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寒
一
來之前,我一直在想水濂山是不是和南方所有的山脈一樣,保留著丘陵地帶獨有的輕靈和古韻。東莞有六大富有靈氣的山脈,水濂山便是其中的一座。當?shù)谝淮温牭竭@個柔性十足的名字時,我做過很多種假設(shè)。水濂山是否含有豐富的水源,山洞里是否住著一個古老的傳說,巖石上是否濺起一千尺白色瀑布。自古以來,勤勞的南城人就是憑借著依山傍水的地理優(yōu)勢,構(gòu)建了一個又一個深厚的人文景觀。
七月的水濂山,知了早早相約去了僻靜之處,它們再也不像剛?cè)胂哪菚?,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半山腰上,南風從海邊吹來,水濂山離入??陔m然有些距離,但夏風吹在臉上,依然有股黏糊糊的感覺。不遠處,一片錯落有致的亭臺樓閣映入眼簾,古典的紅木窗欞在烈日下顯得格外耀眼。這條蜿蜒曲折的古典小路是通往園中園的必經(jīng)之道。人群中,時而有人停下來對著一幅窗雕沉思,時而有人回頭喊后面的同伴。我喜歡跟在人群的后面,看他們看過的風景,走他們走過的路。我偏愛慢下來的感覺,因為時間在變,很多看似靜態(tài)的東西,往往一眨眼的工夫就會煙消云散。
走在人群的后面,是一種懺海的態(tài)度。每當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蜂擁而至,內(nèi)心深處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虛無感。也許我是在用一種貼近大自然的方式與這個時代里的洪流作揖,是的,在這片山脈的下面,或許埋藏了很多不為人知的故事。若干年前,古人們是否也像今天的我們一樣,成群結(jié)隊來到半山腰聽風。文人墨客,雕梁畫棟。園中園立柱上的圖案,為后來者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想象空間。我躡手躡腳地路過一個小池塘,但還是驚擾了正在啄食的魚兒,它們撲通一聲游到另一片水域作樂去了。小池塘里的水看上去還算清澈,我故意把頭伸出半尺,倚著欄桿,便可看到臉龐在水中晃蕩,我的目光被印在了緩緩散開的波紋之中。
在這個園中園里,我是最后一個收攏腳步的人。站在大門口,可以聞到一股檀香的味道。烈日下,我看見一棵松樹挺直腰身,從它那飽經(jīng)滄桑的表皮來看,應(yīng)該是一棵上了年紀的老松。我情不自禁地抬了抬頭,陽光從松針的縫隙里流瀉下來,一滴滴落在我的皮膚上,我的臉一下子熱辣辣的。我和幾個朋友站在園外,看紅蜻蜓在池塘上空飛來飛去。有一個戴帽子的驢友正在調(diào)焦,他和我們一樣,都把目標鎖定在那幾只可愛的紅蜻蜓身上。紅蜻蜓每抖動一次翅膀,他都會變換一個姿勢。我一會兒看看紅蜻蜓,一會兒望望那個照相的人。我感到很驚詫,如此炎熱的天氣,他卻能保持安靜,快樂地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他與不遠處的那棵老松看上去是多么的相似。一靜一動,一物一人,他們之間應(yīng)該有很多共同語言,只是我們聽不見罷了。老松以固定的姿勢常年守護著這片園中園,它見過的游客就像一年當中落下的松針,密密麻麻,數(shù)不勝數(shù)。它用漫長的沉默來浸潤水濂山上這座曲徑通幽的園中園。
與園中園風格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寶塔下面的水濂山湖。水濂山湖像一位得道高僧,一年到頭敞開衣襟,任由風雨雷電闖入懷中。水濂山湖與江南的淡水湖外觀上略有不同。水濂山湖好比北方漢子,內(nèi)斂中透露著豪放與張揚,江南的淡水湖給人的感覺就像一位常年不出門的小家碧玉,秀氣中夾雜著溫情。我見過的江南的湖水大體上都帶有這種性格。看慣了江南的淡水湖,再去對嶺南的這片水域下一個定義,我想最好的方式就是請一位年過半百的畫家來到湖畔,贈予畫筆,讓他席地而坐。如果他要畫一個上午,就給他一個上午。登山的人可以坐在石頭上遠眺,或者繞佛寺漫步,等待著夕陽從枝頭上飄下來。站在寶塔下,可以把水濂山湖盡收眼底。園中園,你見到的活蹦亂跳的飛鳥和蜻蜓,沉默寡言的百年老松,它們之間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游客停下來,它們就流露自己的才華;游客離去,它們又很快回到最開始的狀態(tài),誰也不認識誰。而水濂山湖,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意象,在這個意象里,我們看不到任何有關(guān)于動的跡象。唯獨湖底,那塊誰也沒有揭開的面紗,給了我們些許的神秘與幻想。
水濂山湖坐落在半山腰,它看上去就像一個天池。這座充滿靈性的山脈,很少人知道它的真實年齡,正如很少人知道水濂山湖到底是怎么生成的一樣。也許是上帝鑿開的一個缺口,給受苦受難的百姓一口水喝。這些沒有歷史記載的傳說或者想象,都只能停留在文學的雛形當中。如若回到現(xiàn)實世界里,水濂山湖就是半山腰上的一段記憶。山河更迭,大地在經(jīng)歷反復的洗滌和切割之后,早已把原先的容貌收藏起來。
有人說,走近一座山,并非真正要識破山中的一草一木。山在山上,我們?nèi)祟愑肋h也搬不動上面的寶藏,留下的腳印便是最好的見證。水濂山,滋養(yǎng)了一代又一代南城兒女。離開水濂山,我們來到距離水濂山不到一公里的宋氏宗祠,這個建造于明代嘉靖二十年的嶺南家族宗祠,成為南城這片土地上最為耀眼的明珠。
在此之前,我只知道南城有幾處歷史悠久的宗祠。今天,站在宋氏宗祠大門前,才發(fā)現(xiàn)一座富有歷史文化底蘊的建筑所承載的東西要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從建筑風格和結(jié)構(gòu)來看,宋氏宗祠與普通宗祠并無多大的差別。然而,當我們邁過宋氏宗祠大門,一步步走進去那一刻,才發(fā)現(xiàn)這座明代建筑不僅承載了一段不可復制的歷史,同時也讓當?shù)氐暮笕苏业搅酸尫湃宋那閼训拈l門。一位負責看管宗祠的本地人為我們揭開了一段難忘的歷史歲月,宋氏宗祠原來是東江縱隊一支隊三龍大隊部及駐軍營地舊址。透過這段刻骨銘心的歷史,我們仿佛看到一張張充滿血性的臉,他們的音容笑貌工整地懸掛在宗祠的墻壁上。宋氏宗祠在當?shù)厝藗冃哪恐?,不僅僅是祭拜祖先的場所,更是東江縱隊抗擊日寇的勛章。
上了年紀的南城人都知道,水濂山下的宋氏宗祠,之所以能經(jīng)受住戰(zhàn)火的考驗,與軍民團結(jié)是密不可分的。今天,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我們,看到的每一寸磚瓦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故事。那些看上去荒廢多年的古建筑,之所以能安然無恙地矗立在水濂山腳下,主要是得益于歷史的養(yǎng)育之恩。一代又一代的南城人,一個又一個樸素的管理員,他們的祖輩給他們留下的這座家族宗祠,要遠遠勝過其他遺產(chǎn)。
宋氏宗祠兩邊的古建筑,雖然不少墻體翻修過,但建筑物的地基及厚重的麻石則全部保留了明代的原貌。在一戶人家的門口,有幾株草長得很是可人,我慢慢地蹲了下來,雖然叫不出這幾株草的名字,但我敢保證以前在鄉(xiāng)下一定見過。它們的根莖看上去細皮嫩肉,卻有著超乎想象的生命力。它們一般都長在屋檐下,對陽光要求甚微。如果下暴雨,從瓦礫上流下的水柱將直接砸在它們身上,倘若沒有頑強的意志力,它們又豈能生長得如此美好?望著這幾株野草,我忍不住拍下它們。在宋氏宗祠的右手邊,有一口明清時期的古井。在東莞,幾乎每個宗祠門口都會有一口古井,有的宗祠門口還有古樹,石獅等。我探了探頭,發(fā)現(xiàn)古井里的水竟然那么的清澈。水不僅是生命之源,更是一個家族是否興旺發(fā)達的象征。對于宋氏宗祠來說,古井就好比一個家族的精神圖騰,它庇佑著數(shù)以萬計的后世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