壺一臉欣喜的杜梨不知道該怎么說肚子餓了,因為他們好像很忙,先是賈十月介紹了舀子,而后那個叫舀子的,又鄭重介紹賈十月,說他叫賈十月,是黃河口地區(qū)久負盛名的詩人。

杜梨問賈十月在水塔上干什么。

賈十月鄭重地回答:嘗風。

無垠至今記得,賈十月說泥河的風酸甜苦辣成怪味兒,各種味道的都有。比如下午他站在塔頂,在北方一塊翠藍色的天空下刮來的風就是甜味兒的,那是刮翻過多艘漁船的風的味道,這甜味兒很淡,把生鐵放進嘴里,剛接觸舌尖的一剎那,就是這個味道。有的風是苦的,說明刮過的地方有人正在生氣,生氣產生的氣體本來是咸的,但這種咸味兒一路向南,摻上華北平原的干枯植物味道和天津港的潮腥,就變成又苦又澀。還有味道異常辛辣的,賈十月眨眨眼說,有的地方剛生了小孩或者小牛小馬,或者剛剛擊打過芝麻,升起的風會變得辛辣。還有……

接下來舀子和賈十月有段長長的爭執(zhí),舀子說他一派胡言。但賈十月一點也不生氣,而是站起來,說舀子沒有嘗過,沒有什么發(fā)言權?你一旦站在塔頂,閉上眼,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朝著風張開,你不但能看到每一縷風經過的地方,聞到它的味道,有時候,你還能分辨出不同顏色的風:有的淺藍,有的淺灰,夜里,有的風是紫色的,有的是黑色,還有的風閃著亮光……

最后是杜梨結束了他們的爭執(zhí),杜梨說,你這是說鬼,還是在說風?怪嚇人的。別爭了,先喝碗熱水吧。說著在灶臺上拿來碗,一只只擺在剛剛砌起的磚臺子上,舀子提起水壺倒水。母親捧起碗,吁了兩口氣,突然回頭問無垠,餓了吧?無垠哇一聲哭起來。

賈十月提議舀子去陳記包子鋪買包子,舀子說,為什么又是我?賈十月說,一個出錢,一個跑腿兒。舀子縮了縮脖子,站起來從賈十月手里接過一卷零錢,出去了。

終于,舀子攜著風和濃郁的肉香回來了,無垠吃到了有生以來最好吃的食物。包子真好吃啊,全是肉,咬一口,油順著下巴往下流。無垠的兩只腳踩在熱水瓶上,吃著熱騰騰的包子,不一會兒汗珠閃出額頭。杜梨鋪好被褥,把她塞進被窩。但無垠不敢睡,無垠摸著圓滾滾的肚子盯著盤子上最后一個包子,后來大人們閑扯了些什么,一句也沒記住。她看到包子在燈光下閃著奶白色的光,一陣又一陣香氣氤氳滿屋。到最后終于支撐不住閉上眼,她聽到東北風掠過屋頂?shù)穆曇?,聽到遙遠的黃河水頂著冰凌咔咔作響,聽著風吹過公社北的水塔,發(fā)出嗷嗚嗷嗚的叫喚,又想了一遍下午賈十月站在塔尖上的情景,一個黑色的身影一閃,睡沉了。

后來,無垠又吃過無數(shù)次那樣的肉包子,直到街上貼出有關賈十月的尋人啟事。

不用拾柴的日子過得飛快,一眨眼春天就來了。谷倉周圍開滿了黃色和粉紅色的花,谷倉的大門又天天敞開了,燕非難在秦如瓦的陪伴下常來谷倉畫畫,賈十月在周末常來谷倉組織詩歌朗誦會。人多的時候,杜梨讓他們將那兩張顏色模糊的三抽桌抬到屋外去,桌面上鋪上杜梨用舊毛線編織的桌布。詩人們會帶來些汽水和餅干,鬧哄哄一天又一天。

谷倉西南角,進門左手邊的地方擺著大小的畫架,地上散放的顏料和畫筆、畫布、畫冊,是燕非難的地盤;右手邊小一些的地方,連放著兩張三抽桌,靠墻一個飯櫥里堆放著碗筷,是吃飯喝茶的地方;再往里走,西北角的墻上貼滿了詩作,有用鉛筆寫的,也有用毛筆寫的,還有直接用粉筆畫在墻上的,地上擺著幾張矮桌和一些馬扎,是詩人們活動的地方:對面的東北角是杜梨放農具的地方,鐮鋤锨鎬豎在墻邊,墻上掛著草帽、棕繩,幾個籃筐疊放在墻角,還有一堆發(fā)霉的稻谷。

無垠與杜梨住的地方,是當年她外祖父早就用磚墻隔成的兩小間,在谷倉東南一角。谷倉中豎著九根大水泥柱,南邊的一些掛著畫,北邊的幾根貼著詩,好幾根水泥柱之間扯著鐵絲,有時候母親晾煮熟的豆角和蘿卜纓子,有時候晾衣物。原來除她們居住的兩間小屋,其余那塊幾乎被她們視為有屋頂?shù)脑鹤拥牡胤?,變成雜亂的展覽館。照谷米的話說是沒個落腳的地方。

無垠記得有個晚上,在屋外的空地上搞詩會,賈十月們扯出幾個大燈泡,招來數(shù)不盡的蚊蚋和瞎眼碰,后者是一種硬甲蟲,噼里啪啦往房檐和墻上撞。有人朗誦,有人鼓掌,有人拿著簸箕和掃帚收集瞎眼碰,然后揭去硬翅用油烹了,當瓜子吃。無垠坐在桌邊,聽著他們大聲朗誦著什么當你老了當他老了的詩作,吃得滿嘴滿手滿臉油。后來,大家玩得熱火朝天時,忽然來了場大雨。當時,近二十人被雨困在谷倉里過夜。應該也在那一夜,不知誰出的主意,第二天這幫人買來磚頭水泥,將空闊的谷倉隔成十來間房子,還在墻上刷了白石灰。而后不斷有人在詩會結束后留宿。后來,干脆在西面朝著路的窗邊,掛了塊“谷倉詩社”的牌子。定期舉行詩會,漸漸地有了名氣,有不少外省的詩人慕名而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泥河混過的文人,都是谷倉詩社的??汀o垠說二十一世紀活躍在這個市各個文藝行當?shù)耐髢?,當年,多半都混過谷倉詩社。

詩人中有個小菲阿姨讓無垠印象深刻。她留著童花頭,尖下巴,喜歡穿碎花長裙子。無垠說她來自安徽,在她母親去世后在泥河生活了多年,后來跟一個河北的攝影家去了澳大利亞。小菲是在無垠家留宿最多的一個。后來,干脆白天黑夜住著,和無垠像一家人那樣,時常跟著賈十月和杜梨去田地里干活。

由于多了幫手,杜梨又開辟了大片荒地。去干活時,不再是杜梨孤獨地拖拉著無垠來來去去了,他們結伴來去,有說有笑,還高興地唱歌。每天傍晚,他們都圍著一塊印著“青島大亨印染”字樣的桌布吃飯。賈十月進進出出,手里揮著一只長鐵勺,忙著吆喝著,不亦樂乎。叫小菲的姑娘端菜。她不愛說話,別人讓她干什么,她就笑笑,點點頭。小菲愛給賈十月夾菜,夾菜時也不說話,很小心的樣子。杜梨這時候會看看賈十月,眼一挑,無垠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麥收之后,賈十月開始搬來谷倉住,卻不如原來勤快了。在吃早飯時,無垠不常見到他了。他夜晚和小菲阿姨,還有另外幾個詩人在最大的那個房間里大聲朗誦和爭論,說的大部分數(shù)是她記不住的外國人的名字,只有葉芝好記,無垠記住了,說一看到芝麻,就想起這個詩人。有時候,深夜里,無垠會被他們吵醒,無垠發(fā)現(xiàn)有時候母親在她身邊,有時候不在,還有時候,會發(fā)現(xiàn)秦如瓦和她母親竊竊私語。那時候杜梨又懷孕了,秦如瓦給她帶來一些白色小藥片,說孕婦一定要補充維生素。

谷米一直搞不懂秦如瓦和杜梨怎么成了朋友。論說——谷米一說起這些,就說,論說,然后摸摸頭發(fā),后面就沒話了。當然,后面的話無垠也很清楚。谷米一直說她母親不該招惹那么多人到家里,更不該讓這個姓燕的再到家里來,何況,還帶著那個狐貍精。

杜梨在泥河鎮(zhèn)上僅有的兩個好朋友是對頭,尤其是谷米,提起秦如瓦就皺起眉頭,說都是那個姓燕的,帶著個狐貍精,還在人家里脫衣裳。谷米是指那時候燕非難帶秦如瓦來谷倉畫畫。燕非難對當年谷倉中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還抱有不死氣的指望,也許,他以為換個模特,會找回當年的感覺。秦如瓦赤裸著被他安置在一張麥秸席上,有時候披一塊藍布。無垠是唯二被允許進門的人,當然另一個是杜梨。

燕非難以秦如瓦為模特創(chuàng)作了谷倉中的圣母17號作品,他自己認為是畫得最上心也最艱難的一幅,但是,一動筆,他就知道僅僅又是一幅贗品而已。但是,這幅畫在省青年實力畫家作品展上獲得一等獎。之后不久燕非難當選為市美協(xié)主席,當選后組織的第一個活動就是“知名畫家泥河行”邀請展。展后聚餐時,燕非難敬了公社黨委書記何建邦一杯酒,感謝他對本市畫家的鼎力支持并且當場送他一幅后來據說是他的練筆之作的泥河風物畫。三天后,公社干事杜愛民上門為杜梨辦了谷倉的房本。無垠記得在這期間,賈十月和燕非難干了一架,燕非難好像還受了點傷,無垠記不太清楚了。

谷米說,杜梨懷孕不久,賈十月就跟小菲好上了。谷米說,唉,這些畫畫的寫詩的,怎么靠得住哇?

無垠說她母親臨盆前,與小菲阿姨的那次長談注定了后來的不幸。

那時候殘雪消融,她們腳下的土地變得潮濕而蓬松,杜梨和小菲在黃海農場一分廠南邊她們已經耕作過一季的田地里施肥。小菲握著鐵锨撒著肥漸漸靠近杜梨,無垠舉著一只小風車跟在后面,她聽到小菲幾乎用她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說,他說,他愛的是我。

杜梨看了看無垠,拄起鐵锨,仰頭看了看天,說,好啊。

無垠說她們的談話簡短有力。

小菲讓杜梨退出,說賈十月看中的是她。杜梨還是說好啊,杜梨一直說好啊好啊最終惹怒了小菲,小菲扔掉鐵锨,說,你要去引產,你肚子里有貨,他怎么能死心。

就算是泥河鎮(zhèn)上最傻的云臺,也知道杜梨最喜歡的事,就是生小孩。小菲要求了一件她最不可能做到的事。但小菲不是個笨姑娘,不是被愛情逼到份兒上,也不會干這樣的事。同樣,她后來做的事,也證明她不是不了解杜梨。

5

在無垠看來,燕非難遲早是要離開泥河的,早一天晚一天,他會想起要去尋找泥河以外的靈性。但在谷米看來,燕非難的離開,純粹是因為秦如瓦背叛了他,秦如瓦愛上了李楠楠。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泥河公社,活躍著各色文化名人。

有魔法師一樣的攝影師郭少安。這個溫文爾雅的,一條腿有點不太好的照相館老板,只有周一和周二上午才搞經營,其余時間都背著三腳架和相機,在村落和荒野之間亂轉。他不厭其煩地拍泥河邊的一株苦荬,一片殘荷,一塊云朵,一角破敗的屋檐,一個穿著開襠褲的小孩,一條淹沒在荒草中的小徑,一頭不停地圍著一棵樹轉來轉去的毛驢——他所拍的照片幾乎全部讓人無法辨認,比如他拍片殘荷,人們看不出哪里是褐色的莖,哪里是殘破的葉子,而是看到一座蒼茫的大山和無數(shù)條上山的路:他拍的破敗的屋檐,人們也認不出哪里是瓦哪里是椽子哪里是房檐,而是看到一座如山的巨浪,浪花高卷著浮沫和幾截朽木,幾欲沖出畫面,噴你滿身滿臉的水珠:而他拍的穿開襠褲的小孩,像一片泥河人只有在電影里才見到過的沙漠,圓形的沙丘四周,充斥著寂寥和死亡的氣息:最最荒唐的,是他在泥河六隊南邊的一處菜園子角上,拍了一組婦女用的月經帶,沖洗完成后,他巧妙地把它們剪貼組合成為組圖,沒有一個人認出那是各個角度的月經帶,連從未到過海邊的鄭大同也連聲驚嘆,好家伙,這么多帆船!

郭少安早已名聲在外,連市里的領導都來找他拍照。

郭少安說,只要我愿意,我隨時能把三浦友和照成一只雞!

還有能把死人唱活的呂劇名家小蔥白。

小蔥白長得真像根兒蔥白,順溜白凈,嗓音清澈剔透。后來,成為著名文藝評論家的泥河中學老師白鐵軍說,一個男人,長成那樣,也真算是成精了。誰也說不清楚他因為什么突然被調到了黃海農場場部宣傳處剛開始有人說他原本在省城劇院,犯了男女錯誤,還有人說他戀上某個省領導看中的女角兒,犯了忌,還有人說他已多年抑郁,自愿申請到偏遠的泥河來療傷。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時間長了,什么原因就沒人再關心了,人們只關心他的心情,因為他只有在心情大好時,才來上一出。角兒們唱戲講場面,講人氣,講行頭,他什么也不講究,只要有心情,隨便站在街邊樹下小石橋上,拉開架勢,一亮嗓,哪里就成為臨時搭就的戲園子。小蔥白唱《借年》,大雪飄飄年除夕,奉母命到俺岳父家里借年去。未過門的親戚難開口,哎!為母親哪顧得怕羞恥——不等他憂傷的手一擺,人群中就發(fā)出傷心的噓聲,意志薄弱,容易受情緒控制的大姑娘小媳婦,恨不能轉頭回家去,把家里吃的穿的一股腦拿來塞他懷里。他唱《姊妹易嫁》,唱,樓上好像開了鍋,他一家人不和全為我。我不如親自上樓把紅線割。當面退親又如何!不待毛哥哥抬手作敲門狀,群情已激憤,人們用氣流互相說著,休了她,休了她!他還唱《井臺會》,唱《王小趕腳》,唱得比在省劇院還有了名,先是縣里市里領導來聽他唱,后來,一個副省長陪同京城來的一個沒有透露姓名的大人物站在石橋上聽他唱。隨后就有遠近親疏的各色人等,來做他的工作,說要調他到哪里哪里去,全是叫得響的好地方,但他一概婉拒了。為此,每個泥河人都感覺臉上有了光,也更加拿他當個寶貝。

還有一個是編葦草的徐永年。

徐永年是個鰥夫,獨居多年,一直在泥河公社汽車站做調度。突然有一天喝得酩酊大醉迷失在了東北洼大汶流的葦蕩里。派出所的大鼻子老李帶人在大汶流東北角的葦蕩里找到他時,他正倚著一捆葦草酣睡,老李正是循著他響亮的鼾聲找到他的。

奇就奇在徐永年回到公社上后,突然擁有了項手藝。他從大汶流割來大捆的葦草,拿薄篾刀劈開,在一段桐木上捋扁捋柔順,再噴上清水潤上一夜使葦篾柔韌。汽車站早起的看門人退伍軍人劉文章說那天清晨,他一打開門,就看到徐永年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樹下,飛快地編著葦篾,他打了一眼,感覺好像徐永年在嘗試著編一床席。等他到大街上溜達一圈再回來,他看到梧桐樹下矗立的是一座莊嚴的宮殿,高大巍峨,飛檐斗拱,他突然想起一張年畫上畫的未央宮。他圍著這座葦編的宮殿轉了無數(shù)個圈兒,突然想一定是徐永年從哪里買回來的,趁他出去遛彎兒擺在這里唬他一氣。

但他錯了,和這同樣的,相似的宮殿從此一座接著一座出現(xiàn)在院子里的梧桐樹下、槐樹下、苦楝子樹下,??康墓财嚺赃?,售票廳里,車站門外路邊上。等泥河大街上的人意識到汽車站出現(xiàn)了奇跡時,宮殿中已經出現(xiàn)了盧浮宮、白金漢宮,還有圓形的羅馬角斗場。當黃海農場最有學問的“老右派”孫朝臨——為人們解釋這些宮殿原本所在的國家和地區(qū)時,人們面面相覷,然后齊齊看向車站院里徐永年居住處門口的一大垛葦篾。

人們說,徐永年一定是在葦蕩里遇到了葦仙哪!

人們嘖嘖稱奇,而后以訛傳訛,化訛為真地加入各種細節(jié)飛快地向四下傳播。很快,濟南的青島的,甚至還有西安和洛陽的人,魚群一樣涌入泥河公社看徐永年的宮殿。當?shù)氐奈幕^整理了各種材料逐級上報,很快,省里下了塊“著名民間藝術家”的牌子。白鐵軍考證說那是塊純青銅的牌子。徐永年故去后,這塊牌子仍在車站售票大廳里掛了很多年。后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期,由于私人運營的興起,國營車站無法維持,車站解體了,這塊牌子先是被車站一陳姓老職工拿回院子掛在墻上擋住一處缺口,而后院子拆遷時被附近一位老大娘拿回娘家擋了雞窩,而后被公社上文化站長吳先發(fā)找了回去,掛在文化站的展覽墻上。

但這些人,論名氣和影響力,全在舞蹈大師李楠楠之下。

從南京來的李楠楠留著齊肩長發(fā),無論春夏秋冬,都穿著一套黑色的質地柔軟的舞蹈練功服,黑色軟緞一樣的綿羊皮舞鞋永遠閃著亮光。最讓人叫絕的是他的身材,只要一站定,就永遠像根筷子一樣,腰腿倍兒直。

其余的名人,如果不是事先認識知道,扔在人群里,認出來還要費點子功夫。但李楠楠,讓人搭眼一瞄,那就是大師。別人做藝術,活日子,他呢,他好像沒有平常日子,舞蹈才是他的人生和生活。在泥河人印象里,就從未見他干過舞蹈以外的工作,因為從未記得他干過什么工作,也從未聽過他講幾句與舞蹈沒有關系的話,他說不了幾句話,就深情地告訴對方,他說總有一天,他要踏上白雪皚皚的俄羅斯大地,因為那里有她的夢中情人——瑪婭·普利謝茨卡婭!

無垠阿波依尼,韋則石紀尼婭!

人們總見李楠楠對著人群喊,對著天空喊,對著泥河喊,對著所有他動情時面對的一切喊這句話。

有很長一段時間,泥河大街上的人,一激動,就學著李楠楠的樣子,拉直身體,仰起脖子,雙手高擎,深情地朝著天空喊:無垠阿波依尼,韋則石紀尼婭!后來,要說起誰激動了,誰打架了,誰和誰好上了,或者誰和誰鬧掰了,就說,誰誰誰,又紀尼婭了。紀尼婭,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是泥河大街上一切激烈或者曖昧情愫的代名詞。

當然,誰也不可能知道,秦如瓦在什么時候與李楠楠好上了。只知道臘月里一天,燕非難去黃海農場醫(yī)院秦如瓦的宿舍碰上他們正在紀尼婭。李楠楠飛快跳下床,站在地上本能地拉直身體,仰起脖子——

我肏你媽,你這個紀尼婭!

燕非難大喊道。

李楠楠抬手指著他,仰了仰脖子,說,你,虧你還是個——他說著一偏頭,在掛在床頭的一塊長玻璃鏡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赤裸。李楠楠順手扯了件衣物圍在腰里。秦如瓦對谷米說起這件事時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她說她穿好衣服,梳著頭發(fā)對他們說,滾出去!

這時候,燕非難表現(xiàn)得極為豁達,谷米說,還別小看他,比香港那個叫謝霆鋒的強悍多了,根本沒需要反應的時候,當下就請秦如瓦原諒他的魯莽,并請求她和他一道去北京。秦如瓦搖了搖頭,對他說,她想明白了,她愛有理想的人。燕非難說,理想,我也有啊。秦如瓦又搖了搖頭,說,楠楠的,才是真的理想。

秦如瓦最后的話幾乎把燕非難擊倒在地。所以,那天泥河大街上的人們看到了這樣的情景,先是幾乎赤裸的李楠楠腰里圍著件橘紅色的女式毛衣,仰著臉,光著腳,脖子一挺一挺地走過。看到街兩邊店鋪的跑出來看他,他朝天伸出雙手,說,天呀,太野蠻啦,無垠阿波依尼,韋則石紀尼婭!而后是燕非難,耷拉著肩膀,黑著臉,唉聲嘆氣。

第二天,李楠楠和燕非難齊齊不見了,同時不見的,還有詩人賈十月。李楠楠后來被證實先去了俄羅斯,幾年后去了奧地利,并留在了那里。燕非難去了北京,幾年后去了巴黎。只有賈十月,除了一封沒有寄信人地址的信,從此杳無消息。

后來,何建邦站在谷倉中,鄙夷地說,花啊月兒的,崇尚小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人,能有什么好東西!谷米說,何建邦顧忌自己的身份,都是深夜里去谷倉。那時候,杜梨還未從失子的悲痛中走出來,常常在何建邦面前痛哭失聲。何建邦則一再向她保證,動用一切力量,把那個無法無天的東西逮住。何建邦常常埋怨杜梨,說要早跟了他,何至于此,并且對杜梨聽了他的話后嘻嘻的笑非常不滿意。所以,當何建邦看到杜梨捧著賈十月的信時,拿過去怪聲怪氣地讀了起來。

長夜荒蕪

風帶去玄色種粒

我把你

葬于我的胸膛

蔓草歡愉

編結你的墓碑

大地蒼茫

大地蒼茫呵

高塔

舉一只黑風車

這叫詩?何建邦說,這境界,這情調,簡直離我們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藝術十萬八千里呀。

6

無垠說陳初秋又一次回到泥河鎮(zhèn)時,她已經上了小學。

是個傍晚,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提著兩個巨大的包裹,出現(xiàn)在谷倉前面綻開著淺橙色花朵的苘麻叢前。那時候無垠正在外面的鍋臺前洗蕓豆??吹侥吧?,她立即站起來朝里面喊了聲陸叔叔。陸乘風應了一聲,不知在忙什么,沒有立即出來。谷米走出門來,看到陳初秋三步并作,眼里淚光閃閃。

你是無垠!

他驚喜地說。

哦,一定是了。

他扔掉包裹向無垠走來,并朝她伸出手臂。無垠看他做出要擁抱她的樣子,后退了兩步,端起水盆擋在身前。

五月的傍晚,四下炊煙漸起。陳初秋感到了她的防備后笑起來。

呀,大姑娘了。

我是陳叔叔,你媽媽呢?

聽他提到母親,無垠心里一酸,站在門口哭了起來。

無垠說那晚的飯吃得又模糊又漫長,陳初秋和陸乘風對著一盆燉蕓豆,喝得酩酊大醉,又哭又笑。陸乘風對陳初秋描述她母親生前的一些細節(jié),陳初秋聽著,不時掩面。后來,他對陸乘風說,我真是渾,當時,一甩手,就把這一大攤子——他咽下一大口酒,將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招呼無垠說,無垠,快謝謝陸叔叔這么多年照顧你。陸乘風說,無垠,快謝謝陳叔叔來看我們。

陳初秋說:

什么叫來看你們?

陳初秋從此生活在泥河,一直到離世,沒有再離開過。

陳初秋讓無垠帶他去杜梨墳前。他們將盤碗和供品擺好,無垠說,媽媽,陳叔叔讓我告訴你,他來看你了。陳初秋讓無垠先回去。無垠走出老遠,回頭看,陳初秋盤腿坐在她母親墳前,一動不動。五月的原野一片生機勃勃,田邊地頭的紫穗槐搖曳著一串又一串紫色細密的花穗兒。遠處有葦蕩,有水鳥,瓦藍的天空之下,一望無際的沃野恣意伸展,像一位仰面張開懷抱的母親,天空與大地之間,水汽蒸騰。無垠想長眠在土地之中的母親有知,是不是在這一刻,也像她再一次說起這些時的心情一樣,悲欣交集?

無垠說她常常幼稚地想,如果母親當時不跑出去就好了,不跑出去,就什么都遇不到,也就不會殺人犯法被——要不跑出去,現(xiàn)在,一定如了意。

谷米聽她這樣說時,就說,咦,那就不是你媽了,那是公社黨委書記。

說完,又啐一口,說,什么書記歹記,畜生!

無垠說,她母親是在臘月產下了她至今都沒見著的弟弟。

杜梨生了整整一天,筋疲力盡,最后掙扎著看了一眼秦如瓦抱給她的嬰兒沉沉睡去。夜里,小菲來抱孩子,說大夫說生產時嗆了一口羊水需要檢查嬰兒的肺部,谷米說和她一起去,她不讓,說讓她好好照顧杜梨。小菲抱著孩子,一去不回頭。直到谷米感覺時間有點過長了,去挨個問大夫,才知道小菲撒了謊。谷米當即跑到派出所報了案,又找來鄰居朋友,一齊幫著找??赡睦镞€有小菲的影子。小菲蓄謀已久,先是把孩子提在一只皮包里去找賈十月,讓賈十月和她一起走,被拒絕后提著孩子上了武俊國的大解放,武俊國拉著一車大白菜往錫林浩特送,十幾天后回來知道上了當,無濟于事了。小菲在河北衡水下的車,早不知跑哪兒去了。

杜梨第二天醒來,問孩子在哪兒,快抱來她看看。谷米臉色蠟黃,不知道該怎么和她說。

得知孩子被抱走,杜梨發(fā)瘋一樣跑出去。泥河中學,土地所,面粉廠,黃海農場子弟中學,新華書店,水產店,小菲常去的幾個地方,她都跑了幾遍,得出的結論,和谷米他們問的一樣,說看到小菲提著個包裹,沿著獸醫(yī)站西邊的路向南了。后來遇到劉德秀才知道小菲上了武俊國的車。天哪,杜梨一陣風似的掠過石橋向西疾奔,獸醫(yī)站西邊再也沒有建筑了,公路兩邊是一望無際的荒堿地,“大躍進”時留下的幾座磚窯,風蝕日曬像古跡一樣臥在荒野上。杜梨跑啊跑啊,無邊的荒野在她面前搖晃起來。

谷米說都是因為那個妖精,不然,杜梨也不會受了涼后就犯病,要不是常犯病,那年秋天,她就該早去地里干活去了,哪有閑心到處閑逛,不會閑逛,就不會遇上橋頭那對母子,就不會——

又一次犯病后休養(yǎng)了十幾天的杜梨在一個晌午下了地。她穿好衣裳,走到門口瞇眼向門外看了會兒,就著門后的臉盆洗了臉,對谷米說,哎呀,像躺了幾十年,要躺成死人了,出去走走吧。

那天看見杜梨外出的人后來回憶說,她穿著一件方格翻領上衣,淺灰色長褲,先是慢慢地在谷倉向南的小路上踱步,而后向右走上泥河大街,邊走邊和街上的人打著招呼。也許,人們因同情她丟失兒子的噩運已經忘掉她所有的不好而同她熱絡起來,她甚至走進原來的紅太陽勞保用品店和店主崔紅英說了幾句閑話。杜莉微笑著從勞保用品店出來后一直向西,在秋日暖陽下寂寥地走著,一直走向街西口的小石橋。

小石橋呵,承載著杜梨的恥辱與命運的小石橋呵,在當午的陽光下,杜梨悠閑地走向它,并在遠遠地看到小石橋上聚集的人群時加快了腳步。

陳初秋來到泥河后,一算日子,發(fā)現(xiàn)那一天中午,他正乘著開往濟南的火車,因為將見到心愛的女人而心潮澎湃。陳初秋說那天走到鄭州,突然想起忘了帶上當年杜梨為他織的毛衣又下車返了回去。誰知,這一返,就是兩年,他到家后,鄰居告訴他,他剛剛離婚的前妻捎來信說查出病了,很嚴重,想見他一面。他說他稍微拿捏了下,感覺泥河的好日子還長著呢,于是放下行李,坐車到延安。這一去,照顧了前妻兩年。等安葬了前妻,來到泥河時,等待他的,只剩下一個墳包。

一切都是命,陳初秋說,誰都逃不過。

那天,杜梨也一步步,走向她自己的命。她來到石橋上,像多年前一樣,分開人群走了進去。

春風撩動著杜梨的衣物和頭發(fā),她上前摸了摸正在尖叫的男孩的額頭,平靜地聽完了正抱著男孩的年輕婦女的控訴。杜梨問,為什么不去告他?人群發(fā)出低沉的噓聲。緊緊摟住驚厥的男孩的年輕母親好像這時候才認出了杜梨,她沒好氣地抹了把眼淚,惡聲說,告他?他是公社書記,我們是什么?旁邊接著有人說,孩子從那畜生屋里跑出來時,派出所那個姓李的就站在路邊上和人聊天,連頭都沒抬。說話的人突然像想起了什么,縮回了頭。

杜梨問,真是他嗎?

沒有人說話。

杜梨最后看了一眼縮在橋頭的母子,看到男孩兩條赤裸的細腿在他母親的懷抱中不住地顫抖,而那母親,正用解開的衣襟努力地將孩子往懷里裹。母子旁邊的地上,是一件沾著血跡的深藍色童褲。杜梨彎腰拾起那件皺巴巴的褲子,轉身走下橋去。

無垠說她不知道當時有沒有人因為她母親和何建邦的特殊關系而說出什么,也不知道她母親是不是因為她和何建邦的特殊關系而產生過遲疑或者別的想法。鮮血已流盡,塵埃早已落定,如今,事發(fā)時的細節(jié)像露珠一樣消弭在歲月的風中,只剩結局的落葉在泥河鎮(zhèn)上空飄零。

久病初愈,無垠像鎮(zhèn)北長滿了谷豆高粱的土地一樣柔軟坦誠的母親走下石橋。她邊走邊往路兩邊看,走到紅星五金店門前時將路邊的一塊青磚抓在手里。人群很快將石橋上的母子拋棄,呼啦啦跟著她向東走去。

谷米說,她那時剛做好飯,正站在門口潑掉淘洗腌漬雪里蕻的咸水,她看到人群漫過巷口,以為大街上又來了耍猴藝人。

泥河大街上的人,把那天的一切描述得極為詳盡。

人越聚越多,后面的人甚至都不知道為什么要跟著,踏起的煙塵久久不肯落下。過了大波音像店,有人大聲問杜梨,是要殺了他嗎?杜梨沒有說話,緊抿著嘴的杜梨不停地左顧右盼,走到老孫家肉鋪前時,她扔掉手里的磚,抄起肉攤上的尖刀。老孫從屋里跑出來,大聲吆喝,你們要去干什么?干什么去?

沒有人回答他,老孫那時候還沒有發(fā)現(xiàn)肉攤上少了什么,他面前人群肅穆,腳步聲嘩啦嘩啦。老孫后來對人們說,那天分明是個晴天,他還記得大街兩邊曬滿了衣物,但他無論怎么想,那天的顏色也是昏黃色的,像他母親出殯時那個陰天的黃昏,還說走在隊伍前面一手抓著一件衣物一手握著刀的杜梨,沒有影子。

后來,老孫才發(fā)現(xiàn)攤上少了刀,他老婆說他喃喃地說了幾遍,這是要殺人啊。他追著隊伍跑起來,他要追回他的刀,他不想他用了半輩子的那把快刀被當作兇器沒收了去。但已經來不及了,他沒有力氣分開隊伍跑到最前邊去。兩邊涌來更多的人,把他擠到后邊,他負氣地在街邊跺著腳,大喊著,還我的刀啊,還我的刀。

接近公社大院時,有幾個人突然跑起來,很快離開隊伍超過杜梨跑進大院。他們沖進大院后高叫著,要殺人了,要殺人了。分布在人行道兩側的土地所、財政所、派出所,還有民政所和法庭的人都聽到了叫喊聲,他們從各自的辦公室的門和窗口伸出腦袋,但很快又縮了回去。直到黑壓壓的人群涌進院門口,他們才警惕起來,互相問著怎么啦跑了出來。

但隊伍前邊已經響起尖叫聲,尖叫聲一浪一浪地向隊伍后面蕩開,后面的人就踮起腳,互相問著,真殺了嗎?真殺了嗎?他娘的!真殺了呀!

前邊的人說,杜梨推開何建邦的門后,他們從門縫里看見何建邦正在門邊用一支牙刷蘸著水刷洗長褲膝部的一塊污漬。他瞟一眼杜梨,直起身說,哎,你怎么來了,進來呀。杜梨伸進手去,把孩子的褲子扔向他,何建邦一把接在手里,臉上一怔,但很快>中著杜梨笑了起來,鬧著玩的。何建邦說著欲將牙刷放回到窗臺上,突然從半開的門縫里發(fā)現(xiàn)了跟在杜梨后面的人群。有人說他打了個冷戰(zhàn),也有人說他的臉立時就灰了。杜梨揮起刀,他抬手擋了下,刀尖劃傷了他的手腕。他后退了一步,看了看,大聲道,啊,是老孫的刀,割豬肉的刀有病毒你知不知道?快放下!然后朝門外的人群說,快散開,她在和我鬧著玩呢!人們說,就是在他朝門外說話的時候,杜梨得手了。

只一刀,準確地捅在心臟上。

案情很簡單,判決書中說,杜梨在法庭上做了“邏輯嚴密,除當事人外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提供的確定性陳述”。

杜梨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

判決是死刑,立即執(zhí)行。

刑場就設在鎮(zhèn)北水塔北面的荒地上。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的泥河鎮(zhèn)北,是無邊的田野和林地。彼時,是充滿希望的秋天,田野上已經泛起谷豆香氣,農田北面的荒原上,作為刑場背景的是灰綠色楊樹林和五顏六色的人群。有人說泥河鎮(zhèn)和周圍村鎮(zhèn)的人們海嘯一般涌向泥河鎮(zhèn)北的荒地,目睹了杜梨的死刑。有人甚至沒顧上吃飯,拿著燒餅和油條一大早就趕到,為的是站在頭里,要比別人看得清楚。

一聲槍響,杜梨仆倒在她唱著歌流著汗抹著淚抱著孩子耕種的大地上。不知道她最后一眼看見的是什么?那一刻有沒有后悔?最后,她想的是誰?

責編: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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