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小艷
[摘要]通過獻疑,證明朱琦、龍啟瑞、王拯、彭昱堯等人并非通過呂璜得以結識梅曾亮,梅曾亮不曾到過嶺西。梅曾亮通過與朱琦等人的宴飲、通信等社交活動對嶺西文人進行文學熏陶,他與朱琦等人的文學切劇,提高了朱琦等人的桐城文法水平,使嶺西文壇之名在晚清漸起。梅曾亮對嶺西文壇的主要影響包括:培養(yǎng)了一批尊崇桐城文法的嶺西才士,促進桐城義法在嶺西的開衍;促成了《涵通樓師友文鈔》的編撰;奠定“嶺西五大家”稱號形成的基礎。
[關鍵詞]梅曾亮;桐城派;嶺西五大家
晚清廣西文壇,以“嶺西五大家”成就最為昭著,從五大家與梅曾亮的詩文切磋關系考察,可窺見梅曾亮對廣西文壇的影響。乾嘉時期,廣西文學界總體寥寂,雖然天下太平,但是地處偏僻,“獨文章著作之士未克與中州才俊爭騖而馳逐”(《彭子穆遺稿序》),“粵中古文微乎微”(《題呂滄月先生集》)。嘉道年間,隨著朱琦、龍啟瑞、王拯、彭昱堯等人集聚京師,與梅曾亮交游宴飲,就古文切磋砥礪,廣西古文之名漸起。正如龍啟瑞所言:“梅先生嘗日:‘天下之文章,其萃于嶺西乎!”(《彭子穆遺稿序》)當時,以梅曾亮為中心的古文切磋圈子,可以說是廣西人的文學沙龍,“諸君自司業(yè)池公、梅先生外皆吾粵人也”(《彭子穆遺稿序》)。梅曾亮與晚清廣西文壇的淵源,曾國藩曾概括說:“仲倫與永福呂璜月滄交友,月滄之鄉(xiāng)人,有臨桂朱琦伯韓、龍啟瑞翰臣、馬平王錫振定甫,皆步趨吳氏、呂氏,而益求廣其術于梅伯言,由是桐城宗派流衍于廣西矣?!保ā稓W陽生文集序》)除了吳德旋、呂璜以外,梅曾亮是聯(lián)系桐城派與廣西文壇的重要紐帶,促進了廣西晚清文學的興盛。
一、梅曾亮與呂璜交游二說獻疑
清中葉,桐城學派順應時勢崛起,強調(diào)文學思想內(nèi)容(義)與藝術形式(法)的統(tǒng)一,要求言之有物、言之有序,反對拘泥于秦漢古文,崇尚唐宋古文。一時間,桐城文法風靡大江南北,“言古文者,必宗桐城”(《寄龕文存序》)。梅曾亮于鐘山書院見到姚鼐,后二年拜姚為師,成為姚門弟子。姚鼐離世后,梅曾亮繼主文壇,成為桐城派的中堅力量。
道光八年(1828年)三月,呂璜“以文就質(zhì)于宜興吳德旋明經(jīng),深獲其益”,次年,他與吳德旋在杭州暢談古文義法二十多天,“乃譽窺其深”。呂璜在《初月樓古文緒論》曾言明該書的編撰理由:“道光戊子,吳仲倫先生……過杭而璜遮留焉,住叢桂山房凡二十余日,所親承口講指畫恐其久而忘也,條記之如左?!钡拦馐哪辏?834年),呂璜落職旋里,先后任職于榕湖講舍、秀峰書院。此間,呂璜不留余力地播揚桐城義法,“后此粵西能古文者有五名家之目,實公有以開其先”“嘉道之際,永福呂禮北、臨桂朱伯韓兩先生始以桐城之文導鄉(xiāng)黨,馬平王氏、臨桂龍氏復起而和之,于是粵西之文且為世所指名”??梢哉f,呂璜在廣西首開桐城文風。
道光十四年(1834年)以后,朱琦、龍啟瑞、王拯、彭昱堯等四人先后人京,與梅曾亮過從甚密。朱琦等人與呂璜、梅曾亮皆有交集,那么,梅曾亮和呂璜之間,是否有交往呢?這一問題,目前有兩種看法:一是認為朱琦等人是經(jīng)過呂璜而結交梅曾亮;二是梅曾亮到過廣西,得以結識朱琦等人。趙盛德《桐城學派在廣西》一文說梅曾亮“通過呂璜、吳德旋的介紹,與廣西臨桂的朱琦、龍獸瑞,馬平的王拯、平南的彭子顯(按:“顯”應作“穆”)來往甚密,這就是他與廣西桐城派的重要骨干的初步接觸”。趙文此言不知所據(jù)。但就目前資料考證,二人并無往來。
首先,呂璜和梅曾亮的詩文集及其他文獻均未載有二人交游記錄。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姚姬傳先生事略》載吳德旋、梅曾亮、管同等人的小傳,可以說是姚氏一派的“家譜”,其言:“仲倫名德旋……與惲子居、呂月滄以文相砥鏃,詩亦高澹絕俗,有《初月樓集》。伯言名曾亮……詩天機清妙,皆為同人推服?!蔽闹惺鰠菂味说慕煌?,卻不見有關呂梅的文字。呂梅均為清代名儒,二人文學地位并不低,呂梅同時又與朱琦等人有交集,如有交游而未留下只言片語,似乎不合常理。
其次,查閱呂璜《月滄自編年譜》、吳常燾《梅郎中年譜》、張維和梁楊合著《嶺西五大家年譜》,以及秦文的《<梅郎中年譜>補正》等相關資料,根據(jù)二人的生平行跡,呂璜和梅曾亮在時間和空間上似無交集的可能。呂璜長梅曾亮9歲,據(jù)《月滄自編年譜》,呂璜于嘉慶十五年(1810年)十一月第二次人京,嘉慶十六年(1811年)年以會試中式四十三名發(fā)浙江,以知縣用。隨后在杭州、奉化、鎮(zhèn)海等地宦游。道光五年(1825年)十一月落職后,旅居杭州。道光十一年(1831年)三月才回到桂林,先后主講于榕湖經(jīng)舍、秀峰書院,直至道光十八年(1838年)卒于秀峰書院??济吩辽绞论E,梅氏于道光元年(1821年)入都,道光三年(1822年)中進士,授廣西知縣,以雙親年事已高為由,辭不就。隨后,梅氏主要居住在上元,在此期間曾到安徽宣城、安慶等地,或訪親拜友,或游覽名勝,直至道光十三年(1833年)才又回到京師。由此,朱琦等四人通過呂璜、吳德旋介紹而認識梅曾亮的說法無從談起。
如前文所述,趙文不僅認為朱琦等人通過呂、吳而結識梅曾亮,還寫道:“四個人經(jīng)常請教梅曾亮。這就證明梅曾亮曾一度來過廣西?!边@個觀點無疑是不可信的。據(jù)年譜,道光十三年(1833年)梅曾亮回到京師,“居京師二十余年”(《柏枧山房文集書后》),龍啟瑞亦言:“逮子穆與伯韓、少鶴、仲實先后集京師,凡諸公文酒之宴,吾黨數(shù)子者必與。”(《彭子穆遺稿序》)可見,朱琦等四人都是在京城得以結交梅氏,梅氏并無旅桂之行。誤會的產(chǎn)生,或源于梅氏中舉后拜廣西知縣的史料記載,然梅氏并未赴任。
二、梅曾亮與朱琦等四人的交游
除了呂璜以外的嶺西五大家成員,朱琦最先結識梅曾亮,在之后的歡宴聚飲中,王、龍、彭等三子相續(xù)加入,并與梅曾亮結下深厚的情誼。
(一)跡雖友而心師之:朱琦與梅曾亮
朱琦古文“揮斥萬有,暉麗妍雅,兼方姚之長而擴其所未至”(《怡志堂文集敘》),他極力促進桐城派在廣西的流播。朱、梅二人的交往始于道光十九年(1839年)夏,朱琦《張端甫遺集后序》言:“十九年夏余始至京師,即與上元梅先生游?!泵吩恋拦舛辏?846年)所著《張端甫文稿序》亦可互證。
朱琦為官有聲譽,與梅氏同朝為官,二人行跡似朋友,朱琦卻是“心師之”:“琦識先生差早,跡雖友而心師之。先生亦謂琦曰:‘自吾交子,天下之士益附,而治古文辭者日益進。其后琦歸,先生愀然亦引疾歸?!保ā栋罔派椒课募瘯蟆罚?jù)朱文,梅氏提高了朱琦的古文水平,而朱琦亦擴大了梅氏的影響力:請教梅氏的各方才俊日愈增多,治古文者水平更精進?!睹肥纤?通典>后記》記有梅氏贈《通典》予朱琦的經(jīng)歷。其時,朱琦家貧,無力多購置書籍,梅曾亮購得版本較佳的明初刊本《通典》,遂將原先所藏贈予朱琦?!爸杏邢壬c定并辯識數(shù)處,又自記其歲月于書首”??此坪唵蔚馁洉e動,卻含有傳承文學衣缽的蘊意。朱琦之父朱鳳森(字韞山)有詩集《朱韞山詩》,梅氏為之作序。十年后的咸豐七年(1857年),朱琦重刻父親遺著并作《先大夫詩集跋后》,文中引梅氏贊父之語,可見對梅氏之敬重。
朱、梅二人詩文互酬頻繁,內(nèi)容也較為寬泛?!洞笱┦娟愃囀宀⒑喢凡赞r(nóng)部》為哀時之作,“飛蝗所過地為赤,百錢難易斗米食”,描述天災帶來的疾苦。癸卯年,姚瑩出獄,友人聚會閑聊臺灣事,朱琦作《癸卯九月朔日集萬柳堂宴姚石甫丈》。太平天國之亂,梅氏虎口脫險后,朱琦喜而作《聞伯言丈僑寓清江感賦》。此外,《飲伯言寓齋次和》《作生日》等皆為二人的交往印記。而在梅氏的詩文中,朱琦亦是“??汀保鐬辄S庭堅、歐陽修慶生的宴會上,朱琦、龍啟瑞等均為座上賓。梅氏尚有《重九日集顧亭林祠餞朱伯韓》《贈朱伯韓》《贈朱伯韓歸里》等詩文,足證二人情誼之篤厚。
(二)以文字受知愛于左右:龍啟瑞與梅曾亮
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龍啟瑞與王拯同中進士。龍、梅現(xiàn)存最早的交游詩文為《次韻梅伯言翁贈陳頌南給諫即以送別》。陳頌南即陳慶鏞,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以事詿吏議,左遷光祿寺署正”,降調(diào)后,梅曾亮作《贈陳頌南》詩寬慰,龍啟瑞即和此作。丙午年,龍氏作詩兩首,皆為游宴之作,一為《人日同人小集梅伯言翁寓齋》,一為《奉和伯言翁中秋憶昔游之作》。人日之作云:“席間……言翁肴饌精美不俗,時比之古文家望溪一派,因稱為桐城風味云”,品佳肴而喻之為文學意義上的“桐城風味”,可見對桐城派追捧之深。
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64歲的梅曾亮雖服京官,但已有漁樵之意。龍氏視學湖北,聞知梅氏要隱退,作《次梅伯言先生秋后南歸留別都門諸子原韻》,詩云:“文字相鐫越有年,幸忘年輩得交聯(lián)。一從使節(jié)辭都輦,已少清談共悅研。書至早聞歸隱計,退耕不讓昔人賢。他時儻遂升堂愿,記取桑園老屋邊?!薄霸接心辍秉c明二人相識尚不久,但因文字而結忘年交?!吧@”為梅氏所居老屋,龍氏之詩不僅敘述了二人交游清談的過往,還寄寓期望自身學問得以入門、不忘梅氏恩情的情感。
咸豐三年(1853年),太平軍攻下南京,梅曾亮有幸逃離。時龍氏剛除丁憂,并于咸豐四年(1854年)北上還京,途中作《立春日將買舟赴長沙寄懷梅伯言先生二首》等,為梅氏“周身幸自完”而喜悅,并期望梅氏“暮年蕭瑟且加餐”。龍氏視楚學期間,通過書信向梅氏抒發(fā)無親友可樂、無書籍可讀之苦,直言楚地詩文鄙俗,雅音不識,從而抒發(fā)懷念“京師朋友之樂”之情,感嘆“天下之文章,亦斷然必出于京師而無疑也”(《致伯言先生書》),嘆息“惟文字之飲,諒不如都門之盛耳”。
龍氏《經(jīng)德堂文集》載與梅氏書信五通,最能體現(xiàn)師友情深者,為龍氏請梅曾亮為其父龍先甸撰寫墓志銘的書信往來。道光三十年(1850年),龍啟瑞視學楚北,十二月父卒,咸豐元年(1851年)春扶柩歸葬。在舟上,龍氏寫就《先大夫行略》,為傳續(xù)先父功績并寄予哀思,他“稽顙請命”“望空遙叩”,懇請梅氏為先父寫墓志銘。這不僅因梅氏為“道德取信于當時,文章足傳于后世”的名人,父親的功名會因梅氏的才名得以遠播,還因龍氏與梅氏“夙以文字受知愛于左右”(《上梅伯言先生書》)的師徒情。這番懇請,功利和真情并存。更能體現(xiàn)二者師友情誼深篤的,是龍氏以父親所為的兩件有功績卻未能載入史文的事件,咨詢梅氏是否可寫入墓志銘,這既表現(xiàn)了龍氏惶惶不知的謙虛態(tài)度,亦見其對梅氏的尊崇。咸豐二年(1852年),龍氏即收到了梅氏所撰的《臺州府同知龍君墓志銘》。
(三)屢舉勝朝歸氏熙甫文相況:王拯與梅曾亮
關于王拯與梅曾亮的初識情況,研究者或語焉不詳或敘述籠統(tǒng)。如柳春蕊言梅氏“與馮志沂、王拯、余坤、陳學受、朱琦研討詩文之樂始于道光二十一年”,其文下注云:“梅曾亮《柏枧山房詩集》卷七多記載這時期古文同好談藝論文之樂,如《月集偶成呈伯韓、小坡、藝叔、魯川》《贈陳藝叔》《贈朱伯韓》等?!?,讓讀者誤以為王拯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已經(jīng)結識梅曾亮。有關王梅交游的最早記載為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朱琦所作的《癸卯九月朔日萬柳堂宴姚石甫丈》,王拯亦出現(xiàn)在聚會中。梅曾亮作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的《贈余小坡敘》言:“道光元年,余初游京師……又因伯韓得交小坡及馮君魯川、王君少鶴。”據(jù)此,至少在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王拯已通過朱琦結識梅氏,但不能斷定王拯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已與梅氏交游。
王拯自幼并不專意于文,卻對詩歌情有獨鐘,他自言“十余齡時即好為詩,讀唐賢詩尤喜摩詰、太白,時時竊仿效為之”(《龍壁山房詩集自敘》)。在京師,王拯積極創(chuàng)作詩歌,偶作文則自認文辭低劣,不敢示人,然梅氏“誘掖揚導,屢舉勝朝歸氏熙甫文相況”。梅氏褒其文而詘其詩,特別是以桐城古文宗師比擬的點評,燃起王拯作文的熱情,也提高了他的自信,其自云:“自吾文見許于先生者,雖位西刮目焉?!保ā顿囎蝇摪г~》)梅氏與王拯等人,亦有“賭書消得潑茶香”之趣:梅氏與王拯、邵懿辰等人皆嗜好歸有光文。一日,為檢試王、邵二人對歸文的熟讀情況,梅氏讓二人指出歸文佳作,王在紙上寫《項脊軒記》,邵亦將書翻至此篇,這種同氣相投的默契引得眾人“乃相與皆大笑”(《書歸熙甫集項脊軒記后》),類似的集飲賦詩場景成為王拯揮之不去的回憶:
向時居京師,獨與梅先生及邵子位西、朱子伯韓數(shù)人者游宴相樂,風雨晦明,角巾野服,凡旬月間,必再三聚。(《韓齋雅集圖記》)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正如王拯所言:“不數(shù)年來,風流闃寂”(《韓齋雅集圖記》),身為朝官,隨時宦游,旅途中的王拯作《舟中獨飲徑醉憶京華諸子》《聞伯言先生南歸》等懷念師友,《伯言先生主講梅花書院》言:“梅花嶺上梅花閣,閣里種花人姓梅”,巧妙嵌入“梅”字,名、物合一,寄托欣喜與思念。王拯亦會在書信中向梅氏傾吐近年的蹇運:乙冬南歸后奔波于桂林、廣州間,后接姊歸養(yǎng),上京途中患足疾,幾癱瘓,幸得粵醫(yī)偏方醫(yī)治才得好轉。他對梅氏的感懷之情也浸潤于字里行間:
錫振自出京師,所為文亦數(shù)十,未能悉寄,且恐煩擾。謹即病中所為一二求教,斷不能進不識。猶能如在京師所為與否?唯教之而示以所宜然風便附此,以報拳拳,且一揚其平生淺陋之懷。(《與梅伯言先生書》)
接姊歸養(yǎng),是王拯為官之初的夙愿。王拯曾作《耍砧課誦圖》與《序》,感念大姊的養(yǎng)育之恩,梅氏作《王少鶴耍砧圖》詩贊之,可見情誼之篤。
(四)得先生一言以為定:彭昱堯與梅曾亮
彭昱堯年十余歲補縣學生,試常高等。道光十五年(1835年),學使池生春按臨潯州,一見彭氏,將其目為國士,并攜至桂林,欲以畢生所學教授。此時,王拯亦因池生春得以結交彭子穆,“三人者相愛重”,惜一年后,池生春離世。但王彭二人卻“以文章道義為切刷歷十余年,顛倒離合久而情性彌相篤”(《彭子穆墓表》),建立起深厚的友情。盡管池生春認為彭昱堯才華卓越、與眾不同,但該觀點并未得到上層社會的認同。彭氏屢次鄉(xiāng)試,直到道光二十年(1840年)才舉于鄉(xiāng),但五會試皆不第,遂在心灰意冷之下放棄了對仕途的追逐。盡管數(shù)困公車,但彭昱堯的古文水平卻不斷提高,并對地方文風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乾嘉以前,“粵人士希為古文詞”(《彭子穆墓表》),彭昱堯出,鄉(xiāng)人多效仿其文。彭氏初銳意治諸經(jīng),為古文詞奔騰浩瀚,有蘇洵、軾、轍父子之風。在池生春的教導下,文風“未有不日月變化者也”(《彭子穆墓表》)。后呂璜罷官自浙歸,主桂林書院,彭氏“以所質(zhì)于楚雄者質(zhì)之”(《彭子穆墓表》),文風歸向桐城派。梅曾亮與彭昱堯的相識,實由王拯引薦。龍啟瑞《彭子穆遺稿序》曾言:“平南彭子穆昱堯差后出……至京,介王少鶴錫振得交梅先生伯言?!苯Y交梅氏后,彭氏文“蓋數(shù)變”。
梅彭二人最晚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已結識,時梅曾亮六十大壽,眾人宴飲于龍樹寺,王拯《龍樹寺壽燕圖記》:“同會者監(jiān)利王子壽、曲阜孔繡山、桂林朱伯韓、平南彭子穆、代州馮魯川、臨桂唐子石、位西及余合九人?!迸黻艌?qū)γ吩辆茨椒浅?,“得先生一言以為定”(《彭子穆遺稿序》),梅曾亮的點評多集中于《致翼堂文集》,其語簡潔明了,一語中的,評語如“但尚少妙趣”(《與呂介存書》)“此立似熙甫妙處”(《馬氏姊哀辭》)“詳實,體裁亦得,少有疵句”(《謝氏家廟碑》)等,一以桐城為宗。
(五)梅曾亮與朱琦等人的文學互動形式
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朱琦等人“一以先生為歸,俟其可否為輕重”,從上述交游經(jīng)歷可知,他們與梅曾亮的文學切蒯主要有兩種途徑:一是眾人在京時的“文字飲”;二是游宦在外時的“鴻雁傳書”。
1.為文字飲:京中聚會,日夕講摩
“詩酒宴飲,日夕講摩”是梅曾亮與朱琦等人文學交往的主要方式,“跡似友”,實為師。梅曾亮的文壇之名自有神奇的魔力,京朝官朱琦、王拯等人“時時載酒從先生游”(《受經(jīng)臺記》),飲酒作文,相互評鑒,且“得先生一言以為定”(《彭子穆遺稿序》)。眾人將梅氏的點評當成至理名言,倍加推崇。朱琦曾言:“是時,同里諸君……在京又皆呢伯言為文字飲,日夕講摩。當是時,海內(nèi)英俊皆知求姚先生遺書讀之,然獨吾鄉(xiāng)嗜之者多?!保ā蹲杂浰?古文辭類纂>舊本》)
聚會宴飲,討論詩文,除了前文所述以外,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梅氏在龍樹寺的六十壽宴,亦是眾人摹寫最多的場景。王拯作《三月廿五日梅伯言先生(曾亮)六十生日》《龍樹寺壽燕圖記》,朱琦作《伯言先生六十初度》等。此次宴會,同集者除了梅、朱、王、彭等四人以外,還有王柏心、孔憲彝、馮志沂、唐啟華、邵懿辰等,眾人雅集唱和,分韻作詩,其樂融融。深得桐城義法的龍啟瑞在評論他人作品時亦標榜歸有光、姚鼐等人,其言:
“所作詩文……大約古澹而味彌長,質(zhì)直凄惻而情益永,蓋學臨川幾得神似,而清微淡遠,則又震川學史記之文也?!保ā稄蜅钚赞r(nóng)》)
梅氏對朱琦等人的點評,褒貶相參。其對彭昱堯的指點尤多,梅氏言《謝氏族譜序》“文勢散漫”,《讀蔡仲之命》“以義論古得其大意。荊公多有之,行文則問有弱句”。彭昱堯有的文辭過于繁縟,梅氏則望其行文簡省,如言《謝紹甫府君墓碣》“前半再少簡則高古矣”,評《龔林兩孝廉哀辭》“兩文皆失之每繁。繁則少妙趣”。梅氏有新作,亦樂于與晚輩交流,如《夜集偶成呈伯韓小坡藝叔魯川》等。風云際會,易于消散。朋友故舊紛紛離京,梅氏不免孤單,并在《與朱伯韓書》等詩文中抒發(fā)歸留的矛盾。不久,梅氏也離開了人事渙散的京都。
2.鴻雁傳書:遠游在外,呈請就正
除了梅曾亮以外,朱琦等四人不免宦游。如此,他們之間的古文砥礪也由雅集唱和轉為“鴻雁傳書”。即便局勢動蕩,師友間的詩文切磋亦不荒廢。龍啟瑞《上梅伯言先生書》言:“聞先生陷危城中,曾作二詩感懷,末由奉寄……前歲《感懷二律》并今歲立春日《寄懷》、近作附錄呈正?!?/p>
梅氏善治古文,為人豁達,不吝指教晚輩。所到一處,即在書信中呈示郵寄地址,便于友人交流、弟子求教,龍啟瑞曾言:“尤知先生之心之不忘吾黨也?!保ā稄筒韵壬鷷罚┒肥弦鄬⑼磔叺那蠼坍斪鳂肥隆}垎⑷鹬毖?,天下善治古文的人不多,而善治古文又能以師友之態(tài)指導晚輩大家,類如韓愈指點皇甫浞者,梅曾亮首當其沖,其言:
人生而知治古文者鮮矣,能治古文而并世之人有義兼師友質(zhì)疑訂正者,則自退之籍浞外,蓋無聞焉然……比嘗與少鶴言,繼自今,吾黨有所作當一以寄正于先生,諒亦先生之所樂而不倦于勤者耶。(《上梅伯言先生書》)
聚時宴飲切磋,在外交通聲氣。正是在這種輕松愉快的切磋氛圍中,朱琦等人的古文技法日愈長進。
三、梅曾亮對晚清嶺西文壇的影響
通過文人雅集、切磋砥礪,梅曾亮與晚清廣西文壇主將朱琦等人建立起緊密的師友關系。梅曾亮的獎掖和提攜,不僅提高了朱琦、龍啟瑞、王拯、彭昱堯等人的古文水平,他對廣西古文家“天下之文章,其萃于嶺西乎”的贊譽,奠定“嶺西五大家”這一稱號形成的基礎,亦使荒蕪已久的廣西文壇聲名鵲起??梢哉f,晚清廣西文壇的繁榮和聲名的崛起,梅曾亮功不可沒。
(一)培養(yǎng)一批影響嶺西文風的才士
在與梅氏的文學砥礪過程中,朱琦等人的古文技法不斷提升,文學創(chuàng)作已可獨當一面,“蓋道光朝魁偉振奇人也”,成為桐城后起之秀。朱琦在學習桐城派的同時,“能自以才力充拓之”,所有文氣“沛然有余”(楊傳第《怡志堂詩集序》),龍啟瑞文明達朗暢,“意盡則言止,詞足而理明”(《讀清人文集別錄》),王拯文效法歸有光“使人尋味而不忍釋”(《又書定甫碑傳銘贊等文稿后》)。彭昱堯作詩,先習唐人,后仿蘇軾,作文則先類柳宗元被貶永州之前,師從梅曾亮后“其神韻益近震川”,他的詩文“皆分為二等,每變益上要充”(《彭子穆遺稿序》)。他們各有特色,同時又都以桐城為底蘊,成為廣西古文創(chuàng)作的風向標,誠如謝元福所云,嘉道之間,呂璜、朱琦以桐城派文法引領鄉(xiāng)里創(chuàng)作,王拯、龍啟瑞和之,“粵西之文且為世所指名”。
(二)促進《涵通樓師友文鈔》的刊刻
《涵通樓師友文鈔》成書于咸豐四年(1854年),龍啟瑞、朱琦、唐啟華集師友之文刊刻,并以唐啟華居室名為《涵通樓師友文鈔》,涵蓋呂璜、彭昱堯、朱琦、王拯、梅曾亮、龍啟瑞、蘇汝謙的詩文詞。龍啟瑞致信梅曾亮,介紹了編撰情況,言明其文已從朱琦抄本錄用,并向梅氏索要詩稿:
凡十卷今已裝訂印行,詩鈔擬俟續(xù)刻。蓋貲與日皆不能給,而先生詩集從前未經(jīng)錄出,不知能以副本見寄否?(《上梅伯言先生書》)
朱琦言編書是因世道混亂,“恐文字散逸”(《柏枧山房文集書后》)。作為主要編撰者,唐啟華在序言中敘說編書緣起。序言不僅梳理了師友互識的過程,還抒發(fā)了對京城唱酬之樂的懷念,以至于在桂團練,亦不能忘懷,遂將往日存錄的文稿編綴成書,其言:“付之剞劂,并附詩詞于后。庶所聞于師友者不致散佚云?!薄逗菐熡盐拟n》第一次把呂璜、梅曾亮、朱琦、龍啟瑞、王拯和彭昱堯的作品匯集一處,并以文稿形式首次呈現(xiàn)梅曾亮與朱琦等四人的師友關系。
(三)奠定“嶺西五大家”稱號的形成基礎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侯紹瀛洲撰《粵西五家文鈔》,五家為呂璜、朱琦、龍啟瑞、王拯、鄭獻甫,彭昱堯未在列。謝元?!痘浳魑寮椅拟n序》亦指明粵西文壇與梅曾亮的淵源:“……粵西之文臣為世所指名。上元梅郎中伯言至謂:海內(nèi)文章,殆在粵西。”侯、謝二人是受梅氏之語的啟發(fā),同時為彰表先賢而結集出書。1934年,黃薊從《涵通樓師友文鈔》將彭昱堯《致翼堂詩文鈔本》析出,合以呂、朱、龍、王等人的集子,于1935年編成《嶺西五家詩文集》,至此,“嶺西五大家”的成員最終確定。
四、結論
梅曾亮不僅是文學巨匠,還具有強大的人格魅力。在龍啟瑞等人眼中,梅曾亮是文德兼?zhèn)涞奈娜?,因而得到了上天的庇護,這表現(xiàn)在梅曾亮于“太平天國之亂”中逃脫虎口,并在楊至堂的幫助下刊刻文集。眾人稱贊梅氏“文繼方姚合起衰,乾坤無術老奇才”(《逆賊陷江南感懷伯言先生》),將梅氏視為桐城古文的正宗。龍啟瑞《伯言先生詩集刻本題后》言:“丁未,都門讀先生詩稿,即以北宋名家相許,先生以為知言?!币毁澮辉S間似有相互標榜的意味,但更能反映二人對桐城派尊師唐宋的認同及梅氏的自信。太平天國之亂,朱琦回鄉(xiāng)籌辦團練,“但憶梅先生語,太息而已”(《自記所藏<古文辭類纂>舊本》)。梅氏離世后,朱琦等人更念之深遠,朱琦言:“去年讀競曾書后,流涕師門奉瓣香”(《重讀<柏枧山房遺稿>有感》),王拯亦發(fā)出“青山瘞骨能孤弱,破甕傳書定棗梨”(《伯言先生之喪》)的悲嘆。梅氏逝世一周年,朱琦、王拯等人在城南龍樹寺設奠祭祀,席間再賞梅氏《壽燕圖》,眾人發(fā)出“湖海蒼茫遺老盡,文章涕淚來年深”(《席間重展梅先生壽燕圖再題一律》)之感慨。10年后,經(jīng)過梅氏故居,朱琦亦不免感慨唏噓,想起詩酒交會的往事,作《過芳山寓齋》紀之。梅曾亮文學和人格的雙重影響,鑄就了其在朱琦等人心中不滅的痕跡,亦給廣西文壇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