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泉鋒
1980年的秋天,我正在十里開外的鄉(xiāng)高中上學(xué)。一天,學(xué)校讓交學(xué)雜費,我只好跑回家要錢。說實話,我很害怕向父親張口要錢。平常要錢都是跟母親說,然后母親再跟父親要。但那天母親恰好不在家,天黑之前還要趕回學(xué)校,我只好硬著頭皮跟父親說了錢的事。父親聽后沒有直接回答我,只是“嗯”了一聲。他沉吟片刻,就放下飯碗出去了。
看到父親臉上的愁容,我脊梁上都冒出了汗。當(dāng)時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天還下著小雨。父親出去后,鄰居家那邊就傳來了他的叫門聲。幾分鐘后,另一家的院門也被敲響。那敲門聲和著父親的說話聲,在晚上傳得很遠很清。后來,父親還是空手回來了。我直直地看著他,也不知道跟他說什么。他歉意地對我說:“沒事的,要不你明早走,到時候把錢給你?!闭f完,他披上一塊大塑料布,轉(zhuǎn)身就出去了。聽著外面踏著泥水的噗嗒聲,我知道他走遠了。這時,奶奶自言自語地說:“肯定又去找你李叔了?!?/p>
李叔住在村西頭,是農(nóng)村信用社在我們村里指定的代辦人,辦公就在自己家里。他白天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晚上家里常常擠滿了辦借貸的村民。父親找李叔也不是十次八次了,每次都是在鄉(xiāng)親們那里實在借不到錢的時候才去找他,雖然是貸款,但總能救家里的急。每到年終生產(chǎn)隊分紅的時候,總能聽到父母悄悄地商量,說該還誰誰誰的錢了,往往第一個要還的就是李叔。
在我高中畢業(yè)后的五年里,也是父親這一生活計最多最重的年份。他給家里蓋了三間瓦房,讓我們?nèi)易叱隽说乜釉?他在村里開了一個代銷點,解決了平常生活所需的開支;他先后給我們兄弟二人成了家,隨后又分了家。那時農(nóng)村的收入主要靠生產(chǎn)隊的工分,收入非常有限,再加上我們一家七口人的生活開支,這樣下來,家里早已是債務(wù)累累了。臨分家時,我們兄弟二人都承擔(dān)了三分之一的債務(wù),也都是父親借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錢,而父親則把欠信用社的賬留給了自己,因為那些錢每年都會產(chǎn)生利息。
至今想來,我還是非常感謝農(nóng)村信用社的。父親不僅要管我們一家人的吃飯穿衣,還要供我和弟弟妹妹上學(xué)、結(jié)婚,大部分的錢都是從李叔那里“周濟”的。如果不是信用社,父親不知道還要跑多少路,求多少情,費多少周折,受多少煎熬呢?
后來,父母就守著那個小代銷點,賣點兒香煙、糖果、瓜子之類的東西。直到20世紀九十年代的某天,我回鄉(xiāng)下看望父母。母親悄悄地告訴我,他們終于把信用社的錢還清了。我聽了母親的話,心里難受極了。這么多年了,我這個做兒子的太粗心了,還不知道父母悄悄地背著那些陳年舊賬,總以為他們早已還清了。其實,父母的代銷店盈利盡管很微薄,但他們總說身體還行,還能干得動。其實我心里最清楚,父母很要強,不愿意給兒女們添麻煩。
六年前,父親因病去世,臨終時留下一個存折,上面有一萬七千元錢。從存折上看,那里面的錢都是幾十、幾百存上去的,密密麻麻的有很多頁??粗潜炯t底金字的存折,我的眼淚脫眶而出。我知道,這些錢都是父母辛辛苦苦攢下來的,是他們一輩子的心血啊!里面的每一分每一厘,都喚起我們兄妹對往事的深深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