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河 谷
夜里開始飄落的雪,到第二天早上還在繼續(xù)。雖然,下得不是很大,但是,地面上已經積了薄薄一層。原打算一大早從尖扎趕往貴德的行程不得不做出適當調整,在尖扎縣附近的黃河谷地里稍作逗留,等雪停了,路上的雪化掉一些再上路。吃過早飯,雪雖然停了,但天還是陰的,路上的積雪一時半會兒是化不掉了。
所以,把車開出尖扎縣城之后,我們并沒有往西朝貴德方向沿著黃河逆流而上,而是沿黃河北岸向東緩慢行駛。因為,東邊不遠處已經建起一座大壩,黃河在這里已經看不出流淌的樣子。只看到,浩浩蕩蕩,一碧萬頃,一派煙波浩渺的景致。雖然,雪不是很厚,但遠處的山野和近處的村落卻在一層白雪的掩映中顯得分外妖嬈,一種飄渺的感覺在那河谷里彌漫。山巒披著白雪在視野盡頭綿延,山頂有云霧繚繞。山下有村落,房前屋后、田疇阡陌都有樹木籠蓋——雖然,所有樹上的葉子都已落盡,但因為有雪,竟然也婀娜婆娑。村落高處立著白塔,像一只海螺,細聽,似有天籟從那塔尖上飄落。
因為這條大河的緣故,因為這條大河叫黃河,因為有一場雪恰好此時落在黃河谷地,還因為我是專程來看望這條大河的,眼前的一切在我便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便不時地停下來,或拍照留念,或駐足凝望,或靜靜觀想,流連不已。不知不覺,已是晌午了,朝陽的面公路上,積雪也開始化了。這才掉頭往西,可沿途還有很多地方不斷吸引著我們,又一次次停下來。過了化隆縣的群科鎮(zhèn),是一段開闊的河谷,谷地里也建有一座大壩,我們穿過昔日的河床到大壩跟前拍了些圖片,看大河被那混凝土大壩截斷的樣子——穿越黃河大峽谷,拍攝紀錄那些著名的混凝土大壩,察看今日黃河流淌的樣子,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
記憶中有一幅叫《黃河》的攝影作品,就拍攝于此地,是從河南岸的山坡上拍攝的,收入約翰·巴克斯特等人的《世界自然奇觀》一書,在全世界廣為傳播。畫面上,遠景的黃土山崖之下正是我們停車的地方,而畫面主體就是那開闊的河谷,清澈的黃河就在那河谷里款款迂回,綠樹排成的陣列沿河的兩岸一路開闔浩蕩,畫面下方河中央是一片沙洲,被一層厚厚的綠草覆蓋著,綴滿了金黃色的小花朵。書頁上,除了圖片,還配有精短美文,而圖片本身卻另有文字說明,只有一句話:“黃河在其漫長的行程中呈現(xiàn)多種模式——這里是西寧附近的黃河上游,它是寬闊的?!?從水體湛藍的顏色判斷,這幅圖片的拍攝時間最早也不會超過上世紀80年代中期,因為那之前還沒有修筑龍羊峽大壩,此河段的黃河依然挾帶著大量泥沙,它的水體應該呈土黃色——我記得那個時候黃河從這里流過的樣子。因為雪和時間的因素,我沒有繞到河對岸從同一個角度去拍攝黃河,而是爬到河北岸的山坡上也拍了一幅《黃河》。
站在那座小山頂,整個河谷便可盡收眼底,可是昔日原始沉靜的大河景象已經不復存在,甚至河流也已被迫改道。因為要修大壩建電站,河道經過精心治理,河岸加筑了漿砌石水壩,好讓河水溫順地進入庫區(qū)。于是,原本讓河水安然流淌的寬闊河床一下就空了出來,有些被辟為采沙場,有些地方還建了樓房和其它建筑物,而更多的地方已經被開墾為農田……回想約翰·巴克斯特們和我自己曾經看到過的黃河,看著幾十年以后再從眼前流過的黃河,兩相對比,不禁黯然,生出許多傷感來。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對黃河以及它的子孫們來說,這樣的一種趨勢和結果,是福還是禍?至少在一個不太久遠的時空中,很難給出一個準確的判斷。我只知道,如果一種趨勢一旦成為大多數(shù)人共同的需要,便是不可抗拒和逆轉的。
有很多時候,面對過去和現(xiàn)在的黃河時,我之所以感到若有所失,并為之神傷,是因為一種懷念,是對已然逝去的那些溫暖記憶的一種懷舊。對未來的人類而言,我們曾經的記憶已經不復存在,今天的一切不也會成為他們懷舊的溫暖源頭嗎?也許會的,也許不會。我只是覺得,他們也有權利記住一條河流真正的樣子。懷舊并不單單是一種依戀,更是一種情懷。你記得秋日午后白樺樹金黃的葉子,是懷舊,但那并不意味著,你不喜歡百花盛開的日子;你記得冬天寒夜火塘的溫暖,是懷舊,但那并不意味著,你不喜歡陽光燦爛的季節(jié)。
2、夜宿坎布拉
這樣走走停停,離開那個河灣時太陽已經西斜,趕到李家峽時,已是黃昏了。我曾動過住在李家峽的念頭,可轉念一想,如果一路順利,也可以在天黑時趕到貴德的,便拐向坎布拉往貴德走了。沒想到,越往山上走路上的積雪也越厚,加上為我和女兒擔任駕車任務的妻子缺乏雪天在山路上行車的經驗,車一路打滑,我得不停地下車推車。而且,越往前,路也越難走。行進到一個陡坡的拐彎處時,車一滑,就橫在路上了,差點就掉到路邊的排水溝里。無論我們怎么努力,它都不肯掉過頭來。我一邊奮力推車,一邊抽空看了一眼車后座上的女兒。她尚不足8歲,少不更事,從未經歷過這樣艱難的事。我看見她的時候正好她也在看我,我看到了她的眼淚,滿臉的眼淚。從她看我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害怕,還有心疼的樣子??吹剿背赡莻€樣子,我向她使勁地揮了揮手,想告訴她,有我在,你不必害怕。不知道,她有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晌易约褐豢戳四且谎郏睦锞鸵呀浡錆M了她的眼淚,便扭過頭去,再也沒敢看她——后來,我聽女兒說,為了不讓她母親分心,她只是悄悄流眼淚,只是默默地祈禱,硬是忍著沒敢哭出聲來。
正在萬般無奈的時候,從山下又來了一輛車,下來一個人,拿著一把鐵锨——后來,女兒說,他是上天專門派來幫助我們的。我告訴女兒,這種相遇叫機緣。他走過來,什么也沒說,就開始從路邊上鏟土撒在冰雪路面上。末了,又忙著推車。車終于又開始往前走了……隨后,這樣的經歷又不斷重復,而他始終跟在我們身后,一路護送我們。期間,有一段平緩的路,我還坐在他的車上,跟他說了幾句話。簡短的幾句交談中,我得知,他的名字叫仁藏,家就住在山下,在坎布拉的一所小學里當老師。但我一直沒敢細問,甚至直到告別,都沒敢說一個謝字。幾次到嘴邊,我又咽了回去。他默默的舉動告訴我,他明白我的心思。在那雪夜里,經歷了那么多,我深知,一個“謝”字太輕飄了。可是,離開他之后,我又想,難道我還有機會跟他道聲謝嗎?也許有,也許沒有。那得看下一次機緣了。
沒想到,幾分鐘之后,機緣再次降臨。原本已經離開的他再次折回來,說前面的路依然很難走,他已經給我們找了一戶人家住下,等天亮了再走——這正是我們所希望的。而此時,我們已經在這戶人家的門口了。于是,道別。他徑自離開。我們住下。不知道,離開我們之后,他是怎樣走完那段山路的,有沒有遭遇什么險情。但是,可以想象,他不必再擔心我們了,心里一定非常踏實,甚至感覺非常開心。
那戶人家的院門是開著的,我們進去時,女主人正在為我們收拾床鋪。見我們進來,便輕聲說道:“真對不起!不知道有客人來,沒有煨炕,你們可能會冷。我給你們插上電褥子,這樣會好一點?!?聲音里飽含歉意。我們一邊忙不迭地說,已經非常好了,一邊連聲道謝,最后,還沒忘了綴上一句:“還得麻煩你給我們做點吃的,下點面就好?!彼f:“這就去做?!?/p>
懸著的心已經落地。我們住在了坎布拉山頂?shù)倪@戶人家里。不一會兒,女主人已經為我們準備好晚飯,此時,快到夜里十點鐘了。她要把飯端到我們的房間里,我們沒讓她這樣做,而是直接來到廚房里。說這里是廚房也可以,因為這里確實是做飯的地方,但不是很確切。因為有火塘,在一個普通的藏族人家,這里才是一家人生活的中心。除了做飯,這里還是臥室,也招待一般的客人。鍋臺連著滿間的火炕,燒茶做飯的火也能把土炕燒熱。除去火炕和門窗的一面,剩下的兩面墻上裝著到頂?shù)牟厥綑还?,里面擺滿了各式鍋碗瓢盆、茶壺以及其它器皿。我掃了一眼,僅各式不銹鋼和鋁質茶壺就擺著一長溜,該有六七把,都擦拭得锃亮——講究一點的家庭擺放的都是銅壺、銅鍋。這些壺呀鍋的,有很多通常是用不上的,只在家里有重大活動時才會用得著,平時就是個擺設。但依然不敢馬虎,要時常擦拭干凈,不染一塵才好。從這些擺設能看出,這家的女主人是個勤儉持家的媳婦。
圍坐在火塘邊之后,我才說,這里就很好。我喜歡在這里吃飯。我從小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的。然后,才說,我也是一個藏族。她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沒說。把一張小方桌放到我們面前之后,才問我是哪里人,說的是藏語。飯端上來了,是放了很多肉丁丁、少許蘿卜絲和白菜葉的面片,就像在家里吃的一樣。我們埋頭吃飯時,她一直站在旁邊看著我們,那目光讓人感覺無比溫暖。雖然,看上去她要比我小很多,但她看我們的樣子就像是一個母親看著一群自己的孩子,目光里全是慈祥。
吃飯的時候,我詢問了一些她家里的事情。她叫拉日措,愛人的名字叫航杰當智,因為那天是陰歷十五,山下的一個藏族村莊里有誦經活動,全村的男人都去念經了。他們有兩個小女兒,大的九歲,叫朋毛才吉,上小學三年級,住校,因為學校還沒放寒假,沒在家;小的四歲,在家,已經上學前班了——如今,像坎布拉這樣的大山深處也有了學前班,不能不說是社會的一大進步。他們一家四口有三畝山地,每年都種些青稞、麥子、土豆和胡麻,勉強夠吃。以前還養(yǎng)些牛羊,現(xiàn)在不養(yǎng)了??膊祭菄疑趾偷刭|公園,是青海省重點開發(fā)的旅游風景區(qū),夏天的旅游旺季,天南地北的很多游客來這里游玩,小兩口在不遠處的坎布拉第一觀景臺附近擺攤做點小生意,一個夏天,也能掙個幾千塊錢。偶爾還在家里接待一些零散客人也有一點收入,這些客人的吃住收費沒有什么標準,都看客人隨心給了,一般一個人吃住一天,頂多也就六七十元。去年,有四撥客人曾在他們家住過,最多的一撥有四個人,最少的一撥也有兩個人,不算開支,也有六七百元的收入。此外,縣旅游部門對生活在景區(qū)里的人還有一定的資源補償,每年每人一千元,年底一次性發(fā)放,他們家去年的四千元補償款年底前已經拿到。我粗略算了一下,他們一家人一年的收入頂多也就萬余元,不算寬裕,只夠勤儉度日。
吃完飯,我到外面看了看,雪還在下,而且還下大了一些。此前,手機上收到一條公共服務短信,說青海發(fā)布雪災橙色預警。次日青海部分地區(qū)多云,預計未來十天,南部局地積雪面積達區(qū)劃面積的60%。還有一條短信說,阿岱、牙什尕等高速公路收費站因降雪暫時關閉……看樣子,明天能否離開坎布拉還不一定,不過,我心里已經不太擔心了。站在那院門外的山坡上,望著落雪的天空和白茫茫的大地時,我感覺就像是站在老家祖宅的門前。過往的歲月里,到處都是這樣的記憶,而今想來,都成了溫馨,一直溫暖著自己。如此想來,生命里又添了許多溫馨的記憶,這是人生的幸事,還有什么好擔心的呢?回到火塘邊,我告訴他們雪好像下大了,妻子和女兒像聽到了一大喜訊,歡欣鼓舞:“那我們就住在這里,它遲早會停的?!崩沾胍舱f:“是啊。住在家里沒什么好擔心的?!?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9/12/qkimagesxuelxuel201808xuel20180811-1-l.jpg"/>
臨睡前,我又出去看了看天氣。天竟然晴了,看樣子,次日下山是沒有問題了。恰好是十五月圓之夜,月明星稀。白雪,月光,山野,村寨……一下子,心里一片晶瑩透亮。不過,月亮周圍多了一圈淡淡的光暈,預示著次日將有大風。我看見,山下燈火輝煌。燈火闌珊處,是否也有人,抬頭望山上的一片蒼茫?我不知道。
回到屋里,我對妻子說,明天將有大風。
3、寺溝峽
大約半個月之前,我對女兒說,等放寒假,我就帶你去穿越黃河大峽谷。一天,放學回來,她告訴我,元旦以前,她就考完了,十天以后才返校拿成績單。也就是說,寒假已經來臨。之后的幾天里,幾乎每天,她都要追問好幾次:“我們什么時候去穿越黃河大峽谷?。俊彼?,元旦一大早,我們就出發(fā)了。妻子開著車,帶著我和女兒,向黃河谷地駛去。其實,這原本是我自己的一個出行計劃,恰好女兒的假期將至,便臨時決定要帶她一起去的。我把此行的第一站選在寺溝峽,那里是黃河流出青海的地方。
寺溝峽,因峽口有兩座佛寺而得名。一座在青海境內,寺廟很小,在緊靠黃河的一座尖尖的山嘴上,叫華尖寺。另一座在甘肅境內,盡管昔日的榮華早已落敗,但威名猶在,那便是炳靈寺,素有“千佛山”“萬佛洞”之美譽。再往下,就是劉家峽了。炳靈寺因那些眾多的石窟和北魏造像名震遐邇,光爍古今。寺溝峽這頭是華尖寺,那頭是炳靈寺。
因為,我此行的目的是去看黃河上游峽谷的那些電站和大壩,所以,我選擇寺溝峽作為起點。由西寧往寺溝峽要經過我老家,便決定當晚先住到老家,看望年邁的父母,次日再往寺溝峽。第二天,我們便驅車往華尖寺。在寺院門口停住車,下車佇望時,黃河就在身邊蒼茫浩蕩,一片碧綠。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碧綠的黃河。假如亙古以來,黃河一直是這個顏色,那么,它肯定不會叫黃河了。其實,我在這里所看到的黃河,更準確地說是一片靜態(tài)的水域,是一個水庫,因為,你根本看不到河流淌的樣子。華尖寺靠黃河的地方,原來有一片被大河之水雕琢得光怪陸離的山岬巖壁,而今完全被河水淹沒。
我決定從這里試著徒步穿越寺溝峽。心想,如果能走到炳靈寺最好,如果無法穿越整個峽谷,也只好折回了。從華尖寺的院中穿過,就來到了它的后山。我們從那里爬上了那面陡峭的山坡。至半山腰時,有一個平緩的臺地,這是河谷地區(qū)最常見的地貌特征。雖然沒有路,但如果這片臺地一直能延伸到炳靈寺,一路沿河而去也不是什么難事,因為它就在前方。據(jù)考,這一帶正是四千多年前大禹王導河積石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很多文化遺跡。有一天然洞窟,人稱:禹王洞。有朋友給我看過一些他親自拍攝的照片,其中一塊巨石的圖片,看上去很像一把座椅,人為雕鑿的痕跡明顯。他們給它取名:禹王座。理由是,除了大禹王,在這一帶,歷史上還有誰會有這樣一把只配王者可以安坐的石頭座椅呢?著實沒有。那座椅下方的石板上還刻著很多圖案,其中一幅看上去像一條魚,還有一幅像一個法器。他們推測說,那可能跟八卦有關??墒?,我仔細觀察之后,感覺它可能跟炳靈寺有關。那把石雕的座椅可能不是座椅,而是一個類似佛龕的物件,原本是用來供奉佛像的,或者曾真有一尊佛像端坐其上。至于石板上的那些圖案,我的猜測是,也跟佛教有關,那條魚和那個法器說不定就是吉祥八寶圖案中的金魚和金輪。
那天,我們沒有找到這些遺跡的所在,在那河谷臺地上,我們只看到了一些石頭,一些被水流雕琢出各式旋渦狀平滑凹坑的巨石,它們靜靜安臥于荒草之間。歲月要想在一塊石頭上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記,非一般水流所能做到,非得黃河這等大河經過億萬斯年的精雕細鏤不成。一些大壩建成,截流黃河時,我曾在沒有河水流淌的河床底部看到過這樣的石頭。我目測了一下,這臺地,至少要高出黃河約六七十米,而且,我所看到的黃河還是已經被一座水泥大壩攔截了的黃河,它比原本的水面已經抬升了許多。那么,在此河段,曾經的黃河水面達到過怎樣的高度呢?唯一合理的解釋是,那一定是在大禹導河積石以前的事了。那時,這里的黃河一定像一個大湖,甚至還不曾上下貫通。黃河水面幾乎在山頂之上浩淼,橫無際涯,波濤洶涌。一萬年又一萬年過去之后,岸邊的巖石上才會留下絲絲縷縷的一點印痕。
沿那臺地走出約五里地之后,便到了盡頭,卻有一條人走過的路拐向了河岸。循著那路走去,沒走多遠,前方就出現(xiàn)了一面懸崖,皆巖石。雖然,路還在向前延伸,但已經不是荒草遮蓋的土路了,而是一條在崖壁上開鑿出來的石頭路。再往前約一里地,那石頭路也到了盡頭,上面是懸崖,下方就是黃河。我不知道,是誰在這巖石峭壁上開鑿了一條有頭沒尾的路。我猜想,它即便不是古代先民所開鑿,也絕非今人所為。走在那險峻的崖壁石路上,我曾想到過大禹王,但我很難想象,穿過四千多年的漫長歲月,它還會如此鮮亮。我也想到過北魏的那些高僧和名士,但依然很難想象……因為,一條路的開鑿是有目的地的,它一定會抵達某個地方。可是,這條路沒有,至少現(xiàn)在看不到它所抵達的地方,有的只是一個指向,只是一個方向。從現(xiàn)在的走向看,它的一頭是華尖寺,另一頭就是炳靈寺了,更遠的指向在何方,不得而知。
一條路走到盡頭,就成了死路,尤其是在一面巖石峭壁上。生路在身后,我們必須走回頭路,就往回。約三個小時之后,我們又回到了出發(fā)的地方。站在那里西望時,夕陽正從西面的山頂墜落。黃河,一川碧綠的黃河水一片汪洋自西向東奔來眼底。夕陽倒影水中,萬丈光芒在水中蕩漾。我們回去的路正是夕陽墜落的方向。從這里開始,我們一路向西,每天此時都會看到一輪夕陽,在黃河谷地,我們一路追著夕陽……
4、大河奔流
大河浩蕩。
在此前的千萬年間,黃河一直奔流不息,從不曾間斷過。一條河流之所以稱之為河流就是因為它在流淌。不止是黃河,世上所有的河流概莫能外。人們認識一條河流,是從認識它流淌的樣子開始的。從最初的源流到最后的匯集,人們銘記的永遠是河的流淌,它流淌的方向,流淌過的土地,當然,還有它流經的歲月。從這個意義上講,一個人在一個特定的時間所能看到的只是某一河段的樣子,而一條河流在每一個河段流淌的樣子都是不一樣的。
黃河先是從高原之巔奔涌而出,而后在大草原上蜿蜒,而后經過一段高山峽谷流進了另一座高原,而后又沖破一列列大山的阻隔流進了大平原,而后才流入大海。這是現(xiàn)在的黃河。
那么,以前呢?我曾想象過黃河在不同的歲月里流淌的樣子。
大約在兩億八千萬年前的二疊紀,現(xiàn)在的青藏高原還是一片波濤洶涌的海洋,那個時候還沒有黃河。直到兩億四千萬年前,印度板塊才開始向北方漂移至歐亞大陸邊緣,并與之碰撞,青藏高原開始了最初的孕育。
之后,三疊紀過去了,侏羅紀過去了,白堊紀也過去了。大約一億六千萬年之后,地球史上偉大的喜馬拉雅造山運動才拉開帷幕。直到三千萬年前第三紀漸新世快要結束時,青藏高原最初的輪廓才開始形成,古中國由西北向東南傾斜的地勢大變遷才告完成。從這個時候開始,一條條江河才有了浩浩東流的最初跋涉。此前,還沒有一條河流從高原面上奔流而下。
地質學家普遍認為,黃河最早形成的地質年代不會早于更新世早期,更新世為第四紀第一個世,距今大約二百萬年至一萬年前。這是一個冰川作用非?;钴S的年代,因而又稱之為冰川時代。這個時代歐亞大陸的絕大部分地區(qū)被厚厚的冰川所覆蓋著。今天歐亞大陸上幾乎所有的河流都是這個偉大時代孕育的產兒,都是冰川的饋贈,黃河也不例外。我想,至遲在更新世中后期,黃河最初的源流就已經在青藏高原上流淌了,可是,它還不是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
也許,巴顏喀拉、唐古拉和昆侖這些巨大的山架上,那個時候已經有數(shù)不清的涓涓溪流在洶涌,但它們還沒有成為古黃河的源流。那時候的黃河還沒有上下貫通。古湟水、古渭水說不定就是黃河最早的源流。在青藏高原、黃土高原和華北平原之間,在高原與大山的懷抱里,古黃河一直斷斷續(xù)續(xù)。
據(jù)地質考證,在距今115萬年前的晚更新世,古黃河流域還只有一些互不貫通的湖盆,環(huán)繞這些湖盆的只是一些內陸水系。此后,西部高原繼續(xù)抬升,眾多河流的東漸侵蝕已成定局,它們伺機而動,想奪路而去。它們用千萬年不舍晝夜地咆哮和奔襲,耐心地等待著一個機會,一個可以劈開大山、突破重圍的機會。整整一百萬年過去之后,萬里黃河才可能等來了上下貫通的時刻。一條大河以滴水穿石的方式終于迎來了縱貫千古的紀元。
從某種意義上講,地球眾多的大江大河中,也許只有尼羅河能與黃河媲美。因為,它們都挾帶著大量泥沙滾滾而下。因為,它們挾帶的大量泥沙,其下游才有了廣袤的沖積平原,才有了大河澆灌的古老文明。也正因為那滾滾而下的泥沙,黃河才成其為黃河。
約翰·巴克斯特等人在《黃河》一文中寫道:“黃河是世界上泥沙含量最多的河流之一,每立方米的水中約挾帶34公斤泥沙……洪水暴發(fā)時黃河每立方米水中可挾帶712余公斤泥沙,占其體積的70%左右。這些數(shù)據(jù)意味著黃河每年挾帶大量泥沙入海。黃河負荷如此巨大的部分原因是其流速較快,即使在流經平原上廣泛的灌溉系統(tǒng)時,流速依然如此?!?/p>
可是,現(xiàn)在不用擔心了。攔堵于大壩之內的黃河已經不再流淌,而且清澈見底。至少在青海境內是這樣。泥沙都沉淀在大壩之內的庫區(qū)里了。我想象過,如果有一天,當那些大壩都被淤泥填滿了之后,黃河是否又恢復到千萬年以前的樣子。誰知道呢?
5、雪霽坎布拉
6日早上,我醒得很早。一起床,先沒急著刷牙洗臉,而是到院門外看路況和天氣。天又變陰沉了,雖然,昨夜下的雪不厚,但是路面上的積雪還是增加了許多??磥?,至少這天上午是難以離開了。就索性放下心,不再操心離開的事。
吃過早飯,拉日措說,今天大女兒放寒假,因為他愛人還沒有回來,她要到學校接女兒回家,把她的被褥背回來,讓我們照顧一下她的小女兒朋毛青措和小外甥女朋毛德照。她走了之后,一早上,我們都圍坐在火塘邊,烤火聊天。直到天空放晴,我們才帶著幾個孩子到外面去看坎布拉的雪景。對朋毛青措和朋毛德照來說,這樣的雪景可能一點都不新鮮,每年冬天,她們都會經歷下雪的日子,也肯定見過更漂亮的雪景。但對于我們,這樣的日子卻是可遇而不可求,說不定,一生也難得再一次在坎布拉看雪景的機會,我們得很好地加以珍惜和把握。
拉日措告訴我們,坎布拉景區(qū)的第一觀景臺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我用半藏半漢的話語對朋毛德照說,讓她帶我們去觀景臺,她聽后興高采烈。臨出門,她的小弟弟也加入到我們的行列,這樣就有四個孩子與我們同行,小德照的弟弟最小,才四歲,我女兒最大,七歲半,排在中間的是小德照和小青措。一出門,拐入一條小巷道時,腳下一滑,幾個孩子都滾到雪地里,但是,他們卻不急著爬起來,而是躺在雪地里開心地大笑。走出村子,我們才發(fā)現(xiàn),觀景臺并不在村子邊上,沿著公路繞過兩個小山洼才能走到觀景臺。還沒到第一個小山洼,小德照的父親就追上來,強行把她弟弟抱回去了,說他沒戴帽子,會冷。他讓小德照也跟他回去,可是,小德照說什么也不愿意,就繼續(xù)跟我們一起去觀景臺。
坎布拉地貌以新生代沉積構造為主,多赭紅色砂礫巖,巖體表面通體丹紅,為典型的丹霞地貌。奇峰林立,疏密有致,或如柱如塔,若人若獸;或絕壁千仞,別開洞天,各種造型千奇百怪,大有鬼斧神工之妙。而山下就是黃河,因為李家峽大壩,它被四面的丹霞奇峰簇擁著,碧水丹山,靈秀浩淼,似絕世丹青,一派空闊。且所有峰巒皆名號顯赫,如南宗峰、宮保峰、德杰峰、寶宗峰、大雁峰、尼姑峰等,大都緣起佛教。山間有條山溝,曰:南宗溝,溝內有佛教古剎,曰:南宗寺,距今已有1000多年的歷史,為藏傳佛教后弘期的重要發(fā)祥地之一。當把這一切都聯(lián)系在一起時,那山水便像是有了生命,有了魂魄,澄澈心底,超然世外。
公元8世紀,西藏贊普朗達瑪滅佛,藏繞賽等3名高僧由西藏來這里避難和修行,并收貢巴繞賽為徒 。藏傳佛教能在公元10世紀后重新得以弘揚,皆因這幾名大德后來的不懈努力。至清代,寧瑪派尊者藏欠·班瑪仁增在此主持修建南宗寺和南宗尼姑寺。現(xiàn)有的南宗扎西寺、本教寺和南宗尼姑寺,是青海境內顯、密、僧、尼并存的唯一法地。南宗四周均為陡巖峭壁,行人上下如登天梯,峰頂古剎,正是阿瓊南宗,蒼松翠柏掩映處,四季香火不斷。雖然美名遠播,但與眾多寺廟的奢華不同,阿瓊南宗卻只有數(shù)間小石窟。石窟依山而建,窟內陳列佛像,墻上壁畫多繪于明清年間。千百年來,來自青、藏、甘、川、滇的朝拜者絡繹不絕??磥恚蛔聫R在信眾心里的地位,并不取決于它外在的奢華,而在于它精神積淀的厚度。
從那觀景臺上望去,整個坎布拉和黃河都在腳下??达L景之余,我輪番地給幾個孩子拍照,可她們總是由著自己的性子東倒西歪,無論你怎么拉扯,也絕不配合。有一副照片上,三個孩子分別注視著三個方向,小青措雙手把著欄桿,兩條小腿往后彎過去勾住下面的欄桿,吊在那里,還一個勁兒地扮鬼臉,眼睛卻不知在往哪里看。小德照則撇著一條腿,用一只胳臂壓著小青措的肩膀。受她們的感染,我那乖女兒也開始調皮起來了,張大了嘴,在向小青措的臉上吹熱氣……最調皮的還數(shù)小青措了,一會兒抱住這個,一會兒又纏住那個;一會兒絆倒了姐姐,一會兒又滑到了自己,一刻也沒有消停過??赡苁且驗檎垓v累了,回來的路上她老實了許多,我妻子一直抱著她,快到村頭上才放下??墒?,一落地,她又來了精神,直往雪厚的地方鉆,鞋子里灌滿了雪,褲腿兒都濕了……這就是孩子,他們對大人們所謂的規(guī)則和秩序天生就表現(xiàn)出極大的不情愿,只不過是以頑皮的方式,因而你無法改變。除非他們也長大成人,或者大人們也以頑皮的方式去了解他們,并接納他們,和他們打成一片。
回到家時,火塘里的牛糞火還沒有完全熄滅,便趕緊續(xù)了些柴火和牛糞,讓火燒起來,烤她們幾個的小腳丫……這時,真的起風了。一陣狂風吹來,門窗哐啷哐啷地響個不停。風從煙筒里吹進火塘,火滅了,騰起一股濃煙,幾個烤腳丫的孩子一邊咳嗽著,一邊呼啦一下都跑出了伙房。而我還在火塘里捯飭,等待風停。可是,風沒有停,它喘了口氣,又猛一下吹來,頓時,火塘里又濃煙滾滾,我也起身逃了出去……
等到下午三點的時候,風還沒有停,拉日措也沒有回來。因為大風的緣故,路面上的大部分積雪被吹走了,我們可以離開坎布拉了。便給拉日措打了個電話,問她什么時候回來,她說,快了。就等她回來。約三點半,她領著女兒回來了。我們便告辭,她一定要我們喝了茶,吃點東西再走。深情難卻,只好從命。大約三點五十分左右,我們才離開拉日措一家,往貴德。
臨別,妻子一遍遍囑咐拉日措,來西寧一定給我們打電話。我也一遍遍允諾,日后一定還會來看他們。我們會不會再來,很難說,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拉日措他們即使到了西寧也未必會給我們打電話的。在一個雪夜,我們受困于山野,拉日措一家的溫暖燈火等待我們抵達,那無疑是緣分。有一天,如果拉日措一家也受困于途中,那得看我們會不會也用同樣溫暖的燈火等待他們的抵達。即使你有如此溫暖的燈火,他們會不會也像我們不期而至,像回家,那也得看緣分了。這樣想著,小心翼翼地下了那彎彎曲曲的盤山路,再次回到黃河邊上時,又是黃昏時分了。夕陽正滑向山后,只看了一眼,它就看不見了,只留下一片霞光在前方。我知道,只要往西,無論你走多遠,走多少日子,夕陽每天都會在你的前方。只要你不會迷失方向,它永遠不會迷失。
6、雪落黃河
我們從那個叫寺溝峽的地方沿著黃河一路走來。
元月3日,到甘青交界處的另一個地方。以黃河為界,青海這邊是一個土族村莊,叫趙木川;甘肅那邊是一個回族集鎮(zhèn),叫大河家。其名都與黃河有關。歷史上,這里是一個著名的渡口,曰:臨津渡。是以前中原內地通往青藏高原的一個重要渡口,傳說,隋煬帝西征時曾從這里渡河。我小時候,這里還沒有橋,記憶中的那個渡口還在,一條擺渡用的舊船一直橫在河邊?,F(xiàn)在的黃河上已有大橋連接甘青兩地,青海正在修筑的一條高速公路也正向這里延伸而來。由這個渡口往西,爾后,穿積石峽,停循化,經化隆,拐向尖扎,再回頭往西,就是貴德了。而坎布拉就在尖扎和貴德之間。
我最初的計劃是,從寺溝峽一路往西至共和盆地,然后向南,走穿共和、興海、同德和河南縣境內的黃河大峽谷,去看那些水電站和它們的大壩。自下而上,它們依次是炳靈(甘肅)、大河家、積石峽、黃豐、蘇只、公伯峽、康楊、直崗拉卡、李家峽、尼那、拉西瓦、龍羊峽、羊曲、班多、尓多、瑪爾擋、寧木特……可是,因為雪,因為坎布拉之夜,我們不得不行止于貴德,好在,此前我已經到過以上河段已經建成和正在建設的幾座水電站了。
這些水電站中,大都為大型或超大型水電站,除羊曲和瑪爾擋在建、尓多和寧木特將建外,均早已建成。青海境內龍羊峽以下河段的黃河干流上,已經建成的水電站有11座,而龍羊峽上游湖口至寧木特河段規(guī)劃開發(fā)的梯級水電站還有14座,也多為大型或超大型水電站。從庫區(qū)湖口算起,它們之間的直線距離,最近的不過一兩公里,最遠的也不會超過50公里。寧木特庫區(qū)的初選水位超過3270米,比積石峽電站的正常水位高出1400多米。而寧木特以上,還要建近10座水電站。如果所有的電站都建成以后,從劉家峽至河曲大草原的千里黃河將會變成一片落差超過1500米的水面“梯田”。
所有的大壩都由鋼筋混凝土澆筑而成,是凝固的,堅固無比。而攔堵在大壩里面的水原本卻是流動的,無比柔軟。一個靜止,一個流動。因為一座水電站,它們結合在一起,相互依存,不可或缺。水火不容,而水卻可以發(fā)電,變成可以燃燒的能源,變成火,變成光明。這是一對矛盾,而人類的智慧卻讓它們完成了一次奇妙的轉換。隨著一座座大壩的建成,黃河谷地里不僅形成了一片片開闊的水域,而且還出現(xiàn)了一座座新型的小城鎮(zhèn),每座大壩附近一片繁榮。不過,也有一些事物卻從那大河谷地永遠地消失了,或者被永遠地淹沒了。譬如一些村莊,譬如一些遠古文化遺跡,譬如一些古老的植物……當然,還有原本的河道和峽谷景觀。這可能就是發(fā)展或者變遷吧,而發(fā)展是一種必然趨勢,勢不可擋。難道不是嗎?我們可以擋住一條奔騰呼嘯的江河,但是擋不住這種趨勢,它的力量足可以摧毀一切障礙。
這是人類改造自然的勝利成果,所以,我們并不在乎這種變遷。我們習慣于喜新厭舊,總是為眼前所出現(xiàn)的新事物而歡欣鼓舞,卻從不為已經淹沒和消失了的舊事物而惋惜。雖然,這也是不可逆轉的大趨勢,但是,從另一個意義上講,我們隨時可以創(chuàng)造出無數(shù)的新事物,卻造不出一樣老舊的事物,即使能夠造出來,那也是新的。而更重要的是,我們已經看不到曾經的黃河了,所能看到的只有河水修成的“梯田”。不過,對黃河而言,那又有什么關系呢?流淌,也是黃河;不流淌,也是黃河。
所改變了的只是人類視野里的景象。一片片農田、村莊、草原、森林都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新城鎮(zhèn),城鎮(zhèn)化或者城市化進程的日益加快大有吞噬整個地球的架勢。
這還是其次,更要命的是,隨著城市化水平的越來越高,大量的鄉(xiāng)村人口都已經和正在涌入城市,成為城市人口膨脹的一個主要因素。從發(fā)展趨勢看,過不了多久,城市人口將會越來越多,而依然留在鄉(xiāng)村的人口則會日益稀少。目前中國城市的常住人口已接近8億,而有研究數(shù)據(jù)顯示,全國新城新區(qū)規(guī)劃人口達到34億。國家發(fā)展改革委城市和小城鎮(zhèn)改革發(fā)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喬潤令在談到這個數(shù)字時說,這意味著這些新城區(qū)能裝得下現(xiàn)在中國一倍的人口。
總體上,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在經歷了漫長的農業(yè)文明和工業(yè)文明之后,我們已然步入生態(tài)文明的時代。人與自然的關系從科學理性的高度終于走向統(tǒng)一和一致,這是人類文明進步和發(fā)展的顯著標志。但是,不容忽視的一個嚴酷現(xiàn)實則是,這樣一個時代是在全球性經歷了高污染、高耗能、掠奪式、破壞性發(fā)展的工業(yè)文明之后才開始的。而且,工業(yè)文明時代還遠沒有結束,尤其是后工業(yè)時代的全球一體化趨勢更加明顯,城市化進程還在日益推進,在中國更是這樣。以前我們說,地球是一個村莊,叫“地球村”;而在未來,我們很可能會說地球是一個城市,改叫“地球城”了。某種意義上說,人類文明的進一步發(fā)展已經到了別無選擇的境地,這是歷史的必然。雖然,在世界性環(huán)境和氣候變化應對的高峰會議上,東西方各國還在討價還價,還在爭吵不休,寸步不讓。但是,地球所有的自然資源正在枯竭,全球生態(tài)環(huán)境正在持續(xù)惡化,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正在經受承載極限的考驗。我想,終有一天,全人類肯定會為了共同的未來放棄局部的利益,相互妥協(xié),達成統(tǒng)一的目標共識。因為,舍此,別無他路。
快到寒冬臘月了,按說,這個季節(jié)的黃河應該已經封凍了,可是,因為氣候變暖,季節(jié)已經錯亂,黃河并沒有結冰。所以,只有山坡上才落滿了白雪,而黃河里卻并不見一星半點的落雪。那天午后,站在坎布拉的山頂上,望著落滿白雪的四面山野,望著山下蜿蜒的黃河碧綠清澈,一點也看不出下過雪的樣子。忽然,我似乎明白了一個道理,無論下多大多厚的雪,只要那大河依然浩蕩,再多的雪落到黃河里也都會化作一滴水珠,了無痕跡。進而我想,對一條大河也好,對整個大千世界也好,人們之所以生出各種各樣的憂患來,并不是因為心懷慈悲,是對大自然的敬畏和感念,而是出于自己前途命運的考量,說白了,就是對自身安危的憂慮。對大自然來說,也許根本就無所謂好壞,江河可以干涸,物種可以滅絕,地球可以毀滅,甚至宇宙萬物也盡可以煙消云散,即使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之后,它們也許還會以另一種方式延續(xù)并存在著。據(jù)說,時空一旦彎曲,就會被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要不是這樣,它們又會去哪兒呢?可是,人類不同,不要說是整個地球和宇宙,只要所有的河流都干涸了,那也就是末日。而對悠悠歲月而言,人類的消亡就像是一片雪花落在了一條江河里,了無痕跡,就像我從坎布拉山頂上看到的那樣。
【作者簡介】古岳,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級記者,青海省作協(xié)委員,全國宣傳文化系統(tǒng)“四個一批”人才,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有近百萬字文學作品發(fā)表出版。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散文》《散文選刊》《新華文稿》等刊物,出版《誰為人類懺悔》《寫給三江源的情書》等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