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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的流年(中篇小說)

2018-09-10 16:52王哲珠
作品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姐姐母親

王哲珠

前章

姐姐不見了。我回到家繞了一圈,再次出門到屋后去,朝通往竹林的小道遠(yuǎn)處望,這個結(jié)論清晰起來,小道被夜吞沒了,竹林變成濃黑的一片。

姐姐不見了。我被這結(jié)論弄得無措又疑惑。

姐姐不可能在外面過夜,除了家,她還能去哪?招呼也沒打,不祥的預(yù)感和亂七八糟的想象淹沒了我,關(guān)門時把腳夾痛了,握手電的手止不住發(fā)抖。

我要去找姐姐。

早上,我比姐姐先一步出門,去長湖鄉(xiāng)找同學(xué),姐姐去鎮(zhèn)上買東西,主要是為我買。我考上滿意的大學(xué),還有一個月才開學(xué),姐姐已經(jīng)開始為我準(zhǔn)備東西:北方需要的厚衣物、生活用品、便藥、腌菜……我擔(dān)心到時去學(xué)校會比搬家更夸張,姐姐不理睬我的擔(dān)心,一會想起我缺這個,一會想起我缺那個。

接近小鎮(zhèn)了,鎮(zhèn)上的燈火又明亮又安靜。我一只腳支住自行車,擦擦額頭的汗,稍稍冷靜下來。我們這個地方窮是窮,但人們都是愛過日子的,大都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過活,類似拐賣偷搶傷人的事極少聽說,姐姐定是好好的。我腳一踩,自行車滑進鎮(zhèn)子,風(fēng)迎面而來,很清爽了。

我騎著車,把鎮(zhèn)上兩條橫街兩條豎街過了一遍,到鎮(zhèn)上的遠(yuǎn)房嬸子家里問過,還找了劉明德,他是我未來的姐夫,住在鎮(zhèn)上。

姐夫比我更著急,騎了車一起出來找,可除了在街上亂繞,一點頭緒也沒有。對鎮(zhèn)上來,姐姐就像對寨子一樣熟,走丟是不可能的,她會去哪?她有同學(xué)在鎮(zhèn)上,但我不認(rèn)為她這時候會在同學(xué)家。

我們在街上借問,賣湯面餃子的劉嬸說姐姐上午吃了碗湯面,沒覺得她有什么奇怪的。沿街往下走,到了李大伯的剃頭鋪。李大伯剃了幾十年頭,是有名的一把剪,但近些年街上的新式發(fā)廊一間又一間,他生意突然清淡了。他在鋪面門口支了張桌子,擺些飲料礦泉水之類的賣。李大伯早上看見姐姐了,兩人還點了點頭。李大伯說,若在以前,街上走過哪些人,他一清二楚,偶爾有個生面孔,有點什么怪異,他會知道的,近些年來了很多陌生人,他弄不清了,有人渾水摸魚他也是不知道的。李大伯啐了一口,這些外地生人把歪風(fēng)歪氣都帶來了,拐跑這里的人,看看多少年輕人被拐到大城市去了……我和姐夫不想聽下去,匆匆離開李大伯的鋪頭。李大伯言下之意,姐姐有可能被拐走,我們雖然不相信,但這個猜想像暗色的影子,粘在我們背后,讓我們一路涼颼颼的。

我回家,想象一推院門,姐姐迎出屋,怪我這么晚才回。姐夫也回家,想象姐姐在他家吃著晚飯,笑著說她給姐夫的奶奶帶了糖糕。

院門關(guān)著,屋子黑著,我在黑暗里坐了半天,才記起去開燈。隔壁少卓嬸來了,啊呀呀拍著手,下午出門了,剛剛才記起你姐姐給你留了話,鍋里有肉包子,還說有什么要緊東西在柜子暗格里——她要出門?走這么急?

還有什么話?我揪住少卓嬸的胳膊。

出什么事了?少卓嬸嚇了一跳。

沒事,我去熱包子。我支走少卓嬸。我需要整理一下頭緒,暗格?家里的一點錢,家里的地契、戶口本都在暗格里。都提到這個了,姐姐是自己打算要走的?放下家里有這么多事——對,怎么想不到奶奶?姐姐管著奶奶的事,她怎么安排?我奪門而出,往奶奶的老屋去。

對奶奶,我不敢明著問,旁敲側(cè)擊地提。奶奶沒半點疑惑,沒提到姐姐,只說大伯母送過飯了,還說以后大伯母管她的飯。奶奶沒探問過?這么多年,一向是姐姐照料她。

我去找大伯母。

以后我照顧奶奶。大伯母說。大伯母說這事她前兩年就提出來了,姐姐直到前些日子才同意。大伯在外地工作,大伯母三十多歲才生了孩子,一生三胞胎,大伯母的日子繞著三個堂弟轉(zhuǎn),還得顧家里田里的活,奶奶的事全由姐姐包了。現(xiàn)在,三個堂弟大了,大伯母輕松了許多。我該顧顧你奶奶啦。大伯母說,讓你姐姐以后專心忙廠里的事。

沒別的了?我望著大伯母。

別的?

我知道問不出什么了。

回家的路上,我拐到寨外山坡邊的三山國王廟,守廟人那里也許會有什么消息。守廟人是姐姐最好的朋友,四鄉(xiāng)八寨中,姐姐是守廟人唯一的朋友。

到廟里,我已經(jīng)控制不住情緒了,擔(dān)心姐姐真出了什么事,在姐姐給各個人留的話里猜測迷茫,生氣姐姐沒給我半點暗示,她不睬我?不把我當(dāng)回事?

守廟人往粥里放著花生米,說,別擔(dān)心你姐姐。他冷靜得怪模怪樣的。

嗯?

你姐姐自有安排。

你知道她去哪?我已斷定姐姐是自己走的。

我不知道。守廟人呼了一口稀粥,嚼著花生米,再問什么,他只是搖頭。

我要把姐姐找回來,她不在,家也不在了。雖然現(xiàn)在這個家只有姐姐和我兩個人,但姐姐在,我就覺得家是完整的,她甚至維系著父親母親的感覺,只要她在,我就能將悲傷和孤單落在身后,伸展雙臂,感受迎面而來的陽光。

對姐姐,我突然疑惑起來,我變得不明白她。我的姐姐我沒底了,即使用我從小到大和姐姐在一起的所有日子自我安慰也沒用,我被失落感和內(nèi)疚感包圍。

我是姐姐帶大的,自記事起,母親是躺在床上過日子的,她生下我時落下病根,我來到世上那天起,她再沒有出過門。

姐姐把我?guī)У侥赣H床前,教我喊母親。我扭捏著,床上的母親于我太疏離了,她用那樣的目光看我,朝我伸手,我又迷惑又驚慌。姐姐拉住我的手,一手半推我的腰,在我耳邊輕聲鼓勵,這是阿媽。

阿媽……我終于怯生生喊一句,像喊一個偶爾走動的親戚。我絲毫不理解這兩個字的意義,感覺不到它們應(yīng)該包含的一切。喊完以后,我極快地轉(zhuǎn)身,撲在姐姐懷里。對我來說,喊出姐姐時,包括了母親所有的意義和感覺。

春天,一向早起的姐姐比平日更早起,她常跟我感嘆,什么都精神了,多好。小時候我不懂,大一點后我懂了一些,但總沒有姐姐那樣濃的欣喜。南方的四季不明顯,冬天沒有雪,連霜都很少,秋天樹葉不一定黃,蔥翠的葉子和行人的短袖會讓人分不清夏季和秋季。

姐姐起床我是不知道的,我醒來時粥已熬好,地已掃干凈,豬菜也備得差不多了。我偶爾被尿憋醒,黑咕隆咚的,對鋪的姐姐摸索著起身了,她把迷迷糊糊的我扯住,讓我套上鞋子,地上冷,濕氣要入身的。

煮好粥熬好豬菜,姐姐挎著衣服籃子要出門了。我坐在門檻上,摳著眼屎,哈欠連連,她舉起一只手指,敲敲我的腦門,記得喂雞。四歲開始,喂雞是姐姐分配給我的大事,把雞放出籠,或攪糠飯,或的撒秕谷。五歲時,多了打掃院子的活,掃去雞屎和落葉。姐姐洗衣服在寨里出名地快,我磨磨蹭蹭做完兩件事,她挎著籃子回來了,一籃衣服滴著水,雙手和腮邊通紅。

晾好衣服,姐姐該去摘菜了。這事她定要扯著我一塊去的,說讓我精神精神。菜園在屋后不遠(yuǎn),父親墾好地,種下菜,由姐姐打理,澆水拔草撒火灰。飯桌上的菜幾乎都來自這里。

到了菜園,寨子里的煙囪才一個個出煙,都在煮早粥。我得意了,指住那些煙囪喊,我家粥熟了,我家最早。

夏,快看,現(xiàn)在露水重,菜是最好看的。每次都這樣,姐姐好像第一次看到,半跑進菜園,彎下腰,臉要湊到菜葉上去了。我扮鬼臉,皺鼻子,菜有什么好看的,看著都煩了。園里有什么菜就吃什么,有時十天半個月都不換菜,我多想吃點肉,或一些咸魚,像巷尾大頭家那樣。但我知道大頭家南洋有親戚,他阿媽兩個月或三個月就能到鎮(zhèn)上領(lǐng)到一筆錢,因此,我就算再不想吃菜,也不敢開口。就是這園里的菜,天天吃,每次也摘不了太多,菜出鍋后,先盛一小碟端到母親床前,另夾一碟給父親。這一碟分量多些,父親要干重活,剩下的是我和姐姐的。等我長大一點,才知道姐姐總讓我多吃。

姐姐舉起一棵菜,在我面前搖來搖去,你看,多綠多嫩。露水濺了我一臉,我摘一棵菜,往姐姐臉上拍。姐姐又笑又罵,卻不躲閃,說喜歡露水打在臉上。

摘了菜,姐姐還要摘花。路邊田頭,各種野花,大多很小,樣子也普通,行人一路踩過去毫不注意。我至今不知它們的名字,姐姐卻看見一種嘆一聲,每種連葉帶花摘一些,握成一把,加上幾根柔長的草,竟然有一種繽紛的意思。那時候,我驚訝于姐姐能把丑丑的小花弄出這種效果,接過那束花,一枝一枝散開看,還是普普通通的樣子。我失望地扔掉它們,姐姐細(xì)細(xì)撿起,一手挎著菜籃,一手握著花回家了。

姐姐把花插在醬油瓶里,瓶上的商標(biāo)撕掉了,瓶身纏著姐姐用破布條編成的花式繩子。那束花插在那瓶子里,突然感覺可以上大頭家那些漂亮的掛歷了。姐姐把花瓶放在母親床邊矮柜上,讓母親看,說看著花就知道外邊什么樣子。姐姐還讓我坐在母親床邊,唱奶奶教我的歌謠。等我上學(xué)了,要我讀書給母親聽。我不太耐煩,可我不敢不聽姐姐的話。

我出生第三天,就睡到姐姐的小鋪上,母親沒有奶水,又病得嚴(yán)重,怕對我不好,父親白天要干重活,不能缺覺。姐姐用小爐子熬米湯,熬得黏黏稠稠,一點點喂我。

母親喜歡給我講這些,講得極細(xì)。那時,姐姐竟敢到村干部家借保溫瓶,溫著米湯,給我半夜喝。這件事的前前后后,母親也是聽別人說的,事情已在寨里傳遍了。隨著母親的描述,我想象姐姐去借保溫瓶的情形。姐姐走進村干部劉正強家,對劉正強的女人講起我,講我沒奶水吃,半夜餓得怎樣哭,她要怎么養(yǎng)我,講得劉正強的女人眼皮紅紅。姐姐站起身,沖劉正強夫婦彎下腰,正強伯,麗華姆,我想借你家保溫瓶,我阿弟半夜要喝暖米湯。姐姐第二次彎下腰,劉正強夫婦才反應(yīng)過來,但他們沒開口。據(jù)說那個保溫瓶是很稀罕的東西,寨里獨他家有一個,他家很寶貴的,以至整個寨子都知道那個淺綠色的瓶子,并一起寶貴著。

寨里人都說正強伯管寨子是好的,操心著寨里的大事小事。姐姐說。我想,那一定是她這輩子第一次拍馬屁。

劉正強笑了笑,莫名地有點羞澀。

陳麗華說她當(dāng)時奇怪地想抱抱姐姐。跟我談這個時,陳麗華已經(jīng)老了,她還記著那件事,說,你姐姐那么小個人兒,立在我家廳里,一點也不怯。

我大姆說過,有難事都找正強伯的。姐姐又說。

姐姐抱著保溫瓶走出劉正強家大門時,據(jù)說身后隨了大半個寨子的孩子,隨成長長的一串,勾頭伸脖地,都想摸摸那個保溫瓶。

等我再大一點,姐姐把米碾成粉,煮成米糊喂我。每次多煮一些,大半裝在保溫瓶里,備我隨時吃。

后來,姐姐還保溫瓶時,帶去了兩件毛衣,劉正強的女人一件,劉正強的兒子一件。陳麗華說,那兩件毛衣讓她和兒子新潮了兩年。那天,寨里很多女人跑到劉正強家,將陳麗華那件水藍(lán)色的毛衣摸摸捏捏,拿在身上比比畫畫,對姐姐又罵又嘆,有這樣的手藝竟藏著掖著,寨里沒人知曉,嘆姐姐有一雙鬼手。私底下說姐姐敗家,那樣軟的毛線,天知道花費了多少,也不想想家里有個躺著的,還有個小的。

她們不知道,那些好毛線是姐姐兩個月的繡花錢換來的。平日姐姐繡花的活領(lǐng)得極少,里里外外的活,床上的母親,老屋的奶奶,她見縫插針繡一點。母親總提那兩個月,姐姐怎樣熬夜繡花。哄我睡著后,抱著花繃子坐在油燈下——那時家里還沒有燈泡——母親躺在床上,看到姐姐貼在墻上的影子,又大又薄,低著頭頸,拉針的手一起一落一起一落,看得母親眼皮發(fā)酸,迷迷糊糊睡著,不知多久驚醒過來,那個影子仍拉著線。母親喚了姐姐一聲,影子頓了一下,答應(yīng)一聲,繼續(xù)拉線。

后來我問起這事,姐姐呵呵笑,說熬兩個月后,走路輕飄飄,好像鼓一鼓就能浮起來,怪好玩的,就是腦子有些迷糊,干活提不起精神。

那時,寨里有點錢的人家買麥乳精給孩子吃,說吃了對小孩腦子好,姐姐也要給我買麥乳精。多年后,她跟我說,我們家夏應(yīng)該聰明到能想地上的事,也能想天上的事。說這話時是夏夜,她沒看我,望著天上的星星發(fā)呆。

那時,三個堂弟未出世,大伯家寬裕些,時不時寄些錢給我買東西,但很多添補到母親的藥費里了。姐姐說她立在雞籠前,沖著幾只雞說,靠你們了。

那時,人缺食,雞更缺,要給我麥乳精,得先給雞補營養(yǎng)。姐姐想到的辦法是抓蟲子。聽母親講這個我開始是不信的,天知道姐姐多么害怕蟲子。對突然看到蟲子尖叫甚至發(fā)抖的姐姐,我印象那樣深,我很喜歡把蟲子捏開,用很強大的口氣安慰姐姐,別怕,我處理掉了。

姐姐還不喜歡看著蟲子被雞吃掉,總是遠(yuǎn)遠(yuǎn)扔出去,任雞去吃。她養(yǎng)的豬被殺掉賣出那天,她跑到奶奶老屋,水也不肯燒。那時候,父親就自己燒水,隨姐姐去。賣豬后會留下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大伯母幫著安排,四鄰送上一點,家里留一點,我大飽口福,姐姐是一點也不吃的。

姐姐抓蟲是真的,在我需要麥乳精那段時間,這事甚至成了她日子里最要緊的事。她手套著塑料袋,食指和拇指纏著破布,以免感覺到蟲子軟綿綿的身子。姐姐在田頭路邊草叢中找,趴得低低的。那時候,家里的活姐姐多半已經(jīng)忙到一段落,若能哄我睡最好,若不能,找蟲子時我就趴在她背上,背帶繃得緊緊的,姐姐蹲下站起,全不用睬我。

能生蛋的雞留著。雞蛋很少,用處很多:母親病著,燉雞蛋對身子是最好的:父親干重活,早上吃些炒雞蛋能補力氣;我要長身子,還饞嘴,沒有比蒸雞蛋加醬油更好的了;奶奶年紀(jì)大,偶爾也該吃點雞蛋。雞蛋還能換錢,買麥乳精……不能生蛋的雞養(yǎng)到一定大小,托父親的好友再利叔到鎮(zhèn)上賣掉。

長大后,姐姐喜歡拍拍我的肩——她已沒法輕易摸到我的頭——在我胳膊上捶幾拳,贊嘆,高,壯,好后生,麥乳精還是好。我不滿,問姐姐夸的是我還是麥乳精。姐姐笑,你有什么可夸的。這時,我總?cè)滩蛔∠胂篼溔榫奈兜?。對那讓我又高又壯的東西,我一絲記憶也撈不到,什么小店大店統(tǒng)統(tǒng)看不到了,幾乎要懷疑麥乳精這種東西的真實性。我故意嘲笑姐姐,什么東西,這么容易過時,早在世上消失了。

姐姐說,消失的東西多得很,反正總有一些人記得。

要是記得的人也死了,就什么也沒了。我故意跟姐姐抬扛。

反正是有過的,有過就好了。姐姐看我的目光安安靜靜,表情卻有點怪。那時,我沒想到,以后長長的歲月,我會一直有意無意地借問麥乳精,強烈地想買一瓶老牌子的來嘗嘗。

自我記憶起——按姐姐的說法是從我會走路開始——姐姐喜歡帶我去田野,早晨黃昏去菜園摘菜澆水,星期天到田里看稻子,摸田草,甚至飯后上學(xué)前也會帶我到屋后繞轉(zhuǎn)一圈。

特別是春天。

春天,姐姐喊我早起,連拉帶扯把我弄到屋外。出門前,仔細(xì)地給我套上鞋襪,多是大伯從外省帶來的塑料鞋和深藍(lán)色襪子,說春天濕氣重,花花草草長得猛,人不能讓濕氣進身子。我扭著身子,說人比花草麻煩。姐姐拍拍我的膝蓋,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說,人比花草金貴。

姐姐拿手指在草葉菜葉上抹,抬起手,指尖沾著露珠,輕輕舉到我面前,另一只手示意我別吹氣,要我用手指接那幾顆露珠。我偶爾會湊近前,用心接那幾顆露珠,再由姐姐接過去,這樣來回幾次,像玩什么神秘游戲。大多數(shù)時候,我假裝伸手要接,湊近了猛一吹氣,把露水吹到姐姐臉上。

姐姐假裝要打我,追著我鬧,但她很快停下,記起要干的活。

我喜歡姐姐有閑的時候,那時,姐姐會用心地跟我耍。有姐姐,很多事會變得好耍。長大之后,我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那些好耍的幾乎說不上事,在別人面前都不好意思說。但奇怪的是,我很想講給某個人聽聽,但一直找不到那個人。多年后,我碰到一個女孩,極想跟她講講那些事。當(dāng)我終于找到適當(dāng)?shù)臅r機時,女孩靜靜地聽,甚至很神往的樣子,一點也不嫌瑣碎,不覺得我沒男子氣。我認(rèn)住了那女孩。

姐姐教我看螞蟻。星期天,春雨綿綿的午后,寨子像在飄落的雨絲里迷糊了,日子緩緩,又均勻又安靜。豬喂過,地掃好,菜園不用澆水,母親睡著了,我拿一顆橄欖核在屋檐下磨哨子。姐姐扯線穿針時突然呀地喊了一聲,放下花繃子,迭聲叫我,夏,快來看。

我湊過去,失望了,又是螞蟻。鼻子哼著,卻仍是被吸引住,一行螞蟻從門后爬出,彎彎曲曲漫過門檻,順墻邊爬到遠(yuǎn)處,整整齊齊。姐姐彎下身,看得出神,夏,螞蟻也懂事的,走得這樣有模有樣,這是一大家子螞蟻。

是一寨子螞蟻,這么多。我說。

螞蟻的日子是怎樣的?每次姐姐都要說這話,好像在問我,又好像自言自語。

小時候,我總是被問住,也苦苦地想,并有過無數(shù)種猜想。長大一點后,我再不屑這種問題,不耐煩時一句也不說,耐煩了應(yīng)付一句,還不是找吃的找住的。姐姐很把這話當(dāng)回事,點頭,半天不出聲,然后突然說,是這樣。我們要也只是這樣,也是螞蟻了,夏,你說是不是?我不明白姐姐的話,只管看螞蟻。姐姐也沒有要我答的意思。

我不會像姐姐一樣靜靜看,找顆小石子堵住螞蟻的去路,螞蟻亂了一陣,繞著石子走,很快重新找到方向,再次接成一列。我拿長條竹棍擋住,螞蟻繞不過去,爬上竹棍,姐姐敲敲我的額頭,螞蟻會想法子。拿飯粒試,螞蟻在飯粒邊聚成一小群,繞了一會,像在商量,終于扛起飯粒走了。

玩過所有花樣,我失去興致。

夏,你猜這些螞蟻會去哪?它們做什么出門?姐姐拍拍我的胳膊。我曾找過螞蟻的去處,最后總不了了之。

夏,你覺得我們說話螞蟻能不能聽見?有沒有像我們在猜它們一樣,也在猜我們的意思?

夏,你看,螞蟻把飯??富厝ィ孟駴]有偷吃的,猜猜螞蟻回去怎么分吃的?

夏,要是有螞蟻死了,其他螞蟻會怎樣?它們在哪里死掉?

姐姐問題一個又一個,這么問時她一直湊得很近地看著螞蟻。我不知道姐姐是不是真在問我,但我被那些問題迷住了,又趴下去看,繞在那些問題里。好半天,脖子酸了,直起身,屋外的雨仍不緊不慢,我有些恍恍惚惚,好像剛過去一會,又好像過去許久許久了。

有時,姐姐興致來了,會忘記那個讓我發(fā)煩的花繃子,去母親的床頂板拿她那個寶貝盒子。我興奮起來,仰著頭立在床邊等,姐姐的盒子里有很多好東西,不隨便拿下來的。這個盒子是我童年最垂涎的東西之一,我無數(shù)次趁母親睡著時,從床一側(cè)爬上去拿那個盒子,但只敢看看,東西不敢動,我怕姐姐生氣。

姐姐雙手扒著床頂,踮著腳,極小心,不時轉(zhuǎn)頭示意我別出聲,怕驚醒母親。

盒子一打開,我眼花了,珠子、彩色線編的手帶、銅鈴鐺、圖片、糖紙、煙殼紙、塑料小瓶子……姐姐說,不是不給你,給了你半天就沒了,白白糟蹋掉。我無話可說,這些東西姐姐每樣都分過給我的,但我完全想不起都散到哪里去了。

姐姐拿了兩張煙殼紙,疊成兩只小船。又拿一張讓我割成細(xì)長條,準(zhǔn)備折星星。這是細(xì)活,我總把煙殼弄得零零碎碎,好在姐姐總有辦法折出飽滿的五角星。姐姐還會費上幾張寶貝糖紙,疊成指頭大的小花,每只小船放幾顆星星、兩朵小花。

出門。姐姐朝外面點下巴,我蹦了一下,做出大喊的口形。

輕合上門,姐姐給我和她自己頭上頂了斗笠,奔向寨外田邊的小溪。

午后,除了雨絲和雨絲里的柳條輕輕動著,其他東西好像都靜止了。姐姐拉著我,我們空出來的手托著小船,走得又著急又小心。

姐姐和我約好同時放手,讓小船順溪水流去。我總有些不舍,小船疊得好,最主要是船里那幾顆星星和兩朵小花,我希望將它們收進口袋,試圖說服姐姐,只放小船,星星和小花別浪費。我知道,姐姐最不愛浪費的。

不是浪費。姐姐搖頭,她相信小船這么漂下去——為防止小船被浸壞,她從父親工具柜拿了大大的透明膠紙,封了小船外層——會被某個人撿去。

夏,撿船的肯定是小孩,他看到星星和小花會多么高興。姐姐說。

我不認(rèn)識那個小孩,很不情愿,也不明白那小孩高興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做什么要認(rèn)識,那個小孩高興了都好。夏,要是你撿到也會高興的,對吧?

我高興。我老實點頭。

小溪下游很遠(yuǎn)的地方也有夏這樣的小孩。姐姐說。

我沒撿過。我有些委屈。

回家給你折很多星星和糖紙花。有姐姐的許諾,我總算甘心些,兩只小船終于下水,順溪流而去。我們站了很久,看著小船慢慢遠(yuǎn)去,直到什么也看不見。這期間,我浮想聯(lián)翩,關(guān)于那個撿到我們小船的孩子,關(guān)于那些星星和小花,關(guān)于小孩撿到船以后的種種。

姐姐拉我回去時,我變得特別滿足,忘掉了失去星星和小花的遺憾。我很高興,但是不明白自己高興什么,反正想跳著走路,想唱歌。

多年后,這些下午時不時從我腦里翻卷出來,越翻越清晰。當(dāng)我在日子里走著走著,突然有些迷糊,不知怎樣邁步的時候,便將自己縮進類似的回憶之后,靜靜呆上一段,莫名地有了重新行走的力氣。

到家時,母親早就醒了。記憶里,母親的睡眠總是斷成一截一截的。姐姐要我把螞蟻呀、小船呀、柳樹呀所有的事講給母親聽。這是姐姐最喜歡交代我做的事,我不耐煩,但姐姐會獎我?guī)讖埉嬈蛞活w玻璃珠子。

姐姐自己去籬笆邊摘茉莉。

新屋開始建的時候,姐姐就到竹林里找干掉的細(xì)竹,上學(xué)前放學(xué)后,到田里的菜園,擠出一點時間進竹林,找到一根兩根,拉回家,收集在老屋門外。等新屋建成,那堆竹子已經(jīng)很像樣,足夠姐姐將新屋外面的空地豎起一圈籬笆,圍成一個小院。稍稍得閑,她就打理這個院子——搬進新屋一個月后,父親母親就隨了姐姐的習(xí)慣,把那塊竹子圍出的空地叫院子了。

新屋的地基是典型的潮汕下山虎格局,因為在寨子最邊沿,又靠著矮山坡,是沒人要的地,于是倒貼了一小塊長條形的荒草地,說是當(dāng)豬欄,因此,我家雖然很偏,新建時是寨里最冷清的房子,但地基很大。家里建不起整座下山虎,只建了兩間后屋,又在側(cè)面的荒草地上搭了灶間和豬欄。大廳、天井、兩間伸手房的地都空著,連成空蕩蕩的一片,姐姐就將這一片用竹籬圈起。

院子一角種了棵玉蘭樹,現(xiàn)在已高過屋子,籬笆一半蔓了牽牛花,一半蔓了金銀花。姐姐說牽?;ê猛婧每?,金銀花好看又好用,記憶中,家里人的頭痛腦熱都靠這金銀花的花和葉。

籬笆邊種的東西多了,茉莉、百合、月季、午時花、仙草、富貴竹、萬年青、含羞草、蔥、蒜……每天黃昏,煮過飯喂過豬,等父親回家那段時間,姐姐便蹲在籬笆邊,該澆水的、該松土的、該撒火灰的,她心里有數(shù)。我每每也會得一點小活,端水或松土,隨姐姐跑來跑去。

我家的院子是寨里最好看的,寨里人偶爾來坐,說姐姐種太多沒用的花花草草,白費精神。但這么說的時候,他們在籬笆邊站住了,看那一排花花綠綠,一看老半天,把正事——借問母親的病,或找父親交代活——忘掉了。

不知是因為有籬笆,還是因為屋前一側(cè)有矮山坡,姐姐說花草在新屋這邊好多了,有點風(fēng)風(fēng)雨雨經(jīng)得住,折點枝葉爛點花后也大都能活,在老屋太操心了。

姐姐在老屋時就種了不少花草。老屋是鄉(xiāng)大隊以前的雜物間,屋外是砂石地,堆滿各家的雜物,姐姐的花草種在各種破罐破瓶里,種得小心翼翼,時不時得挪挪,給鄰里的雜物騰地方。每有風(fēng)雨之夜,姐姐必爬起來看顧花草。

姐姐裹了雨衣跑出去,想把那些花草搬進屋,父親母親不肯。聽母親講了老屋的樣子后,我知道確實是沒法,那間長條形的雜物間隔成幾截,包含了睡房、客廳、灶間、豬欄,和所有破破爛爛的家當(dāng),不可能給姐姐的花草挪地方。

姐姐把花草搬到墻邊,拿塑料袋、破草帽蓋,父親母親終于也跑出去——那時,姐姐六七歲,我還沒出生,母親身體還是好的。這事寨里人知道了,很久以后還在論,說父親母親太驕孩子,大半夜幫姐姐到雨里搬沒用的花花草草,寨里哪有人這樣慣孩子的。

花草還是被打死很多,姐姐得了教訓(xùn),靠屋外墻邊,用竹枝破席搭了個小棚,遮擋她的花草。

后來,姐姐認(rèn)為,種在籬笆邊的花草有根,在風(fēng)雨里活得了,罐子里的花草是假根,抵不住。她拍著我的額頭強調(diào),就是這樣,夏,沒有根怎么活?

我問姐姐為什么那樣喜歡花花草草,姐姐很驚訝我的問題,傻,花草好看呀。

是挺好看,但我覺得沒姐姐認(rèn)為的那樣好看,我們誰也沒說服誰。不過我認(rèn)為找到了姐姐長得好看的原因,因為她太喜歡好看的東西了。姐姐說過,老看好看的東西,老想著好的事情,人也會變好看。

聞見香味,我跳下床,姐姐果然又捧了茉莉花進來,晾干,撒在母親枕邊。姐姐相信,聞著茉莉的香味,母親精神會變好。她留兩朵放在自己枕頭邊,晚上睡覺時,我鼻子湊近茉莉花,拼命吸,要把香氣都吸進肚子。

剩下的茉莉花用涼開水洗了,挑一點茶葉泡了茶,扔進幾朵茉莉,端給母親。母親喝幾小口,說醒醒神,給嘴里留點香,其他的我都喝了。那時,茶葉金貴,姐姐只挑一點點。晚飯后,姐姐會再泡一杯茶,仍是一點茶,幾朵茉莉,給父親。父親坐在竹椅上,端著那杯茶,慢慢喝,持續(xù)半個晚上。

姐姐一進門,我就沒心思給母親講事情了,好像這事原先是姐姐的,我只是暫時替她頂著。姐姐把茉莉花茶端給母親,母親睡得恍恍惚惚,姐姐讓她聞茉莉花香,講院子里的花多好,寨外池邊柳樹多惹人疼。母親靜靜聽著,偶爾點點頭,我看不出她有多歡喜,但眉眼清醒了些。

母親討厭春天,整日嘮叨太潮濕,被子濕冷,她躺著不舒服,坐著也不舒服。夏天秋天的早晨或傍晚,姐姐有時還在院子擺了竹靠椅,墊了被單,扶她出去坐一坐,曬曬太陽。

春天,母親還不能常換衣服,衣服在屋檐下連掛幾天,越掛越濕重。父親在屋里牽了繩子掛,橫橫豎豎,屋子又亂又?jǐn)D,衣服柜子空了,沒衣服換洗了。

姐姐煮水或煮飯時,把衣服搭在大鍋蓋上烘。衣服冒出水汽,姐姐招手,讓我看那水汽,說飄來飄去的多好玩。她教我去抓那些水汽,把水汽抓得四散飄飛。這個游戲我喜歡,在灶邊一耍半天。

那樣的時節(jié),母親不讓我出門,說外面湯湯水水,轉(zhuǎn)一圈回來,又是雨又是泥,沒衣服換。母親一這樣說,我就深感無趣。這樣的日子,會被雨拉得很長很長,那種沉悶讓我害怕。我望著姐姐,姐姐使了個眼色,我的心情立即燦爛起來,知道她有好主意。

母親一睡,姐姐就打手勢,我側(cè)身彎腰,溜到門檻邊,戴上姐姐遞來的斗笠。幾步跑到院里,才敢大口呼吸,只怕母親突然醒來,把我喊回去。

出我們家院子就是矮山坡,家門口一條小泥路緩緩爬上矮山坡,往左一拐,從屋子一側(cè)通到屋后。春雨綿綿時,泥路的緩坡上常有泉眼,咕咕往外冒水,把緩坡的泥弄得稀爛,難以下腳,過路的人罵罵咧咧,我和姐姐卻很喜歡。

姐姐把我的鞋和她的鞋裝進塑料袋,拉著我慢慢走上坡,看著稀泥從腳趾縫彎彎軟軟冒出來,弄得腳癢癢的,兩人大笑起來。走近泉眼,我們站住了,讓泉水一點點漫過腳面。過足癮后,姐姐拉我上山坡,不知從哪摸出一塊破布,把我的腳擦干擦凈,讓我穿鞋。

姐姐選一棵樹,我們爬上去。

夏,你看看,像不像圖畫?像不像電影?姐姐指點著雨中的田地、房屋、竹林,指點一次,驚嘆一聲。她很得意,夏,這些別人是不知道的,寨里沒人看到?這游戲我是喜歡的,我跟著姐姐驚嘆,夸張地大呼小叫。那時我并不真覺得姐姐指點的那些有多美,但雨里爬在樹上的感覺很好。

回家時,衣服濕了,姐姐總有辦法弄一些給我換上,有時是她將我兩件窄小的舊衣拼成一件外衣,有時是她的舊衣。晚上,我腳趾縫又痛了。每到春天,腳趾縫必爛,姐姐拿土煙絲給我夾上,煙絲辣得趾縫火燒一樣。我咧著嘴滋著氣,卻仍想著踩稀泥和泉水多么好玩,上樹看雨里的田地和寨子多么有趣。

夏天日子長,父親會更早出門更晚回家,爭早晨傍晚的涼意多干點活。那段日子,早上姐姐盡量給父親準(zhǔn)備一個雞蛋。天擦黑時讓我到寨外去守,只要看父親遠(yuǎn)遠(yuǎn)從細(xì)埔寨那邊拐來——我看不清父親的樣子,但能認(rèn)他的身影,他走路的樣子,大草帽的形狀——我轉(zhuǎn)身跑回家,沒進院子便喊,阿爸回了。姐姐在灶間聽見,立即開始炒菜,等父親進門,喝口水,稍喘一喘氣,菜就上桌了。

看到父親,我從不跑向他,也不像寨里有些孩子,扯著嗓門喊阿爸。父親極沉默,在他面前,我說話聲降了一層,走路變得很正經(jīng)。在家里,父親沉默,母親憂郁,姐姐維系著家里的氣氛和活力。

有時,父親的活趕,農(nóng)忙也停不了,那幾天,姐姐會自己到寨外等父親。豬喂好,菜洗好切好,她挽著袖子往寨外走,我跟著。

父親是建筑工,手藝好,肯苦干,我出生時,已經(jīng)當(dāng)了小小的包工頭,領(lǐng)到一樁活,在四鄉(xiāng)八寨喊幾個人一起干。聽大伯母說,父親掙得還可以,比寨里很多人要好,但大多進了母親的藥罐。

若父親收到隔鎮(zhèn)或縣上的活,會十天半月回不了家,姐姐便極力說服母親,扶她到桌邊吃飯,說父親不在家,母親再不到桌邊湊湊,飯桌太冷清。有時吃著吃著,姐姐會突然停下,說,阿爸也在吃晚飯了吧,干活的人家不知有沒有肉,要有的話,還是肥點好,多加些醬油,下飯。

父親已交代過趕不回來,姐姐還是去等。農(nóng)忙到了,父親是清楚的,說不準(zhǔn)哪天就擠出點時間或跟主人家商量緩些日子,回家?guī)滋焓盏咀?。這樣的日子,姐姐等得比平日晚。夜一層一層落下,把房子、路、田野蓋住,天黑透了,姐姐才慢慢轉(zhuǎn)身,慢慢走回家。

南,你阿爸回了嗎?我們剛進門,床上的母親問。其實她知道結(jié)果的,但總要這樣問一問。

還沒,阿爸的活還未到一段落。姐姐答,聲調(diào)有些低悶,但她立即意識到,跑到母親床前,過幾天回來正好,我們家稻子還沒熟透,寨里只有幾戶人家在收稻,其他的都還在田里哪。姐姐說得輕松,母親點點頭,很相信很放心的樣子。

等我長大后,才明白母親什么都知道,姐姐到菜園或去洗衣時,鄰居阿姆阿嬸偶爾到家里閑話,寨里人搶著收稻的消息早告知母親了。

我長大后,才明白那時姐姐急得很,寨里一大半人都在收稻了,不少人家已經(jīng)完全收好。收稻季節(jié)的天氣是最說不準(zhǔn)的,臺風(fēng)說來就來,暴雨說下就下,一夜間好好的稻倒成一片,稻子沾了水發(fā)了芽,一季的收成沒指望了,一家的口糧就懸了。還有,學(xué)校的農(nóng)忙假要過了,放假后再收稻很麻煩。姐姐曾因為收稻和上學(xué)兩相矛盾,半夜握了鐮刀,偷偷溜到田里割稻。

黃昏煮了飯喂過豬,到菜園摘菜時,姐姐會偷一陣閑,帶我到田里走一走。這時節(jié)田里熱鬧得很,日光拉得那么長,不硬也不燙了,還有風(fēng),人們的干勁好像出來了,割稻的聲音唰唰響成一片,稻捆高高揚起,甩落的稻子在谷桶里噼噼啪啪跳。隔田的人呼喝著,喊幾句閑話或扯一段笑話,有人笑罵起來。

姐姐帶我往未收割的稻田去,手扶起稻穗,湊得極近,凝神細(xì)看,讓我彎腰,把稻穗托到我耳邊,夏,聽見沒?稻子的聲音多好聽。

沒,我沒聽見。我疑惑地?fù)u搖頭。

有的,你仔細(xì)聽。姐姐說。

姐姐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我好奇了,湊得更近,耳朵被稻子扎得癢癢的,半張了嘴,聽得極努力,但只聽見吹過稻田的風(fēng)聲,沒聽見稻子說話的聲音。

夏,你還是沒好好聽。姐姐耳朵湊近稻穗,眉梢漾著微笑,稻子說的話我們聽不懂,可是聲音好聽,沙沙啦啦的。我猜,它們講著看到的很多東西,花呀草呀,天呀烏呀的,一定還著急著讓人把它們收回家。你也來猜。

看姐姐的樣子,我忍不住又聽了聽,還是什么也沒聽到,便胡亂說一氣。姐姐竟很當(dāng)真,說我猜得好。

姐姐白天看稻子看不夠,晚上也帶我去田里。進了田間,姐姐在稻子間的小路跑起來,呀呀地叫著,辮子散開,讓頭發(fā)飛起。我有些驚訝,姐姐從沒這樣皮的,她好像變小了。我也跑起來,姐姐追我,鬧得很瘋,我才知道姐姐也是很愛耍的,我原先以為她只是愛干活。

鬧了一陣,姐姐靜下,深深吸氣,鼓動我,夏,聞聞,稻子多香。

這我是聞得到的。直到現(xiàn)在,一想到稻子,稻香便清晰地隨之而來。香又怎么了?那時我覺得姐姐大驚小怪,農(nóng)忙季節(jié),天天聞得到,到處聞得到。

真香。姐姐伸展著雙臂,半仰著臉,喃喃。

香。我隨隨便便附和。

夏,這些稻子變成飯該多香。姐姐開始描述稻子變成米飯的過程。

別蒸太爛,飯粒一顆顆,有嚼勁,晾涼,炒飯,下點豬油、醬油,火燒得旺旺的,炒得飯一粒一粒跳……姐姐要說不下去了,我聽見吞口水的聲音,姐姐的,也是我的,我恨不得當(dāng)即搓下一把稻子,磨去皮,回家煮了炒了。我舉著指頭算起來,離我生日還有多久。結(jié)果令人高興,就快到了,到時我能吃上滿滿一碗蛋炒飯。

我生日的炒飯,姐姐做得很用心。照她說過的做,蒸得又軟又有韌性的飯,炒菜鍋下了豬油,放入切得碎碎的蘿卜干,敲兩顆雞蛋,倒進飯,加了醬油,炒得飯粒跳起來。那碗飯裝得冒尖,全給我的,鍋里還有一碗,留給父親。

我永遠(yuǎn)記得那碗炒飯的味道,也永遠(yuǎn)記得姐姐的樣子,坐在我身邊,看我哈著氣大口吃飯,她眼里放著光,時不時問,好吃嗎?很好吃吧。我有時會停下,對姐姐說,你試一口。姐姐驚喜地反問,試一口?她吃了一小口,慢慢咀嚼,笑了,很好吃。我弄不懂自己怎么沒想過勻出半碗給姐姐,姐姐不見后,我后悔極了。

吃著炒飯,姐姐說我又長大一歲,要我長力氣,長個子。說完,頓了一會,好像在整理說下句話的語調(diào)。她終于開口了,夏,要緊的是長志氣,你是男的,就要像男的。我聽出來了,這話是照著父親的語氣說的。

那件事沒發(fā)生之前,聽到這話,我會放下碗,起身挺挺胸,抬抬下巴,握出一對拳,表示我就是個男的。那件事發(fā)生之后,聽到這話,我便低下頭。姐姐一眼看穿我,說,好啦,我不是指那事,不是能打架就算有志氣。我仍忍不住想那件事,分不清是因為自己還是因為姐姐。

那年我剛上學(xué)前班,同桌看上我一支筆。那支筆很特別,只剩指頭長短的鉛筆,姐姐用紙卷在筆頭上,把筆接得長長的,還借了彩色筆畫成彩虹,那支筆立即變成搶手貨。同桌要拿新筆換,我不換,同桌搶,輸給我,哭起來。剛好放學(xué),我收了筆揚長而去。第二天放學(xué)路上,同桌帶著上初中的哥哥,兩人分站在我的面前和身后。

筆被搶了,我手臂上挨了一拳。

第三天早上,我把筆從同桌筆盒里搶回,把昨天的那一拳還給了他。下午放學(xué)后,我再次被堵住,還是同桌,仍帶著哥哥。這次,我不單筆被搶了,新買的尺子也被奪了,挨了幾拳,其中一拳在眼眶上,留下了深黑的痕跡。

姐姐拿熱毛巾幫我敷著眼眶,邊聽我敘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們的錯。姐姐最后說,他哥哥你打不過,你也沒法跟他說,明天放學(xué)去他家里,找他阿爸阿媽,筆和尺子要回來。這事你自己理清楚——別怕,理在你這邊。

我不敢,挨了幾拳實在很痛,我想象到同桌家去,他哥哥迎出門,怎樣堵住我,拳頭怎樣落在我身上。這想象讓我心底發(fā)虛。

隔天中午放學(xué),一進門姐姐就看住我,問,筆和尺子哪?

我低頭。

筆和尺子是你的,夏,你該要回來,你低頭做什么?姐姐像變了個樣子,語氣也變了。她說,你再想想法子。

我寧愿放掉心愛的筆和尺子,希望姐姐算了,讓這事過去。

我半天不出聲。姐姐又說,不單得要回筆,還得讓他賠不是,你讓他阿爸阿媽看你的眼睛。

對著姐姐,我沒法搖頭,支吾著答應(yīng)要回東西,再討個說法。但我錯就錯在沒去找同桌的阿爸阿媽,在學(xué)校里直接跟同桌討回東西。結(jié)果,那天下午,我在竹林里耍的時候,又挨了同桌的哥哥一頓打,并被搜去一把小刀、一支彈弓。

聽到這事時,姐姐正在灶臺擇菜,她扔下菜,說,過分了,我去找他——夏,這事你別在阿媽面前嚷,省得她念叨。

姐姐和同桌的哥哥都在鎮(zhèn)上中學(xué)念書,且都念初一,不同班。

第二天發(fā)生的事傳遍鎮(zhèn)中學(xué),也在寨里的孩子間傳開,我是從別人的嘴里聽到整件事的。

放學(xué)后,姐姐找到我同桌哥哥的教室,讓他出來,他笑嘻嘻看著姐姐。姐姐說你過分了,以大欺小沒羞沒皮。他站起身,晃著腳,聳聳肩,說那又怎么了,我沒事耍耍。

到教室外面說。姐姐指著門外。

同桌的哥哥還是笑。

這話說了第三次后,姐姐揪住同桌哥哥的頭發(fā),咬著牙把他扯出來。他終于出了教室,拳頭往姐姐身上捶。據(jù)講這事的人說,姐姐突然變成“老虎婆”,捶肩頭揪耳朵踢膝蓋,要拼了命的樣子。

同桌的哥哥先停了手,被姐姐嚇停的,后來他跟人家說姐姐是瘋的,腦子有問題,他相信身邊要是有刀,那時姐姐會揮過去的。姐姐在他耳邊留下兩道抓痕,把他一個膝蓋踢得發(fā)青,姐姐付出的代價是肩上黑了一大塊,臉腫了半邊,一只手臂好幾天抬不起來。

姐姐和同桌的哥哥都被喊進老師辦公室,姐姐講了整件事。在老師要求下,同桌的哥哥寫檢討書,姐姐不寫,要同桌的哥哥道歉,答應(yīng)還回筆、尺子、小刀和彈弓后再說。老師有些煩,說事情過了便過,這些小東西計較什么。姐姐說不是計較,這是我們家的東西,他是搶走的,他還先打我弟弟,他還得跟我弟弟道歉。檢討書她會寫,因為她在學(xué)校打人,但她實在忍不住。

老師搖頭說姐姐認(rèn)死理,卻又點頭說姐姐有理,終照姐姐的意思做。

那些天,姐姐進進出出腫著一邊臉,僵著一只手,對父親母親說是摔傷的。她在寨里走來走去,寨里多嘴的阿姆阿嬸那次竟約好似的在母親面前幫她遮擋。

同桌的哥哥還回了東西,還摸摸我的頭,真給我道歉,讓我和同桌以后好好處。對別人,他說自己好男不跟女斗,有心讓著姐姐。

據(jù)說同桌的哥哥后來偷偷給姐姐送過明信片和筆記本,這已經(jīng)是后話了。

姐姐的臉腫了很多天,那些日子,她像藏著什么心事,悶悶的。幾天后,她坐下來和我談開整件事,她說別怕這怕那的,窩不了的氣別窩著。我突然覺得姐姐跟平日完全不同了。

父親終于回家了,一樁大活剛剛收尾。那天傍晚姐姐在寨外等到父親,接過父親的草帽和他帶回的半斤肉,一路談著明早割稻的事。姐姐的意思是,她早起些,先去割稻,父親多睡一會,等天亮帶打谷桶去打谷就成。父親不怎么開口,我知道他不會比姐姐晚起的。

很小的時候,我就跟到田里。母親讓我留在家,我不肯,我覺得農(nóng)忙時田野是最有趣的,那么多人聚在那,日子好像格外帶勁。姐姐也不放心把我留在家里,她知道母親管不住我,她擔(dān)心寨外的池塘,擔(dān)心那片糞坑,擔(dān)心矮山坡上的碎玻璃,擔(dān)心家里的開水瓶。后來聽姐姐說,我很小時她害怕很多東西,常常做噩夢,夢見那些東西傷害了我。

到了田里,姐姐得想法穩(wěn)住我。她讓我挖泥巴,這能讓我入迷很久,這期間,姐姐能割一小片稻,父親打出谷子,綁了一些草捆,用這些草捆堆出高高的草垛,半弧形,遮出一片陰涼。我抱了挖來的泥巴,坐在那片陰涼里玩,像坐擁自己的世界,心滿意足。

姐姐拿稻草編了小牛小狗讓我玩,鼓勵我照著編,編成一件可得她寶貝盒里的玻璃珠一顆。我興致大發(fā),照著姐姐的東西編。編著編著天馬行空起來,想出各種奇奇怪怪的主意,幻想它們有各種超出生活的能力或隨心所愿的用途,一編大半天,扭出一堆奇形怪狀的東西。姐姐還指點我用挖出的軟泥做茶具,茶爐水壺茶壺茶盤茶杯茶……一整套工夫茶具,要極大的耐心捏,但每捏成一樣,我就被莫名的成就感淹沒。傍晚回去,姐姐把我的作品一件件收好,帶回家擺列在墻邊,大太陽曬上幾天,就可拿到伙伴面前顯擺了。姐姐收拾著我的泥茶具時,我覺著她像收家里的碗盤,我得意了,像做了件不得了的事。

種種花樣玩過后,已接近晌午。其間,姐姐停下來喝水或稍做歇息時,會遂我的心愿,帶我到周圍轉(zhuǎn)一轉(zhuǎn),看看別人家割稻打谷,那時我總覺得別人家的活比自家的有趣。空氣熱得發(fā)燙,燙得我們渾身汗?jié)?,黏糊糊,很難受。姐姐拉著我跑起來,在田埂上跑得搖搖晃晃,熱風(fēng)撲面而來,滲入皮膚,在皮肉間繞來繞去。多年后,我進了大城市,夏天時會突然在街道上奔跑起來,但從來感覺不到那種熱得通透的風(fēng)。

姐姐邊跑邊笑。跑過一圈,姐姐回去干活,我坐回草垛下的陰涼里,脫掉上衣,讓風(fēng)吃去身上的汗?jié)窈统粑丁?/p>

某年開始,姐姐在我面前扔下一把鐮刀,我知道自己該干活了,拿起鐮刀,跟在姐姐身后,蹲進稻子叢里,照姐姐的指點開始割稻。稻葉在手臂上脖頸上小腿上劃出道道,汗水順著皮膚的小傷口流淌,我知道了什么叫干活的滋味。

但會有一種更好地滋味,為了那種滋味,干活的累我愿意忍一忍。

割稻時,姐姐走到田那頭,我在田這頭,我們向?qū)Ψ接娓钊?,聽見沙沙啦啦的聲音時,我知道接近姐姐了,鐮刀生了風(fēng),割得快極了。我和姐姐間最后一排稻子割去時,我看到姐姐草帽下的臉,黑紅黑紅,笑得像稻子一樣發(fā)亮,粗大的辮子從肩頭垂下來。我嘆了一聲,像很長時間沒見她了。姐姐手伸進衣袋,掏出來時,手心或一個青橘子或半把花生或一顆糖或半塊甜米糕……我歡呼起來。

再來,再來。我嚷。于是,我和姐姐再次分開走到田兩頭,準(zhǔn)備第二次相遇。

那時,我以為自己記得最深的肯定是那些零食,現(xiàn)在,突然發(fā)現(xiàn)記憶里最清晰的是相遇時姐姐抬頭那一笑。

有時,相遇后姐姐會起身給父親端碗水,父親割一會稻子,打一會谷,兩頭跑,忘了喝水。水里泡了金銀花或茉莉花,說暑天里得想法弄點清涼。小時候她告訴我,喝了那些水,汗也會變香,我便努力喝下好些水,時不時聞聞自己的汗。

下午,活干到一段落,姐姐扔了鐮刀起身,我跟著起身。姐姐要回去煮綠豆番薯湯了,甜的,解暑解饑。我要跟姐姐回,幫忙削番薯皮,幫忙燒火,總之,我不是回去閑逛偷懶的。其實,單獨和父親呆在田里,我不自在。

綠豆番薯湯煮好,給母親盛一碗,姐姐讓我在家里先吃,免得要多帶個碗到田里。我就想在田里吃,有種特別的趣味。我說,我和你共一個碗,到了田里你先吃。姐姐笑著瞪我一眼。

那個碗永遠(yuǎn)是我先吃。坐在草垛邊的陰涼里,喝著清甜的湯,有風(fēng)來,帶了熱度,也帶了稻子的香。那時,我想不出世上還有更好吃的東西。

姐姐一定也喜歡那種環(huán)境,那碗綠豆番薯湯定也極合她胃口,她看起來極舒展,吃得很慢,邊跟我說話。她喜歡講種田的機器,她在一個同學(xué)的課外書——同學(xué)的舅舅從城里帶來的——里看到的,有一種機器,會自動耕田,自動割稻收稻。

夏,那種機器一路開過去,就稻草歸稻草谷子歸谷子了,干干凈凈,你相信嗎?姐姐站起身,揮手比畫,要是我們家也有那種機器就好了,把阿媽帶來,她坐在機器上,看著谷子嘩啦啦收起來,還有什么好操心的……

我沉浸在姐姐的描述里,想象自己是操縱機器的人,說,那時,寨里所有的田全部我來種我來收就好了。

谷子未收時母親操心,谷子收割后她又操心曬谷子。她靠著被子半坐著,想寨場上曬的谷子,盯著窗外的天。窗外日光很硬,天藍(lán)云薄,是難得的好天氣,她還是擔(dān)心,說這時節(jié)的天,要變就變,沒道理可講的。說著她嘆起氣來。

姐姐給母親講外面的事,寨場多熱鬧,收成多好,寨里人多歡喜,把火熱的夏天講得更加火熱。母親聽著聽著會高興一些,但很快又回到自己的心思上,說,谷子還沒收到家里,就不是定數(shù)。

像為了證明母親的話,窗外的天突然暗下去,屋后的竹梢?guī)Я孙L(fēng),呼呼掃著。

收谷子。母親喊,聲音少見地響。

姐姐已經(jīng)跑出門外,嚷著讓我跟上。

風(fēng)急了,云不知什么時候堆得厚厚的,深灰色。我和姐姐飛奔到寨場,寨場已經(jīng)鬧起來,四處有人跑著、喊著,指揮著,掃谷子的、裝谷子的、卷曬谷席的、挑谷子的……動作、聲音、頭發(fā)、衣服在越來越急的風(fēng)里凌亂飛掃。先收好的幫著慢趕到的,男人幫女人挑谷子。

我和姐姐一人一邊,把谷子掃成堆。風(fēng)揚起的塵迷了眼,衣服被扯得緊繃繃,我感覺到雨點,失聲大嚷,雨來啦。周圍似乎也有人跟著喊,說有雨點了。

快掃。姐姐裝著谷子,沖我喊。寨場空了大半,我們家的谷子還有一片,我要哭了,幾乎看見谷子被大雨沖掉了。有先收好的阿姆阿嬸過來幫忙,姐姐緊張中朝寨場另一角指了一下,說,我大姆家人手少,阿嬸先幫她家收。大伯長年在外,每年父親收完自家的稻谷,會去幫大伯母打谷,曬谷打草收草就全是大伯母一人的事了。

姐姐說這話時扒著谷子,頭沒抬,沒發(fā)覺大伯母家那邊早有幾個阿嬸在幫忙。

我家的谷子終于裝了袋進了籮,再順老伯幫著挑到他家去,他家的屋子是離寨場最近的。最后一袋谷子剛進門,雨噼噼啪啪下起來。我雙腿軟了,癱坐在再順老伯家門檻上,再遲一點,谷子要泡水了。

姐姐突然大笑起來,我以為她嚇傻了,扯她的衣角。她真在笑,拍著手說,好玩,夏,我們剛才收谷子那樣子啊……哈哈……她越笑越厲害,彎腰捂住肚子。開始,我莫名其妙,但想象起剛才收谷子的樣子,也覺得好玩了。

姐姐說雨這么大,母親在家不知擔(dān)心成什么樣,要回去告訴她。她拿了再順老伯一頂斗笠跑出門,我跟著跑。姐姐雙手伸長拍著雨,還是笑,夏,剛才收谷子比你們打抓賊戰(zhàn)痛快吧。

是比我跟大頭他們打戰(zhàn)還緊張痛快,我學(xué)姐姐的樣子把雨水拍得四濺。姐姐跑得更快,雙腳抬得高高,把地上的雨水踩得跳濺起來。我也那樣跑。等我們到家,兩人都濕透了。夏天衣服好干,姐姐經(jīng)常帶我淋雨。

夏天里,姐姐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摘麻芽。

四鄉(xiāng)八寨有很多麻田,主要是取麻皮賣的,但麻芽也可賣,炒做得當(dāng)是一味好菜,聽說城里人喜歡。就我小時候的印象,城里人喜歡的東西就能賣錢,會變金貴的,能賣掉很多。

離寨子近的麻田麻芽一長出來就被孩子們摘光,姐姐學(xué)寨里一些阿嬸阿嫂,跑到又遠(yuǎn)又僻的地方,麻田大,麻芽長得密。那段時間,姐姐極早起床,煮完飯,弄一個飯團帶在身上,出門時天還沒亮。中午姐姐吃那個飯團,嚼半根蘿卜,然后直摘到天黑,兩大袋麻芽扛到外寨賣掉再回家。

那些日子,天一灰我就坐在門檻上等姐姐,連父親也回了,姐姐還沒有影子。每次出門前姐姐都要交代我們晚飯先吃,除了奶奶的飯先提過去,我多餓都不想先吃,母親說不餓,父親炒好了菜,在竹椅上抽煙。姐姐不在,什么都不對勁。

姐姐終于回來了,步子緩緩,頭發(fā)有點亂,但臉上帶了發(fā)亮的笑,我知道今天她收成不錯。洗手洗臉之前,她爬上床沿,把手里那卷零錢放進床頂那個盒子。麻芽收成的季節(jié),姐姐每天都往盒子里放一卷零錢,整個夏天,我都在想象盒里那些錢有多少。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母親藥費不夠了,我要買一個本子了,家里要一包鹽了,姐姐就會打開盒子,抽出一張或幾張錢來。

吃過飯,姐姐端水給母親擦身子,幫她換衣服,最后自己洗澡。

忙過這一切,父親或在燈下算算賬,或在竹靠椅上養(yǎng)神,姐姐拉我到院里,或到屋后,指給我看天上的星星。沒月的晚上,星星那么密,像發(fā)亮的砂子。

多好看。姐姐頭仰得老高,喃喃嘆著。

我跟著一本正經(jīng)仰頭,是好看。

夏,星星是什么?我很小的時候,姐姐喜歡這樣問。

就是星星。我不明白姐姐的問題,覺得她有些傻。

一般來說,到屋后看更過癮,天大了那么多,仰著頭邊看邊跑,但是跑到哪看到的星星都一樣。

要是第二天是星期天,姐姐會帶我走遠(yuǎn)一點,或到田間小路,或到溪邊。我總要帶一只小玻璃瓶,會有很多螢火蟲。像鑿壁偷光那樣,捉滿一瓶螢火蟲,帶到家里閃閃發(fā)亮,是我少年時的一個愿望,但從未實現(xiàn)過。捉不了那么多,回家前,姐姐也總讓我把螢火蟲放走。

夏,放了它們,瓶里多悶。

螢火蟲知道悶嗎?

當(dāng)然。姐姐打開半合著的掌,掌里的螢火蟲飛出來,在我們面前慢慢繞,夏,你看,它們邊飛邊亮著是最好看的。

我學(xué)姐姐的樣,打開瓶蓋,看著螢火蟲飛來飛去,看著看著,思緒就飄了。

有時,姐姐會帶些麻芽回家,加咸菜汁炒一盤,留起一些。打理過一切,姐姐帶著那小半袋麻芽出門,我知道她是去守廟人那里,是不會跟的。晚上的神廟黑乎乎,守廟人又老是悶悶的,姐姐去了,就是坐一坐,喝喝茶,說說話,沒趣得很。姐姐卻可以在那里坐很久。

長大后,我極后悔沒有跟姐姐去神廟多走走坐坐,聽聽守廟人和姐姐談了些什么,我錯過了姐姐生命中很重要的東西。

我會走會跑時,姐姐開始帶我上學(xué),母親已經(jīng)看不住我。我未學(xué)走路時,姐姐上學(xué)前把我安排在打谷桶里。木制的打谷桶又高又重,鋪了席子被單,放在床前,母親看著。姐姐去學(xué)校這段時間,我呆在桶里,玩著大伯買的小搖鼓小抓鈴和姐姐做的布玩偶,玩膩了就哭,母親手在谷桶邊拍一拍,哄一哄。母親偶爾會起身——那時,她的病還沒重到起不來的地步——給我換換尿布,把姐姐溫在保溫瓶里的米糊喂給我吃。

我會走會跑時,打谷桶里呆不住,往門外撲,母親毫無辦法。姐姐在門檻上呆坐了半天,說,我?guī)娜W(xué)校。那時,姐姐上三年級。

怎么成?母親說,但她想不到別的辦法,奶奶失明,大伯母偶爾會把我?guī)ч_一天兩天,但總不能天天要她帶。那陣子,她和大伯正因沒有孩子而煩惱,時不時要到大伯工作的地方去,和大伯一起看醫(yī)生,聽說外省的醫(yī)生比我們這里的有本事一百倍。

隔壁班的少君也帶弟弟上學(xué)。姐姐安慰母親。實際上,少君只在她阿媽摔傷腿時帶她弟弟去了幾天,我是得長期跟著姐姐的。

姐姐上課時,我藏在長凳下,坐在姐姐腳邊,玩石子畫片。有時,姐姐的同學(xué)送我一些鉛筆頭或橡皮,我拿張煙殼紙,放在地上,半跪半趴,裝模作樣地寫寫畫畫。有時,我呆坐著,聽姐姐的老師講課,對那家鄉(xiāng)話里夾著幾句普通話的講解聲又困惑又著迷。有時,我小狗一樣在課桌下爬,爬到姐姐前桌或后桌腳邊,她的同學(xué)腳趾頭拼命扭動,逗我玩。我被那些趾頭吸引住,捏住耍起來,經(jīng)常扭痛人家,腳趾的主人滋地吸了口氣,姐姐伸腳夾我的衣角,把我扯回去,我一般很聽話地退回姐姐腳邊。

甘蔗成熟的季節(jié)是最好的。鄉(xiāng)里的甘蔗收購點在學(xué)校前面那塊長形場地上,那塊場地平日當(dāng)操場,做操、升旗、體育課都在那,是開放的。甘蔗成熟時節(jié),操場堆滿甘蔗,一垛垛,一家一垛或幾垛,整整齊齊,小山一樣。下課鈴一響,孩子們跑出去,奔向自家的甘蔗堆,抽了就吃。上課鈴響,一群孩子飛奔回教室,腋下夾著半截甘蔗。

我家沒法種甘蔗,大伯母家也沒種,整個操場的甘蔗,沒有半根屬于我家,我繞著甘蔗堆跑來跑去。現(xiàn)在想想,那時是希望誰家的甘蔗堆漏下一截半截。偶爾真碰上了,我撿起飛快地跑回來,驕傲地舉到姐姐面前,姐姐很不高興,奪了甘蔗丟開。我想鬧,但姐姐的臉色讓我不敢鬧。姐姐告訴我她有辦法幫我弄到甘蔗,而且是中間那截又甜又好的。

姐姐用她畫的圖換。我不明白姐姐怎么會畫畫的,什么時候?qū)W的,有記憶以來,她就是會畫的,而且畫得很好。用鉛筆在煙殼紙上畫,畫花,一棵植物上能開很多顏色不同、樣子不同的花:畫潮劇里的閨房千金,眉清目秀,裙帶飄飄:畫潮劇中的大將軍,舞著刀劍,又周正又威風(fēng)……大伯給她的水彩筆讓那些畫變得光彩奪目,往往一堆同學(xué)圍著,對著姐姐的畫發(fā)呆。

很多人想用甘蔗換姐姐的畫,甘蔗直接送到姐姐面前,姐姐的畫很快被換光,沒換到的人有些喪氣,交代姐姐下次畫了先留著。換到的甘蔗姐姐并不拿,只先取一截給我,其他的記著,放學(xué)了再到操場收,收成一捆,我們姐弟倆扛回去,放在家里慢慢吃。這樣一來,有甘蔗的季節(jié),我只要省著點,就不用流著口水看別人家的孩子啃甘蔗。

有了甘蔗,姐姐不用帶我回教室,她深深松口氣說能專心上課了。我坐在操場邊,慢慢啃甘蔗。清甜的甘蔗汁讓我變得安分,姐姐很清楚,有整個操場的甘蔗在,我不會亂跑。

我坐在姐姐課桌下,有時扯姐姐的褲腿,有時嗚嗚抗議,有時把石子弄出聲響來,老師就停下講課,靜靜看著姐姐。姐姐把我抱到教室外,交代我只準(zhǔn)在學(xué)校里逛,掏出給我備的花生,自己回去上課。我在學(xué)校里亂闖,繞著柱子跑,在臺階上上下下跳,摘花采葉,比在教室里自由得多。但大多數(shù)時候會被學(xué)校某個老師喝住,下課了要姐姐把我領(lǐng)回去,第二節(jié)課,我又得坐在姐姐課桌下。姐姐的老師并不說什么,有時甚至讓我坐到凳子上,擠在姐姐身邊,只要我肯在煙殼紙上胡亂畫點什么,別弄出太大的動靜。這很新奇了,我想象自己已經(jīng)長大,和姐姐同桌,這個想象的吸引力能維持很久。

直到現(xiàn)在,我對當(dāng)時那個老師仍心存感激。他姓陳,四十多歲,外鄉(xiāng)來的,對姐姐帶我上學(xué),從不說一句什么。有時,因為顧著我,姐姐課沒聽好,下課了到陳老師辦公室問,一手拉著我,陳老師總是細(xì)細(xì)再講一遍。他講完后彎下腰捏我的鼻頭,再搗亂我要用這個了。他笑著舉了舉教鞭。

如果某一天我不聽話,姐姐就生氣,放學(xué)后不跟我講今天學(xué)到的新字,不拉著我的手晃著走,我喊她,她不應(yīng)聲。我害怕這樣的懲罰,扯著姐姐的衣袖晃,找話說,她不看我,不睬我。我賭了氣,慢慢落在后面。等落下一大截,我哭起來,姐姐才轉(zhuǎn)身,看看我,終于走回來,拉住我,我哭得更響。姐姐拍拍我的額頭,夏,念書是正經(jīng)事,這個你不能耍。

這樣鬧過后,我會安靜好幾天。

只要到家,姐姐就會笑,剛才的不高興忘掉了,我知道,她是看到家里的房子了。姐姐不止一次跟我說,夏,我們家有新房了,多好。住到新房子,我也高興,可搬新房子時我才五歲,關(guān)于搬新房的記憶很淡,對舊房子印象也不深,那時,我不明白姐姐怎么高興那么多年。在她興奮地一次次強調(diào)新房時,我甚至不屑地說過,快變成舊房子了,還沒有廳,沒有天井,沒有門樓。我羨慕大頭家嶄新又氣派的整座下山虎。姐姐用手指點我的額頭,瞪我一眼,你傻呀,那是別人家,這才是我們家,我們家不好看嗎?我無話可說了,我們家的院子確是寨里最好看的,花花草草。現(xiàn)在,我突然發(fā)覺印象最深的是姐姐那“我們家”這三個字。

母親說新家姐姐是用了力的。關(guān)于姐姐與新房子的事,母親不止一次講過。

當(dāng)年,擠在大隊那排雜物間或牛間的人家都搬走了,在寨子左右兩邊建新房,寨子多了兩條巷子,大了一圈。這一圈里,也有大伯家的新房,只有我們家還擠在那排廢棄的房子中間。

父親原本打算弟弟一出生也建新房的,但母親病倒,房子的事耽擱了。幾年后,母親的病稍稍穩(wěn)定,房子的事又被提起來,父親很猶豫,家里沒有積蓄,母親又臥床,我和姐姐還小。

父親有再大的猶豫也肯定不會在姐姐面前開口,但姐姐知道了。某天晚飯后,她在父親對面坐下,表情和坐姿一本正經(jīng),努力使自己像個大人,手里握著繡花和賣青草攢下的零錢。

阿爸,新房子該建的,我們家別住這了。姐姐環(huán)顧了下舊屋子,目光害怕似的收回來,這屋子不是我們家的。

母親說,當(dāng)時隔壁已搬空,大隊那些雜物間空置著,父親曾去征得村干部同意,打算打通墻壁,將隔壁的閑間并過來,繼續(xù)在老屋住下去。

父親驚異地看著姐姐,他常常在外,大概不明白小小的女兒怎么就這樣了。

阿爸,我有點錢。姐姐伸出手,展開,露出一小卷零錢,我快長大了,以后會賺錢的,先借一借,湊一湊。姐姐說。

母親說父親很久沒出聲,只是抽煙,偶爾抬頭看一眼姐姐。半夜,他對母親說,阿南有主見了。母親笑,阿南早有主見了。

幾天后,父親買下新房子的地,并借到了足夠的錢,我堅信這事一定有姐姐的影響。父親不拿姐姐的零錢,讓她留著,到時給建房子的工人加菜。

新房的地在寨子加的兩條巷子外面,緊靠寨子左側(cè)矮山坡,趴在寨子最外圍一角,像寨子的一截尾巴。沒人要那塊地,我們家算撿了便宜。大伯和大伯母說那地不好,太清冷,風(fēng)水一般。但姐姐喜歡。

房子在建時,姐姐經(jīng)常拉我去看,夏,這是我們家的房子,我們家,知道嗎?別人說我們家房子冷清,姐姐說這樣好,走出門不會全是眼睛嘴巴,種花種草不用管別人家雜物,過節(jié)祭祖沒人老看你禮儀對不對……姐姐說了很多,我只管撿小石子玩,她自顧說她的。

房子是父親自己帶了人建的,工錢暫時欠著,一些材料也從熟人那里拿,賒著賬,所以房子建得很快,豬欄和灶間也一并建好。

姐姐果真想盡辦法弄些好伙食,她繡花和賣青草的錢早買了豬肉,父親沒法給出更多的伙食費,姐姐便去預(yù)支繡花的工錢。母親說直到房子建成后,姐姐拼命繡花,又沒見她領(lǐng)工錢才知道的。平日,姐姐交了繡花活,月末領(lǐng)了工錢,總要給母親和奶奶買些米糕或綠豆糕之類的點心。

姐姐還去捉魚。帶了小桶小盆,在田邊找小水溝,挽了袖子褲腿,用泥巴把水溝砌出一截,拿了盆子拼命舀水,水舀至半干后用網(wǎng)兜兜魚。我在岸上跳來跳去,也想下水,姐姐邊舀水邊呵斥我,哄我等著撿魚。姐姐的網(wǎng)兜里終于出現(xiàn)魚了,我抱著小桶去接魚,終于安靜。

大半天下來,姐姐可以捉到好些魚,但都不大。姐姐把魚沾上厚厚一層面糊,放在油里炸,魚大出一圈,端上桌時有很好看的一盤。姐姐端著那盤魚上桌時,我跟在她身后,雙眼放光。父親的工友笑著說,這些也算魚?能弄出這花花樣子,這孩子有心思,倒也惹嘴。是的,每次魚都早早被吃干凈。姐姐灶上給我留了一條,我捏著,一點一點地吃,盡力地想把香味拉得長一些。

做魚不難,對姐姐來說,難的是殺魚。捉來的魚,姐姐蹲在桶邊玩半天,手伸在桶里,追著某條魚跑。不用多久,她就能認(rèn)清每條魚,這條黑一點,那條灰一點,一條嘴尖點,一條眼睛圓點……她指給我看,我什么也看不出,覺得除了大小,魚全長得一樣。姐姐說若真心想認(rèn)就認(rèn)得出。看著看著,姐姐抬起頭看著我,夏,我不想殺這些魚。我也不想,我還想養(yǎng)著它們,但我想吃魚。

姐姐把魚提到大伯母家,央大伯母殺。大伯母殺魚時,她遠(yuǎn)遠(yuǎn)躲開,大伯母冷笑,想吃又不想殺,好人自己做,惡人推給別人當(dāng),假慈假悲。姐姐低頭不出聲?;貋淼穆飞希憬阋皇痔嶂~,一手拉著我,夏,大姆說得對,我是假慈悲。我不明白姐姐做什么那樣嚴(yán)肅,大伯母是說著玩的,平日姐姐常和她玩笑頂嘴的,單單提到殺魚這事,姐姐就像很理虧。

房子建起來了,家里開始了漫長的還債歲月,買地的錢,買材料的錢,欠工人的錢,買豬苗的錢……這些錢一批一批還得差不多時,房子的屋頂被臺風(fēng)掀了,又借錢修補。那些年,姐姐在屋后菜地種番薯藤,養(yǎng)豬仔養(yǎng)肉豬。這是那時農(nóng)村最了不得的副業(yè),但很辛苦。每每賣去一頭肥豬或一籠豬仔,拿到一大筆錢,她就跟母親叨著可以還誰的錢了。

姐姐打算得很好,欠別人的錢一筆筆還清,然后慢慢積錢,攢下一筆大點的,帶母親到城里大醫(yī)院看看。她聽說城里醫(yī)院有一種機器,能照到人的骨肉里,她相信那種機器能把母親的病根照得清清楚楚,只要知道病根,就能找到對應(yīng)的草藥,那時母親會好起來。治好了母親的病,就存錢把客廳蓋好,門樓修像樣,兩間伸手房蓋全……她想象著計劃一步步成形,手放在我肩上,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聲音飄飄的,夏,那時把奶奶接到家里,我們吃過飯就在客廳沏茶,天氣熱時,飯桌搬到天井,等阿爸回家一起吃晚飯,我炒一大盤田螺,慢慢吃,閑閑扯話,直吃到月出……

家里的債還得差不多時,母親去世了,辦喪事時再次借了錢。

母親去世后,姐姐輟學(xué)了,到鎮(zhèn)上毛巾廠打工。她跟一個同學(xué)買了輛舊自行車,每天早上煮了飯熬好豬菜,給奶奶送飯后,騎車去上班,傍晚才回。中午我自己煮,姐姐給我備好菜,我負(fù)責(zé)自己的午飯,也負(fù)責(zé)給奶奶送飯,并用姐姐熬好的豬菜喂豬。

那時,姐姐的打算又變了,提得最多的是我上大學(xué)的事和奶奶的事。

在毛巾廠做了兩年后,姐姐成了一個師傅,且是小有名氣、毛巾廠老板很看重的。據(jù)說姐姐想出一種新的紗線排列方式,經(jīng)她排出的毛巾與原來一模一樣,但要省一些紗。每條毛巾省一點紗,廠里出產(chǎn)那么多毛巾,該能省多少紗?好好想想,能省不少的哇。跟我說的人盯著我,好像對我不明白姐姐的功勞很遺憾。

外面開始傳姐姐的工資多高多高,寨里很多人當(dāng)面問姐姐了,語氣含著酸,意思是姐姐這樣一個丫頭,掙的錢倒比壯年男人還多。

現(xiàn)在這世道……一句話隱了半截,話里的意思想露又故意含起來。

姐姐的表情差了,也不睬面前是輩分大的阿姆阿嬸,直愣愣應(yīng)回去,話這樣理就歪了,拿多拿少是看活的。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是個人,我是下了力氣干活,拼了命流汗的,沒耍半點心機。阿姆阿嬸們半天無話,從那時起,寨里開始有人說姐姐帶刺了。

姐姐冷笑,夏,真無聊是不是?

我又不明白姐姐在說什么了。

電影里有時會有這么一些人,專管別人,就管不住自己。姐姐拉著我的那只手稍稍用了力,夏,你要把自己管好。

我聽話,我很乖巧地說,管好自己。

姐姐極輕地嘆了口氣,拍拍我的額頭,姐姐現(xiàn)在不該跟你說這個的,我是說人一輩子——我又糊涂了。

姐姐真把我弄糊涂了,但電影我知道。提起電影,我興奮起來,拍手說鄉(xiāng)里又要祭祖了,又有電影看了。我猜得沒錯,提到電影,姐姐很快忘掉了不高興的事。

電影的幕布很早就在大寨的寨場掛起來,我奔回家扛長凳。日頭還高得很,我認(rèn)定自己最早,但到幕布前時,最前面那截早被大寨的凳子排滿了,我的長凳放下去,已經(jīng)在中間了。回家我向姐姐抱怨,每次放電影都在大寨寨場,我們坡子寨一次也沒輪到。

姐姐笑,沒搶到前頭的位子?中間很好啊,看得最清楚。

中間一點也不好,看到一半想去買瓜子半天擠不出去,出去撒尿回來半天找不到長凳。

放電影那天,晚飯總是吃得很早,奶奶的飯早送了,豬和雞也提前喂過。拿著手電出門前,姐姐總是有些猶豫,母親沒法看電影,她不想把母親留在家,雖然母親常一人在家,但今晚寨里人都去看電影,母親一人在家就不太好。

父親總會開口,你們?nèi)タ矗以诩摇?/p>

父親是不看電影的——這點增加了他在我心中的威嚴(yán)——他總和母親呆在家。父親一這樣說,姐姐就放心了,她知道父親會把竹躺椅搬到床邊,端杯茶喝著,邊和母親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

總是先放潮劇?,F(xiàn)在我已厭煩了潮劇,咿咿呀呀,話不好好說,一點意思叨半天。姐姐對我的看法搖頭,說我們不懂,又太踝,才聽不進去。她讓我細(xì)細(xì)聽,潮劇音樂清透脆亮,唱詞里有很多古詩古詞,說懂得過日子的人才那樣。

我對姐姐的話不以為然,但小時候我也是迷潮劇的,單那些古裝打扮、那些唱腔就能吸引住我,何況每出劇都悲悲喜喜,愛恨情仇的,看著前大半段時,或捏著一把汗,或蓄著一股悲涼,或抑著一腔憤怒,好在知道大結(jié)局總會是好的,善惡終有報。劇終時,所有的心結(jié)也便解了。

潮劇后是真正的電影,那是讓人眼迷心亂的新奇與刺激,我??吹猛耸中睦镂罩陌氚压献?,身子里憋著的一泡尿。

總要看到電影散場才肯走,我已困得腳步歪斜飄浮,仍重述著電影里的一切,聲音里帶著濃重的興奮。姐姐靜靜地聽,微微笑著,偶爾問一句,喜歡看吧?

還用說。我大喊。

姐姐極高興地笑起來。

我被電影里的世界迷住,問姐姐,真有人像電影里那樣過日子的?

有的。姐姐肯定地點頭,又說,還有些日子電影里看也看不到的,不,想也想不到的。

我不太相信,那是什么樣的日子,在我的想象能力范圍之外。直到現(xiàn)在,我仍不知道姐姐說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她現(xiàn)在是去找那種日子了嗎?

我一向以為姐姐是實實在在奔著日子的,對我們的煙火日子,她是那樣用心用力,除了我們身處的日子,我看不出她對其他日子用勁的半點痕跡。

在毛巾廠干了幾年后,毛巾廠突然倒閉,說老板輸了極大的賭注,破產(chǎn)了,姐姐準(zhǔn)備重新養(yǎng)豬。那幾天,寨里的阿姆阿嬸常到家里來,跟姐姐說些寬心的話,廠子終究是不安穩(wěn)的,哪有種田養(yǎng)豬實在,人還是安分好。姐姐很客氣,沏茶,拿糖糕請人吃,不分辨也不抱怨,倒把阿姆阿嬸們弄得疑疑惑惑。

十多天后,姐姐進了鎮(zhèn)上最大的服裝廠,據(jù)說做的衣服都是賣進大城市的,價錢高得嚇?biāo)廊说哪欠N。姐姐進廠不久,成了一個小組的領(lǐng)頭,寨里的阿姆阿嬸想不透姐姐怎么跟縫衣服沾上邊,還小有手藝了。每每大頭他們提到他們阿媽對姐姐的不解,我就很得意地笑,鼻子嗤一聲。只有我知道姐姐的手藝怎么來的,我像揣了了不得的秘密,又激動又得意。

姐姐什么時候認(rèn)識仙湖寨金剪婷的,我不知道。金剪婷是裁縫師傅,未三十歲時已聞名四鄉(xiāng)八寨,連鎮(zhèn)上干部家的女人都找她做衣服,據(jù)說穿上她做的衣服,人會精神好幾倍。金剪婷家里有個下南洋的老叔,家里每年都能收到讓人眼紅的匯款單。金剪婷的阿媽早有好打算,存住那些錢,等金剪婷長到十八歲——那時她還只是叫劉春婷——送她進城學(xué)裁縫手藝。幾年后劉春婷回來時做得一手好衣服,又幾年,她變成了金剪婷。

姐姐經(jīng)常去找金剪婷,只要有閑,一呆大半天,幫金剪婷干雜活,換來金剪婷教她一招半式。慢慢地,一些修修補補的小活金剪婷教姐姐上手做,接著一些簡單的新衣也讓姐姐插手了。當(dāng)然,姐姐告訴母親時讓我不能外傳,雖說金剪婷看定姐姐做得好的,但外人若知衣服有姐姐插手,說不定衣服都不愿收。

我有個表姑,家里比較寬裕,兩個女兒比姐姐大。我的印象里,姐姐的衣服大多是表姑兩個女兒退的,她們的衣服很新潮,姐姐穿著還能得到寨里女孩的羨慕,但姐姐還是喜歡自己改衣服。

每每表姑兩個女兒送來一些衣服,當(dāng)天晚上,姐姐就把衣服擺出來,在燈下反復(fù)比畫、久久想什么,接著,她把衣服提到金剪婷那里,開始改動。幾天后,她就有了全新的衣服,在寨里走著,寨里的女孩跟成一串。那時,是我最得意的時候,姐姐是寨里最好看的女孩,這點不是我吹牛,大頭他們別的不服我,這個是承認(rèn)的。

有時,姐姐把那些衣服改成母親的衣服,競很合適。我不止一次懊惱過,姐姐改的衣服沒有我的份,姐姐大笑,把花衫子往我身上披,穿吧,穿吧。

一次,姐姐極高興地拿了件厚呢背心回來給母親。呢子背心由兩種顏色的呢子拼成,好看得很。原來姐姐用舊衣服改出的一些款式,金剪婷看中了,照那些款式做成成衣賣,鎮(zhèn)上那些有錢女人竟很喜歡,付了高高的價錢。金剪婷很高興,不單教姐姐更多手藝,還給了姐姐兩塊呢子布。雖說是兩塊碎料,但經(jīng)姐姐一弄,成了很有意思的呢背心,金剪婷說姐姐是鬼腦子。

那時起,金剪婷教姐姐時用了心了,姐姐慢慢成為她得力的幫手。最重要的是,姐姐會時不時幫她想出些新款式,讓鎮(zhèn)上的女人著迷,讓金剪婷好好賺一把。當(dāng)然,姐姐除了學(xué)到手藝,偶爾得到一點布料,還會有一些手工費。我突然懷疑,走之前,姐姐給大伯母留下一筆照顧奶奶的錢,是不是那時就開始攢起來了。

春天時,姐姐說她最喜歡春天,因為到處很精神,秋天時又說喜歡秋天,她可以穿自己拼接的那條長裙。

那次,表姑的女兒送來的衣服里有件白上衣,還有件藍(lán)花半身裙,上衣和裙子的布料都很柔軟,而且很新,應(yīng)該是太窄小才退掉給姐姐的。第二天,姐姐拿著兩件衣服到金剪婷店里。幾天后她拿回一條又熟悉又陌生的新裙子,展開時,我和母親有一瞬間都停了呼吸,找不到聲音。

姐姐把白上衣和藍(lán)花半身裙接成一條長裙,腰部一側(cè)掛了只藍(lán)色大蝴蝶結(jié),裙子拿在姐姐手里,柔得像水。姐姐換上那條裙子,慢慢走進屋,雙手輕輕提著裙裾,辮子垂在腰間,我錯覺她是某部電影里走出來的。姐姐輕撫著那條裙子,喃喃說她應(yīng)該去學(xué)跳舞,像電影里踮著腳尖跳的那種,把一個人跳成仙女。不知為什么,姐姐低頭凝視裙子時,母親突然側(cè)過臉,偷偷擦著眼角。

裙子是長袖的,長及腳踝,秋天姐姐就會穿上它。當(dāng)然,干活時是不穿的,干完活后,姐姐洗臉洗手洗腳,專門穿上那條裙子,到矮山坡上,繞著樹跑來跑去。姐姐說,穿上這裙子人會變輕,會丟開原來的日子,跑進另一種日子里。她問我知不知道另一種日子是什么樣的,我迷糊得很,姐姐想了想,嘆口氣,我也說不太清楚——不過,我知道在那種日子里,穿著裙子跑來跑去也是很要緊的。

我到奶奶那兒,希望能探聽點什么。母親說,姐姐從小喜歡跟奶奶呆在一起,母親不明白小小的姐姐和奶奶坐在老屋里,一坐半天,怎么不悶。我相信這次姐姐會跟奶奶說些特別的話,我可以從那些話里找到蛛絲馬跡。當(dāng)然,我得旁敲側(cè)擊,以免嚇壞奶奶,這么多年了,她一定和我一樣,早習(xí)慣了日子里有姐姐。

奶奶對姐姐的離開很淡定,姐姐早跟她提過,但說法是這樣:阿夏已考上好大學(xué),將到外省念書,她也想去外面走走,一個同學(xué)的哥哥介紹了份好工作,她得去奔一奔,或許要走幾年。奶奶舍不得姐姐,但鼓動姐姐去抓那份好工作。就算像奶奶這樣深居簡出,也聽說城里有很好的活很好的日子了,她相信姐姐將奔向光燦燦的日子,只對姐姐交代一句,要她早點成家。我不知道姐姐是怎樣答應(yīng)奶奶的,聽奶奶的意思,她甚至認(rèn)為姐夫也會進城,兩人將在城里過日子。

奶奶的堅信讓我疑惑起來,姐姐真進城打工了?似乎是有可能的。

記不清哪年開始的,四鄉(xiāng)八寨的人開始進城打工,多去電視上出現(xiàn)最多的那幾個大城市,還有去縣上的,最近的也去了鎮(zhèn)上。寨里冷清下來,黃昏巷頭巷尾沒有端碗邊吃邊扯話的人了,晚上走進哪個屋都空空落落,茶爐起了,圍著的卻老的老小的小,田地一塊一塊長出草,農(nóng)忙打谷子的聲音一年一年稀下去。

姐姐很多從小玩到大的姐妹也或進城或去縣上鎮(zhèn)上,她們一回家,姐姐就找她們說話,特別是從大城市回來的,一說大半天。對大城市,姐姐有問不完的問題,她的姐妹細(xì)細(xì)地說,姐姐伸長脖子,大睜著眼睛,聽得用心極了。開始,那些姐妹講得又高興又驕傲,但漸漸地,姐姐問的很多她們答不出來,于是支吾著應(yīng)付。姐姐追問得緊了,她們怯了,表現(xiàn)出煩來,說,城市大得沒邊,深得沒底,哪個講得清楚,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姐姐果真把家里的事情交代給我,跟著一個姐妹進城住了好幾天。

姐姐是那么想知道城市,她終于也要進城市了嗎?若是這事,為什么不能告訴我?為什么這樣突然?我覺得沒道理。再說,姐姐想了解城市沒錯,但據(jù)我所知,她不迷城市。

那次跟姐妹進城幾天后回家,姐姐一直不怎么說話,好幾天都有些怪。

姐姐,城里到底好不好?我的好奇隱忍不住了。

好——姐姐猶猶豫豫,又搖搖頭,不好——

好還是不好?

城市里有很不一樣的日子。姐姐說,表情有些恍惚。

城里的日子好不好?我追問。

說不清。姐姐說。

姐姐這幾天在城里住著好不好?我往實在的方向問,少菊姐帶你到處逛過吧?少菊也是寨里的,從小和姐姐好,姐姐就是跟她進城的。

少菊她們那種日子不好,我不喜歡那種日子,不能過那種日子。可只有過那種日子,少菊她們才能在城里呆住。姐姐說。說完陷入長久的沉默。

我在姐姐的沉默里胡亂想象少菊姐她們的日子。

很長時間后,姐姐似乎從剛回城那種若有所思中走出來了,平靜了許多,才略略跟我講了少菊姐她們在城里的日子。

住那樣的屋子,不是說屋子窄屋子舊,我們以前的老屋也舊也窄,不一樣的。一屋里擠那么多人,全是外人,床上拉個蚊帳,彎了身子蜷在里面,閃著身走,出了門還是墻,天都擋沒了,人一天到晚伸不直身子,抬不起臉。起晚點兒早上要跑著吃,跑著趕車。少菊說廠里機器也是跑著的,手不能停,但腦子停了,停得死死的,下班出來以為腦子被偷走了,好像日子還沒過就沒了?;ɑú莶菀查L得規(guī)規(guī)矩矩,草是不能踩的,花是圍著的,不能湊上去聞一聞,起得多早也摸不到露水。車上人貼著人站,可你瞪我我瞪你,少菊說這是城里人的習(xí)慣,第一次碰到時我差點嚇壞……

姐姐說著說著又停了,不知又在想什么。

姐姐不會去走少菊姐她們的路,她說過日子若要那樣還不如呆在鎮(zhèn)服裝廠,她喜歡縫衣服,最要緊的是,她可以自己畫衣服款式,服裝廠有很多布料讓她試,且老板經(jīng)??粗兴O(shè)計的款式。姐姐說,當(dāng)她設(shè)計的款式被生產(chǎn)出來,她想象那衣服穿在某個人身上,或許能讓一個人精神起來,多么有意思的事。在鎮(zhèn)上服裝廠干活,姐姐還能經(jīng)?;丶摇S惺裁幢燃依锏姆孔雍驮鹤痈娣??姐姐時不時會說這話,臉帶微笑,眼半瞇,極享受的樣子。

我又找到大伯母那里。照顧奶奶這么多年后,姐姐把奶奶托付給大伯母,會給她很不一樣的解釋吧。

我再次失望,在大伯母看來,姐姐也是進城打工了,寨里的女孩不都這樣嘛,除了嫁人,現(xiàn)在還有誰留在寨子里。姐姐把奶奶托付給她時,她甚至都不問一句。早該我來了,這么些年累了阿南了。大伯母滿臉愧色。

大伯大伯母成家后多年無子,四處求醫(yī),奶奶由母親和大伯母輪流照顧,奶奶失明最初幾年,是大姐陪著的。我出生后,母親病倒,再過幾年,大伯母懷上孩子,奶奶的事就全到姐姐身上了。

大伯母一胎三個,但喜悅只持續(xù)了一個多月,三個孩子身體都極弱,滿月后時不時請醫(yī)生。那些年,大伯長年在外,照顧三個病弱的孩子成了大伯母的日子,奶奶仍由姐姐照顧。直到三個堂弟長大,身體日漸強壯,大伯母向姐姐提出由她接手照顧奶奶,姐姐說照顧奶奶已習(xí)慣,不舍得將奶奶托付給大伯母。

就是提點飯,每天去走走,掃掃屋子,把奶奶的衣服收回來洗。姐姐說得極輕松,原本也要去走走的,順便而已。

從大伯母家出來,我腦子卡殼了,對姐姐離開的各種可能性的想象空白了,甚至對姐姐的印象也模糊了,我生命里最要緊的人,我沒底了,我有些害十白。我拐了個方向,家里空空的,我不知回去做什么,該坐還是該站,更麻煩的是,我也不知以后的日子要怎樣過,不知怎樣安置自己的無措。

我向田野走去。碰到什么事時,姐姐喜歡到田里走走,或許這樣走一走,能感覺一下姐姐。

田野早不是小時候的田野,大片的稻田早成為記憶,荒草地一年比一年多。近兩年,有人把荒草地重新開墾出來,搭棚種瓜,有人把稻田挖成魚塘,使田野恢復(fù)了一些活力,但原來的安寧與和諧是再也找不到了,不知道姐姐看著這一切是不是很失望。我猛然意識到,自念高中后,很久沒跟姐姐深談過,就是周末回家,也四處找同學(xué)玩,極少和姐姐呆在一起,好像同學(xué)才是我日子里要緊的人。

近兩年,姐姐經(jīng)常來田野走走嗎?我在縣上念高中,姐姐在鎮(zhèn)上服裝廠,中午大伯母給奶奶送飯,我周末回家,姐姐經(jīng)常還得加班,晚上她總?cè)ツ棠棠抢?,給奶奶洗衣服,收拾屋子,和奶奶閑話。還會拐到廟里和守廟人說說話,我則學(xué)習(xí)。等姐姐回家,給我端來一碗當(dāng)夜宵的稀粥或綠豆湯時,我才抬起臉,沖姐姐笑一笑。那時,我該放下書放下筆,和姐姐說說話的。

從寨側(cè)流過的水溝變得那么窄,溝兩邊青草蔓長,往水面伸延,原來一兩米寬的水溝面剩下窄窄一線,那條通向細(xì)寨的石橋兩頭也長滿青草,石橋兩邊的溝沿有好幾塊長長的石板,早已被青春蔓在腳下。

我聽見那片聲音了,搓衣聲、刷衣聲、拍水聲、說笑聲……清晨,寨里的女人女孩蹲滿長長的木板,日子在她們的笑聲里醒來。母親說,我很小時姐姐洗衣得背著我。我無數(shù)次想象姐姐把我背在背上,蹲在溝邊洗衣,但想象總模糊不清。我只記得冬天,姐姐挎著一籃衣服出門時,被凍得半縮著肩,回來時,鼻尖紅紅的,時不時擦一把清涕,端碗得兩手捧著,手僵得捏不住筷子,我給她夾菜,她趴在碗邊,先呼嚕幾口粥暖暖身子。

母親說姐姐背著我洗衣時,我偏偏愛撒尿,又偏偏總在冬天。多年以后,我回憶起來,才意識到母親語氣里充滿痛疼,而姐姐總是笑,手指在臉上劃著羞我,我因為害羞,母親說起這些時總想避開。

小時的冬天特別冷,姐姐喜歡帶我到矮山坡上曬太陽。矮山坡中間有塊平坦的草地,只稀稀拉拉幾棵樹,陽光很好,姐姐相信這里地勢高,陽光比別處溫暖。我們并排坐在一棵被臺風(fēng)吹倒而干掉的樹干上,雙腳并著往上抬起,以承接更多的陽光。

我腳上多是雙藍(lán)色布鞋,姐姐總是那雙粉紅色塑料鞋。我是穿了襪子的,姐姐經(jīng)常光腳直接穿著塑料鞋,家里的襪子小的是給我的,大的套在母親腳上,母親極怕冷,姐姐會為她連套幾雙襪子。

看姐姐不穿襪子,我覺得光腳穿鞋好玩,硬要學(xué),姐姐扭不過,讓我試試。脫了襪子把腳塞進鞋子,才知道冷得腳尖發(fā)痛?,F(xiàn)在想想,姐姐那雙尖尖的塑料鞋穿著一定更痛。但姐姐喜歡那雙鞋子,洗衣時舍不得穿,在家里干活舍不得穿,下田舍不得穿,每天晚上拿破布抹一抹。

我的藍(lán)布鞋和姐姐的粉紅塑料鞋都是外婆買的,自第一次買給我們,見我們喜歡,便每兩年給我們買一雙。姐姐將鞋伸在陽光下,夏,多好看哪,粉紅得要掉下來了。

是很好看,但我覺得姐姐的話有點傻,粉紅怎么能掉下來。開始和姐姐爭辯。忘記我們是怎樣爭辯的了,奇怪的是,結(jié)果我總被姐姐說服。

那時,姐姐喜歡給我講鞋子,特別愛講北方有一種鞋叫棉鞋。

夏,棉鞋,多好的名字,聽起來多暖,鞋子一定是棉花做的。踩著棉花走著是什么感覺?……姐姐仰起臉,臉上滿是陽光,好看極了。

我們想象從未見過的棉花,把所有的溫暖、柔軟、潔凈都賦予了棉花,并對棉花制成的鞋子想入非非。

后來,我在縣城上高中時,有次和同學(xué)逛街,看見過一雙紅色的短靴子,我撲進店里,摸了摸鞋子內(nèi)層,有層茸茸的里子,溫和綿軟。我把靴子托在手上,幾乎想象得到姐姐穿這雙鞋的樣子。

我沒把鞋買下來,但它的價錢嚇退了我,一連大半個月,我想著那雙鞋子。當(dāng)我再找到鞋店時,鞋子已經(jīng)不在了。直到現(xiàn)在,我仍相信再沒有比它們更適合姐姐的鞋子了。我就算沒買到,也該跟姐姐談?wù)勀请p鞋的。但整整三年高中,我?guī)缀鯖]跟姐姐深入談過什么,有段時間,我甚至覺得姐姐啰嗦。我周五回學(xué)校,她總要送到大路,一路交代這交代那,我嗯嗯應(yīng)著,有些急切地想離開,把姐姐等同于寨里的阿姆阿嬸,幾乎嫌姐姐庸俗了。

現(xiàn)在,我想把所有想法告訴姐姐,姐姐到底在哪,有可能在哪?我只能拼命回想所有與姐姐相關(guān)的細(xì)節(jié),希望能悟到點什么線索。

姐姐總會從棉鞋講到日子,她說那種日子里有很多像棉鞋一樣好的東西。我著急地問是什么,姐姐也說不出具體是什么,她說,也不單單是東西,那是不一樣的日子,肯定比現(xiàn)在好得多。對于將會有不一樣的、更好的日子,姐姐從未懷疑過,但她無法說清那到底是什么樣的日子,這曾讓她很煩惱。

無力描述那種日子的時候,姐姐就很久不說話,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手里搓,想把我的手搓暖。但她的手比我的還冷,我嘟嘟囔囔抗議,姐姐把我雙手放進她衣袋,在衣袋外面握住我的手搓。我得寸近尺地抬起腳,姐姐瞪我一眼,握住我穿襪的腳,也用力搓。我暖和起來了,姐姐笑說她用了大力氣,也暖了。我跳下樹,跑著喊,我暖啦,全身都暖啦。

但母親去世那個冬天開始,我很難感覺到溫暖了,不管把手焐在開水壺外面,還是雙腳伸在火爐前,手指尖和腳尖都透著涼意,又僵又冰。

那個冬天一開始,母親就不停說冷。我們沒太在意,母親一向十白冷,姐姐給母親套了幾雙襪子,把家里的厚衣服都蓋在母親被子上,弄一個密封的瓶子,裝上熱水,裹了毛巾,讓母親抱著。

冬天剛過一半,母親走了,那天早上還喝了半碗稀粥,中午我和姐姐進屋時喊她,她沒應(yīng)聲。

母親床前圍了一圈阿姆阿嬸,準(zhǔn)備給母親梳洗換衣,姐姐還在幫母親套襪子、蓋被子、裝熱水,邊忙著邊不住說,我阿媽怕冷,她凍壞了,阿姆阿嬸借兩床被子吧。周圍的啜泣聲越來越密,阿嬸們拉姐姐,拉不動,姐姐拼命搓母親的手,請阿嬸去熬碗稀粥,說母親燙燙喝下去就好了。阿嬸抱住姐姐,姐姐掙開了,目光找鄉(xiāng)里的老中醫(yī),老中醫(yī)已經(jīng)從床前退開,半垂著脖子站著。姐姐對老中醫(yī)說,我阿媽太冷,開點補藥。老中醫(yī)說母親耗盡了,說母親活了這么多年,很不錯了,是因為照顧得好,還說母親這樣走是最好的,不受罪。姐姐轉(zhuǎn)臉看我,夏,你跟老先生去拿藥,快。

我無法確定發(fā)生了什么,無法確定要做什么,一切充滿虛幻感,腳下的地變軟了,四周的人和東西化了,我摸不著抓不住……

母親去世后,父親躺倒了,這是我難以想象的。印象里,父親和他打交道的水泥一樣,堅硬、強大、沉默,記憶里他幾乎連感冒也不得的,我不知道他打噴嚏咳嗽是什么樣子,他怎么會躺倒?怎么能躺倒?

父親確實躺倒了,躺在母親一直躺著的地方。姐姐退學(xué)了,父親發(fā)了脾氣,姐姐竟不怕,也不聽他的。那時,我甚至懷疑父親一病倒,他在姐姐面前也失掉了威嚴(yán)。老師來過,跟父親談了很久,又跟姐姐談,姐姐堅持她的決定。

你一向很愛讀書的啊。

我很愛讀書,姐姐說,但我不上學(xué)了。

有什么為難事我們一起想法。老師說,你父親歇歇就好,沒你想的那么嚴(yán)重。

沒什么為難的事,我不去學(xué)校了。姐姐說,語氣無波無瀾。

那個疼愛姐姐的老師離開時滿臉失望,他走后,姐姐一直跟我說那老師多好多好。

阿爸想讓你念書的。我說。

家里得有人進進出出,我不讓阿爸一個人呆著。

老中醫(yī)說阿爸歇一歇就好。

沒有比阿爸再要緊的了。姐姐說,好像回答我,又好像跟我想說的完全無關(guān)。

事實上,沒有老中醫(yī)說的那樣輕松,父親連躺半年,又養(yǎng)了一個月,才精神了些,重新出門干活。一旦他出門干活,我就覺得他恢復(fù)了以前的強壯。

父親曾要姐姐接著念書,姐姐說去不去都一樣,她向隔寨同學(xué)借了高二第二學(xué)期的課本,晚上自己學(xué),不明白的記下,隔天找同學(xué)問。照她的意思,接下去高三她也這么讀,至于高三后的大學(xué),她想也沒想的。我接到大學(xué)通知書那幾天,姐姐不停地想象大學(xué)的樣子,大學(xué)的生活。夏,你在大學(xué)里要好好過,把我那一份也過了。我競才意識到姐姐對大學(xué)是那樣渴望。

父親生病那大半年,姐姐養(yǎng)了兩頭肥豬、一只母豬。父親重新出門干活時,姐姐養(yǎng)的豬已經(jīng)很像樣子了,賣了兩頭肥豬和一籠豬仔后,父親那大半年的藥費和營養(yǎng)品費用基本還清。

還清藥費那天,姐姐說,夏,接下來是我們家的房子了。她進了鎮(zhèn)上毛巾廠,家里的肥豬仍養(yǎng)著。

我們家的房子還未建全,用寨里人的話來說,格局未成,還不能謝神,也就是說,這么多年,這房子我家還是向神借住的,不能算父親的,姐姐希望把房子建全,她說寨里的男人都有自己的房子,而父親還沒有。

然后是我的大學(xué)。姐姐計劃得好好的。當(dāng)時我小學(xué)還未畢業(yè),覺得大學(xué)遙遠(yuǎn),姐姐搖頭,眨眼就到了。她甚至把這打算寫在本子上,把服裝廠的工資和賣豬的錢一筆一筆記下??粗莻€本子,我感覺姐姐的計劃不算太遠(yuǎn),若是母親在,若奶奶的眼睛沒有壞掉,就好全了。我跟姐姐說這話時,姐姐拍住我的手,夏,別想過去的事。

隨著父親去世,姐姐那個本子丟開了。

父親在工地上出事時正是寒冬,我上高一。

寨里人在寨場搭了個竹棚,父親在外面去世的,進不得寨子的祠堂。竹棚矮矮的,忘了我是自己把自己拖過去,還是大伯母把我扯過去的。父親躺在那,蓋著白布。直到現(xiàn)在,我都懷疑那不是父親,那個身體從頭到腳裹在白布里,又單薄又陌生,我沒法將它與父親聯(lián)系在一起。

我尋找姐姐,姐姐跪在一側(cè),渾身白衣。我喚了她一聲,她沒動,我又喚一聲,她仍沒動。我喊第三聲時,大伯母跟著一起喊,聲音里滿是顫抖。姐姐抬起臉,樣子讓我疑惑,她的眼睛像凍住了,我不確定她是不是在看我,但她朝我招了招手。

我跪下,靠在姐姐身邊。姐姐捉住我的手,指甲嵌進我的肉里,痛極了,但我咬著牙不出聲。很奇怪,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無法整理思緒,不知是不是憂傷,甚至不知對父親的去世怎樣反應(yīng),卻清晰地記得有關(guān)姐姐的一切。

姐姐突然讓我去看看奶奶,讓我陪著奶奶。她推了一下我,推得極用力。

大伯母示意我聽姐姐的話。

姐姐讓大伯母也去看奶奶。我在這,一個人。姐姐咬出這幾個字,再不出聲。我搖她,喊她,她怪怪地看看我,又推我一下。

走出竹棚時,我從未有過地恐懼起來,不知是因為父親,還是因為姐姐。

第二天,姐姐開始打理父親的喪事。除了靈動的五官像被冬天凍壞,僵僵的,我看不出她有什么不一樣。姐姐還在。我放心了,那一瞬,巨大的悲傷淹沒了我,我極清晰地感覺到,我的父親沒了。

父親去世后,姐姐談得最多的是我的大學(xué),她喜歡說,等你上大學(xué)……我突然意識到,姐姐是不是那時已經(jīng)計劃這一次的離開,而我卻以為她計劃的是婚事?

我上初中時,姐姐就該嫁人的,那一段,除了上大學(xué)的,四鄉(xiāng)八寨與她同齡的女孩幾乎都嫁人生子了。不停有媒人上門說親,有大伯母托人介紹的,有鄰居的阿姆阿嬸介紹的,還有姐姐已嫁人的同學(xué)介紹的……不管哪個介紹的,姐姐都很客氣,謝了人家,也拒絕了人家,理由很充足,等弟弟上大學(xué)。

姐姐的理由又合情理又動人,沒人有二話,但慢慢地,介紹人也聰明了,給姐姐介紹對象時,順帶介紹了我,在姐姐開口前先說了,你弟弟的事不礙,帶他過去,一塊供他上大學(xué)。這算極有心有意了。姐姐仍搖頭,于是閑話來了,姐姐被扣上不懂禮數(shù)、挑人、孤僻等帽子。

我不明白自己那時是出于羞怯,還是不把姐姐的事放在心上,竟從未問過,倒是姐姐自己跟我提起,夏,我不過他們那種日子,就那么相了個人,跟著去走下半輩子。

若是那時我稍留心到姐姐的一點意思,是不是有機會明白姐姐?

嫁人的問題一直纏著姐姐,直到姐姐亮出了我未來的姐夫劉明德,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姐姐的無奈之舉。姐姐和劉明德早就認(rèn)識,劉明德也早跟姐姐表明了他的意思,但姐姐一直沒回應(yīng)。

劉明德開始頻繁地到我家走動,大伯母把劉明德請到她家,用阿媽的口氣和他說話,幾頓飯后就把他當(dāng)自家人了。寨里的阿姆阿嬸安靜了,劉明德的樣子、性格、家境,都是讓人無話可說的。

我也喜歡劉明德,他對姐姐好,真正的好。

一次,劉明德拿了只玩偶來,毛茸茸的,說給姐姐。我笑他不會哄女孩,送姐姐這種小玩意。劉明德微笑著把玩偶遞給我,指點我翻轉(zhuǎn)過來。我發(fā)現(xiàn)玩偶下蓋著一個熱水袋,玩偶和熱水袋間有個袋子,劉明德雙手伸進去示范給我看。

你姐姐怕冷,冬天手冰得嚇人。劉明德說,不干活時讓她焐著這袋子。熱水袋都做得丑,你姐姐喜歡好看的東西,我想了個法子,弄個玩偶裝上,你姐姐就喜歡了,就算手上忙著,還能放在腿上。

姐姐果然很喜歡那個熱水袋,每晚必裝了水焐著。姐姐也是怕冷的,我從小知道,可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才意識到,且劉明德做的我沒有想過。

只要有機會,我就在姐姐面前說劉明德的好話。姐姐對劉明德的態(tài)度讓我迷惑,說不出哪里不好,但總覺得和劉明德對她的好不一樣。

只等我上大學(xué),姐姐和劉明德就辦喜事。這事姐姐雖然從未明確提過,但劉明德時不時提一提,提成一個習(xí)慣,提成人人皆知的事。他甚至安排了奶奶的事,說他家房子大,到時奶奶也住過去。我知道他不是客氣話,自第一次來我家,他就去看了奶奶,和奶奶談得極好,那時起,他每次來必到奶奶老屋,奶奶用得到的他定想得到。奶奶在我面前不停提他,我甚至忍不住酸意,跟奶奶開玩笑說,姐夫才是你孫子。奶奶一本正經(jīng)點頭,當(dāng)然是我孫子。

劉明德這一點為他加了很多分,寨里的阿姆阿嬸都站在他這邊,幫著他勸姐姐,盡快把親事辦了。姐姐總是靜靜地聽,淡淡地笑。有天晚上,劉明德似乎心情很低落,對我說姐姐笑得他心里沒底。我說他大驚小怪,姐姐的笑就是那樣,母親父親去世后,我就沒見過姐姐像以前一樣彎腰拍膝地大笑。

姐姐那樣笑著時,在想著些什么,我相信只有弄清楚這個,才可能了解姐姐的一星半點。

但是姐姐在哪里?

我得好好計劃一下,找姐姐不是著急得了的事,姐姐應(yīng)該不會出什么危險,她是自己離開的。我要找她,不單找回那個熟悉的姐姐,也希望能找回那個陌生的,甚至我完全不認(rèn)識的姐姐。

責(zé)編: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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