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平
一個田野考古工作隊的人員組成,首先是考古領隊,他們作為田野考古項目的負責人,項目洽談、擬定預算、制定發(fā)掘方案、各方協調、進度把控,都需要安排得井井有條,使得工作銜接有序,自然成為考古工地責無旁貸的第一人。一旦考古項目進入發(fā)掘程序,步入正軌,技工則成為考古工地的主要力量。定點布方、找尋遺跡、清理遺跡、測繪制圖、攝影記錄,有時還要兼顧工地的現場管理。一個考古工地是否合格,除取決于領隊管理協調能力之外,技工發(fā)掘水平的高低也不容忽視。在大規(guī)?;脊彭椖吭龆嗟漠斍埃麄円仓饾u成為緊缺人員。在考古工地,還有一群比技工規(guī)模更大的群體,他們大多數是被考古工地臨時雇用,有些則以此為職業(yè),跟隨考古隊走南闖北。如果說技工的名字還常出現在考古報告中被業(yè)內熟知,他們卻隨著工地的結束而被大家淡忘,這一群體就是考古工地專門負責挖土的工人。
考古隊員、技工和挖土工人共同組成田野考古的主體力量。從人數上看,工人占據了大多數,但卻是最容易被忽視的大多數。正是在他們的辛勤勞作下,一段段塵封的歷史才逐漸展現在世人眼前。
工人群像
這些工人平均年齡有五六十歲,已過了外出打工的黃金時期,也缺乏外出打工的生存技能。在農閑時節(jié),一般都是呼朋喚友打打麻將或照看孫兒頤養(yǎng)天年,平時有零散活兒時就去做做,樂得其閑。
我一般不會稱呼這些挖土的工人為民工。在我看來,民工專指缺乏知識與技能,只能參與體力工作的流動勞動力,這一稱呼多少帶有貶義的色彩。由于他們從事的工作勞動條件最差、工作環(huán)境最苦、工作收入最低,因此常被大眾認為是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帶有一副生活所迫、背井離鄉(xiāng)的苦不堪言,而考古工人顯然不是這種性質。首先,挖土工人多數是因為考古工地就在他們居住生活的附近才應召而來,不算流動打工。其次,這些人也并不是缺乏知識與技能,他們都曾創(chuàng)造過屬于自己的輝煌。有的人是某一領域的高手,種田、養(yǎng)殖、木工、水電,樣樣精通;有的人是企事業(yè)的退休人員,有著正當的職業(yè)、穩(wěn)定的收入。只是隨著年齡的增大、生活負擔的減輕逐漸退出原先職業(yè)的大舞臺,回歸到自己的小天地中發(fā)揮余熱。大多數工人生活都很富足,只是常年的忙碌讓他們停不下干活的腳步,即使妻兒百般勸阻,也要出來干活活動筋骨??脊磐谕恋倪m中勞動強度和親近田間的工作環(huán)境似乎正是他們打發(fā)時間的最佳選擇。
一旦接受這項工作,他們便認真遵守考古工地的各項規(guī)程,服從考古隊員的安排。即使管理他們的只是剛剛步入社會的稚嫩青年或是尚在象牙塔的實習學生,在他們看來,都是這份工作的領導。工地沒有辦公考勤常用的打卡機約束,他們仍會按時出現在自己負責的探方邊等待指令。即使考古隊員不在,他們也會按照工作要求準時干活,絕不偷懶。
工作中的工人
考古發(fā)掘總是和土打交道,風大時,塵土飛揚,雨過后,滿腳泥濘,但他們沒有因為自己從事的工作臟累而不注重儀表。無論炎熱的夏天還是濕冷的寒冬,早上來到工地都是穿著整潔、面部干凈的清爽形象,下工后則整理好一天的疲憊再回家,工作時間從不因為泥濘或塵土而有抱怨。每到一個新的工地,工人總是先把可以休憩的地方收拾得干干凈凈,使用的工具擺放得整整齊齊。他們的工作態(tài)度是值得尊重的。
考古工地的任務簡單而繁重,除了大量的挖土工作,他們有時需要輔助做些清理的細活兒,有時還得兼顧工地的值班工作。在經過簡單的指導和交代后,他們都能做得游刃有余??脊殴ぷ魇强菰锖头爆嵉?,除了清理未被盜掘的墓葬有時會有意外“驚喜”外,其余大部分時間主要是重復的挖土。缺乏考古知識的他們一開始也會質疑人工取土的意義,有時候也會和圍觀群眾一樣困惑:倘若使用挖機,豈不更有效率?對于這樣的問題,考古專業(yè)的解釋并不會很快消除他們的疑慮,但并不影響他們工作的熱情和認真。他們的想法很單純,就是按照考古工作人員的要求去做,別的絕不會過多去打聽。
干活兒的同時,他們常會漫無邊際的聊天或相互調侃。干活的工人大都相互認識,從小就在一起玩耍,多年的共同生活在他們之間總有聊不完的話題。小到村里家長里短,大到國家政策、國際形勢無所不談。有時候嚴肅,對出土文物的用途爭辯得面紅耳赤;有時候歡樂,講個笑話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聊什么不重要,這只是他們打發(fā)無聊的一種排遣。一旦進入工作狀態(tài),便全身心投入,盡其所能把該做的事情做好,考古領隊的口頭夸獎,他們認為就是莫高的榮譽。
中途休息時間,他們就開始輪流散發(fā)香煙。十幾塊錢一包的香煙,在當地算是最普通的,但一支香煙在他們眼中就像佛教信徒手中的焚香,不燃到煙頭燙到手指,他們絕不舍得丟棄。抽完一支,就意味著下一輪發(fā)煙的開始,休息對他們來說,就是煙的燃起與燃盡。不抽煙的人也和他們聚在一起,喝著茶水,吃著點心,聊著他們之間永遠沒有終結的話題。有時候,家里有喜事,他們會給大家散發(fā)喜煙分享自己的開心與幸福,或兒女結婚,或喜得孫子、外孫,或孫兒考上大學,總之不同年齡的他們身上總有可以分享的喜悅,大家就在一支煙中祝福對方。休息結束,他們就滿血復活,又投入到緊張的挖土一線。
知足常樂
絕大多數工人年輕時以種田、養(yǎng)殖為主,沒有什么退休基金養(yǎng)老保障,但并沒有對國家或社會有任何抱怨和不滿足。這些工人都是樂呵呵的,盡管臉上留下歲月的痕跡,但心理卻永遠年輕著。他們的人生信念是干一份活,出一份力,拿著勞動的報酬才踏實。南方的天氣多雨,一個月出勤天數并不是很多,到手的工錢也很有限。一天的工錢可能也就是買兩包香煙或喝頓小酒,足矣。存錢養(yǎng)老、防病防災,這些對于他們似乎都很遙遠,他們從不會為未來的事情擔憂。或許他們覺得自己還很年輕,為何要為未知的以后擔憂。
久釀彌香,歷久彌新,大半輩子生活的歷練早已讓他們看淡一切,看輕一切,勤勞樸素的生活素養(yǎng),堅守通過勞動換取報酬,成為工地生活最為可愛的一幫人。專業(yè)方面他們知之甚少,但生活態(tài)度卻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有感而發(fā),謹為記之。
(作者為常州市考古研究所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