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吉平

1

“好個大方城，罩子壅齊門。養(yǎng)的黃花女，嫁的外邊人。”我們大方縣地處黔西北高原烏蒙山深處，大概因為山多的緣故吧，霧比較多。霧，我們叫做”罩子”，抱怨的人說，你看大方這鬼地方喲，成天罩子烏烏的。但霧是什么？霧是水做的帳子。大方的霧，也就養(yǎng)出來一個個水靈靈的女子，皮膚特別的白。貴州給人印象“天無三日晴，地?zé)o三尺平，人無三分銀”，比如大方就屬于國家級貧困縣，可能因為這個原因吧，大方美女好多都是幫人養(yǎng)的，一個一個往外嫁。

談到剛才這首令大方光棍兒們頗為辛酸的民謠，王老四說，老古人傳下一句話，叫“大方姑娘一枝花”，這話說的不假：“黃花女”本身是一種花呀，你們知道是什么花嗎？

“就是黃杜鵑嘛，我們叫它黃映山紅的那種?！蓖趵纤拈_始賣弄他對中藥的研究。他說，在藥書上“黃花女”又叫鬧羊花、羊躑躅、羊不食草、黃杜鵑、黃色映山紅、驚羊花、老虎花、石棠花、黃喇叭花、水蘭花、老鴉花、豹狗花、黃蛇豹花、三錢三、一杯倒、一杯醉、黃牯?；?、石菊花、悶頭花、黃花花、雷公花、毛老虎……“嗬！”王老四喘了口氣。

黔西北說的“鬧”，就是食物中毒，或在食物里下毒使人或動物吃后中毒。黃杜鵑有毒，羊吃了會被鬧死，人吃了會被鬧昏，所以又叫“鬧羊花”、“悶頭花”和“一杯倒”。啥叫悶頭花，啥叫一杯倒，王老四沒敢說給人聽，以前的“蒙汗藥”就是用這種花制作的。

“為啥子說你們女人是毒蛇，是老虎，這下知道了吧？”他得意洋洋地對穆寡婦說，因為你們這些“一枝花”又叫“老虎花”、“黃蛇豹花”哩。

王老四朝穆寡婦起勁地唱了起來：“小和尚下山去化齋，老和尚有交待，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見了千萬要躲開！”

“老娘掐死你這要死的和尚！”穆寡婦冷不防將他死勁地掐了一爪。

王老四痛得哇哇大叫，搓著手臂跳罵：“他媽真的是最毒不過婦人心喲！”

“我媽我媽，我是你媽！”穆寡婦也罵，”既然老娘們都是有毒的，有本事你們就不要挨挨擦擦！不然鬧死你們這幫爛羊子！”

聽見的人都笑了。

“黔山無閑草，遍地是靈藥”，意思說我們這邊隨便一種什么草都是有藥用價值的。按王老四講的，羊子放在山坡上，它們吃的是中草藥，喝的是礦泉水，拉的是六味地黃丸，屙的是啥子口服液來著。但懂行的曉得野草閑花們是藥，不曉得的也就只知是花花草草。還好王老四是個懂行的，這才時常自己救自己一命。有一次他在坡上找藥時不小心碰撞了馬蜂窩，無數(shù)馬蜂將他狂錐，錐得他腦殼腫的像個大砂罐。他好不容易擺脫蜂群，但就醫(yī)還得走上十里八里。換了別人，肯定性命堪虞，但王老四一眼瞟見附近剛好長著一種葉片像馬牙齒的野菜，他立即揪了一把，放在嘴里嚼爛后敷在臉上，再揪幾把嚼爛將頭上全都敷滿，然后脫下背心包住頭，這才去找醫(yī)生。原來，這種野菜叫馬齒莧，具有解毒、消腫的作用。王老四用馬齒莧緩解蜂毒，為自己贏得了治療時間。醫(yī)生說，如果不是這樣，王老四根本走不到他這兒，而是早就死在半路上了。

我說的這個王老四，家住本縣石頭寨。“石頭寨，石頭寨，石頭當(dāng)瓦把房蓋。”石頭寨七八十家人清一色的石房子，王老四家住在寨邊：石頭院墻，石板院底，院子中間有一株石榴，石榴樹下一張石桌子，石桌子一周幾個石礅子，王老四的婆娘是石嬸子，石嬸子坐著石礅子，一杵一杵地舂辣子，舂辣子的鹽碓是石的，上邊雕著只小猴子，小猴子捧著個大桃子；正房為三間石屋，中間是堂屋，堂屋左右各是一間耳房，房頂蓋的是大小不均的石片子，當(dāng)院這一邊屋檐上坐著一口鐵鍋般的電視接收器，屋檐腳有副石磨，還有一副碓，碓窩是石的，碓邊扣著一個打糍粑用的粑粑盆，自然也是石的；兩小間偏房在正房左前、右前照面而立，一間是牛圈，一間是豬圈，也都是石墻、石瓦，豬圈的屋頂爬上去了一個南瓜，牛圈的屋頂爬滿金銀花，豬圈門前有個食槽，是石的，牛圈門口有個給牛飲水的盆，也是石的。

以前的食用鹽是礦鹽，一塊一塊的，又叫塊鹽，又叫石鹽，鹽碓之所以叫鹽碓，因為它就是用來把塊鹽舂成鹽面的。鹽碓的杵叫鹽棒，鹽碓的碓窩深，鹽碓的鹽棒長，愛開玩笑的人以此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你兩口子昨晚上舂鹽巴了吧？”對方說：“你家沒舂？我賭你不吃鹽巴！”有一條古老的石板路自西向東穿過石頭寨，這條路叫鹽道，就是以前的運鹽路，背鹽的人，外加馱糧的馬，常年從這條路上走過。鹽道來到寨東一里處，突然跌進一個深谷。兩百七十三級鑿在巖壁上的石梯，蜿蜒著、盤旋著，將人帶到谷底。鹽道斜斜的爬上山谷另一面巖壁，朝著大方城方向去了，離城還有好幾十里。鑿了兩百七十三蹬石梯的這面巖，叫做梯子巖。梯子巖腳有個龍?zhí)?，石頭寨的水就是從這里拿上去的，有的用桶挑，有的用扁缸背。一梯一梯往上爬，爬出汗來，也爬出歌來：

爬了一梯爬二梯，誰人識得孔明機。

爬了三梯爬四梯，奢香修路報皇妻。

爬了五梯爬六梯，吳王三桂剿水西。

爬了七梯爬八梯，干人隊伍血沾衣。

爬了九梯爬十梯，石頭開花古來稀。

黔西北舊稱水西，即烏江上游的鴨池河以東地區(qū)。大方為古彝圣地，是水西彝族的重要聚居地。水西彝族的遠祖源于古代西北氐、羌族的一支，輾轉(zhuǎn)入今貴州境內(nèi)。蜀漢時，因其首領(lǐng)火濟（或作濟火，彝名妥阿則）助諸葛亮南征有功，受封為“羅甸國王”，以后與歷代封建中央王朝保持聯(lián)系。羅甸國唐、宋時期被稱為“羅施鬼國”或“羅氏鬼國”，轄境以鴨池河為界分為水東、水西，治所在今大方縣城。

六百多年前，大方彝人靄翠（彝名隴贊阿期）官居貴州宣慰使，在今大方城北建宣慰府，統(tǒng)領(lǐng)水西四十八部少數(shù)民族武裝力量。明洪武十四年，靄翠因病早逝，因兒子年幼不能承襲父職，由他妻子奢香（彝名舍茲）代襲貴州宣慰使。時任貴州都指揮使的馬曄是洪武帝朱元璋的親戚，馬皇后的親侄子。馬曄覺得水西少數(shù)民族勢力太大，恐怕對朱氏政權(quán)不利，就想滅掉水西四十八部。

洪武十六年，馬曄編造借口將奢香抓到貴陽，叫軍士扒開奢香的衣裳當(dāng)眾抽打她的后背（史載“曄叱壯士裸香衣而笞其背”）。馬曄妄圖以此激怒奢香，使奢香率四十八部反明，那樣，他就可以對水西大動干戈了。

奢香無辜受辱，憤怒得折斷所佩革帶。水西四十八部得知此事，一片反聲，誓死為奢香雪恥，眼看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但奢香深明大義，強壓怒火，阻止了這場無益的戰(zhàn)爭，避免了一場明王朝與水西各族人民的空前災(zāi)難。奢香騎馬進京面圣，揭露了馬曄的陰謀，痛陳馬曄的無恥行徑（史稱”走訴京師”）。朱元璋大怒，立即召回馬曄，以“開邊釁”和“擅辱命婦”的罪名將其下獄。朱元璋感慨地說：“奢香歸附，勝得十萬雄兵！”

朱元璋雖是馬曄的姑父，但在奢香與馬曄的較量中，他當(dāng)了個稱職的裁判，明智地貶抑了馬曄，褒舉了奢香。朱元璋同時塑造了兩個典型，用以教育他的干部和感化他的臣民。馬皇后也很敬重奢香，奢香離京返回水西之前，她在御花園設(shè)宴親自為其餞行，并送給奢香不少金銀和絲織品。為此奢香十分感動，回到貴州后，她誠懇地宣揚朝廷的威德，并帶領(lǐng)水西百姓修通了連接云南、四川、湖南的通道，經(jīng)過石頭寨和梯子巖的這條古道就是那時修的驛路。由于操勞過度，奢香三十八歲病逝，朱元璋親自派人來大方吊唁，宣旨謚封其“順德夫人”。

封建王朝終究還是容不得水西。清康熙三年，吳三桂以平叛為由帶兵征伐黔西北（史稱“吳王剿水西”）。地球人都知道吳三桂特別喜歡女人，但他，卻決不是一個憐香惜玉的人，據(jù)說在水西戰(zhàn)事中，這個人竟然逼迫三百名水西少數(shù)民族婦女走在官軍前面作擋箭牌。他當(dāng)然贏了，而且居功自偉地將大方更名“大定”。直到新中國成立，黨和國家充分尊重大方人民的意愿，這才重新恢復(fù)“大方”這個名字。

二月早春來，花開梯子巖，血染杜鵑痛，朵朵映山紅。一九三五年春，長征到此的紅九軍團遭國民黨黔軍偷襲，從凌晨激戰(zhàn)到正午，最終紅軍憑借梯子巖天險的掩護突圍而去。為記住這個血的歷史，梯子巖邊的村子更名為長征村。

梯子巖所屬的這個峽谷，叫做“九洞天”。九洞天有一景，叫“石頭開花”。說起這“石頭開花”，它是有一個白話的。講故事，我們大方人叫擺白話。這個白話是這樣擺的：

石頭寨有個小伙子，名叫阿莫，是個窮石匠的兒。石頭寨有個姑娘，叫娥兒，是員外爺?shù)呐?。娥兒和阿莫戀愛，但員外爺不同意。員外爺說：“癩蛤蟆想和美天鵝，除非是石頭開花馬生角！”

既然員外爺不同意，娥兒就和阿莫唱山歌約好在端午節(jié)這天私奔。端午這天，娥兒偷偷到梯子巖的路口等待阿莫，阿莫一來就往下走?？墒牵麄冞€沒下到谷底，員外爺就派家丁追來。員外爺發(fā)話，捉住阿莫就以拐帶良家婦女的罪名將他打死。逃到龍?zhí)哆@里，娥兒自知她三寸金蓮實難爬出峽谷。她不愿連累阿莫，說：“阿莫，你快逃吧！”說完，她縱身跳進了龍?zhí)丁０⒛姞?，悲痛地說，既然不能同生，那就同死吧，說罷也跳進龍?zhí)度チ恕?/p>

不知過去多久，娥兒和阿莫竟然活了回來，發(fā)現(xiàn)他們躺在一條河邊的沙壩上。原來，梯子巖腳的龍?zhí)妒且粭l陰河的外露部分，娥兒和阿莫投水后，順著陰河往下漂，不久陰河便流出山洞，將他們沖到岸邊。當(dāng)他們醒來時，一個臉長得像馬、頭上長著樹枝般犄角的四腳動物正在河邊飲水。阿莫驚喜地對娥兒說：“馬生角了！馬生角了！”其實，這是一只雄鹿，只是阿莫和娥兒認(rèn)不得它。鹿子受驚，撒開四蹄朝岸邊山崖跑了。阿莫和娥兒目送著它，忽然看到什么，不禁異口同聲驚叫：

“石頭開花！”

但見一塊兀立的石筍，上端無數(shù)鮮艷的花朵！

兩人萬分不信，決定走近去看個真概。這時，雄鹿剛好跑到石筍邊，仿佛它帶去很大的風(fēng)似的，忽地吹起石筍上很多花瓣，它們像蝴蝶一樣到處飛舞。阿莫和娥兒近前一看，可不就是蝴蝶么！

原來，在這個深深的河谷里，植被完好，溫濕得當(dāng)，值此端午時節(jié)，蝴蝶們幾十上百里路趕來這里產(chǎn)卵，五顏六色的蝴蝶停歇在巖石上，就像五彩繽紛的花朵，看上去就像石頭開花一樣。

那只雄鹿在石筍前停下，悠閑地吃草。受它驚嚇的蝴蝶重新落石，在一塊塊石頭上“開”出美麗的花朵。

娥兒流淚對阿莫道：“我阿爸說，你要說（大方話方言“娶”為“說”）我，除非是石頭開花馬生角——這不是嗎？”

阿莫熱淚盈眶地點頭。

也別怪他阿莫和娥兒把鹿說成馬。從前，趙高就曾指鹿為馬呢。大方讀書人可能讀過“呦呦鹿鳴，食野之蘋”，也可能讀過“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由于大方話“驢”“鹿”同音，聽書的人把驢誤以為鹿，哦的一聲說，原來“黔無鹿，有好事者船載以入”呀。于是，在擺“石頭開花馬生角”這個白話時，就說阿莫和娥兒看見的那只鹿就是好事者用船從陰河里運過來的，目的是成全阿莫和娥兒的愛情。只可惜，當(dāng)娥兒和阿莫幾經(jīng)周折爬出河谷回家去把員外爺請到河谷來看“石頭開花馬生角”時，那只鹿已被老虎吃了，蝴蝶們產(chǎn)卵結(jié)束也已經(jīng)散了。員外爺勃然大怒，要砍死阿莫。娥兒替阿莫受了一刀，掩護他逃走。

娥兒的血不停地流啊流，凡是流過的地方，都長出一種藤狀的草，像網(wǎng)一樣鋪在地上。阿莫知道，這是娥兒死后變成草引鹿來吃，以證明自己沒有欺騙阿爸，更是她死后都想讓阿爸承認(rèn)他們的愛情。這種草就叫“娥兒腸”。上世紀(jì)中葉生活特別困難時，石頭寨的人找不到糧食吃，就準(zhǔn)備打野菜吃，但是又怕誤食毒草。怎么辦？就把豬牛羊趕到山上，它們吃什么，人就跟著吃什么。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豬牛羊特別愛吃娥兒腸。許多人靠吃娥兒腸，這才活了下來，更加懷念傳說中的娥兒了。

阿莫順著古驛道逃到大方城南十里一個叫小屯的地方，回頭張望娥兒，等待娥兒，他望啊望，等啊等，直把自己站成巖半腰一尊石像，一身汗水流成了九條山溪，從腳下汨汨而出，澆灌上千畝稻田。有謠云：“大方城，大方城，大方城南一座屯，石老祖公九股水，小屯田壩嚇?biāo)廊??！眹標(biāo)廊?，意思說小屯田壩非常之大?！笆献婀本褪前⒛兂傻膸r石，居住在小屯田壩的人們感恩他帶來的九股水，將他尊為“石老祖公”。九股水水質(zhì)甘冽，以“九股水”為商標(biāo)的礦泉水、糯米粑、豆制品均為佳品。

第二年端午，人們在阿莫和娥兒看見“石頭開花馬生角”的山谷再一次看到了同樣的景象，深為這對有情人兒惋惜。大家發(fā)現(xiàn)，山谷里的這段河流從上一個巖洞流出，流進下一個巖洞去了。扎起竹筏沿著河流上下探幽，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條河在頭十里長的地方連續(xù)九次進出巖洞。解放后，這支神奇的“短笛”被旅行家發(fā)現(xiàn)并命名“九洞天”。一九八七年九月，中國和新西蘭聯(lián)合考察隊對九洞天進行了六天的考察，牛津大學(xué)博士、世界著名溶洞專家威廉姆斯得出結(jié)論：“九洞天這個風(fēng)景區(qū)非常重要，具有重要的國際性。九洞天的特點是地表景觀與地下形態(tài)相結(jié)合，可以勝過世界上的任何景致?！倍懔闼哪甓?，九洞天被國務(wù)院列為國家級風(fēng)景名勝。

有了阿莫和娥兒的愛情故事，每年端午節(jié)，都有青年男女到九洞天去看“石頭開花”，并通過唱山歌尋找戀人。王老四的婆娘石嬸就是他在端午節(jié)唱山歌“贏”回家的。光陰荏苒，轉(zhuǎn)眼間他們的女兒王梅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

2

大方窮，數(shù)石頭寨最窮，窮得只有石頭叮當(dāng)響、響叮當(dāng)。石頭寨一周一二十里方圓之地，不知多少年前就只剩下一堆方不方圓不圓的石山石坡。這種巖石裸露類似于荒漠的情況，地方說法叫“白骨頭見天”，其實呢，它就是被稱為“地球癌癥”的石漠化?？λ固厣絽^(qū)的土層薄，下一場雨，原本很少的泥土就被刮走一層，石頭又露出一截。不明究里的小王梅對王老四說：“呀，爸！們家土里的石頭又長高了！”喀斯特地表的泥土不保水，雨水順著泥層下面的石板偷偷溜走，漏進地下溶洞或伏流去了，太陽一曬，石板上的泥土“巴起燙”，包谷的根須都烙焦，連曬幾天包谷植株就要卷筒、枯萎、不背包包。石頭寨的人石旮旯里刨食，根本吃不飽。石頭寨里石匠多，石匠們仗著手藝到外面去攬活，留下老人、老婆、老幺在家里，他們就是王老四這個老兵哥所謂的“三八六幺九九部隊”。石嬸是小屯嫁過來的，大田壩的姑娘嫁到干石坡，可見王老四的嘴多么厲害了，別說將婦女、小孩、老人歸納成“三八六幺九九部隊”，連樹上的鵲子他都哄得下來！正月初幾去小屯拜年，發(fā)現(xiàn)小屯的人也是累累的去沿海打工，王老四驚訝：“守著大米飯不吃，出去吃人家受氣食？”人家說：“九股水都只剩一股了，干得很！”干得很，一語雙關(guān)，大方有句話叫“干人的粑粑是有數(shù)的”。王老四心道：“要不是被支書絆住了腳，老子也出去打工！”

哦，王老四這話的意思，可不是他們長征村的支書不許他外出打工，而是，他就是長征村的支書，因為當(dāng)支書，害得他想去打工也不能。可是，怪誰呢，要不是他嘴皮利索，連田壩里的姑娘都能說到手，還不一定讓他當(dāng)這個支書。村支書再小，也是中國最小的官。

王老四當(dāng)支書那年，月工資二十五元，還不夠鄉(xiāng)干部來家里吃頓飯，他們說的是“草鞋錢”，意思只夠買草鞋穿。換了別個，工資在包包里鄉(xiāng)親們看不見，但臉面在腦殼上，個個看見，要的就是這個臉面，大小是個“官”。王老四講的是實在，他不會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可是你不當(dāng)，哪個來當(dāng)嘛——”鄉(xiāng)黨委楊書記愁眉苦臉對他說。楊書記扳起了指頭：第一，全村除了你，再也找不到三十歲以下的黨員；第二，你是在部隊上入的黨，政治合格軍事過硬，雖然不打仗，但至少偷牛盜馬賊怕你啊；第三是你口才好，叫別人來當(dāng)，向上級匯報個工作他說不清楚，向群眾傳達個文件他說不清楚，更不要說動員計生對象去上環(huán)結(jié)扎等等的一切。怪就怪王老四自己喜歡高帽子，聽了楊書記這番話，憨眉憨眼就把支書當(dāng)上了，等他后悔時，已經(jīng)沒有后悔藥賣。

支書難當(dāng)?，F(xiàn)在農(nóng)業(yè)稅國家給免了，那時還沒免，光就是收這么點稅就夠王老四扳兩扳的。“皇糧國稅，歷朝歷代都有！”村民們認(rèn)識挺高，意思都要交?！翱蓵簳r沒錢呀！”最后無一不是向王老四攤攤他們空空的兩手。有人喊王老四“八字先生”，因為那時村干部的主要工作無外乎八個字呀：催糧催款，刮宮引產(chǎn)?；始Z國稅第一，計劃生育第二?！暗谝弧币X，“第二”要命，自然都不好要，尤其叫人刮宮引產(chǎn)，那是讓人斷子絕孫咧，難上加難，“天下第一難事”在說不假。張三這一關(guān)交不起稅，王老四可以幫他先墊一墊，可李六不去結(jié)扎，王老四不能替他去受那一刀呀！結(jié)果總有完不成任務(wù)的時候。王老四最煩的是，任務(wù)完不成鄉(xiāng)里動不動就扣他們工資，讓老百姓聽見還以為他們這些村官工資有多高，其實不就是從二十五塊錢里扣五塊錢么。鄉(xiāng)干部的工資是他們村干部的十倍，可是呢，他們工作量卻是鄉(xiāng)干部的百倍！“上邊千條線，下面一根針”，啥工作最終都要落到村干部頭上，王老四每次去鄉(xiāng)里開會都要背回一挎包裝訂過的紙，那是文件、報表、規(guī)劃之類。前頭說了，催糧催款刮宮引產(chǎn)這是主要工作，其它不主要的呢？那就是，一年到頭也勸不完的架、打不完的官司，大到殺人放火，小到雞啄辣子狗吃包谷。

幸好王老四有兩個字工作法寶，那就是一哄二嚇。對群眾是這樣，對上級也是這樣。

為了完成發(fā)展黨員任務(wù)，他哄那些他認(rèn)為可以幫他干干工作的年輕人說，入黨有好處，比如每年上面撥來的救濟都是優(yōu)先考慮黨員的嘞。實際上，這不是上面的要求，而是他王老四的主意。因為他想，不給黨員點點好處，恐怕沒人入黨。雖然僧多粥少，但王老四確實對貧困黨員特別照顧，來了救濟糧款是這樣，逢年過節(jié)上級來慰問，他也是帶著往貧困黨員家里鉆。

有一年，上面發(fā)了一群羊，讓他分給貧困戶發(fā)展壯大。一家有圈有糧的村民提了兩瓶包谷酒來找他開后門，說要承包這群羊。他拍桌子打板凳，說：“豬八戒投胎，找錯了門！肥肉上添膘、雞腳桿上剮油，你妄想！你手提兩顆手榴彈，炸誰！”對方若非撤退及時，王老兵手一癢兩顆“手榴彈”都給他甩了。王老四覺得自己沒錯，在他眼前，浮現(xiàn)出一幅二幅三幅的牧羊圖來，仿佛那些分到羊子的貧困戶，已經(jīng)將一只羊子發(fā)展成了一群，那個三天吃不上一個洋芋也是笑呵呵的老者還跟他開起了玩笑，指著他自己那一群羊子對他說，我家羊子超生了，快來捉呀。但王老四的這個美夢，才將羊子發(fā)給貧困戶們兩天，就破滅了：“這幫餓鬼，把羊子宰來吃了。玩笑老者樂陶陶的對他說：“小老四，快來快來，還剩一碗湯！”氣得他劈手將這死老者的碗給摔了。死老者哈哈笑著說：“等于摔了你自家一個碗，對不？”還怕不對，王老四不得不回家拿了自家一個碗來給他，因為老不死的全家只有一個碗。

下一次鄉(xiāng)里送羊子來，王老四就不這樣了。兩個條件，一要有圈，二，囤籮里多三少二要有幾顆糧食，否則別說羊飼料了，不是喂羊子而是拿羊子喂自己?？v觀全村，也只有三五戶人達到這兩個條件，他就把這三五戶管事的召集在一起，說：“哪個入黨，這群羊子就給哪個?！苯Y(jié)果王老四不得不讓他們拈鬮，而且拈到的人必須立下軍令狀，連續(xù)三年產(chǎn)下的羊崽全部分給貧困戶飼養(yǎng)。抓到鬮的人被批準(zhǔn)“火線入黨”，沒抓到鬮的人也拚著要入黨，不然再有下一批羊子怎么辦？

那是哪一年，反正小王梅七歲，到讀書的年齡了。

長征小學(xué)唯一的那一位代課女教師出嫁后再也沒有回來，后來來過一名支教的大學(xué)生，剛好教了孩子們一個學(xué)期就被其他鄉(xiāng)挖走。如果再不找老師進來，連村支書自家姑娘都要荒廢掉，所以王老四跑了趟縣教育局。

教育局領(lǐng)導(dǎo)一見王老四，連說“稀痕”并親自泡茶招待。原來，為迎接“兩基”驗收，教育局的領(lǐng)導(dǎo)到長征小學(xué)檢查過工作，沒想到長征村還沒通公路，只得操正步進去，如果不是石嬸慷慨下蛋——大方人煮面條叫“下面條”——根本沒力氣走回來。

王老四說：“我代表全村五千多人到教育局上訪來了！”他搖動三寸不爛之舌，言之錚錚道，如果村支書的女兒都不能“基本”接受九年義務(wù)教育，如果村支書的女兒都不能“基本”脫盲，我看，大方的“兩基”就驗收不了！

“好！好！別說了，嚇?biāo)廊瞬粌斆鼏?”教育局領(lǐng)導(dǎo)馬上和團縣委取得聯(lián)系，為長征小學(xué)找到兩名支教志愿者，秋季開學(xué)準(zhǔn)時前來。

孩子們讀書的事情解決了，王老四好不高興。小王梅被老外公老外婆接到小屯都一個多月了，王老四心想別讓小姑娘玩上癮，接她回家收收心準(zhǔn)備上學(xué)。從縣城去小屯王老四知道有一條近路可走，也就沒坐班車，而是抄近路步行，省五塊錢車費買包紙煙呆會兒孝敬老外公。走到“石老祖公”坡背后一個叫小溝的地方，王老四發(fā)現(xiàn)偏坡耕地上種滿樹苗，看得出是剛剛過去這個春天種的，此時盛夏樹苗正在轉(zhuǎn)青。“老哥，”王老四分了支香煙給巖半腰挑水的漢子說：“好久沒到這方來，這方?jīng)鏊鹎嗵?！敢問這些偏坡土為什么不種包谷？種了這么多杉樹秧秧？”小溝漢子告訴王老四這叫“退耕還林”，這些偏坡地種樹不種包谷，國家有點補助。王老四向漢子討了半瓢水喝，車身就回縣城?！昂镁脹]到這方來，這方?jīng)鏊鹎嗵?，扒開青苔喝涼水，一朵鮮花冒出來?！鄙砗髠鱽頋h子蕩悠悠的山歌，王老四心頭卻像起了火一樣。

來到林業(yè)局，王老四一見局長就吃了火藥般問他：“有這種好事為什么不給我們？難道他們小溝村是小媽生的，我們長征村是大媽生的！”

“啥好事？什么大媽小媽的？”局長莫名其妙。

王老四說：“為什么讓他們小溝村退耕還林，而不讓我們長征村退耕還林？”

局長一聽，明白了。“噢！”他對王老四說：“小溝的耕地都在陡坡上，而且坡上沒有樹子……”

王老四搶著說：“我們那里的土地就沒在陡坡上么！我們的坡上不僅沒有樹子，還盡是些石頭呢！”

局長解釋道，小溝退耕還林，這是在作試點。

王老四說，為哪樣不在長征那里試！

局長說，小溝這條山溝下邊是大方通往貴陽的公路，退耕還林以后可以避免坡上的泥土被水拉下來堵塞交通，再有，小溝被山洪沖垮房屋壓死過人……

王老四說：“過去長征死了那么多人，你們就不怕以后長征再死人！”

他扔下這句話，氣鼓鼓地走了。局長在后面說：“王支書，明年如果有新的退耕還林指標(biāo)，我們可以研究的嘛……”他聽了心里暗暗高興，卻沒回頭，他怕給他一笑，可能剛才說來嚇?biāo)脑捑桶渍f了?！安皇敲?！”他暗自說道：“又不是只有小溝才會死人！只要你們不怕我們長征村也弄出人命，你就別給指標(biāo)！”

王老四深知長征村遲早有一場大暴雨要弄出人命，卻沒料事情來得那么快，就像故意跟他配合似的，他剛從林業(yè)局撂下一句恐嚇回去，真的就出人命了！六月間的天，說翻臉就要翻臉，當(dāng)天一場大暴雨席卷九洞天兩岸，石頭寨被拉了好多牲口，還有兩個人，都是被山洪拉下了山谷，落在二洞天，后來在八洞天找到，已經(jīng)沒有呼吸了?！皥髴?yīng)！”迷信者說，石頭寨受這一難，都是以前逼死娥兒的員外爺造下的孽，拖到現(xiàn)在才懲罰，誠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冤啦！”仗義者說，要懲就懲員外爺?shù)暮笕?，懲罰別人干啥？“鬼話！”其他人說，員外爺家哪里還有后人？“沒有后人那就對啦——”所有人攤的攤手，搖的搖頭，似乎都掌握了真理似的，卻不肯說破。唉，員外爺果真是不配有后人的。

夏天過后是秋天，秋天過后是冬天。這個冬天，長征村獲得了退耕還林指標(biāo)。從臘月間到二月間，村民們都在石旮旯里種樹，陡坡上基本都種上了。長期受雨水沖刷，石旮旯沒剩幾鋤泥，栽樹子真不容易。“栽樹子竟然跟砌長城一樣，鋼釬大錘都用上了！”玩笑老者皺著眉頭說：“就是砌長城！”王老四一邊用鋼釬撬著石縫，一邊理直氣壯地說：“這些小樹長大來，就是綠色長城！”他勉強將一株樹苗種進石縫，再從背篼里捧了幾大捧從遠處背來的泥巴壅住樹苗根部，一棵樹算種好了?！拔埂蓖趵纤碾p手合成喇叭狀吼了一嗓子，對滿坡植樹的村民說，不要貓兒蓋屎啊，現(xiàn)在多挖幾鋤坑、多背幾撮泥，以后樹子才長得快。

“種樹之人下決心，千萬一定不要灰心。關(guān)鍵窩窩要打得好，樹子最怕是栽坐根。一年更比一年高，一年更比一年青?！鄙缴蟼鱽硗趵纤耐下晸u氣的山歌?！八衷诤巵y唱了……”婦女們吃吃地笑：“你的窩窩打得深不？”“你的才深呢！”她們打起趣來。穆寡婦忽然大聲問王老四：“四哥，快來看看，我的窩窩有沒有四嫂的深？”王老四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說：“我比比看……”婦女們嘩地笑開鍋了。穆寡婦對石嬸說：“四嫂，就讓四哥比一比??？”石嬸窘得滿臉通紅，回不了言。王老四大大咧咧道：“說玩耍可以，真槍實彈我是不干的啊?！笔瘚疬怂豢?。“你敢！”她小聲說。穆寡婦聽見了，大聲道：“有的人還怕不想來真的，但要他得到！”滿坡的人都笑了。王老四“嘿嘿”“嘿嘿”干笑，說：“想，想，想個鬼喲。”

樹子種下十多年，粗的都有王老四的大腿粗了。落葉越來越多，變成了腐泥，以前不是說這些石山白骨頭見天嗎，王老四喜悅地說：“骨頭上開始長肉了！樹木成林了，看不見白骨頭了！”清明時節(jié)他去給十多年前死于泥石流的孤寡老人上墳，忽地從墳上飛走一只野雞?！耙半u來了！野雞來了——”王老四喜極而泣，禁不住多給老人磕了幾個頭，感激涕零地說：“你們是幫我們死的！從退耕還林那一年我就說過：“你們是幫我們死的！”小王梅跑過來說：“爸，水！”離墳不遠的樹林下面，竟然沁了一石碗清泉，王老四撲下身子喝了一口，啊，沁人心脾。他去墳前取來祭碗，從天然石碗里舀了一碗清泉，恭恭敬敬地呈在墳前。他對女兒說：“小梅,以后我死了，你要接著來上墳。”

一家三口順著彎彎曲曲的小路回家。難怪小王梅能考上大學(xué)，這姑娘想象力很強！她說，爸，以后一條條清泉從樹林里流出，從懸崖上掉進九洞天河谷，那是多美的景色呀——你聽我念兩句詩：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王老四高興地說：“不枉老子和你媽勒緊褲帶扶你讀書，都會吟詩作對了！”姑娘伸伸舌頭：“這詩不是我寫的。”石嬸問她：“哪個寫的？”“李白?！薄拔也?？”石嬸驚奇地說：“你大外公他連扁擔(dān)長的一字都認(rèn)不得！”“唐朝的李白呢?！薄芭丁Ｌ瞥堑胤诫x我們這里遠不？姓李的哪時來過九洞天的？”小王梅樂翻了天，她手舞足蹈。幾只畫眉從路邊樹上飛起，吹著口哨鉆進蔚藍的云天去了。

退耕還林后，除了山腳壩子里剩幾畝土，沒種的了。王老四心想：“閑不得、閑不得！國家補助的糧食和錢是有限的、有期限的，以后不補助了，啃樹子么！”他尋思那些沒牽掛的出去打工，他這有牽掛的——他這“支書”說啥也“賣”不脫呀——也該找點門路。國家補助的糧食雖然夠吃，但錢不夠用，小王梅在學(xué)校一年要花幾大千。

這時，縣中醫(yī)院負(fù)責(zé)藥材采購的人走村串寨收購中藥材來到石頭寨。王老四記得在他小時，扯點龍膽草，摘點金銀花，挖幾個山蘿卜，都是自己拿到供銷社去賣，現(xiàn)在人家上門收購，可能中藥材的需求量增大了吧？王老四心里一動，磨刀霍霍將老母雞宰了給那饑腸轆轆的買藥人吃。事后石嬸埋怨他雞毛雞種都不留，他長嘆一聲，唉，說你頭發(fā)長見識短你還不服，你懂啥叫計策嘛，我這叫“母雞計”，那人經(jīng)不住老母雞誘惑，已經(jīng)著我的藥。石嬸大吃一驚：“你在鼎罐里下了藥？”王老四反問：“我是張青，還是你是孫二娘？扯蛋?！痹瓉恚账幍娜艘贿吙兄夏鸽u，一邊如王老四所愿地分析了當(dāng)下的中藥市場。隨著中醫(yī)之越來越被看好，以及中藥保健食品之越來越受歡迎，當(dāng)今中藥材那真是供不應(yīng)求、粥少僧多。

“夠了，只消套出這個信息，我們的老母雞就沒有白殺！”王老四將一口滿含成就的香煙噴到石嬸臉上。石嬸說：“好臭！”王老四不以為然?！袄献觽冊诠賵鍪前谆斓陌?？”他教訓(xùn)老婆，“現(xiàn)在什么時候！信息大爆炸！一個信息抵得過千軍萬馬！你曉得不！”石嬸白了男人一眼說：“不曉得，老娘沒在官場里混。”

王老四充分了解中藥市場后，本來想和收藥的拉個關(guān)系，從中做個二販?zhǔn)?，收購中藥材倒賣給他。但意外出現(xiàn)了，吃了石嬸的老母雞，人家酒后吐真言，人家支了個招說，收還不如種，而且送給王老四一本書。王老四就按著這本書，全世界（王老四吹大牛）的尋找野生中藥，馴化、培種，種了四畝石旮旯。

3

拎一把斧頭鋤（既能砍又能挖），系一個褡褳（裝著藥書和干糧），背一個竹簍（找到珍貴的藥苗就往里裝），王老四走遍了黔西北及其“雞鳴三省”之地，挨老蛇咬過，挨馬蜂錐過。“我王四支書不說白，說個白來了不得。去年上昭通，今年下畢節(jié)。反手抓著個老母虱，殺來待得三桌客。最后還剩一只腳，拿刀砍成兩半截。一截腌火腿，一截鹵來切……”采藥的經(jīng)歷成了他吹牛的資本，當(dāng)然，添油加醋。有人討厭他吹破牛皮，就當(dāng)著石嬸編他白話，說他進人家戶討飯吃如何險些被招為上門女婿，借宿時又如何被寡婦強迫，編得是活靈活現(xiàn)，就跟是說書人說的，就跟是電視里放的，急得這廝又是辯白又是賭咒對石嬸說：“好人不聽狗吹豬耳朵！好人不聽狗吹豬耳朵！”石嬸啐他：“你才是豬耳朵！”大家也知道石嬸是挑撥不翻的，才敢亂七八糟的胡說八道。

開春，大家都在栽洋芋和包谷，王老四卻帶著石嬸在石旮旯里種草。他們也不是天天都在種，王老四挖回一簍種一簍，挖回幾根種幾根。采它幾天幾夜甚至半把月，回來小半天就種完了。但到梯子巖腳的龍?zhí)侗乘疂裁鐓s難，把王老四的背都磨出老繭。

石旮旯窄到牛不能轉(zhuǎn)身，所以犁不了土，只有一鋤一鋤硬挖。早還春寒料峭之際，四野蕭條，石旮旯里卻鋪滿了娥兒腸，綠得發(fā)亮，嫩得出水，打豬草的人可便宜了，一抓一大把，一抓一大把，豬特別肯吃。大家都認(rèn)為，娥兒覺得人們生活太水了，所以變成豬草給大家喂豬殺吃。翻土之前，當(dāng)然先把娥兒腸鏟起來，收工時帶回家喂豬。王老四種苗是為了培種，他怕培不成功遭人笑話，就騙人說這是在種豬草，以后石嬸打豬草輕松得多。大家說：“怪啦，別人挖草你栽草。”冬天打豬草確實艱難，你聽王老四唱：“打豬草來割白蒿，背篼不滿好心焦。哪個幫忙割一把，和他摔個駟馬腰?！贝蠓秸f的“摔駟馬腰”就是摔跤，王老四這里唱的“摔駟馬腰”，含蓄得很哪！被人聽見，又調(diào)侃起來：“四哥，原來種豬草是有原因的呀，怕四嫂和人摔駟馬腰！”

后來當(dāng)CCTV采訪王老四時，他說到了“馴化”這個詞，那是那個收藥的人告訴他的。記者以為他胡謅一通罷了，就想輕輕為難他一下，讓他解釋什么叫“馴化”。王老四說：“馴化嘛，我是將野生藥苗引種到這些石旮旯里，通過科學(xué)培養(yǎng)，使它們逐步適應(yīng)了這里的自然環(huán)境，然后用它們的種子育苗大量種植?！薄疤?”記者說：“你咋知道這些知識呢？”王老四說，很簡單的嘛，一半問人，一半問書。他說“簡單”，北京人倒說“不簡單”，朝他豎起大拇指。人家越夸，王老四越賣弄說：“起先我天天吼這些藥苗，后來才發(fā)現(xiàn)，你光是‘訓(xùn)話’是不夠的，你得摸摸它們，揪揪它們，和它們交朋友，給它們鋤草、施肥，讓他們得實惠——”他停頓了一下，總結(jié)道：“這和群眾工作一個道理?！?/p>

“當(dāng)然，打是親，罵是愛，揪揪掐掐談戀愛，”他又補充:“和那些婦女群眾，我可沒有摸摸捂捂、揪揪掐掐的啊。”

還沒有很多記者來采訪時，對著鏡頭王老四略顯緊張，仿佛那是大炮，老兵哥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楊書記教他說的話他也老愛丟三落四。后來，記者們接二連三來了，他這才練了出來，該說的話背得滾瓜爛熟，不僅口若懸河，而且肢體語言豐富，楊書記不在現(xiàn)場也大可放心。

二零一二年初夏，央視七頻道的記者第三次來采訪王老四，一見他便親切地打了聲招呼：“嗨，老演員！”

“呃？”王老四驚訝地說:“你咋知道我當(dāng)演員了呢？”隨后，他“哦”了一聲說：“我曉得了，你看過《奢香夫人》！”記者倒真的驚訝，上下打量著王老四那一身去年來采訪他時特意新買的西裝革履：“你當(dāng)演員了？”

▲ 家山秋色（國畫）/陳開昭

石嬸道：“他那也叫當(dāng)演員！”

記者問石嬸：“嫂子，怎么回事？”

石嬸說：“是這樣的——”

八一電影制片廠在大方拍攝二十八集電視連續(xù)劇《奢香夫人》，王老四去看熱鬧，得知他當(dāng)過兵，人家就讓他當(dāng)了一回群眾演員。

“這電視我確實看過?！庇浾卟恍诺赝趵纤?，“但，里面有你么？”

“有啊！”王老四急得抓耳撓腮。他馬上拿出《奢香夫人》的光碟放進影碟機，按快進鍵，停，指著一個水西兵士的背影對記者說：“這就是我！”

“王支書，你現(xiàn)在成了大明星了。”楊書記帶來一張報紙，醋海翻騰地對王老四說。

王老四讀完報紙，莞爾一笑。

楊書記問他笑什么，他便回答：“記者說假話?！?/p>

“??？”

“說我主動問上門去送藥苗給鄉(xiāng)親們種?！?/p>

“沒有？”

“我送個鬼，他們自己來偷的?！?/p>

紙是包不住火的。后來，鄉(xiāng)親們發(fā)現(xiàn)，王老四種個鬼豬草，他兩口子種的是中草藥！

石旮旯刨食，刨包谷，一坡一年最多刨出一千來斤，刨烤煙，最多一年一畝旮旯刨出兩百塊錢。這還不錯，如果不改革開放，不包產(chǎn)到戶，石旮旯還釋放不出如此能量。但即便把土地當(dāng)成婆娘來收拾，當(dāng)成小娃來呵護，它也只給了王老四這么多?？墒?，就在這難擔(dān)哺育重任的乳頭山上，王老四創(chuàng)造了奇跡。十來年間，一畝石旮旯，王老四隨便一掏，一年五千元就是少得讓他寒心的收成了，那一定是老天跟他過不去的一年。

王老四家沒有退耕還林的四畝石旮旯，每個旮旯都種滿草藥！記者上山，他一再提醒他們看好了走，說，隨便踩著一株最不起眼的草，至少踩掉他一塊錢！鉆出泥土的每一株草是錢，爬上石頭的每一根藤也是錢！一株草，根、莖、葉、花、果，全是錢！山上那些樹，是桃子、李子、梨子、蘋果、花紅、石榴、櫻桃、核桃、板栗，一個澡盆般的天然石水池上，爬著一架葡萄，串串葡萄隨風(fēng)輕晃。這是一個植物園。記者說：“你這不是花果山嗎！”王老四說：“什么花果山，這是金山！銀山！”

頭一年賣藥，中醫(yī)院那個收藥人雇了一個吆馬哥來，馱走王老四一馱藥草，王老四馬上用賣藥的錢買了一匹馱馬，以后自己馱，免得被賺腳步錢。

于是，王老四苗圃里的藥苗不脛而走。有一回，他捉住了正在他苗圃里偷苗的穆寡婦。穆寡婦笑嘻嘻道：“四哥，大月亮的你拉著我想干啥呀？”王老四一聽像燙著了一樣，慌忙松手。穆寡婦趁機拎著提籃跑了，一路跑一路還唱首山歌奚落王老四：“桬棠開花花成堆，心想摘花怕刺錐。心想和妹成雙對，又怕杵得滿頭灰！”王老四氣得牙癢，如實報告了石嬸，說那婆娘不是人。“穆家妹子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塵——”石嬸咕咕一笑，嘆口氣道，隨他們偷唄。

“你們當(dāng)官的不是張口閉口都在講，‘一人富，不算富，大家富，才叫富’，其實很有道理的呀！”石嬸反過來開導(dǎo)男人，“一個寨子一百家人，九十九家窮，一家富，這一家還不被偷光搶光？”王老四承認(rèn)，道理是這個道理，但他不準(zhǔn)他們白偷！

貴州人念不得背地，在說不假。次日，楊書記正在念叨王老四呢，王老四就到鄉(xiāng)里來了。

“你要脫離組織嗎！”楊書記故意黑風(fēng)喪臉的朝他喝道：“哼，個多月沒見你來！”

王老四曉得脾氣，嬉皮笑臉的拔出一根紙煙，往楊書記嘴里一插，說：“不就是欠你一桿煙嗎，看，特意買的‘中華’。”

果然，楊書記就忍不住笑了，把煙點燃，說：“個把月沒聽你消息，你該沒把發(fā)展黨員的任務(wù)搞忘了吧！”

王老四委屈地說：“我不就是忙著發(fā)展黨員嗎！”

楊書記急忙問道：“任務(wù)完成了沒有？”

王老四管他急不急，慢慢咂了兩口煙，這才突然間有力地?fù)]了一下手：“發(fā)展才是硬道理呀！”

楊書記嚇了一下。“快擺！”他知道王老四有白話。

王老四笑了?！皼]得三下兩下，哪個敢賣褂褂！”他說。

王老四放了句話，說，哪個要種藥，除非肯入黨；哪個肯入黨，他白送他藥苗，白教他技術(shù)。

“你猜怎樣？”王老四得意洋洋地望著楊書記。

楊書記明明知道會怎樣，但他不說，他說：“唉，要是個個村支書都咂得起中華煙，我的日子就好過嘍！”

“擠破門了！”王老四不改吹牛德性地說：“個個要求入黨！”

但也是，只要愿意，王老四一年可以完成十年的發(fā)展黨員任務(wù)。但總不能全部吸收為黨員吧——為此王老四也頗為費心，甚至還比那些發(fā)展不了黨員的支書費心呢。第一批他只同意了四個年輕人的申請，這四人一個會寫匯報材料，一個會電腦打字，一個會修修電器，一個能在小路上騎摩托，一句話，都是他用得上的人。當(dāng)然，其他的人他也是用得上的。撿他原話在此：“老子是韓信點兵多多益善！”年紀(jì)大了點的，他讓他們當(dāng)監(jiān)督員，哪家超計劃懷上了娃兒及時報告；或者，他讓他們當(dāng)調(diào)解員，被調(diào)解的人不聽話，就動家規(guī)、族規(guī)，他還給他們支招撒潑，“我一把老骨頭，要打就打我吧”……至于穆寡婦這個騷婆娘嘛，萬萬是不能讓她混進革命隊伍的，要不然別人還以為我王老四得了她什么好處。她愛唱山歌，王老四就讓她當(dāng)山歌隊長，隨時隨地叫她組織對歌活動，免得人們只會賭錢、生小娃。如今每年端午，村里都要在九洞天舉辦一場“奢香杯”山歌大賽，當(dāng)然，獎金由王老四贊助。

“我的任務(wù)完成了，下面就看你的任務(wù)了?！蓖趵纤难劾镩W著狡黠，死皮賴臉的盯著楊書記。說話間他已把煙盒掏在手里，一根煙拔出半截，像手槍一樣對準(zhǔn)楊書記，只要楊書記一翻臉就朝他“射擊”。也只有他王老四敢跟鄉(xiāng)黨委書記開這樣的玩笑，否則，怕真是開玩笑嘍，下級領(lǐng)導(dǎo)給上級領(lǐng)導(dǎo)安排任務(wù)，怕是想好受啰。但王老四也不是不分場合亂開玩笑的，他知道楊書記現(xiàn)在的心情挺好，跟他提個要求十有八九會答應(yīng)，這叫“把握機遇”。

“我有哪樣任務(wù)！”楊書記吹胡子瞪眼。王老四一看這鬼樣子，知道書記沒生氣了?！皝韥韥?，先把煙燒起！”他打燃打火機，殷勤地幫書記把煙點上。

“你記不得了？”王老四擠眉眨眼的說。

楊書記：“哪樣？”

“你在全鄉(xiāng)經(jīng)濟工作會上的講話我是一字不漏學(xué)習(xí)的哈！”

“哪樣嘛！”

“你說要加快通組公路建設(shè)?！?/p>

楊書記“哦”了一聲：“曉得了，你是來叫我?guī)湍阈蘼返?！”他咂了口煙說：“但我說的是加快，萬一最快也要到二零二零年呢？”

“唉！那可不行！”王老四大聲道：“要得富先修路，二零二零年都全面小康了！但是，路不先整通，小康要落空！”

“順口溜又來了！”楊書記指著王老四哈哈大笑。

楊書記安排人打個報告，把石頭寨的通組公路搭上了九洞天旅游開發(fā)規(guī)劃。王老四特差笑出屁來：“中藥材拉得出去啦！”按照“一事一議”辦法，他召集公路規(guī)劃沿線群眾開會。自從成立了長征村中藥材種植農(nóng)民合作社，村里每年都有一筆中介費、一筆管理費，早就不是“空殼村”了，所以，只要開會，王老四都是好煙好茶招待，甚至有時候還有二兩小酒喝，說這就叫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所以，長征村怕的是不開會，只要一開會，村會議室總都是坐得滿滿的。

王老四唾沫橫飛道：“哪個舅子敢不支持修路哈！”

穆寡婦說：“上面為什么不好事做到底？再多撥點錢請工程隊嘛，那樣我們就不用投工投勞……”

“閉嘴！”王老四大喝一聲，“國家怕要包你的癩頭不生毛！”

“鄉(xiāng)親們吶，”他幾乎語重心長了，“覺得苦，想想紅軍二萬五！劃不來，看看身邊梯子巖！”

玩笑老者囁嚅道：“老四……老四……”

“有什么話，請講！”王老四學(xué)他偶像趙本山，朝玩笑老者一哈腰一伸腳一撇手，目光炯炯地望著他。

“嘿嘿，嘿嘿，”玩笑老者被逗笑了說：“你看哈，除了五保戶，家家都種得有中藥材，唯獨我和孫孫沒得勞力，這個，這個……”

王老四說：“你究竟想說你沒得勞力種藥，還是沒得勞力修路？”

“唉呀，唉呀……”玩笑老者說不出口。

“老表哥，還不是你！”王老四道:“不是我說你，都是那口痢疤子害了你！”

啥叫“痢疤子？”痛恨燒酒的人說的。玩笑老者就是愛上這一口，兒子媳婦都被喝跑了，留下個孫女兒給他照看。他身體被燒酒泡壞了，一樣重活也干不了，害得祖孫二人吃不像吃，穿不像穿。年輕時多么樂天的一個人，由于愛開玩笑，才得了個“玩笑”的綽號，現(xiàn)在窮困潦倒，連玩笑都開不起了。

“教訓(xùn)吶！”王老四朝參會群眾揮了揮手。然后他對玩笑老者說：“你沒得勞力，大家也不缺你這一個，一個多挖兩鋤就幫你完成任務(wù)了唄。至于你沒有種藥，確實收入不如大家，但這也好辦，你到我藥地里扯草草，我也不剝削你，一個月發(fā)一千五百塊工資，另外包你吃喝，還包你孫孫讀書，讀大學(xué)都包，如何？”

大家拍手。玩笑老者卻回答不了王老四的“如何”，因為他喉嚨硬了。

“就這樣！”王老四習(xí)慣地一劈手。

穆寡婦問玩笑老者：“昨晚上你是不是做夢落茅廁？”原來，大方人認(rèn)為，只要做夢落茅廁，第二天就要進財。

大家聽了穆寡婦的話都嘿哈大笑。

“劃拳打馬，哪個不會？”王老四又開始吹殼子。

“才不相信你會喊拳啰！”玩笑老者說。

“不會？”王老四一捋袖子一伸拳：“請就請——兩弟兄學(xué)雷鋒、倒栽一棵蔥！八馬穿褂褂、牛胯扯馬胯！九九艷陽天、十全大補丸！嗨嗨，伙計，你看我會不會？”

玩笑老者的嘴鉗重開了：“請就請呀——四季納財呀！四方利呀！四……四支書……四兄弟！”他攬過孫女兒說：

“給你表四爺爺磕頭！”

“噯噯！”石嬸把小姑娘牽過去了，對玩笑老者說：“老表哥，要磕你磕！”

玩笑老者生氣地望著石嬸。忽然對她說道：“老表老表，下河洗澡，哎喲一聲，咳媽咬到！”

“石頭開花馬生角，玩笑老者又開說！”王老四鼓起眼睛：“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學(xué)了一串咳媽叫。

4

這年端午，九洞天更比往年熱鬧。

一大早，太陽從坡地的山林那邊照著了石頭寨，石頭寨一周種滿了各種各樣的中藥材，一塊塊生根石上盛開著潔白的金銀花，九洞天峽谷早霧蒸騰，一縷縷藥香隨著濕氣緩緩升起，把石頭寨烘托得跟天上人間似的。

九洞天開發(fā)成旅游景點后，游客漸漸的多了起來，連石頭寨也成了看點，因為外面來的游人非常喜歡這些石頭砌的房子。以村婦女主任石嬸為首的婦女們嘰嘰喳喳一合計，家家辦起了“農(nóng)家樂”小旅館，給游人吃農(nóng)家飯、睡農(nóng)家鋪。瞧，村支書王老四家院門上掛著一塊招牌：九洞天藥膳。石嬸是這家農(nóng)家餐館的老板娘，她做的山蘿卜燉土雞遠近聞名。

王老四對石嬸說：“老板娘，整早餐吃。早點吃了去扯藥，拉藥的車最多晌午時候就來了?！笔瘚鹱鲈绮?，他坐在葡萄架下抽煙喝茶。

王老四早把院子變成了藥園。葡萄架上掛著頭十個水靈靈的木瓜，院墻上爬著金銀花，墻腳一周也都是花，牡丹、月季、白菊、丁香、芍藥、睡蓮，不一而足，有的開了，有的還沒開，這些花不僅是風(fēng)景，更是藥，而且王老四還曉得“冰冷酒一點兩點三點、丁香花百頭千頭萬頭”這樣的對子，還會吟誦“八月瓜，九月挓，十月摘來誆娃娃”這樣的歌謠。顯然石嬸對藥也有研究了，客人到那石桌邊石礅上一坐，她立即捧上一杯茶，有時是菊花茶，有時是苦丁茶，有時是板藍根，有時是化橘紅，招呼那些剛剛有喜的小媳婦，必是一杯益母草，外加兩枚大棗，瞅了瞅正在曬藥的死鬼男人，小聲說：“快喝了。喝了能夠安胎?！?/p>

“貴州，一個美麗的地方，藏在深閨的地方……”王老四的手機唱了起來。他接完電話，進屋催石嬸道：“快點做來吃吧，楊書記打電話來說，有重要客人要來參加端陽藥會，叫我們快點準(zhǔn)備?！?/p>

石嬸一邊煎雞蛋一邊問道：“啥重要客人？”

王老四說楊書記沒告訴?！按蟾攀强h委書記縣長唄?！彼聹y。

“你倒問問我們家重要客人來到哪兒了！”石嬸說。

王老四忙打手機：“王梅同學(xué)你到哪里了？”

手機里說：“支書同志，我正好到門口了。”

“來了來了！”王老四一邊對石嬸說，一邊快步走出院門。只見一輛出租車停在那兒，從車上下來一個大美女，不是小王梅是誰。

跟在小王梅身后，又下來一個小帥哥。王老四怔住了。女兒對他說：“支書，買單呀！”他這才回過神來，忙把女兒的租車費拿給出租車司機。本來那小帥哥爭著要付錢，被小王梅攔住了?！斑@個支書很有錢。”她笑嘻嘻道。

司機問王老四：“大哥，今天到這里過端午的人好多，莫非你們有什么好活動？”王老四說：“是呀，今天我們有兩個活動，一個是游百病中藥交易大會，一個是九洞天山歌大賽，歡迎你參加了再走。”司機說：“既然有山歌大賽，我得趕緊回城接我老婆來聽。”說罷，掉轉(zhuǎn)車頭回縣城去了。

大方縣過端午有一個傳統(tǒng)，叫做“游百病”?！坝伟俨　本褪堑酱笞匀焕镒咦?，祛除疾病。每年端午節(jié)，草木正到茂盛時，“黔山無閑草，遍地是靈藥”，大方縣天然中草藥就多達一千五百八十三種，置身大自然，到處藥香，無論你身有何病，不知不覺中都接受了一次治療，是為“游百病”。近年來，端午節(jié)到九洞天來游百病的城里人越來越多，一為看“石頭開花”，二為聽山歌，三為吃藥膳。石嬸每年都要準(zhǔn)備好多粽粑、臘肉和野菜。有一個火鍋，叫做“娥兒的故事”，就是汆一鍋天麻湯，湯里煮臘肉、娥兒腸、魚腥草、茴香等等?！斑@個臘肉可不是一般的臘肉——”王老四要說吹牛也不是吹牛，他對食客們說，因為這邊的豬，吃的是中草藥，喝的是礦泉水，穿的是健美褲。石嬸則總給大家講一講娥兒的傳說，后來講不過來，就叫小王梅把故事從電腦里打印出來貼在墻上。

年年端午石頭寨都要接待大批游客，沒料今年一大早就來了一個遠客，那就是跟在小王梅身后的小帥哥。這是小王梅的大學(xué)同學(xué)，過完端午，他們就要畢業(yè)了。

小王梅這姑娘沒有辜負(fù)王老四和石嬸一片苦心，考取了貴陽中醫(yī)學(xué)院。在大學(xué)里她也肯學(xué)，假期回家?guī)袜l(xiāng)親治治感冒發(fā)燒不在話下。有一種怪病，小孩老愛啼哭，叫做“百日哭”，石頭寨治這種病，就是請“迷拉”（大方對巫婆神漢的稱呼）來掃鬼跳神，然后寫一大摞“傳單”到處張貼，內(nèi)容為：“天紅紅，地綠綠，我家小兒夜啼哭，過路君子念一遍，一覺睡齊太陽出。”小王梅的哥哥讀書不上心，談戀愛倒有一手，高中一畢業(yè)便和他女同學(xué)結(jié)了婚，生個兒子被王老四視為寶貝疙瘩，但一歲時愛哭，凌晨哭到早晨不止，石嬸要請迷拉，小王梅說那是迷信，乃用一小撮綠茶放口內(nèi)嚼碎，每晚睡前敷小侄肚臍，用布包好，次日天亮揭去，連用三天，嗨，小子不哭了。

王梅這同學(xué)是廣西一家中藥企業(yè)董事長的公子，此次隨她來大方過端午，一為愛情，二為完成父命，考察一下大方中藥產(chǎn)量。原來，王梅不僅和他談戀愛，還和他談大方中藥，這小子愛王梅以及她家鄉(xiāng)，說服父親在大方投資建一個中藥加工企業(yè)。王老四一聽人家這是來幫藥農(nóng)增加收入的，就想將那小子當(dāng)成財神菩薩供起來，誰知女兒拿他當(dāng)個幫工，朝他屁股飛起一腳，說：“走，跟我下地扯藥！”那小子就乖乖的跟在她屁股后面去了。

誰說“石頭開花無根底”？自從種了藥，不僅保住了土，還連石頭都會開花結(jié)果了。草藥有塊莖大的，雨淋能“吞”，日曬能“吐”；有藤蔓長的，爬到石頭上，雨來，藤把石頭抱得緊緊的，根把泥土抓得牢牢的；草藥有只摘花不斬草的，一年四季附著在泥土上。坡上哪怕一寸泥土，王老四決不讓它閑著，但見每一個旮旯都密不見縫地茂盛著，哪怕一個碗大的石臼，他裝兩抔泥土，種一株前胡。噫！當(dāng)石頭都穿衣戴帽的時候，石漠化還會繼續(xù)？

石頭寨一周石旮旯里，家家戶戶都在挖藥扯藥。日上三竿的時候，王老四吆喝一聲：“差不多了，大家把藥都搬到生態(tài)小廣場上去！”他滿意地看了看自家的成績：上千株前胡碼得半人高一堆，帶著新鮮泥星的山蘿卜裝了滿滿一塑料盆。這時，嗖，嗖，嗖，幾輛轎車開到寨邊，車上的人都下來后，由鄉(xiāng)里的楊書記領(lǐng)著朝王老四的“花果山”走來。這個楊書記，是以前那個楊書記的兒子。

王老四一瞅，有四個高鼻子藍眼珠的外國人。經(jīng)楊書記介紹，才知道他們是國際石漠化專家，陪同他們一起的有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和省里的廳局長們，還有一個省里來的翻譯。

王老四見遠處干活的藥農(nóng)準(zhǔn)備圍上前來看老外，就阻止：“大家照常做活路，不要稀奇古怪的，免得外國朋友說我們大方人沒見過世面?！?/p>

一個老外對著翻譯嘰哩咕嚕說了什么。翻譯對省里來的負(fù)責(zé)同志說：“他問王支書對大家說的什么，我能否實話實說？”

省里來的負(fù)責(zé)同志說：“不能實話實說。你就告訴他們，王支書對那些人說的是干完早活吃早飯?！?/p>

外國朋友又說一通。翻譯對省里來的負(fù)責(zé)同志說：“他問支書是一個什么級別的官員?！?/p>

負(fù)責(zé)同志說：“你就告訴他，支書是我們中國最小的書記唄。”

王老四掏出一盒中華香煙，請外國朋友們咂。大胡子的外賓看來是知道中華煙市場價格的，他對一個中國最小的領(lǐng)導(dǎo)能夠抽這么貴的香煙表示訝異。翻譯請示省里帶隊的同志，要不要對這個問題予以解釋。鄉(xiāng)里的楊書記聽見，就對省里帶隊的同志說，這個問題恐怕還是有必要解釋一下?？h里的領(lǐng)導(dǎo)也嚴(yán)肅的點了下頭。那么，省里帶隊的同志就點頭了。楊書記乃對翻譯道：“就請你實打?qū)嵉母嬖V外國朋友，我們王支書的香煙絕對是自己掏錢買的，至于為什么買得起，那是因為王支書種植中藥材有很高的收入?！?/p>

大胡子的外國專家聽了翻譯的解釋，朝王老四豎起了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翻譯對王老四說：“他這是夸獎你。”翻譯然后對大胡子說了一通洋話，胡子大伯聽了后，就朝王老四豎起大拇指。翻譯對王老四說，這個夸獎的手勢是她教他的，入鄉(xiāng)隨俗嘛。

王老四對她說：“還沒請教，這些外國朋友到我們石頭寨來干啥子?！?/p>

翻譯說：“這些專家是來尋找石漠化治理經(jīng)驗的?！?/p>

“王支書，”縣里的領(lǐng)導(dǎo)直接對王老四說道：“你給外國專家們介紹介紹，你們是如何治理石漠化這個地球癌癥的?！?/p>

“好。”王老四把咂剩半截的香煙踩熄，然后就滔滔不絕的說起來。聽他說了半天后，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對翻譯說：“你告訴專家們，我們大方的經(jīng)驗就是‘以木克石，以藥治石’?！?/p>

外國朋友們聽了翻譯的翻譯，爭相朝王老四豎起拇指。王老四聽他們一迭聲好像說“歪的姑爹”（大方話中“的”的說法有點類似于“嘞”的發(fā)音），翻譯的翻譯卻是：“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胡子大伯指著不遠處那些退耕還林了的山坡，嘰哩咕嚕說了一通。翻譯對王老四說：“他問你，以前那些山頭都沒有種樹嗎？”

“沒有！沒有！一直沒有！”王老四一一指點著那一個個如今都綠樹成蔭的山頭，說：“那個，那個，那個，那個，噫，喲，以前滿環(huán)都沒種樹，滿環(huán)都是光禿禿的，滿環(huán)……”

王老四忽然發(fā)現(xiàn)翻譯朝他連翻白眼，就止住不說了，疑惑地望著她。

原來，王老四說一句，翻譯立即給外賓翻譯一句，但是王老四說到“滿環(huán)”，她卻不懂了，王老四說一個“滿環(huán)”她就翻一個白眼。

大鼻子們察覺翻譯的翻譯并沒跟上，朝她又是聳肩，又是攤手，連王老四都看得出他們的意思：“??？為什么不給我們翻譯？”

翻譯滿臉漲的通紅，想解釋一下吧，中國人不懂中國話，那像啥話，要不解釋呢，她真的不知道這個大方人說的“滿環(huán)”是什么意思。最后，連省里的領(lǐng)隊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又著急，又著惱。就在這時，一個兩手泥巴的女孩兒從王老四身后走上前來，嘰哩咕嚕嘰哩咕嚕朝那幾個老外講了一通。老外們聽了后，連連朝這女孩兒點頭，意思好象是：“明白了。”

王老四一看這不是小王梅嗎。他問她：“你對他們說什么了？”

小王梅說：“我說，那些山頭以前全都沒有樹子，現(xiàn)在看到的那些樹子全都是十多年前才種上去的?！?/p>

王老四說：“你會說他們的話？”

小王梅說：“會呀?！?/p>

王老四說：“那我為什么沒聽你說過？”

小王梅說：“對牛彈琴牛會懂嗎?！?/p>

王老四氣急敗壞：“死姑娘！要不是當(dāng)著外國人的面，看老子不收拾你！”

小王梅“咕咕”一笑，對那個翻譯道：“‘滿環(huán)’是我們大方話，就是‘全部’的意思。”

胡子大伯對小王梅說：嘰哩咕嚕，嘰哩咕嚕。

王老四問道：“姑娘，他說什么？”

省里來的翻譯爭著將功補過，搶在小王梅前頭告訴王老四：“外國專家說，中國農(nóng)民了不起，隨便站一個出來都會說外語?！?/p>

王老四驚奇地說：“他們也會說順口溜嗎！”

翻譯靦腆的道：“是我會一點點。”

這時小王梅的同學(xué)也走上前來了，手里拿著一株前胡也是嘰哩咕嚕朝那四個藍眼睛講了起來?！吧窳?！”楊書記輕聲對王老四說：“王支書，你這石旮旯里究竟種得有多少大學(xué)生！”

王老四問姑娘，那廣西小子跟幾個老外講什么，小王梅說：“他在向他們贊揚你呢，說你的藥啊，不僅治好了石漠化，而且治好了貧窮?！蓖趵纤牟唤矚g上了這小子。

這時，胡子大伯不知想給廣西小子寫個什么，伸著手道：“Pen！Pen！”

王老四一聽，趕緊將膠盆里的天麻倒在地上，將膠盆遞向胡子大伯：“這里有！這里有！”

胡子大伯搖手：“No！No！”

王老四將盆舉起來對著太陽觀察一下，說：“漏啥？不漏！絕對不漏！”

小王梅笑岔了氣，說：”老爹，人家要筆，不是要盆。”

說話間，胡子大伯已經(jīng)寫了張字條給廣西小子。王老四探頭一看，寫的是蝌蚪文，認(rèn)不得，乃問姑娘那都是些啥玩藝兒，姑娘告訴他，人家寫的是世界石漠化研究中心的聯(lián)系地址。

這時，王老四的手機唱了起來：“大方，美麗大方，古歌新韻聲聲唱太陽！大方，美麗大方，綠色的希望從這里起航！……”王老四一看是穆寡婦打的，遲疑是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接了。“知道啦！”他掛了電話，對楊書記說：“山歌大會就要開始了，是不是請客人們?nèi)バ蕾p山歌比賽？”

“當(dāng)然！”縣里來的領(lǐng)導(dǎo)聽見了說。他對小王梅說：“邀請你這同學(xué)，他可是劉三姐的故鄉(xiāng)來的！哈哈，等下子我們可要聽你和他對歌的哦！”小王梅一邊紅了臉，一邊伸手挽住了廣西小子的手臂。

“五月端午包粽粑，馬生角子石開花。九洞天來把歌唱，美麗大方一枝花！”山歌已經(jīng)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