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韌 曾在廣西大學(xué)文學(xué)院任教,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6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迄今有小說、散文、詩歌等文學(xué)作品發(fā)表于《上海文學(xué)》 《北京文學(xué)》 《紅巖》《黃河》《廣西文學(xué)》《讀者》《雜文選刊》《紅豆》《人民日報》《文匯報》《解放日報》等四十多家省級及以上報刊,小說曾被《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選刊》《作家文摘》轉(zhuǎn)載。發(fā)表作品累計一百余萬字。出版哲學(xué)短論與科學(xué)人文隨筆《鄰人的花園》(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7月)。
去往里士滿的地鐵從大衛(wèi)街站開出大概十秒鐘,有人過來碰碰我的鄰座,我女兒同事的母親。
是個老太太,手里亮著一張什么卡。
“您有什么事?”我鄰座問。
她晃晃她的卡,神色有點倨傲。
我鄰座不懂。
“你的座位,要讓給我?!?/p>
“為什么?”
她把卡舉到我鄰座眼前:“你大還是我大?”
這是什么道理?我的鄰座退休好幾年了,六十多歲了。
“我八十多歲了!”
“大家都是華人,也都是老年人……”我說。
我的鄰座站起來:“你要坐可以,但是講話要客氣點兒?!?/p>
她一屁股坐下,眼睛誰也不看,也不對讓座的說聲謝謝,一邊收著她的寶貝卡一邊說:“我不叫你讓,你會讓嗎?你們大陸人會給人讓座嗎?”
“你這是什么話,你怎么知道大陸人不會給老人讓座?在我們城里,老人上車不會站一分鐘,小孩子一定讓的。”我女兒不忿了,“一聽您也是中國人,大陸口音,出來久了,大陸的情況您也不了解多少了……”
“我就是知道,大陸的年輕人不會給老人讓座!”老太淡黃的臉本來小,一個盆兒似的帽子扣在頭上,壓得臉只有一點點。氣憤之下,皺紋增多,像是一個風(fēng)干的土豆,“我不是中國人,我加拿大人!”
她又拿出她的寶貝卡來讓女兒看,我猜是加拿大發(fā)的老人證。
“你臉上又沒寫字,你看上去這么年輕,怎么都不像是八十歲呀?!蔽曳丛捳f。
在這個時候她都沒忘對這句并非真心的恭維話說一聲:“謝謝?!?/p>
“哎呀,老龔奶奶,你咋又和人拌嘴呀?!弊鴮^的一位婦女站起來,拉我鄰座坐在她的位置上,向她解釋:“都是中國人,您別生她氣,我這個老鄰居有點小脾氣,多包涵?!?/p>
里士滿號稱大溫(哥華)地區(qū)的“華人自治州”,地鐵上一半多是黑頭發(fā)黃皮膚。
還沒等土豆奶奶說什么,這位婦女一下子湊到我眼前:“我沒認錯人吧?您是黃老師不是?”
“我姓黃呀,你是——利云?”
“哎呀媽呀,是,是,我是利云,朱利云!老師,我還尋思我這輩子見不著您了呢!您咋會到溫哥華來了呢?”
“我女兒到這邊學(xué)校短期工作,這不是春節(jié)期間嗎,她怕我一個人留在家,磕了碰了沒人管,就把我綁來了。綁架。”
“您可真逗,還綁架!誰敢綁架您吶!”
她一笑露出顆虎牙。想起來了,20世紀80年代我在伊春林業(yè)局重點中學(xué)教過初中,朱利云是我印象深刻的孩子之一。
“那你怎么到這疙瘩來了呢?前兩年我回伊春,同學(xué)們說你移民好幾年了,原來移到這兒了?!?/p>
“上我家去!我家就在里士滿!”
朱利云跟土豆奶奶說:“龔奶奶,這是我中學(xué)的老師,現(xiàn)在是大學(xué)教授呢?!?/p>
老太太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咧了咧嘴巴。
她又把原來座位旁邊的小姑娘拉起來:“快叫黃奶奶!這是奶奶的中學(xué)老師!我跟你說過的!”
小姑娘正抽條,沒長大的小鵝蛋臉,很周正,黑眉毛黑眼睛,圓溜溜的眼睛有點像動畫片里小松鼠的眼睛,有著這邊加拿大孩子一樣的高個細長腿,一身深藍帶條紅杠的運動服,但一望而知是華人孩子。
“孫女?你今年也五十多了?!?/p>
“我五十八啦,虛歲。您該是七十多了吧?!?/p>
“七十二。教你那年我三十——三十五?!?/p>
小姑娘叫了聲:“黃奶奶?!?/p>
漢語發(fā)音不太正宗。
“在這念書都說英語?!?/p>
“叫什么名?”
她說得快,我學(xué)不上來,利云笑道:“奧利維亞?!?/p>
在里士滿下車,我讓女兒去辦事,明天來地鐵站接我,就跟利云去串門了。
利云的房子在溫哥華最大的漁港——漁人碼頭不遠的小街上。土豆奶奶就住她旁邊那座房子。
她家是一幢深玫瑰紫色的二層小樓,配白色窗框,帶小尖頂閣樓。她說2005年來的時候,買這種小house不貴,比國內(nèi)大城市的房價還低些。冬天這么冷,她門前的花圃也有粉紅色和黃色鮮花開著,門前路邊有兩樹碎碎的紅花,她說是櫻花。比我見過的櫻花朵兒小。幾只雪白的海鷗棲在枝上。
“你這地方不錯,滿街飛海鷗啊?!?/p>
“靠海近也有不好,風(fēng)大。海鷗好看,叫聲尖,多了也鬧人。”
屋里布置得挺溫馨,干凈整齊,色調(diào)樸素。到處是中國的東西,紫砂壺、將軍凳、布老虎、藍印花布沙發(fā)墊和沙發(fā)布、玻璃缸子里泡的紅參鹿茸酒。
“坐下說話。你怎么想起移民來的?”
“還不是我老公,先是和人合伙,在廣西那邊弄了個水電站,一年有二十來萬。后又做生意,一下做大發(fā)了。我兒子正好考到長春念吉大外語學(xué)院,學(xué)英文。學(xué)著學(xué)著說想出國留學(xué)。我們老崔說,留學(xué)干啥,我早盤算好了,咱移民。你外語好,咱連根拔,到那邊做生意咋樣?爺倆就鼓搗了個投資移民?!?/p>
“做什么生意?”
“往國內(nèi)倒騰這邊的海鮮,往這邊華人超市倒騰華人喜歡的東北的山貨農(nóng)產(chǎn)品。辦了個公司,在伊春和溫哥華都開了門面,掙得也不少。這兩年兒子到西雅圖念經(jīng)貿(mào)博士去了。說是想以后再挪到那邊去。隨他便吧。這兩年我弟的孩子也過來了?!?/p>
“那你干啥?在公司做?”
“我在家待著唄,我不會外語,不懂貿(mào)易,也不想學(xué)。就做個飯打掃個屋子,帶帶孩兒。老師多待兩天唄!我也有人說說話?!?/p>
“不由我呀,女兒的工作快結(jié)束了,她學(xué)校馬上開學(xué)了。后天的機票。唉,你那鄰居老太太怎么那么橫?。俊蔽蚁肫鹜炼鼓棠虂?,“來頭大是不是?”
“大什么大,一小貪官的老娘。好像是齊齊哈爾的一個什么支行長,犯了事了,逃出來的。媳婦也沒帶出來,帶了一個兒、一個老娘,辦移民,買了房,手上剩的也不太多了,畢竟沒什么來錢的路。國內(nèi)大貪來溫哥華不住里士滿,都在維多利亞島買房,開游艇,打高爾夫。他歲數(shù)大了,英語水水湯湯的,也就和一些景況相當?shù)娜俗龊a灒o人看看店,弄兩個加元。吃穿不成問題。都是黑龍江的,老崔有時幫幫他,在華人圈子里給他找個活兒?!?/p>
“海釣也能掙錢嗎?”
“他們有個海釣組織。去一次可以釣幾只珍寶蟹或者紅斑魚什么的。有人負責(zé)把這些海產(chǎn)賣給國內(nèi)的經(jīng)銷商,用航空公司的大冰柜運回國內(nèi)。這些東西到了北京上海,一斤三五百。在這兒不到十加(加元)一磅。帝王蟹更貴,上千。夏天在漁船上吹吹海風(fēng),曬曬太陽,可也挺舒服——就是心里不舒服,也沒法和人說。”
“到底原先的身份沒了,前呼后擁的人沒了,更要緊的是偷了國家的,寒磣大發(fā)了,公安局掛著號,家鄉(xiāng)的人都知道了,干凈人品找不回來了。半夜做夢都不安生吧。就算加拿大不給引渡回去,這輩子也不敢再回國了?!?/p>
“可不。不跟他們挨著住,還體會不到能回國是大福氣。我們隔幾年還回國玩玩,他們從來不提國內(nèi)。就這那老娘還可得意了,動不動扁大陸人,和大陸來的人吵吵。她能炫的也就剩那個加拿大國籍了。其實她心里想黑龍江。有一回到我家聊天,看見廚房的大煎餅了,扒了兩棵蔥,蘸著醬,一口氣吃了四張。加拿大人倒是加拿大人了,肚子也還是饞大陸的煎餅!”
“我在這邊住了幾個禮拜,也是吃不慣洋餐。中國人得吃米,得吃熱乎的。我女兒帶來上課的交換學(xué)生,吃了幾天比薩,看見比薩就想吐。中午學(xué)校給發(fā)一個中餐館盒飯,剩的飯一粒都不舍得扔,帶回賓館廚房熬粥,做蛋炒飯?!?/p>
“肚子這東西不跟心走。”
“肚子指揮心。就是住在維多利亞島的大貪,他們也不能靠洋餐填飽肚子。難說不會打著打著高爾夫球,餓了,放下球桿卷張煎餅去?!?/p>
正說著,有人回來了。聽見奧利維亞叫了聲叔。
“我侄兒回來了,他原來在伊春就開出租,現(xiàn)在還開出租。今天旅游包車,回得早。二狗子!今天有客!”
“什么二狗子!我叫威廉!”來人很不高興。
利云這個侄子是東北人的大個子,也許是累了,沒大有精神。肩膀往下耷拉,走道也松松垮垮的,還有點打晃兒。
“對對,威廉,威廉!勞駕跑趟腿,到華人市場給我買幾磅海鮮回來,蝦蟹魚蜆子都要。游水的(活的)啊。讓我黃老師體驗體驗北太平洋風(fēng)味?!?/p>
威廉一邊往外走一邊說:“給我熬一鍋蕓豆大碴子粥唄,姑。這兩天在外頭吃得夠夠的了,真不想吃面包和起司了?!?/p>
利云笑著跟出去:“成!把你燒包的!求你跑趟腿,就支使上姑了!”
“還有,我姑夫說晚上不回家吃了?!?/p>
“愛在哪兒吃在哪兒吃?!?/p>
奧利維亞追到大門口:“威廉,晚上我要吃PIZZA,pepperoni and cheese, extra cheese?。ㄏ隳c起司口味,多加起司)”
威廉的英語不好,小姑娘的漢語有限。這一家人的語言真花哨。
“老師你說,2003年,我媽走了沒兩年,我弟就得癌了。二狗子沒人疼沒人愛,我不管他誰管他?!?/p>
晚上這桌飯也夠花哨。
蟹和魚蝦是按我的建議清蒸水煮的。蕓豆大碴子粥配了玉米餅子、蔥、青蘿卜條、炸醬、酸菜餃子、豬肉寬粉條。奧利維亞喝橙汁,吃比薩。
利云指著威廉笑道:“這個二狗子,剛來時說加拿大的面包太好吃了,艮啾啾地香,一輩子也吃不夠。其實一個月都沒堅持下來,三天兩頭鬧大碴子粥?!?/p>
在大學(xué)國際學(xué)院辦公室負責(zé)交換生工作的媳婦李越是踩著飯點進來的。進屋就皺了皺鼻子:“什么味兒啊?”
奧利維亞沖她叔努努嘴:“威廉又想他的東北菜了,”她舉起一塊比薩,“媽媽,Pizza?”
“你少吃兩塊,當心長胖。”李越?jīng)]什么精神。
利云問:“給你熱幾個南翔小籠包得了。昨天你公公從上海館子特意給你帶的。熬一小鍋小米滑雞粥,十五分鐘就好,就包子吃,正好。”
“那就麻煩媽了。對不起啊,今天累得要命?!?/p>
“咋地啦,嫂子?”
“今天有個團鬧事,差點結(jié)不了賬。你說這東西部地區(qū)的素質(zhì)就是不一樣。就這個維多利亞島,一人一百五十加的一日游,上次上海來的訪學(xué)團一句沒問全交了。成都這個團可倒好,先是說要下雪天氣不好要退票改期,我趕緊讓辦公室小許去跟他們交涉,就說旅游公司輪渡票預(yù)訂了,他們出來代表國家形象學(xué)校形象,像在國內(nèi)那樣不誠信可要被人瞧不起的——”
“嗯?就那輪渡還要訂票?我每次帶客人過輪渡,票不都現(xiàn)買??!”
“不這么說,穩(wěn)得住他們嗎?就我約的那個導(dǎo)游,Peter,今天進門就叫苦連天。他們本打算就按上次上海團的路線拉:過了輪渡去吃飯,然后到議會大廈放下,讓他們自由參觀兩小時,再拉回來,誰知道——”
“呦,今天這天兒跟那兒逛兩小時,還真夠嗆,零下六度??!”
“你能不插嘴嗎?一嘴大蔥氣味!”李越白威廉一眼,“誰曉得他們這個帶隊老師難纏得很,美國留過學(xué)的博士,專學(xué)教育經(jīng)濟的,一腦門子經(jīng)濟賬。到了地方也不說抓緊時間拍拍照,就來跟Peter 抗議,說行程安排不合理,什么小人國啦布查特花園啦都沒帶他們看。 Peter說只有一天來不及,她就馬上在手機上找出別的旅行社的路線,說人家也是一日游,比你們收費便宜還把這兩個地方的門票都cover(包括)了,你們要把我們放這兒不管我們就要退團,嗆得Peter沒辦法,只好跑了一趟布查特花園了事。就這,她還不知足,又追著Peter要合同、保險和發(fā)票,Peter拿不出,她就打電話給小許,問沒有保險出事兒了怎么辦?旅行社正規(guī)怎么沒有合同?小許也草包,應(yīng)付不來居然供出我來,說旅行社是李老師聯(lián)系的,和她沒關(guān)系。你說這小姑娘啊,平時像模像樣,關(guān)鍵時刻怎么就掉鏈子呢!”
“那到底是不是你聯(lián)系的啊?”利云靠在廚房門口問。
“是?!?/p>
“人家大老遠來的,是得招待得好點兒啊。一百五十加,光照照相是有點——”
“招待得好?都招待那么好我還掙得著錢嗎?這個團三十人,一人一百五,旅行社一個人頭收一百一,我本來該有一千二的入賬,皆大歡喜。她這么一鬧,我搭油費又搭門票,差點賠本兒!”
“這不是學(xué)校的項目嗎?你還從里頭掙錢???”
“媽,你以為就學(xué)校給我的那幾文工資,還有你兒子的博士生津貼,在溫哥華夠干什么的?我們有房貸車貸要還,奧利維亞還必須要上好學(xué)校,你也不忍心讓她去公校放羊吧?再說,我肚子里你這個孫子還不知有多少才夠呢!”
我這才注意到,她腹部微微隆起,人瘦,又穿了一身黑,不是很顯懷。
被兒媳婦嗆了一嘴,利云顯然有些窘,想找句軟和話說:
“哎,你們經(jīng)濟壓力這么大,別買那個房子就好了。咱家這房子也不小了,你們都住這兒多好,我給你們做飯,奧利維亞也可以——”
“媽,”李越不耐煩地打斷她,“和儂講多少次了,這里是加拿大溫哥華,不是你的黑龍江小城;現(xiàn)在是21世紀,不是20世紀80年代。兒女結(jié)了婚還和父母住,老外會看笑話的!大家價值觀不同,生活方式不同,湊在一塊兒對誰都不好。我們倆和奧利維亞,這是核心家庭,你們是Philip(菲利普,利云兒子的洋名)的原生家庭,他現(xiàn)在這么沒主見,思想這么不成熟,打一槍換一個專業(yè),就是老和原生家庭住一塊兒害的?!?/p>
利云對我擠出一個訕訕的笑,轉(zhuǎn)個話題道:
“上個月去維多利亞島,我一張相也沒照?!?/p>
“我照了,和peacock(孔雀)照的,Buchart Garden(布查特花園)挺漂亮?!眾W利維亞說。
“就那孔雀還稀罕人。”我說,“我也奇怪呢,這個緯度還能有孔雀,我一直都以為孔雀是熱帶鳥呢。就在外頭放養(yǎng)著,這幾天零下好幾度呢,都扛得住。從中國來的人,抗冷還敵不過這北美孔雀。”
包子熱好了,和粥端進來,李越吃著。威廉出去,端一盤小干果進來。
“黃老師在國內(nèi)沒吃過藍莓吧?這是藍莓干兒,吃點看看?!?/p>
“現(xiàn)在國內(nèi)也有不少種藍莓的,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十多塊一斤?!?/p>
“溫哥華這邊水土最適合藍莓和葡萄?,F(xiàn)在季節(jié)沒有鮮的,就吃干兒。藍莓對身體可有好處了,我姑常吃。可以買點給黃老師帶回去?!?/p>
“藍莓干國內(nèi)超市也有啦,東北產(chǎn)的多,倒也不貴?!?/p>
“可別吃國內(nèi)的,都污染了?!?/p>
“好像也沒那么厲害吧,”利云說,“都是長白山那邊種的。你姑夫說現(xiàn)在好多污染的報道都是造謠,商業(yè)競爭,互相打壓?!?/p>
“人說啥你都信。國內(nèi)啥玩意兒不污染。菜有激素,肉有瘦肉精,枸杞有蘇丹紅……加拿大種植戶只要噴一點,政府罰不死他!我就是知道,大陸污染得快沒東西吃了?!?/p>
“把你嘚瑟的!你才過來一年多,前頭那么多年也沒見你給污染成啥樣?!崩菩Φ?。
“污染了,he is a green onion monster(他是個大蔥怪)。”奧利維亞說。
“啥呀?”她姥姥問。
“別聽她的。小孩子家貧嘴?!?/p>
李越咬了口包子,想起個事兒:“奧利維亞,你班上蘇怡的外婆凌阿婆說有事找我,明天今天?”
“She just called(剛打過電話), 問我你回不回奶奶家??赡芸靵砹恕!?/p>
“她什么事兒?”
“好像還是immigration(移民)的事,想讓daddy幫她找專辦移民的lawyer(律師)吧?!?/p>
“就她急,升學(xué)還早呢,先讀著書好了嘛。”
“急什么,我來一年才拿上楓葉卡?!蓖f,“我的移民還沒辦完呢?!?/p>
“你決定移民了?”李越問。
“我爸一死,就我姑最疼我了,在伊春沒啥意思了。還是在溫哥華待著吧,有海鮮有藍莓有葡萄,開一天包車掙快兩千加元,頂國內(nèi)小一萬了。都是憑勞動吃飯,這邊飯好吃多了,是吧嫂子?”
“別忘了,還有大碴子蕓豆粥大蔥干豆腐卷煎餅?!崩钤剿菩Ψ切Φ?。
“那是!”
“伊春的小女朋友呢,不要啦?”
“我們掰了。她移不了民就忍痛分手唄?!?/p>
“是你‘忍,她‘痛吧?!?/p>
“李越呀,”利云打岔說,“在上海都是街坊,倆孩子又好,幫幫她凌阿婆也不費多少事,移民不就是填表交錢嘛。”利云說。
比起李越,這個凌阿婆更像上海人,比利云小不到兩歲。巴寶莉圍巾驢牌包,講話嗲嗲的。
利云向她介紹我,她說:“七十多歲退休了嗎,怎么不多住幾天?這邊人少,空氣好,風(fēng)景老漂亮。上海比不了?!?/p>
“家里有娃娃。我辦的旅游簽證,一個月。”
“娃娃多大了?”
“五歲?!?/p>
“以后辦來這邊讀書好了呀。”
“我覺得基礎(chǔ)教育還是國內(nèi)靠得住。美國大學(xué)都喜歡招中國研究生,數(shù)學(xué)比他們自己的強多了。我女兒說聽了他們兩所中學(xué)的科學(xué)課,有一所大溫最好的重點校,感覺國內(nèi)小學(xué)不見得比他們差?!?/p>
“阿拉囡囡將來不做理工科的。國內(nèi)的教育,英語第一個沒戲。阿拉囡囡來了一年,現(xiàn)在英語好得來,聽課一點沒問題,數(shù)學(xué)也比他們的學(xué)生強。小學(xué)生嘛,語言能力好了,別的總歸好解決。鋼琴呀,舞蹈呀,溜冰呀……”
“您準備讓她移民吧?”
“是呀。給她準備了一百萬。不想讓她在國內(nèi)學(xué)了。像奧利維亞這樣,多舒心。兩個人從小就玩得好,將來一起讀大學(xué)。囡囡這一輩子,最次也要上加拿大最好的大學(xué)?!?/p>
“國內(nèi)好大學(xué)也不少,不想去北京,上海就有復(fù)旦、交大、同濟?!?/p>
“哦喲,那也得花好大功夫考才考得進去呀。這邊大學(xué)可以選的,不用考試,看學(xué)生平時成績錄取。誰不知道,大陸是看看高考分數(shù)就給隨便撥拉一所大學(xué),沒有選擇余地的。我們介漂亮個囡囡,考試考傻了劃不來的。”
“也不是隨便撥拉吧?都是填了志愿按志愿取的。現(xiàn)在國內(nèi)高考也改革呢,英語現(xiàn)在可以考好幾次,取最好成績。”
“這些事情誰說得清楚呀!”說罷拉著李越到隔壁嘀咕去了。
利云說,他們這兒吃了喝了,都是各回各屋,明天周末,奧利維亞待會兒也跟她媽媽回去。咱們上我屋里坐著去。晚上睡我屋里,我有體己話和老師說。
利云的房間在二樓一個小單間。雙人床上一床被褥枕頭。
利云張羅著從柜里拿被褥枕頭鋪床。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們早不在一個臥室了。我起早做飯,老崔嫌吵他的覺?!?/p>
房子里很靜,偶爾有一點打游戲或者放音響的聲音。門重重一響,奧利維亞喊了聲:“奶奶,我走啦!”
我們也早早就躺下聊天了。利云問我,教她的時候,覺得她是個什么樣的女孩子。
我慢慢地回憶起來。她父親是個伐木場隊長,據(jù)說非常能干。在一次伐木事故中死去了,林場的禮堂宣傳欄長年保留著他的照片。她媽在他爸去世后,一直沒找人,自己帶著她和她弟弟過。利云就非常懂事。我記得她放學(xué)后常常到林場小河邊去趕他們家的鴨子。秋風(fēng)里小手凍得通紅,臉上永遠是笑嘻嘻的。
在河邊看鴨子,有時幫他媽媽洗衣服、刷鞋,有時會大聲地念課文,還有我給她的那本《牧鵝女》:“……‘她什么都不需要,老太婆說道,‘我要把她為你們流的眼淚還給她,那全是一顆顆比從海里采擷出來的珍珠還要美,比你的整個王國還更珍貴的寶貝。還有,我要把這間小屋留給她,作為她在這兒放鵝的報酬?!?/p>
我那時應(yīng)重點中學(xué)要求,開了一個文科班。每周比普通班多一節(jié)語文課。我拿這一節(jié)課給他們讀他們從來沒接觸過的世界名著。讀得最多的是格林童話。女兒才一歲多,我已經(jīng)給她買了一套畫得很精彩的格林童話繪本,當作臨時的課本。利云特別喜歡那本《牧鵝女》,我就送給她了。后來看到她放鴨子,才明白她為什么喜歡讀《牧鵝女》,她大概也希望自己能像書上的牧鵝女那樣,過上富裕、快樂的日子。
小姑娘清脆的聲音從水面?zhèn)鬟^來,我下班走過能聽見,對那個讀書聲有深刻的記憶。
利云爬起來,從臥室書桌抽屜里拿出一件東西,說:“老師你看,這是什么?”
正是那本幾十年前出版的大開本繪本《牧鵝女》,舊是舊了,顏色黃了,可沒破損沒折頁。她把它一直帶到溫哥華來了,看樣子還經(jīng)??茨?。
他們家不富裕。他媽在林場辦公室打雜,掙得不多,但是有她父親的撫恤金,日子勉強過得去。她的衣服有時小了,對付著穿,包在身上像個小豆包,兩條辮子粗粗的,戳在肩膀頭,像油畫里的長征小女兵。
“黃老師,你知道我那時發(fā)了一次小財?shù)氖聠幔俊崩茝恼眍^上支起頭笑道。
“恍惚聽過,你撿了一棵棒槌(山參),賣了三十多塊。那是怎么回事?”
“也沒什么,就是爬上樹摘稠李子吃,跳下來的時候眼前一亮,這棵草和別的不太一樣,還頂著幾粒紅籽兒。聽人說棒槌有這種紅籽兒,該不是吧?就蹲下來小心挖了半天,擱苔蘚包包,捧回了家。稍微損傷了一根須子,要不能賣五六十呢,我媽一個月才掙三十。正好我弟要上學(xué)了,我媽拿這錢給他做學(xué)生服,買書包、球鞋、帽子。那次我媽可高興呢,說我頂用了?!?/p>
“我記得那時有人說你這小丫頭有財運。那棵樹在那個崗頂上,不遠就有條上山的毛毛道,肯定也常有人走過,誰都沒看見,怎么就叫你看見了,八成是你爸暗地護著你,特意給你留著的?!?/p>
“好些人那么說。老崔迷信,他說我的財運幫了他。自打娶了我,掙錢特順。”
“也叫他們說著了。瞧你現(xiàn)在可能是比你那些同學(xué)有錢了。”
利云不吱聲,半天才說:“老師你有過那種感覺嗎?一個人一輩子被分成兩輩子,前面那截子,像是前世。我的前世已經(jīng)過完翻篇了。”
“這是什么意思呀?”
“老師,可能同學(xué)們都以為我過得很開心,其實我現(xiàn)在天天都很憋屈。你瞧這一家子人,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各人關(guān)心各人的事,沒誰心里有我老婆子。我就是個買東西做飯看門兒的。你別誤會,干家務(wù)沒什么不好??墒俏乙膊慌履υ挘豪洗拊谒麄児居幸粋€二奶。是個北京大學(xué)生,才三十歲,英語特好,學(xué)經(jīng)貿(mào)的,精明著呢。他的公司也得靠著她經(jīng)營。倆人明鋪暗蓋的有兩三年了。他不瞞著我。他說不和我離婚,家產(chǎn)也是靠著我的財運得的,永遠有我一半,拋棄我不祥,要遭罰。就是我得由他們這么著?!?/p>
“將來呢?”
“我要是不在了,那不是明擺著的……其實財運也沒什么意思。這兒有的華人,龔奶奶那樣的,一說起大陸,就像吃了蒼蠅似的,這也不好,那也不好,連二狗子也學(xué)會了。恨不能自己就是加拿大生加拿大長。等將來要是中國比加拿大還好了,看他們又咋說。我還是惦記伊春老林子,有時做夢回林場。我媽我弟都走了,房子還在,我還去放……放鴨子……”
我沒話可說。半天我們誰也沒言語。
“可我回不去了,那是我上輩子的事。不說了,不想了。給我說說你的姑娘和小外孫吧?”
那天晚上我們東拉西扯說到很晚,說糊涂了,才不知不覺睡著了。
半夜我似乎聽見利云在吸鼻子。
老崔那天晚上沒回家,可能知道家里來利云的熟人了,難為情。
第二天早上,利云起得很早弄飯。吃了早點,女兒來接我,利云給我拿了一大餐盒韭菜盒子,才烙得的,隔著盒就聞著香味了。
“老師別嫌乎,就這點東西是我自己的。以后您還能來嗎?”
又有點眼淚汪汪的。
我抓著她長期干家務(wù)活磨糙的手,撫摸著。
我說:“別難受,這次能見面多不容易,肯定是咱們該有這一面,上帝給咱安排的。利云呀,師生一場,咱們今天就算別過了。我應(yīng)該不會再來加拿大了吧。日后真再來,我指定來看你。我記著你這個地方了,漁人碼頭,好找。你好生過自己‘后世的日子,樂樂呵呵的,啊。咱又沒做什么丟人的事,是不是?”
“知道了,老師?!?/p>
在地鐵上,手捂著溫乎乎的塑料餐盒,又想起我從伊春林業(yè)中學(xué)調(diào)走回北京那天的事。是利云和好幾個同學(xué)走了六里地送我到長途車站。利云一路拎著個布袋子,里頭是還有熱氣的鴨蛋。我上了車,她從車窗把袋子遞給我,含著眼淚在車窗外囑咐:
“老師,鴨蛋有咸的有淡的。你就著咸的吃淡的,夠你吃到北京了?!?/p>
責(zé)任編輯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