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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之未孩

2018-09-12 18:53計文君
十月 2018年5期
關鍵詞:老趙

計文君

太過戲劇性的事,很難讓人相信是真的。譬如,外賣小哥敲門,遞進來的除了一盒比薩,還有一個嬰兒。

甘田自己都能聽出自己講述事情經(jīng)過時語調(diào)發(fā)虛,難怪那位年輕的警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被寒風皴紅了臉頰的外賣小哥,看上去誠實可信多了,他說嬰兒當時就在甘田門口的紙箱子里哭,他就抱了起來。

甘田所在的怡景SOHO,像他這樣租住在這里真“SOHO”的不多,大部分還是些小公司、事務所和工作室的辦公地。九點前后,電梯使用的高峰期,去查監(jiān)控的那個警察也沒能發(fā)現(xiàn)什么有價值的線索,記下兩個報案人的電話,抱著嬰兒穿過擠滿走廊看熱鬧的人群,離開了。

甘田關上門,噓出口氣,在心里罵了句臟話,然后開始吃尚有余溫的比薩。

甘田在心里罵的人,是老趙。

老趙“脅迫”他參與演出了這場荒唐的“棄嬰”大戲。當然,這份“脅迫”是以哀求的形式進行的——為了你卿姐,拜托拜托……

甘田與蘇卿相識的時候,她既不是他的卿姐,也不是老趙的妻子。

算起來甘田與蘇卿認識,也有十多年了。那時他研究生剛畢業(yè),還在報社工作,主持每周一期的《心理健康》專欄,但作為根正苗紅的文藝青年,喜歡跟各種搞藝術(shù)的人混在一起,過著很不健康的生活。

那天是在中國美術(shù)館,甘田和幾個畫家去看朋友的朋友的個展。他們到的時候,開幕式剛結(jié)束,辦展的畫家正忙著應酬請來的大人物,甘田就沒過去寒暄打擾,他略有些無聊地四顧,一幅色調(diào)陰沉的抽象油畫前,站著身著月白襯衫煙藍色長裙的蘇卿,熙來攘往的展廳一下空曠安靜起來,只有她慢閃秋波,遺世獨立……

這一幕是十九世紀名著小說中的經(jīng)典場面,雖然經(jīng)過二十世紀出版和影視的反復蹂躪,成了被拋棄的俗濫橋段——如今女主的出場方式,即便不是醉酒嘔吐,至少也得摔個嘴啃泥,但在二十一世紀初的那個春日上午,與甘田的青春期苦悶相混雜的閱讀記憶調(diào)動出了潛意識深淵中的欲望之龍,挾云裹霧,扯雷閃電地撲向“偉大愛情故事”的女主角。

沒想到故事剛起個頭兒,就完了,也并不令人低回——他的女主角從絕代佳人退行為花樣姐姐,沒用完七十二小時。

甘田在這七十二小時里,和蘇卿吃了兩頓飯,喝了一次咖啡,進行了長達五六個小時的單獨談話。當天中午,甘田成功地組織了一次飯局,并且不落痕跡地把蘇卿羅織進局——其實難度不大,甘田還在思忖如何搭訕時,就有兩人共同的朋友和蘇卿打招呼,介紹巴巴等在旁邊的甘田和蘇卿認識了。中間隔了一天,蘇卿應約而來,兩個人在咖啡廳聊了一下午,然后一起去附近的“海棠花”吃了晚飯——這是甘田臨時提議的,飯店就在咖啡廳附近,更為重要的是,那些朝鮮姑娘唱歌跳舞時,可以讓甘田歇一會兒,他真的有點兒累了——聽蘇卿那“遲遲不肯逝去的青春”,聽累了。

蘇卿的故事一直延展到講述的那一刻,她即將從藝術(shù)學院博士畢業(yè),剛剛結(jié)束與某位W姓文化學者的一場虐心之戀,她的論文選題是《霓裳羽衣舞》研究,她知道答辯沒問題,還知道自己會留校,不過不是留在舞蹈所,而是留在研究生院,也好,她本來對學術(shù),就沒什么興趣……

飯后甘田送蘇卿回宿舍,經(jīng)過元大都遺址公園的海棠花溪。

繁花滿枝,停止說話的蘇卿,揚起弧度完美的下頜,神情憂傷目光迷蒙地看著花枝掩映的路燈,人面花影,如此迷人,但甘田那一刻就非常確定,蘇卿和他不會有什么“偉大愛情故事”了。

但甘田和蘇卿,依然保有著對彼此的濃厚興趣。

作為資深文藝男的甘田略帶沮喪地退場了,但作為心理學系碩士、職業(yè)咨詢師的甘田始終都在。他很科學地理解自己:這一對象曾刺激他大腦腹側(cè)覆蓋區(qū)多巴胺旺盛分泌長達幾十個小時,繼而在高濃度血清素作用下某種與之相關的記憶被寫進了自己的尾椎核——這是大腦中與獎賞、愉悅和成癮相關的區(qū)域,一旦記憶被寫入,很難改變……甘田當然不會對抗自己的生物性,但也不會縱容自己的生物性——蘇卿那么好看,那就看看嘍!

蘇卿的興趣,僅限于那個始終在場的甘田。

他們時不時還會見面喝咖啡吃飯聊天。童年陰影分離焦慮俄狄浦斯那喀索斯,聊什么都能讓蘇卿頻頻點頭,她幾乎是在用生命來認同人類心理學發(fā)展的歷史,完全是一本行走的心理病例大全。后來甘田離開報社,成為甘泉心理咨詢中心的咨詢師與合伙人,那些為他帶來社會影響的文章和書里,有不少蘇卿提供的鮮活案例。甘田給她的化名是略帶揶揄的“馬麗”,蘇卿卻對此頗為自豪,恨不得告訴所有人,她就是“馬麗”后面省略的那個“蘇”。

出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門檻上的甘田,竟然與“文化大革命”那年出生、喜歡畫兩筆水墨的老趙,跨越年齡和審美的障礙,摒棄世俗的偏見,成了頗為親近的朋友。十幾年交往下來,蘇卿的力量還占多少,甘田自己也說不清楚了。

蘇卿把老趙帶到了甘田面前,宣布他們要結(jié)婚,同時附贈了一個驚險的情節(jié)設定:蘇卿的母親為女兒下嫁,要和她斷絕關系。

老趙接過蘇卿的設定,說了一場讓人拊掌擊節(jié)的“單刀會”。老趙千里奔赴中原,靠著一幅自己畫的《雪梅長春》——岳母作為地方梨園名角,代表劇目叫作《秦雪梅》——贏得了老人家的青目。

“其實我畫得不好,業(yè)余水平,來北京進修就是想混進專業(yè)隊伍嘛——岳母她老人家什么沒見過?她是性情中人,看我真,人老實,被感動了。”

老趙通篇沒提蘇卿父親。甘田熟知蘇卿的家世背景童年經(jīng)歷,蘇卿父母在蘇卿很小時就離了婚,獨自把蘇卿撫養(yǎng)成人,退休后才找了個老伴兒——生父三十年未通音信,繼父則根本不會置喙蘇卿的婚事。

這位來自浙江金華下轄的義烏市佛堂鎮(zhèn)的老趙說的“書”,對設定詮釋精準,對人物渲染入骨,還能曲終奏雅——甘田當即就替蘇卿感到了慶幸。

老趙呵呵一笑,起身去上洗手間。蘇卿垂著眼簾,把咖啡里的冰塊攪得嘩嘩作響,“他讓我覺得安全——不像你,”她眼皮一撩,幽怨地看著甘田,“你很好,只是,你無法給我安全感……”

她幽怨得如此鄭重、認真——甘田驚訝、困惑了幾秒鐘,隨即啞然失笑——原來只在心里發(fā)生過的事情,也是有后果的。老趙甩著濕淋淋的雙手回來了,蘇卿不看老趙,繼續(xù)盯著甘田,甘田只能配合地低了頭,希望能被蘇卿解讀為難過。

甘田為此沒有去參加蘇卿盛大的婚禮。但卻去了婚后老趙夫婦小范圍回請親近朋友的飯局。酒桌上,甘田略微夸張了自己的醉態(tài),祝趙哥卿姐白頭偕老。

自那日之后,甘田對蘇卿的稱呼變成了卿姐——這是一種提醒,也是一種規(guī)訓。潛移默化,蘇卿漸漸對甘田的眼風口角,有了姐姐的意味。

只是蘇卿那“遲遲不肯逝去的青春”,甚至越過了婚姻的城墻,依然無休無止地蔓延著。老趙外表憨厚內(nèi)里聰明,還有幾分好玩兒,最讓人嘆為觀止的是,他總能接得住蘇卿給出的各種情節(jié)設定,有聲有色地把故事講下去。

蘇卿這些年一直在研究生院做行政,工作上漫不經(jīng)心,私下里卻沒少折騰。興興頭頭地開始忙活一件事,沒過多久就會有一個必不可做的理由讓她停下來,然后再開另一個頭兒——從音樂劇到網(wǎng)絡大電影,從泰國菜館到瑜伽工作室……從來沒有真的成功過一件事,可也沒有真的失敗過,老趙跟在后面,把蘇卿留下的“爛攤子”,收拾成別樣風景。

前幾年視頻網(wǎng)站給網(wǎng)絡大電影補貼,傳說有人不到百萬的投資靠點擊分成掙到了一兩千萬。蘇卿算是研究過《霓裳羽衣舞》,再加上也是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就招兵買馬組班子拍網(wǎng)大《長恨歌》。很快她就跑來跟甘田訴苦:碰到的全是騙子——制片編劇導演全在坑她,“云想衣裳花想容”變成了“卿想過癮人想錢”,眼看近百萬預付款要打水漂,蘇卿又憋屈又心疼,哭得梨花帶雨。

甘田已經(jīng)能很篤定地安慰她,沒關系,趙哥出手,天下我有。

果然,老趙出手,調(diào)整項目,拉著蘇卿拿自家錢招來的人馬,去義烏拍了部名為《雞毛換世界》的微電影,因為表現(xiàn)了吃苦耐勞的義烏人靠實干,從“雞毛換糖”的小生意做成了“世界小商品之都”的大生意,不僅制作時得到了市政府和當?shù)仄髽I(yè)的支持贊助,做好后到處去評獎,從縣到省各級宣傳部的獎得了個遍,還得了國內(nèi)三四個電影節(jié)微電影單元的獎。自己家投進去的錢收回后略有盈余,制片人蘇卿此時已經(jīng)忘了胎死腹中的《長恨歌》,高高興興穿起禮服去走紅毯了。

老趙寵溺蘇卿,蘇卿享受寵溺,人前人后都是蜜里調(diào)油般的恩愛。這些年,甘田因為同時充當著兩個人的“知心朋友”,所以頗為了解一些這場婚姻中不足為外人道的微妙。甘田的核心職業(yè)能力之一就是為人保守秘密,他太懂得“出口”的價值與功效。老趙一般很有分寸,蘇卿荷爾蒙上腦時,甘田就會精準釋放一些信息,收到警告的蘇卿,也就自己調(diào)整了。

蘇卿活得像一只轉(zhuǎn)籠里的倉鼠,皮毛潤澤,身形漂亮,每日奔跑,為籠子飛快旋轉(zhuǎn)而興奮,有時停下來,疑惑地四處看看,隨即又開始奔跑……徒勞,卻不知道徒勞,蘇卿就這樣懵懂地超脫著,生機勃勃地消耗著,也是不知老之將至……

蘇卿和老趙,一直沒有孩子。

蘇卿一直在生孩子這件事上糊里糊涂的,先是有點兒不想要,后來有點兒想要,但那點兒“想”都沒打敗對雞尾酒的“想”和對孕育過程的恐懼,就又算了,這一算了,就過了四十五,索性也就真算了。

老趙自然不勉強她。

蘇卿突然生出要孩子的強烈渴望,源于受了刺激。

去年,當初與蘇卿有過一場虐心之戀的那位W先生,不知道怎么惹毛了某位前妻,那位女士開始在微博上圖文并茂地痛說“革命家史”——她在任期間,如何與丈夫以及小三頑強斗爭。蘇卿的一張舊照也享受了一個“榮耀編號”,那張照片是她很早給《時尚芭莎》做平面模特拍的雜志用稿,上世紀末的時尚,眼妝堪比熊貓,身上也就幾縷紗。支持正房立場的粉絲留言中,蘇卿獲得的點評中唯一不帶臟字的是:像一只廉價的雞……

蘇卿自然氣瘋了。雖然甘田說反擊沒有意義,但又不忍看力挺妻子的老趙弄錯路徑提油救火,就找了兩個熟人做的公號來做文章——反正蘇卿并不忌諱舊事重提,她怒的是自己的盛世美顏被作踐。公號的文章角度并不直接與舊事相干,重點在于要用幾十張照片告訴全世界她事業(yè)華麗豐饒,生活精致幸福,美貌與高貴天長地久。編輯在和蘇卿溝通時,提了一句孩子。蘇卿當即要找個孩子來抱著拍照,甘田玩兒命給攔住了。

這件事很快也就過去了,陰影卻留下了——標配都沒達到,蘇卿花籠月罩的優(yōu)雅生活,突然顯出底里那層輕飄飄霧蒙蒙的虛無空洞。

甘田以前所未有的鄭重嚴肅警告蘇卿,別沖動。收養(yǎng)孩子是巨大的責任,你先去福利院做義工,接個孩子回來過個周末試試——蘇卿沒有去試,甘田還特意問了幾次,健身美容組織飯局……總有各種事情耽擱著,去不了。

一年過去了,甘田以為蘇卿養(yǎng)孩子的欲望,已經(jīng)通過在手機上養(yǎng)青蛙朋友圈曬蛙兒子寄來的明信片替代性滿足了,沒想到幾天前,老趙拎著一瓶芝華士跑來,讓他幫忙為他卿姐“撿到一個棄嬰”。

一個名叫曹小倩的藝術(shù)學院研一女生,給老趙生了個孩子。

老趙倒了杯威士忌,遞給甘田,“小姑娘畫工筆的,有點兒靈氣,那次‘新水墨論壇她幫忙會務,去我畫室玩過幾次,我他媽有次喝多了,就——啊哈……后來那孩子來找我,說懷孕了,想打掉,我就給了她錢,她去了,不知道是體質(zhì)問題還是緊張,血壓太低,孩子也有點兒大,大夫怕出事兒,沒敢做,讓她休息幾天再去,我就讓她在宋莊住著了。后來我一想,既然打掉有危險,干脆生下來算了。休學一年,我給她十萬塊錢。她同意了,在宋莊,幫我照管畫室的肖阿姨還可以照顧她,那兒什么都有,她閑著還能畫畫?,F(xiàn)在孩子生下來了,快倆月了,她還在月子中心住著,她急著放假前回學校辦復學手續(xù)……”

甘田問:“卿姐——知道多少?”

老趙說:“這——我真的不知道。面兒上,她什么都不知道——你卿姐多聰明,比我聰明多了——我也不知道,她的不知道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但我至少得做到,能讓她裝不知道吧?說實話,我真是為你卿姐才費這心思。孩子都成她的心病了——其實我周圍朋友,十幾家,人家都沒孩子,過得好好的??伤乃嫉竭@兒了,誰有什么辦法?我怕她再弄得跟艾冬似的——女人想不開,后果有多嚴重,你清楚!”

甘田沒接話,他不想和老趙討論艾冬,但心里知道老趙說的是老實話。老趙的兩個兒子跟前妻生活在美國,他自己到底也沒太大基因傳遞的焦慮。

老趙繼續(xù)給兩個人倒酒,說:“還有,曹小倩從來沒有說過這孩子是我的,我也沒有問過。算算日子,夠嗆!”

甘田呷了口酒,“生下來沒做親子鑒定?”

老趙說:“無所謂??!我大愛無疆!”

甘田差點兒被那口酒嗆著,笑著搖頭。

孩子是誰的,不重要,但如何來的,很重要??偛荒苤苯颖Щ丶野??好歹有個故事,大家都好接受——老趙連央告帶作揖,甘田只能答應了。

甘田邊吃比薩,邊打開了電腦,在電腦上登錄微信,點進心理咨詢中心的工作群,看見他們正在討論選題:某博士墜樓自殺,這一消息從九點開始出現(xiàn)在熱搜實時榜單上的,再看死者名字,工作單位……一口比薩噎在嘴里,他嗆咳著,去廚房吐了,漱口回來,再看。

群里的討論還在繼續(xù)。

他們是專業(yè)心理咨詢機構(gòu)的公號,不能聽見自殺就說抑郁癥。甘田早就稱抑郁癥實際是一種并發(fā)癥,是癥狀而非疾病本身——背后有需要探尋的致病機理。只是最近自殺的消息也太多了些:他們的公號“靈臺方寸”已經(jīng)從“人際邊界”的角度分析過陜西那件寒門博士的自殺事件;他們找到了塔勒布的“反脆弱”理論去談中年失業(yè)技術(shù)男的離世;等到創(chuàng)業(yè)失敗的IT精英自殺離世的消息接踵而至,他們只能帶著濃烈的抒情性寫了篇《求求你,別在沉默中松手……》

他們央告那些正無聲無息地經(jīng)歷內(nèi)心災難的人,人生是場修行,不要提前離開,僅僅是上周的事情——此刻,大家顯然有些詞窮。

甘田揉了揉僵硬的臉,敲了句話:咱不跟這個點了,這是我?guī)熜帧?/p>

群里沉默了,片刻之后,有人發(fā)出了雙手合十的表情,有人用文字勸他節(jié)哀……甘田推開了電腦,拿出手機,卻撥不出電話。

所謂博士,當然是標題黨,離世的大姚畢業(yè)十好幾年了,早就是教授、博導、系主任了,只是他任教的那所外省高校兩個字看起來不那么刺激。甘田不知道大姚怎么會走這一步,還沒有深入報道——就是有,甘田也不知道能信幾分。與大姚最后一面,是前年甘田為自己的書《自戀時代》做宣傳,到了大姚的地盤兒,他熱情招待……大姚談笑風生,跟在學校時一樣能喝,喝多了和甘田唱在學校一起做樂隊時寫的歌——甘田沒見過大姚的妻子,知道他有個上中學的兒子……甘田看著聯(lián)系人目錄里“大姚”兩個字,還有后面那個再也不會撥出去的電話號碼。

需要靜一會兒的時候,偏就不得安生。

老趙接二連三打來電話,讓甘田去派出所。

按照老趙原來的劇本,甘田報警后,警察接走孩子,他假裝從甘田那里聽到消息,跟到派出所,同時通知蘇卿,他們夫婦作為轄區(qū)愛心居民,代為照看嬰兒——這就可以把孩子抱回家了。警察和民政部門會有正常的流程,公告尋找棄嬰父母,需要六個月,尋找未果后會移交福利機構(gòu)或合適的收養(yǎng)家庭——老趙已經(jīng)為收養(yǎng)的事情請了一位律師。他告訴甘田,接下來的事情,他就可以自己處理了。

沒想到第一步就卡殼了。

跑到派出所的老趙熱情似火,警察叔叔冷靜如水,女警帶孩子去社區(qū)醫(yī)院檢查身體了,而且聽到消息,跑來愿意照顧孩子的轄區(qū)居民有三家——竟然會面臨競爭,老趙一邊打電話讓蘇卿帶齊證件再來,一邊要把甘田搬出來,跟人講先來后到了。

甘田心緒不佳,但也不能眼看老趙弄巧成拙劇情失控,在電話里跟警察說了兩句,警察嗯嗯地聽著甘田對老趙身份的確認,然后說孩子要是身體沒問題,從醫(yī)院回來再確定照顧的人家,估計要到下午了。

老趙不肯離開,蹲守在派出所,甘田和警察都只能由他。

甘田平穩(wěn)了一下情緒,開始看同事發(fā)來的新選題。甘田現(xiàn)在主要的工作就是巡回講座和寫作,不再接待來訪者,咨詢中心的日常管理由他的合伙人負責,咨詢師和來訪者預約都在那邊,不過公號文章還是要由甘田來負責把關,他寫了兩條意見,同意了新選題,然后開始修改周日要用的講稿。

言辭幾乎是以天為單位折舊的。再新鮮多汁滋味豐富的表述,都會被傳播迅速榨干其表達力,隔夜就成了甘蔗渣一般的陳詞濫調(diào)。甘田似乎每天都需要發(fā)明新的說法。這種感覺就像用手掬水,意義不斷從言語中流失,就像水不斷從手指縫里漏掉一樣,每個指關節(jié)都因為徒勞地用力而變得酸疼——甘田頹然地扣上了電腦,抓起手機刷完微博刷微信。

有人在校友群里發(fā)了條鏈接,大姚所在學校協(xié)同家屬發(fā)表了聲明,公布了當?shù)毓矙C關現(xiàn)場勘查的資料,以及醫(yī)院出具的死亡證明,根本不存在所謂的“自殺”,只是一件單純的意外。無中生有的謠言給逝者親人造成了巨大的情感傷害和精神痛苦,當事人將運用法律武器追究造謠傳謠人的責任。

甘田想起爺爺奶奶那輩人,對自殺有種避諱說法——“尋無?!?。意外,不是自己去尋的無常,而是被無常尋到——悲哀是一樣的,只是不必再勞煩生者去尋找原因了。

甘田丟開手機,又打開電腦——早晚都會被無常一把揪住脖領子,帶離這個世界……他盯著PPT首頁那句:認識你自己。那個“自己”,就是抓娃娃機無數(shù)色彩繽紛的毛絨布偶中的一個,等著被無常的鐵手一把抓住,帶離——再不同,還是一樣,不認識只怕感覺還會好點兒……自嘲卻給了他靈感,就說抓娃娃機——今年的流行新寵……甘田上網(wǎng)搜圖片,開始修改PPT。

老趙又催他了。

下午四點,甘田的臉陰沉得跟外面的天一樣,戴著防霾口罩出現(xiàn)在派出所。老趙一直蹲守在派出所,手里捏著他們夫婦的身份證、戶口本、工作證、結(jié)婚證、房產(chǎn)證,告訴甘田,蘇卿去搬救兵了。很快蘇卿回來了,帶來了一位金牌育兒嫂和一位街道居委會大姐,三個中年婦女開始車輪戰(zhàn),加上老趙不停搜索出他們這對夫妻的各種豐功偉績,把手機舉到警察臉前逼著人家看,甘田感覺自己連口罩都不必摘了。警察權(quán)衡之后答應暫時由老趙家代為照看嬰兒。

蘇卿又驚又喜地抱著孩子,甘田懷疑她的熱情到底能維持多久。蘇卿對剛簽完字的老趙笑著說:“給我拍張照片,我發(fā)給艾冬看?!?/p>

甘田心里咯噔一下,幸好老趙善解人意,笑著跟警察打招呼說保持聯(lián)系,向居委會大姐致謝,扭頭拍著蘇卿說:“咱先回家,先回家?!?/p>

甘田躲到一邊,給艾冬發(fā)了條微信:“我一會兒過去找你,行嗎?”

她很快回了一個字:“好?!?/p>

育兒嫂已經(jīng)把孩子接了過去,老趙讓蘇卿開車帶居委會大姐、育兒嫂和孩子回家,他送甘田。

甘田不想跟老趙繼續(xù)糾纏,說自己不回家,要去的地方很遠。

老趙“嘁”了聲:“亦莊,對吧?走吧,路上我有事跟你說?!?/p>

甘田只得上車了,摘下口罩,說:“現(xiàn)在,我聽見你說有事,就頭疼?!?/p>

老趙一邊系安全帶一邊說:“頭疼也得聽!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后悔要這個孩子了?!?/p>

甘田沒有應聲,心里隱隱有股怒氣開始翻滾。

老趙嘆了口氣,“你知道,我是老實人,謊話說不圓的……”

甘田從鼻子里哧地噴出一聲嘲諷的笑。

“哎,我不是說我傻,我不傻。就是因為我不傻,我才知道老實最好。我從來不跟人抖機靈,不跟自己找別扭,你說,我怎么會把自己弄到前有狼后有虎,進退不得的地步呢?”老趙懊惱地拍了一下方向盤。

“你活該!”甘田嘟噥了一句,把副駕駛的座椅向后調(diào)低,半躺了下去。老趙點頭承認“活該”,然后開始絮叨悔不當初。

某種意義上,老趙也的確是“老實人”,心底的欲望都是爛燉肘子紅燒肉一般,不刁,不險,不復雜,顯豁坦白,結(jié)結(jié)實實——這倒讓他的俗氣,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變得有幾分不俗了。

幾天前他還笑瞇瞇地打著如意算盤:“曹小倩九五年的,自己還是個孩子呢,本來這是件壞事,現(xiàn)在,壞事變好事了!她生下孩子,等于幫我個忙,我接下這孩子,也等于幫她個忙,你呢,幫她、幫我,還幫你卿姐個忙……多好啊!”

老趙各得其所的大團圓劇本,上演的當天,劇情就脫軌了——派出所的麻煩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這次是情節(jié)脊椎斷裂——曹小倩想要回孩子。

曹小倩打來電話時,老趙還在派出所里,不能多說,只能哦哦地應著,說見面說見面說。老趙分析,也許不是真反悔,是覺得十萬塊少了,想漲價……

甘田心里的怒氣漸漸平了。五點不到,已經(jīng)是暮色蒼茫了,北京四環(huán)也進入了“晚高峰”,車速緩慢,老趙開始推演事態(tài)發(fā)展的各種可能性。有種木木的悲哀從胸口沿著喉嚨升上來,鉗住了甘田的舌頭,讓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老趙一路自說自話,但也解決了問題——至少解決了情緒問題?!拔颐魈烊ジ⊙绢^聊聊。價錢可以談,但訛詐我不接受——不行就回家跟你卿姐跪著唄!”老趙將車停在逸郡小區(qū)門口,焦慮徹底消失了,“到時候你得救我——”他忽然頓了一下,“哎,你小子——你無所謂,別傷著艾冬……”

甘田急了,“憑什么我就無所謂?再說,不是我要保密,是艾冬不愿意讓人知道——尤其是卿姐。你沒說漏嘴吧?”

“我的嘴,有一個保安隊輪流把門?!崩馅w笑了一下,隨即嘆了口氣,“艾冬不容易——她想得多,也正常。你小子對人家好點兒!”

甘田被氣笑了,“你還有臉跟我說這些!”

甘田沒容老趙回嘴,拉開車門走了。

艾冬是蘇卿的朋友,從中學同學交往到年屆不惑,也實在是緣分深厚。

甘田的職業(yè)生涯,讓他徹底懷疑女性之間是否存在真正的友誼。他眼中的蘇卿和艾冬,也不例外。第一次見到艾冬,是去年春節(jié)前,那天下雪,蘇卿召集的飯局,一群人聚在“九十九頂氈房”吃烤全羊。

召集飯局,是蘇卿重要的生活、工作內(nèi)容,甘田說蘇卿可以出本“飯局指南”了。她常態(tài)性的飯局大概有三個分組,一組就是甘田所在的“藍顏知己單身閨密組”,老趙通常不參加他們這個組;另外就是“金錢藝術(shù)組”,主要是老趙的兩個圈子,畫家企業(yè)家,但蘇卿這個女主人卻是必不可少的;還有幾對夫妻,幾家逢年過節(jié)要聚一下,甘田稱他們?yōu)椤百t達伉儷組”。按照內(nèi)在邏輯進行分組,對保證飯局談話質(zhì)量和愉悅氣氛非常必要?!八{顏知己單身閨密組”,絕不會夾進來一個醉心于談論兒子大小便的新晉媽媽;飄零京華、酒后不管誰的肩膀都能靠著落淚的女文青,也絕不會給“賢達伉儷組”的酒桌帶去尷尬和不安。

蘇卿的飯局兼具娛樂和實用功能,不少人在這兒辦成了不少事兒。那晚第一次出現(xiàn)的艾冬,是有事兒才來的。艾冬所在的影視公司在做一個心理咨詢師題材的劇,需要專家意見。蘇卿一指甘田,現(xiàn)成的專家。艾冬和甘田互留聯(lián)系方式的時候,蘇卿已經(jīng)開始講孫媛媛最新的段子。

這個活在蘇卿段子里的孫媛媛,甘田“認識”了也差不多十幾年。雖然實際上從未謀面,卻宛如熟人一般。蘇卿學著孫媛媛如何逼一個留在宿舍里的男生回家過年的:沒買到火車票——我給你買飛機票,回去看媽媽,媽媽一個人把你帶大不容易。最后男生被逼急了,才說了實話,媽媽最近有了一個和那男生差不多年紀的同居男友,男生不想回去過這個尷尬年——你說她是不是“圣母”?

甘田笑了一下,無意間看見身邊的艾冬神情冷漠地看著面前的一盤銀魚拌苦菊發(fā)呆。那晚,甘田對艾冬的第一印象是寡言,無趣——不知道這樣的人做出的情景喜劇會是什么樣——好在她不是編劇。

過年期間,艾冬和甘田在微信上聊過幾次劇本。過完年,甘田按照她發(fā)的地址去了國貿(mào)附近,在滿是玻璃幕墻的高樓中間,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了地方,給艾冬打電話,她讓他堅定地按照定位走,最后在一家基金公司的頂樓,看到了她。

那天,艾冬接到他,沒有寒暄,領著他快步穿過走廊,看也不看他,說了一番話:甘田的作用是衡量劇本設定中有沒有“硬傷”,同時提供一些“心理咨詢師的日?!?,她知道甘田不認同現(xiàn)在的有些設定,但編劇不會改的,所以關于劇情不必發(fā)表意見……甘田那一刻幾乎扭頭要走了。

編劇是兩個九○后的大學生,小黑和小白。聽著小黑嘎嘎笑著,說出男主的臺詞——心理咨詢這行是告訴所有人“你有病,我能治”,是介于傳銷與邪教之間的一種騙術(shù),甘田又一次萌生站起來走人的沖動。

這部劇名為《心理分析師》的情景喜劇,大部分是段子壘起來的,但每集的情節(jié)設定有些心理懸疑的意思。甘田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當時對那種過于夸張的輕賤自己也輕賤別人的說話方式不習慣,當真了,其實劇情、人設都很溫暖,屬于“治愈系”喜劇。作為對甘田“忍辱負重”參與劇本修改的回報,網(wǎng)劇播出時,每集結(jié)束后都附有一段甘田的文字,深入淺出地對劇情中涉及的心理學概念和知識進行正解。此時作為總策劃的艾冬,在甘田眼中的形象已經(jīng)徹底改變了,她成熟,睿智,有趣,能很深入地談話,言語間偶爾尖銳得讓人不適,卻潑得出收得住,一起共過事之后,會發(fā)現(xiàn)她待人做事其實很有分寸——甚至是善良,溫厚的。

艾冬的寡言與無趣,原來只是在蘇卿的飯局中。

艾冬后來再沒去過蘇卿的飯局,也從不在甘田面前談論蘇卿。蘇卿見甘田時會故作不經(jīng)意地問一兩句與艾冬合作得如何——甘田莫名覺得蘇卿似乎有些介意艾冬,究竟介意什么,卻無從猜測。偶爾甘田會玩味著自己的發(fā)現(xiàn),窄窄的縫隙里,藏著深不可測的淵藪……

甘田從未想過和艾冬會有更深入的交往。

甘田選擇交往對象,首先充分尊重自己的生物性——所有物種都在基因驅(qū)策下依據(jù)本能好惡選擇交配對象——甘田認為自己的標準真實自然清新脫俗。但人類的交往遠不只交配那么簡單,所以首要原則并不是唯一原則。從大學開始,接下來將近二十年的黃金歲月中,甘田只有過兩三個算是較為穩(wěn)定的女友,最長的一個維持了兩年,甚至有那么幾天,甘田還和她討論過婚姻的可能性——那時甘田已經(jīng)羞于去想什么“偉大愛情故事”了。但他是專業(yè)人士,知道潛意識的深淵里“風雷怒,魚龍慘”,到底可能性也沒變成現(xiàn)實性,倆人還是一拍兩散了。

那些年年歲歲來來去去的花,甘田自己也記不清了,只是感覺出現(xiàn)在他身邊的女孩子出生年份越來越晚,直到在酒吧跟一堆來歷不明的人迎接二○一七年的到來,一個半醉的女孩揪著他淺灰色毛衣的高領,湊到他臉跟前,笑著說好喜歡他這樣的老同志,甘田掙扎著把在脖子上摩挲的小手拉下來,喝了口酒,壓了壓驚。等聊到女孩是千禧年出生的人之后,甘田決定站起來先撤,在回家的出租車上,檢討了一下自己三十七年的人生。

幾天后艾冬請他參加慶功會——《心理分析師》第一季收官,成績斐然。甘田到了才知道艾冬有意讓他提前到了一會兒,補簽該劇周邊產(chǎn)品使用劇中甘田文字的合同——反正生米煮成熟飯了,產(chǎn)品已經(jīng)賣了大半年了,錢呢,多少就這樣,艾冬笑著把筆遞過來,你就從了吧!

那筆錢的數(shù)額多少驅(qū)散了昨夜檢討人生后產(chǎn)生的虛無感,甘田那晚喝得有點兒多。也許是酒的關系,甘田跟坐在他身邊的艾冬說了對“老干部”一詞的不適,艾冬笑著看他,“今年‘老干部多火??!人家是夸你呢!你扭臉看看四周這垂涎欲滴的嘴臉,我但凡一撒手,她們嗷的一聲就撲上來了!”

“那你就別撒手!”甘田接這話,純屬習慣成自然。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被酒精在記憶中剪輯成了蒙太奇——他在酒店房間里醒來,艾冬在床前穿衣服,扭臉看他,“好好睡——明天你要是能醒就去吃早餐,走的時候把房卡放前臺就行?!?/p>

甘田等到房門關了,都沒有完全反應過來。他睡意全無,踉蹌著爬起來,警犬一樣搜羅著房間——他在衛(wèi)生間發(fā)現(xiàn)了物證,一些碎片性場景浮出來,多少讓他感到一點慶幸和欣慰,沒丟人就好……甘田喝掉半瓶礦泉水,回到床上呼呼大睡到次日中午。

甘田永遠忘不了次日醒來,自己離開時的心情——不知道為什么有些灰溜溜的,說不出哪兒不對勁兒。他很少對自己的情緒有這種不確定感。這種感覺竟然若隱若現(xiàn)延續(xù)了一個月。艾冬和他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是春節(jié)時甘田發(fā)了個拜年問候,艾冬禮貌地回復了他:新春大吉,萬事如意。

按照甘田的心性,那就算了。但年后蘇卿的飯局上,那位“性別流動”的藝術(shù)家黑泉在講人類存在五十六種性別分類時,甘田又想起了艾冬,略帶刺探意味地對蘇卿說:“你那位閨密艾冬,也是外雌內(nèi)雄?!?/p>

蘇卿認真地看著他,“這話怎么說?”

甘田從她的認真里,看到了一絲成分復雜的忌憚,故作淡然地說:“就是感覺。女人的強勢,多少都帶著恃寵而驕的氣息,她沒有。”

蘇卿一笑,說:“我給你講過艾冬的事兒,心大到漏風,神經(jīng)比電纜還粗?!?/p>

蘇卿段子里出現(xiàn)的人太多,如果不是孫媛媛那樣多季播出的系列劇,甘田根本弄不清楚誰是誰,如風過耳,不會入心。幸好當日飯局里有新客,蘇卿就又講了一遍艾冬驚世駭俗的淡定離婚事件。艾冬發(fā)現(xiàn)在北京打工、借住在家里的表外甥女——女孩子的媽媽是艾冬的一位遠房表姐——有了妊娠反應,問清楚肇事者之后,不聲不響立刻跟老公辦了離婚手續(xù),搬了出去。

艾冬那位剛剛升任副部長的前夫,也是被幸福沖昏了頭腦,在朋友圈發(fā)了孩子的百日照,點贊的還好,太多烏龍祝福,導致他幾分鐘之后刪了這條朋友圈。也有熱情過度、直接給艾冬發(fā)祝福微信的,自然沒有回復。估計他也沒想到艾冬保密工作做得這么好,只能給蘇卿發(fā)了條微信,說明情況。

蘇卿那時候才知道的真相,立刻打電話又急又氣地沖艾冬叫喊:“這么大的事,你連我都不說?”蘇卿是艾冬和前夫的“大媒”,當然有資格發(fā)火,但艾冬淡定地告訴她,過去大半年的事兒了,別提了——她在忙著弄一個關于心理咨詢師的情景喜劇,她問蘇卿這個業(yè)余八段心理專家,有熟悉可靠的真專家介紹一個……蘇卿那一刻驚得不知如何接話。

甘田知道,蘇卿的認知自帶濾鏡和修圖功能,壁虎通常會被她描述成五彩斑斕的變色龍,個別情況下還能啟動VR功能,她會言之鑿鑿地告訴你,她看到的是恐龍。艾冬離婚,蘇卿覺得應該是遭遇了一條新西蘭大蜥蜴,但艾冬的反應卻是躲開了一只蟑螂;蘇卿沖上去要幫她包扎截肢后血淋淋的傷口,艾冬給她看的只是胳膊上被蚊子咬了個包……雖然明知道蘇卿手握“仙女棒”,隨時可以讓任何人或事“變大變小變漂亮”,但這次蘇卿描述的艾冬,卻跟甘田自己的感覺頗為一致。

甘田本能地對自己與蘇卿的認知“一致”產(chǎn)生了質(zhì)疑,或者,是涌起了要命的好奇。他直接給艾冬發(fā)了條微信:周末有時間見嗎?

艾冬回應得更直接,時間,地點,加上三個字:你來吧。

逸郡小區(qū)距離甘田的怡景公寓三十多公里,好在時間是下午四點,路上還算通暢,小區(qū)很安靜,水里漂著紅葉李星星點點的粉白花瓣,不知道為什么,甘田竟然有點兒忐忑——很久沒有這種對未知的興奮了。

開門的艾冬,穿了條藤蔓植物圖案的長裙,厚重的金和妖冶的藍,仿佛從光澤閃爍的黑緞子上凸出來,她赤著腳,午后的陽光在只拉開半副的窗簾后兀自明亮,屋里便顯得暗影重重,暖烘烘的空氣里有濃烈的香氣,甘田在玄關脫鞋子的時候,她捂著嘴打哈欠,說午睡剛醒……

甘田站起身,把她推在墻上開始吻……不全是沖動,更多的是要擺脫正莫名其妙冒出來的緊張——艾冬就像在他懷里融化了一般,軟得幾乎要四散流淌,甘田有一瞬間感覺自己像只貪婪笨拙的熊在吸吮蜂蜜……她也像蜜一樣有香氣和甜味,有黏稠的質(zhì)感,卻無聲無息,包裹得他動彈不得——這激起了他帶著幾分怒氣的好勝,以完全失控的力度,從她喉嚨里逼出低低的一聲呻吟……

甘田發(fā)現(xiàn)懷里的艾冬完全成了另一個人,那種讓他無措的嬌,想疼惜呵護又想暴虐摧殘……更讓他頭昏的是她的羞,真實而復雜的羞,甘田甚至有些無法理解。窗簾在房間里制造了黑夜,她依然緊閉著雙眼,甘田捧著她的臉,用力阻止她扭開,他能感覺到在他掌心里滾燙的臉頰,急促的呼吸……他松開了手,她就縮到被子里面去了,像潛進水底一樣,甘田只能跟著潛進去,再次捉住她……

甘田很久沒有這種沉溺的感覺,沒什么力量能讓他從那張床上起來——甚至饑餓,還是艾冬聽到了他饑腸轆轆的聲響,哧地低笑了一聲,欠身起來,說去洗澡吧。甘田洗完澡出來,擦著頭發(fā)走到亮著燈的餐廳,聞到了食物的香味。

艾冬顯然梳洗過了,換了件珊瑚色的過膝薄毛衫,依然光著腿,穿著雙寶藍色繡花布拖——甘田額頭微微有汗,就問:“你這兒暖氣還沒停?”

艾冬端了一個砂鍋出來,說:“冷了不舒服,開了空調(diào)——”她放下砂鍋去調(diào)空調(diào)的溫度,甘田看著餐桌感慨:“這是變出來的吧?”

艾冬回頭一笑,說:“我有家養(yǎng)小精靈?!?/p>

那個瞬間,艾冬像被某種神奇的光照亮了一樣,沒有一樣可堪稱道的五官放在一起,如此生動迷人……她那分羞又來了,抬手撩了一下剛垂到鎖骨的短發(fā),一聲不吭地先坐下了。

甘田從艾冬那始終不會徹底拉開窗簾的家里離開時,感覺自己像《聊齋》故事里山中遇仙黎明登程的書生,忍不住會疑惑自己的經(jīng)歷是個夢……

艾冬在甘田眼中再次上演“變形記”,基于今年夏天的一次“意外”。

甘田說起蘇卿從“截肢”到“蚊子包”描述,他是當笑話講的。艾冬當時還笑了笑,說蘇卿就是心理學上的“民科”,曾經(jīng)非要給艾冬做什么“家庭關系排列”,聽她聊心理治療,本身就是心理創(chuàng)傷。不過蘇卿也是中了你們的毒——她頓了一下,矛頭從蘇卿轉(zhuǎn)向了甘田——廣泛傳播這種碎片化的專業(yè)知識,缺乏相應的界定條件,用她母親的話說,磕一個頭放三個屁,行善沒有作惡多。

甘田傻乎乎地反駁:“傳播專業(yè)知識,是讓大眾有健康意識,治療當然還是需要專業(yè)醫(yī)生的,多簡單的道理,小學生都懂吧?”

艾冬回了句:“有病不治,常得中醫(yī)。”

甘田知道,再爭下去那就是真傻了,他抱了抱艾冬,告辭走了。

甘田離開時,渾然不覺有什么問題。事后回想,他抱艾冬時應該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已經(jīng)變得冷且硬了。

那時候他們不像后來那樣日日聯(lián)系,三天沒有艾冬的消息,他有些牽掛,想約她一起過周末,微信電話都沒回應,到了晚上,甘田開始覺得不安,猛然想起一個細節(jié):幾乎從不做飯的甘田,在艾冬家過于熱心去幫廚,劃破手找創(chuàng)可貼,拉開廳柜抽屜,看到過一個藍白相間滿是暗紅字母的藥盒,當時就覺得眼熟——那是法國產(chǎn)的“Fluoxetine Hydrochloride”……艾冬家就她一個人,不可能是別人的藥!劇里對心理咨詢各種半真半假的戲謔和嘲諷——她也許曾經(jīng)尋求過專業(yè)幫助和治療,甘田作為業(yè)內(nèi)人士,不難判斷她大概率會遇上什么,上醫(yī)罕見,下醫(yī)遍地……所以才會有那句:有病不治,常得中醫(yī)……

甘田沖到了艾冬家,把門砸得四鄰皆驚,物業(yè)和保安都來勸他可能人不在家,甘田只能拿出醫(yī)生身份嚇唬人了。有家鄰居是攀巖愛好者,拿出了專業(yè)繩索和防護,甘田從樓上正對那家的陽臺,拿著同時借來的啞鈴,墜到艾冬家的陽臺,砸碎玻璃,撕開紗窗,進到屋里,悶熱的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昏迷的艾冬……

艾冬被送到醫(yī)院的時候,血壓血糖都低過了臨界值,脫水,電解質(zhì)紊亂,心跳呼吸微弱——甘田身上繩索裝備還在,匆匆趕來的醫(yī)生看了護士拿過來的報告,就問他是野外遇險吧,這么熱的天,失聯(lián)幾天找到的……

艾冬蘇醒后,說自己失眠了一晚上,第二天躺著想睡,還是沒睡著,就吃了幾片阿普唑侖,只幾片,空調(diào)定時,想好好睡一覺,不知道躺了多久,一直迷迷糊糊的,再后來就不知道了……

她輕描淡寫地把一次精神崩潰說成無心無知造成的意外——在過去的四天三夜里,除了送那幾片藥時喝了口水,她什么都沒吃沒喝……

艾冬不住向甘田道歉、道謝,甘田阻止她,說:“別說了……”

艾冬說:“好——對不起……”

甘田一下哭了,他把臉埋在病床邊——原來心疼一個人的時候,胸腔里真的會有鼓脹起來的痛感。

艾冬低聲說:“別這樣,別這樣……”

兩個人很快都平穩(wěn)了情緒,沉默起來。甘田的手機響了,兩人同時激靈一下,甘田忙說:“剛才,你在里面,我有些怕,又不知道要通知誰,你親近的人,我知道的只有蘇卿,但你反復交代過不讓她知道……我給趙哥打了個電話!”

艾冬顯然松了口氣,甘田的手機還在響,老趙的聲音已經(jīng)在急診觀察室外響了起來,艾冬示意甘田,甘田應了聲,老趙應聲進來了,一頭汗,“怎么回事啊,艾冬?”

艾冬笑了一下,“沒事兒了,趙哥。麻煩你跑——”

老趙文不對題地接話:“我沒跟蘇卿說,她——‘膩心倒向,倒撒里西……”

老趙的家鄉(xiāng)話完全是外語一般,他常用這兩個詞說蘇卿,因為很難在普通話里找到合適的語匯描述蘇卿那種極端自戀且毫無邏輯的敏感、煩人與冒傻氣。甘田笑笑,艾冬也笑笑,老趙看看他倆,嘿嘿嘿地笑出了聲。

那次“意外”之后,艾冬在甘田心里變得有些“特殊”,他也沒辦法辨析清楚這份“特殊”到底是什么,只是不知不覺,兩個人在一起的日子越來越多,不在一起的日子,三餐少問一次,那頓飯就跟沒吃一樣。而這四五個月,他推了三次蘇卿的飯局,自然也就沒見過蘇卿,直到今天在派出所……蘇卿抱著孩子,頭一個想起來的是拍照片發(fā)給艾冬——甘田忽然很掛念艾冬。

艾冬家里撲面而來暖且香的空氣,拍打掉了甘田的一身寒氣。

他脫下短靴,站在暖烘烘的腳墊上,拉開冰涼的羽絨服。艾冬穿了身有著雪白兔毛鑲邊兒的淺灰色珊瑚絨褲褂,讓她看上去像只毛茸茸的兔子,她的手藏在長長的袖子里,站在幾步之外,指著地上的棉拖,看著甘田笑。甘田踩進拖鞋里,伸手把她拉進懷里,用牙拽下手套,涼涼的手指捏她臉,她躲不開,就把臉藏進了甘田的懷里。艾冬平素妝都很薄,但今天她略微浮腫的眼皮上,涂了緋色眼影,可還是沒遮住哭過的痕跡,甘田問:“怎么了?”

艾冬沒有回答,反而問他:“你,今天,很不好過吧?”

甘田愣了一下,艾冬從他懷里溜走了,進了廚房,在里面問他:“薏仁粥只剩一碗了,給你做面條吧?把黃魚蒸了還是吃糟帶魚?有醬牛肉,對了,腌漬的海瓜子還有,上次你說味道很好……”

甘田掛好羽絨服,走進廚房,從背后抱住了艾冬,艾冬又垂下了頭,甘田在她纖細低垂的脖頸上輕輕吻了一下,艾冬躲閃著,“這么冷,跑這么遠……”

甘田說:“那給我吃點兒好的!”

艾冬笑著掙脫,去開冰箱門,“都是剩菜——沒有好的,你那么晚才說,我也來不及出門……”甘田伸手把冰箱門合上了,“你的家養(yǎng)小精靈呢?”

艾冬的額頭抵著他的下巴,低聲說:“我把它們解放了?!?/p>

甘田摟住了她,把臉靠在她肩上,嘆了口氣。艾冬的手到了他的背上,溫存地撫摩著,甘田借著這雙手的力量,緩緩吐出了一路吸進去的冰冷污濁的空氣。

餐桌上的玻璃花缸里,大捧雪一樣的滿天星,圍著一打粉色重瓣康乃馨。

甘田把花挪到一邊,鋪上餐墊。去酒柜里找酒的工夫,艾冬已經(jīng)把菜端了過來。兩只青瓷荷葉盤,一盤碼著刀工頗佳的醬牛肉,一簇雪白的蔥絲,幾滴麻油,一盤糟帶魚,透明的玻璃碗里是腌漬的海瓜子,另外一大盤洗凈的生菜,給他的是一碗熱氣騰騰的西紅柿雞蛋面,自己的是一小盅薏仁粥。

甘田找出了瓶“灰雁”,艾冬起身拿了只大號洛杯,丟進去幾塊冰,遞給甘田,說:“你自己喝吧,先吃口熱——”她的話沒說完,甘田已經(jīng)灌了一大口伏特加下去,冰涼,滾燙……艾冬不說話了,看著甘田,甘田立刻放下酒杯,大口吃起了面條,又是燙又是吹,哧哧哈哈,吃得山呼海嘯,終于把艾冬逗笑了。

那笑容稍縱即逝,甘田也無氣力再表演了,他又倒了杯酒,慢慢喝,目光挪到了滿天星上。艾冬說:“孫媛媛,今天來了?!?/p>

孫媛媛和她的花,是這兩年艾冬生活中無法解釋的奇特存在。孫媛媛抱著花出現(xiàn)在艾冬面前時,開口叫師姐——從年齡上“姐”還能解釋,這個“師”就不知從何說起了。艾冬是影視所的博士,孫媛媛是美學所的碩士,而且兩人讀藝術(shù)學院的時間沒有交集,孫媛媛畢業(yè)兩三年后,艾冬才入學。八竿子打不著的一般校友,只在蘇卿的飯局上見過幾面,沒有任何交往,這兩年卻情深意長地年節(jié)生日給艾冬送花——情人節(jié)送紅玫瑰附贈巧克力,三八節(jié)送意大利雛菊附贈香水,中秋節(jié)送馬蹄蓮附贈活螃蟹,生日送洋牡丹附贈水果蛋糕,春節(jié)送郁金香附贈凍帶魚……

甘田知道孫媛媛和她的花,是“七夕”過后,他到艾冬那兒,看到餐桌上的花瓶里放著一大束粉色的繡球花。甘田笑說:“哦,不喜歡鮮切花,從不過這些莫名其妙的節(jié),看來只是跟我說的?!?/p>

艾冬就跟他解釋,她說話時手指碰了碰繡球的花瓣,很快縮了回去,說真不懂孫媛媛是怎么想的……艾冬的小動作,一下讓甘田生出了警惕之心。他在大腦里啟動了搜索引擎,當然,他所能搜索的資料庫,全是蘇卿的段子。

第一條當然是那個“不便回答姐”的名號。

當年美學所副所長崔亮鬧婚變,據(jù)說“小三兒”是剛進校門的新生,蘇卿剛留校,單身宿舍就在女寢一樓,按捺不住八卦之心,在宿舍樓里亂竄,跟各專業(yè)新生套近乎,可巧正問到本尊,孫媛媛說:“你這個問題,我不便回答?!?/p>

蘇卿大囧亦大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懷揣興奮、震撼逢人便講,蘇卿對自己的原創(chuàng)經(jīng)典珍愛異常,至今在飯局上若有新人入局,必會拿出來講這一保留段子,因反復加工越發(fā)純熟,每次包袱抖開依然響亮。

向下拉,甘田發(fā)現(xiàn)條目竟然那么長。

孫媛媛頂著緋聞進校門,院領導做她思想工作時“八仙過?!薄f她是崔亮婚姻破裂的結(jié)果,不是他們婚姻破裂的原因,崔亮分居六年,婚姻早就名存實亡,女方完全是因為自私和貪婪才無理取鬧;“小三兒”做得理直氣壯,寸步不讓,不畏繁難地找到諸多女方疑似出軌的證據(jù),對簿公堂時陪著崔亮上法庭;法庭不管這些破事兒,判決離婚,財產(chǎn)一分為二——判決書涉及財產(chǎn)分割的部分讓人嘆為觀止,從房子汽車存款大額保單到榨汁機飲水機吸塵器藍牙耳機……孫媛媛執(zhí)行的“一分為二”不只是比喻性質(zhì)的,還有操作層面的,據(jù)說崔亮搬家那天,人們看到了很多被開膛破肚腰斬殘肢的家電家具;在哪兒跌倒一定要回到原地爬起來,當年被免職的崔亮調(diào)離了,她也畢業(yè)了,可兩口子一前一后都要殺回來,崔亮回來當科研處處長還能理解,二○一二年藝術(shù)學院研究生院面向社會公開招聘中層,孫媛媛放棄企業(yè)高薪,回來競聘成了學生處副處長;各種變態(tài)曬娃,一直曬到電視節(jié)目上去,她那有著“最強大腦”的兒子,不是超人,是“雨人”……

雖然從蘇卿嘴里幾乎聽不到同性的好話,但對于這個比她小七八歲、現(xiàn)在成了她直接領導的孫媛媛,蘇卿話里話外的厭惡與反感簡直無以復加。蘇卿嘴上必不肯承認的——承認似乎都是抬舉了孫媛媛。然而孫媛媛夫婦卻在返回藝術(shù)學院之后,成了蘇卿飯局“賢達伉儷組”的常駐嘉賓。甘田此前沒有多想,看見那捧花,他猛然意識到,此前艾冬毫無懸念也該是隸屬于其中的一對伉儷。艾冬描述和孫媛媛的關系時,有意無意忽略了一個必然在場的關聯(lián)人物——她的前夫。艾冬離婚后,飯局里肯定跟著新人換舊人,而孫媛媛送花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艾冬并不舒服,說像是有人把手伸進了自己的內(nèi)衣,可她卻沒有拒絕——人家也是好意,大老遠跑來,能給她吃個閉門羹嗎……就是幾朵花,又不是炸彈。

這些都是借口,甘田知道,她要么不能拒絕,要么不想拒絕,但不管不能還是不想,這幾朵和她的過于有著深度糾纏的花,對于艾冬,說不定真就是炸彈。

那天他離開的時候,伸手把那束繡球塞進了垃圾袋,帶走了。中秋節(jié)的花也是如此處理,艾冬都沒說什么。

甘田盯著那捧花,喝了口酒,“她不是逢年過節(jié)才來嗎?”

艾冬說:“她今天來,說了老趙、曹小倩和孩子……”

按照孫媛媛的說法,她對曹小倩有著特殊的責任。

新生入學后不久,曹小倩向她求助。學藝術(shù)很花錢,家里供不起,小倩就自己掙錢,做過一些不好的事情。她考上了碩士,離開了那個地方,以前有人拍過她一些東西,現(xiàn)在有陌生人用它來勒索她,要她在北京繼續(xù)做——她感覺自己只有死路一條了。同寢室的學姐看她哭得慘,又什么都不說,就說學生處的孫老師人特別好,幫過不少學生,你去找她試試?

孫媛媛聽完,又是憤怒,又是感動。無助女生絕望前伸出的信任之手,她一定要牢牢抓住。孫媛媛讓曹小倩放心,學校這邊不會有問題,但這件事必須報警。孫媛媛后來從警察那里獲知,因為現(xiàn)在人員流動性大,那些“皮條客們”也利用社交工具建立了轉(zhuǎn)讓分享“資源信息”的交易網(wǎng)絡。雖然不知道警方聯(lián)合辦案的最終結(jié)果如何,但曹小倩停用了此前所有的社交賬號,更換了新的手機號和郵箱號,糾纏也就停止了。孫媛媛替她在研究生院安排了勤工儉學的工作,上學期平安過完。孫媛媛陪父母在海南過春節(jié),過完十五才回來上班,曹小倩的休學手續(xù)已經(jīng)辦完了。

孫媛媛本能地覺得不對,雖然醫(yī)院證明、班主任、系領導簽字都沒問題,但因為是曹小倩……孫媛媛打了曹小倩的電話,電話那邊的曹小倩一切正常,說在老家養(yǎng)病,請孫老師放心。孫老師還是不放心。此后曹小倩倒是很懂事,定期給她發(fā)微信,說自己治療的情況,還拍自己的畫給她看,說如何急著回學?!瓕O老師才漸漸真的放心了。

今天看見來學校辦手續(xù)的曹小倩,孫媛媛滿心歡喜地拉她去辦公室,她局促不安不肯脫鴨絨襖——孫媛媛立刻覺得不對勁,她聞到了哺乳期婦女身上遮掩不住的味道。小倩只給孩子喂了幾周奶——照顧她的肖阿姨勸她的,不喂乳房會憋發(fā)炎的,滿月后她就在網(wǎng)上查了各種靠譜不靠譜的辦法回奶,折騰了半天還是無法阻止人類作為哺乳動物進化出來的生物本能……瞞不住了,曹小倩就哭著說了是老趙要她生的這個孩子。

孫媛媛肺都要氣炸了——有錢就能不拿人當人嗎?!畢竟老趙不是脅迫女大學生賣淫的犯罪分子,孫媛媛雖然義憤填膺,到底也沒有直接沖到派出所,當場揭穿道貌岸然傷天害理的老趙,鬧個天塌地陷。怒歸怒,方法還是要考慮,讓曹小倩給老趙打電話,先要回孩子,其余的事情,她來處理。

孫媛媛堅定地認為,蘇卿和老趙收養(yǎng)這個孩子,是最壞的選擇。最好的選擇是小倩不拋棄孩子,已經(jīng)錯了,就不能一錯再錯——當然,這對小倩的要求有些高,但孫媛媛愿意鼎力相幫——她可以代為撫養(yǎng)這個孩子,以后等小倩自立了,想要孩子就接回去……如果非要送養(yǎng),也應該尋找更合適的家庭,總之不能把孩子放在品行不好、不負責任,甚至可能傷害孩子的人手里——蘇卿一旦知道老趙與曹小倩的關系,根本無法善待孩子——天下哪有不透風的墻啊……

這是孫媛媛的原話——艾冬復述的過程中,強調(diào)了幾次。

艾冬情緒還算平穩(wěn),說著話,還慢慢喝完了那盅薏仁粥,甘田就問:“曹小倩明確說了,這孩子是老趙的?”

艾冬愣了,“孩子不是老趙的?”

甘田嘆了口氣,“很可能不是——我也鬧不清。孫媛媛來找你干什么?”

“曹小倩打電話的時候,老趙和蘇卿已經(jīng)在派出所爭孩子啦,老趙說明天跟曹小倩見面說。孫媛媛說她氣得要死,曹小倩哭得可憐,保證明天去把孩子抱回來,也不能太逼她,想想能說這事的人,只有師姐——她就跑來了……”艾冬嘴角噙著點兒笑,說著,兩行淚卻流下來,甘田嚇了一跳,忙繞過桌子,摟著艾冬,艾冬自己也意識到了,抽了張紙巾,擦了淚,“我這是怎么了?”

甘田沒有說,只是輕輕地摩挲著艾冬的后背,艾冬靠著甘田,看著桌上的花,“孫媛媛這花,帶著典故的,她給我解釋,康乃馨是母親節(jié)給媽媽的花,滿天星在英文中有個別名,叫babys breath(嬰兒的呼吸)……”

有過一個嬰兒,在艾冬的身體里,停止了呼吸。

甘田不止一次聽蘇卿描述曾經(jīng)陪一位女朋友做引產(chǎn)——妊娠七個月,意外摔倒,胎死腹中。帶著表演基因出生的蘇卿,比比畫畫怎么都無法充分表達目睹那一過程帶給她的震撼,最后由衷恐懼地搖頭說,堅決不生孩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甘田現(xiàn)在知道,那個朋友就是艾冬。七年前,北京那年十一月初下大雪,雪大到壓斷了樹枝,艾冬摔倒在自己家樓下……為什么要下樓呢?

是啊,為什么要下樓呢?艾冬回聲似的重復了一句,艾冬的表情凝固了,剛溢出眼眶的那滴淚掛在了睫毛上,都沒有往下掉……那一刻的安靜,像繃緊的琴弦,甘田緊張無措地等著,不知道下一秒是鏗然一響,還是啪地斷掉……他的緊張卻落在了空地里,艾冬睫毛抖動,那滴淚落到了腮邊,艾冬抹了一下,一笑,不說這些了,你喝酒……

甘田又灌下去一杯酒,騰然而起的卻是一陣羞愧。剛才追問的那一句,實在是蠢得不可理喻。說來奇怪,和艾冬在一起的時候,那個作為職業(yè)心理咨詢師的甘田總不在場。沒出那件“意外”之前,他還傻不棱登地問過艾冬,怎么會那么淡定和大度地離婚?

艾冬回答:你們發(fā)明了那么多說法,“喪偶式婚姻”“親密關系無能”“婚姻到深處,看見的全是自己”……你是專家呀,還問什么?想知道具體細節(jié)?

那件“意外”之后,艾冬依然什么都沒說。甘田知道,要是沒有合適的契機,問了,多半還是會被“自己的話”噎回去。

今天明明是個契機,可甘田用一句追問錯失了。

積攢了一天的不良情緒,經(jīng)過酒精的加溫,蒸騰成云,遇上挫敗感這股冷空氣,也就化作了淚雨紛紛。甘田小時候愛哭,這讓研究基礎物理的父親和研究語言學的母親感到既困惑又好笑——如此嚴謹理性的兩個人,怎么生了這么個寶貝?在醫(yī)院抱錯了吧?甘田長大后自然很少哭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艾冬面前是怎么回事——哭兩回了。

一晚上都哭了的兩個人,在對方的懷抱中完成了對自己的安慰。

艾冬裹著浴袍、包著粉色干發(fā)帽從浴室出來,坐在梳妝臺前,擰開一個深綠的瓶倒了些水拍在臉上,扭頭看到倚在臥室門邊的甘田,她伸手扯下干發(fā)帽,甩了甩短發(fā),雙手上下翻飛朝臉和脖子抹著各種東西,同時說:“快兩點了,睡吧,可憐巴巴地站著干什么?”

甘田走過去,故意用小孩要糖吃的口吻說:“一起睡?!?/p>

艾冬如祈禱般雙手合十,讓面霜在掌心的溫度下微微融化,從鏡子里看著賴在她肩頭的甘田說:“睡不好的——乖啦!”

這是他們之間說晚安的方式。

甘田知道,艾冬說過,身邊有人就無法入睡;但甘田還知道,如果他習慣成自然,完事兒之后自己洗洗睡了,她同樣會無法入睡——雖然艾冬沒有說。

甘田怏怏轉(zhuǎn)身去了另一間臥室——開著房門,能聽到艾冬在用吹風機吹頭發(fā)……空氣里有了薰衣草的香味——那是她滴進加濕器里去的精油味道……最后,從她開著的臥室門里透出來的那塊光影也消失了……

甘田被艾冬的哭喊驚醒了。

他忽地坐起來,還以為是自己做夢,直到清晰地聽到了艾冬在哭喊“媽媽”,他跳下床,跑進了主臥,打開臺燈,艾冬劇烈地扭動著身體,好像身上捆著繩索一般,哭喊著,枕上一片濕——洶涌的眼淚從夢境穿透到了真實世界。

甘田沒有立刻叫醒艾冬,而是抱住了她,像哄孩子似的輕聲應著,摩挲著她的后背,艾冬的身體扭動漸漸停止,她在他懷里醒過來了——她沒有動,眼淚還在流,但僵直的身體在甘田的懷抱里軟下來……

艾冬慢慢滑下去了,想掙脫甘田的胳膊,甘田卻沒放開,左手從身后拉過枕頭,換了那個被淚水洇濕的枕頭,艾冬躺下,立刻扭頭把臉埋在枕頭里。甘田起來,拉了一點窗簾,天已經(jīng)亮了,濁濁的白色里投進了看不見的光線,開始退讓給越來越澄澈的藍……

甘田唰地拉開窗簾,關了燈,室內(nèi)反而暗了下來,甘田回到床上,靠床頭坐著,看枕上的艾冬,她仿佛感覺到了那目光,從枕頭上轉(zhuǎn)過臉,仰視著他,“有一次,晚上跟媽媽睡,我迷迷糊糊的,睜眼看見媽媽就這樣坐著,正低頭看我,心里覺得好幸?!?/p>

甘田伸手摸摸艾冬的臉,有點兒燙,艾冬從被子里伸出手來,拉住了甘田的手,慢慢地跟他講了剛才的夢……

夢里的艾冬是個棄嬰,捆在棗紅碎花的襁褓里,被一個陌生女人抱在懷里,身后不遠處的樓上,是熊熊燃燒的大火,巨大的火舌舔到了樓上陽臺的玻璃,玻璃炸裂,有人正從樓上掉下來……不遠處就是艾冬家的院子,強盜正在翻墻,他們手里的刀寒光閃閃,父親母親都在熟睡之中……艾冬能看到一切,卻無能為力,她焦急,憤怒,悲哀……但只能哭,叫喊無法達意的咿呀……

借由這個夢,記憶深處的一些事情浮了上來。艾冬說,二十年前,有個棄嬰被放在曲劇團的大門口。

艾冬并沒有親眼看到那個棄嬰,只是遠遠看到了那個棗紅碎花小棉被裹成的襁褓,從一個看熱鬧的人手里,傳到另一個人手里。

艾冬記憶里,有兩件同時期發(fā)生的事,還有尚未撕掉的時間標簽。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的某一夜,她被巨大的爆裂聲驚醒,沖天的火光映紅了她的窗戶,艾冬伸頭出去看,曲劇團職工宿舍樓的西北角朝天燒著一大團火。次日上班的路上,看到三樓敞著一個黑洞,四樓五樓的墻體上留著火舌舔過的焦黑痕跡,救火車離開了,警車停在河堤上。失火的三樓房間里,還有一對男女燒焦的尸體……一九九七年元月一日那夜,有賊翻墻進入了艾冬家的院子,鉗斷了院子大門的鎖,偷走了鎖在車棚小屋里的一輛摩托車和兩輛自行車……

曲劇團宿舍樓的雙尸案,最后定性為婚外情引發(fā)的相約自殺,兩人吃了安眠藥,打開了煤氣罐,不知從何而來的一點兒火星兒,引發(fā)了殃及鄰人的大火;而艾冬家的盜竊案,警察再也沒給他們?nèi)魏谓忉尅?/p>

棄嬰的事,發(fā)生在這兩件事之間還是發(fā)生在家中進賊之后,艾冬記不大清楚了。反正那個寒意凜凜的冬日清晨,艾冬遠遠地看著“大白瓢”接過了那個棗紅碎花的襁褓,抱著,拍著,大腔大嗓地喊:“……多齊整的孩子,恁看看……”

“大白瓢”,是母親口中那個女人的綽號——母親也是聽來的。在比鄰而居的人們還互相知道名字的時代,幾乎每條街上都會有個特別的女人,至少艾冬居住過的那些地方是這樣,她們頂著艾冬不明就里卻又能準確領會其所指的綽號,譬如“小寡婦”“黑牡丹”“大白瓢”……

“大白瓢”就是——蘇卿的母親。

艾冬似乎有些礙口,說得有些艱難。其實,甘田早就知道。甘田第一次從蘇卿嘴里聽到她母親這個諧音相當不堪的綽號,驚訝之后,就是心疼和難過——很容易想象蘇卿會有怎樣的童年與成長。

甘田的沉默,似乎造成了艾冬猶疑——不知道該講下去,還是就此打住。甘田此刻也不知道應該讓她講下去,還是就此打住——他把艾冬的手拉起來,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他也不知道自己這么做,究竟想表達什么意思。

艾冬講下去了。

艾冬是獨生女,又很聽話,自小被父母嬌慣,唯一一次挨打,是高一暑假,跟著蘇卿去了一次歌廳。母親氣瘋了,拿著雞毛撣子打的,本來躲在房間里的父親聽著不對,出來拉開妻子,抱著女兒去了醫(yī)院。艾冬養(yǎng)傷的那段日子,都和母親一起睡——她睜開眼睛,看到母親靠著床頭在看她,這記憶,幸福伴著痛楚。

開學就是高二了,母親不準艾冬再和蘇卿混在一起,蘇卿來叫艾冬上學,艾冬母親直截了當?shù)刈屗灰賮碚野?。蘇卿只是不再去艾冬家,但在學校還是照常找艾冬,艾冬會猶豫,蘇卿堅持,艾冬就屈從了,跟著她一起上廁所、買零食、去操場上看男生踢球。晚自習后,常有些已經(jīng)不上學混社會的十七八歲的小痞子,在學校門口等蘇卿,艾冬跟蘇卿一起出校門,蘇卿過去跟他們說話,艾冬趕快騎車回家??捎幸惶煊袀€小痞子過來抓住艾冬的車把不讓走,讓她跟他們一塊兒玩,蘇卿就站在旁邊笑。

艾冬跟他們僵持了很久,最后抓起書包,丟了自行車,轉(zhuǎn)身就跑??此龥]有按時到家,父親騎車來找她,艾冬看見父親一下就哭了。父親找過去,蘇卿和那群小痞子就跑了,艾冬的自行車倒在地上。自此,父親每晚都來接她。

按照艾冬母親的預言,蘇卿就該一路墮落下去,悲慘不幸才合情合理。然而自己女兒本科只考上了省內(nèi)的大學,而蘇卿不僅考上了人人羨慕的北京舞蹈學院,竟然比自己的女兒更早讀碩士讀博士,甚至更早結(jié)婚,這還有天理嗎?

直到蘇卿在艾冬讀博士之后,為她介紹了一個讓艾冬母親滿意到喜出望外的女婿,憤憤不平的抱怨才在艾冬耳邊消失了。原本睡到半夜會焦慮得一下坐起的母親,平和了下來。艾冬懷孕后,母親終于有了揚眉吐氣的感覺——畢竟蘇卿沒有孩子。艾冬懷孕四個月,母親摩拳擦掌跑過來照顧女兒,到北京的第二天,就因車禍去世了。母親去世后三個月,艾冬摔倒流產(chǎn)。

艾冬摔倒是因為下樓拿牛奶。但她不是一定要去拿那盒牛奶,當她穿羽絨大衣時,還是她丈夫的那個人在家,問了她一聲干什么去?她說下樓拿牛奶。他沒再說話。如果她當時對他說,你去把牛奶拿上來,他也會去的。

但艾冬沒有說。她說,他都應,只是不會立刻行動,通常三到五遍之后,才會磨磨蹭蹭地起身去做。艾冬發(fā)過脾氣,氣哭過,兩個人冷戰(zhàn)長達數(shù)日??蛇@終究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難道因為這樣的小事離婚嗎?母親那天就是看到女兒說了三遍之后,女婿說好好好,就是坐著不動,自己才要出門去買菜。艾冬拉住母親,說他會去的,母親說誰去都一樣。不熟悉路的母親拐錯了幾個路口后,被車撞倒顱內(nèi)出血,去世了。

母親去世后,艾冬再也不說他了。那天她下樓時,在電梯里想到了自己會摔倒,會失去肚子里的孩子,甚至和孩子一起死去——母親說一定要結(jié)婚有孩子,因為這樣在父母離開后,你才有自己的親人啊……她哭了。如果不是淚眼模糊,也許她不會看不到防滑墊的邊緣離臺階的邊緣還有一段距離。她真的摔倒了,那棟樓在她眼前傾斜了一下,她被丟進了一個黑匣子,啪的一下蓋子合上,明亮的天空就消失了。

她生了一回孩子,但孩子的死亡早于出生。

沒人知道她如何度過了接下來的幾年,包括她自己——不動聲色地在那個黑匣子里待著,不驚慌不喊叫,瞪大眼睛,雖然什么都看不到。第二年,父親查出了腫瘤,艾冬把父親接到北京治療,她在醫(yī)院附近租了間房,那時候她就很少回家了。照顧父親的那兩年,艾冬雇了兩個護工,還是累得在醫(yī)院昏倒摔斷了門牙,但其實還好過,真正難過的是送走父親之后,必須回家。

她從那時候開始服藥,這是心理醫(yī)生所能給她的全部幫助。醫(yī)生和藥物至少讓她行動如常,只是經(jīng)常感到呼吸困難。那位遠房表姐家的女兒出現(xiàn)了,艾冬非常熱情地把她留在了家里。有個外人,艾冬在家時會覺得呼吸自如一點兒。她對那女孩非常好,還帶著她去了蘇卿的飯局。蘇卿曾提醒過她,那是個年輕女人,不是個孩子。艾冬沒有接茬兒。于是,兩三年之后,蘇卿預言的事情發(fā)生了。

艾冬知道這件事會發(fā)生,甚至祈禱過它的發(fā)生。

艾冬流產(chǎn)之后,他們的夫妻生活基本就沒有了。不是他的原因,撕裂的疼痛甚至出血,懲罰著艾冬的不誠實。他雖然沮喪,但還是平靜地接受了,從來不曾抱怨。他是學者,穩(wěn)重,踏實,正派,自律,專業(yè)過硬,仕途順利,除了上班、開會、參加嚴格選擇過的社交聚會,他都待在家里,在書房或者客廳里,捧著一個過時很久的蘋果平板打一個過時很久的游戲:植物大戰(zhàn)僵尸。

艾冬也是那時候離開的電影出版社,去了現(xiàn)在這家影視公司。她不需要坐班,看本子、大綱或者寫策劃案時,她就跑到亦莊這套房子里來工作。這是艾冬原本為父母買的房子,現(xiàn)在,成了她一個人的家。

艾冬與蘇卿果真是緣分深厚——冤孽糾纏的緣分。

甘田忽然想起蘇卿給他含糊其詞地講過一個人,這個人總能讓她覺得自己不好,其實那個人什么都不如她,甚至還很不幸,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讓她感覺自己不好——是不是很病態(tài)?

甘田當時很職業(yè)地回答說,那人一定擁有什么你沒有卻很想要的東西。

這一刻,甘田猜想,蘇卿說的那個人,應該是艾冬。

甘田俯身抱住了艾冬,艾冬欠身迎著他,他攬著她坐起來,艾冬靠在他胸口,感慨地說了句:“你說得對,果然什么都不會忘——”

甘田經(jīng)常在巡回講座中說這段話:“你經(jīng)歷的一切都不會被真正遺忘,都堆在你的生命里,堆成記憶,堆成行為模式,堆成潛意識,堆成集體無意識,堆成阿賴耶識……它們需要被你看見,因為它們實實在在對你的每一個當下,發(fā)生著作用。更為神奇的是,當你凝視它們的時候,它們的形狀、顏色是會改變的,它們改變,你的自我也會跟著改變,所以,你可以修改自己的命運,不只改變未來發(fā)生的事,甚至還能改變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

艾冬看他講座錄像時笑著搖頭感嘆,與其說甘田是個成功的心理咨詢師,不如說是個成功的文字工作者。這話比“江湖騙子”柔和、好聽一些,但意思還是一樣。甘田有一種被欺負了的憋屈——真的生氣了,反而不會去反駁、斗嘴,甘田當時半天沒有說話。

這段話當然是在為下面的廣告做鋪墊——心理咨詢就是幫助你看見自己,從而改變命運。這話的確和那些到處流散的“雞湯文”差不多,但甘田知道自己在說一種很深很深的東西——他隔著重重疊疊別人的生命經(jīng)驗,靠著有限的悟性,隱隱約約觸碰到了一點點,但他知道那東西真實存在,玄妙無比,力量強大,只是他無法言說,說出來,就成了這個樣子,像用漏勺舀水,真東西都流光了,只剩下濕漉漉的徒勞與誤解。

甘田心里升起了一陣焦灼,為自己此刻的無能為力。艾冬借著她的夢,看見了那個屬于“過去”的異質(zhì)世界,時間的速度不同,空間的重力不同——如果她發(fā)現(xiàn),在那里讓人生生死死的東西,如銅墻鐵壁般堅固不可摧毀的東西,已經(jīng)煙云般消散了,那么她的每個當下,也會隨之消散……

他感到自己懷里一下空了——他的胳膊疲憊、無力,像摟著一團隨時會散開的云,不敢松開,也不敢箍緊……

艾冬停頓了半天,又說:“你說的對,但卻又不是你說的那個樣子?!?/p>

她又是長久的沉默。甘田聽到這句話,渾身一凜,這時他才感覺到好像有一股流動的力量,從她身體里緩緩地滲透出來。甘田已經(jīng)麻木僵直的胳膊,最初只是覺得那蓬“云”開始有了重量,下意識胳膊會用力,去承接那份重量——她也許正在經(jīng)歷自己曾經(jīng)千百次描述卻從未真正遇到的那種時刻——所謂的看見與改變……他任由那股力量施加到自己身上,漸漸地,他感到了她柔軟而有彈性的血肉之軀,又回到了自己懷里……

窗外的藍天澄澈明亮,冬日的銀杏樹在大風里揮舞著幾近赤裸的枝條,最后幾片枯葉也被甩在了風里,翩躚飛舞著,遠遠地離開了,一束陽光斜斜地落在床頭,甘田低頭看著艾冬,她閉著眼睛,額頭茸茸的碎發(fā)在陽光里是金色的,沒有脂粉的臉是潔凈的米黃色——薄粥淡飯般平和,溫暖,可親……

甘田和艾冬的溫馨周末,還是被蘇卿和老趙打擾了。

雖然醒得早,卻起得遲,倆人的早午飯就合二為一了。艾冬訂的“新農(nóng)家”的菜,每周六送到,艾冬在廚房收拾,甘田從冰箱里找了片面包塞進嘴里,一邊嚼一邊順手點開了朋友圈,刷了一下,看見蘇卿連發(fā)的兩條,呆了。

蘇卿顯然被那個嬰兒喚起了所有關于母親與孩子的詩意想象,她或懷抱嬰兒,或俯身搖籃,各種姿勢的柔光美照,九宮格排列,接連兩發(fā),配圖文字分別是泰戈爾的《仿佛》:“我不記得我的母親/但是在初秋的早晨/合歡花香在空氣中浮動/廟殿里晨禱的馨香/仿佛向我吹來母親的氣息……”林徽因的《人間四月天》:“你是天真,莊嚴,你是夜夜的月圓……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蘇卿十幾分鐘前發(fā)的,那顆空的小小心形后面密密麻麻兩三排名號中,還有老趙的微信名“愛卿”,甘田把手機遞到艾冬眼前,說:“我真要給這兩口子跪了——什么情況?老趙搞定了?”

艾冬掃了一眼他的手機,繼續(xù)收拾箱子里的菜了,“配菜的這小姑娘越來越有心了,今天送來的有馬蹄、冬筍,還有這個——”艾冬舉著一只巨大的荔浦芋頭,“給你做芋頭蒸排骨吧。”

甘田應了一聲“好”,收回手機,低頭點開一張照片,蘇卿身穿米色玫瑰壓花綴滿白色蕾絲的家居服,懷抱粉藍色嬰兒被裹著的孩子,對著鏡頭盈盈微笑,蘇卿的笑臉母性充盈滿眼疼愛,仿佛鏡頭就是嬰兒的臉,而她懷里抱的嬰兒,只能看到額前一簇泛黃的胎發(fā)。

艾冬關上冰箱門,湊過來看照片,那泛黃的嬰兒胎發(fā)讓她嘆了一聲,說這頭發(fā)讓她想起了高一那年春天,蘇卿養(yǎng)小雞雛的事。

艾冬和蘇卿一起放學騎車回家,拐上護城河河堤的時候,看到一個平板車上放著席篾子圍成的籠子,里面嘰嘰啾啾的都是黃絨球一樣剛孵出來的小雞雛。蘇卿被吸引了,停下來,伸手捧起一只,扭頭笑著對艾冬說,好可愛……艾冬推著車,隔著幾步的距離,說走吧。

一塊錢可以買六只。蘇卿動心了,艾冬說,不要買,你會養(yǎng)死的……蘇卿說不會不會……看著她小心翼翼地捧著三只鵝黃色的小絨球放進自行車的前筐,不敢騎車,歪歪斜斜地推著,下了河堤的陡坡,拐進曲劇團的院子里去了,艾冬心里有些難過——為那三只注定了悲劇命運的小雞。

后來著火的宿舍樓,那時還沒有蓋,蘇卿家住的是平房,她找了個裝蘋果的紙箱子裝小雞,幾天之后,那只紙箱裝了小雞的尸體,丟進了河堤下的垃圾堆。艾冬遠遠地站在河堤上,看著蘇卿站在一大堆垃圾旁邊掉眼淚……

艾冬的描述極具畫面感,甘田忽然覺得那個場景對于蘇卿具有某種象征意味——關于孩子的整件事,污濁不堪的人性,經(jīng)過廉價戲劇情節(jié)的炮制之后,彌散出的那股腐爛腥臭的味道,就像很久沒有清理堆積如山的垃圾場,而蘇卿身處其中渾然不覺,滿心印度廟宇里的馨香,在她自己花開月圓的人間四月天里大抒情……

說舊事的工夫,艾冬已經(jīng)把排骨洗凈芋頭削皮滾刀切塊兒,她開始收拾青菜,揮手把甘田從廚房里趕了出來。甘田有意把手機丟到了客廳沙發(fā)上,在屋里踱來踱去,然后才意識到此刻的感覺就叫百無聊賴吧,他忍住沒去拿手機,踱進了艾冬的書房,看到鋪著氈條的案子上有幾張艾冬的字,上面寫著,“隨物婉轉(zhuǎn),與心徘徊”,甘田怔怔地沖那八個字發(fā)了會兒呆,放下了。

封閉的陽臺上,快長到屋頂?shù)拇笾犋P尾竹下面,放著一張高幾,上面放著艾冬的筆記本電腦,旁邊煙灰缸里的煙頭快滿了,甘田給自己找了個活兒,清理了煙灰缸又放回去。擺弄了一會兒案上的幾件文房,不知道新舊,只覺得有趣,好幾方鎮(zhèn)紙,其中有壽山玉芙蓉雕的一只睡貓,嬌憨可愛,仔細端詳,那貓細眉細眼與艾冬有幾分神似,自己看笑了,就握在手里去給艾冬看。

艾冬正在把蘿卜切絲香菜碎切,甘田就靠著門站著,她加調(diào)料拌好,似乎猶豫了一下,又丟進去幾粒松仁,抬眼看見甘田,笑了,“你怎么跟條小狗似的?”

甘田攤開手,“你怎么跟只貓咪似的?”

艾冬把手里拌好的蘿卜絲裝盤,說:“貓統(tǒng)治世界,狗只配流口水!”

甘田有些著迷地看著艾冬,忘了自己想說什么,艾冬把盤子遞給他,“端走?!?/p>

午飯后,兩人窩在沙發(fā)里,曬著冬日暖陽,重溫那部動物出演的《貓狗大戰(zhàn)》,一邊像貓遞爪兒一樣,隨著劇情進行物理性“人身攻擊”,甘田覺得很快他們就該互舔互嗅互相理毛兒了……這時煞風景的手機唱起了歌,甘田只能丟開艾冬的手,去接電話。

“對不起,兄弟——實在沒辦法,發(fā)了N條微信你都不理我……”老趙在電話那頭兒呼哧帶喘地說。

甘田忍不住問:“你干嗎呢?”

老趙正撅著屁股“裝貨”呢,小區(qū)保安弄了個手推車過來幫他,老趙說蘇卿昨天也不知道下了多少單,孩子沖奶粉的水都要專門買——老趙喘勻了氣,說甘田得救他——攔住孫媛媛,不然晚上她就帶著曹小倩殺到家里來了。詳情參見微信。老趙最后又說:“我才知道,孫媛媛非常佩服艾冬,你問問艾冬,怎么說才管用——要不,讓艾冬勸勸她……”

甘田沖口而出:“想都別想!搬你的水去吧!”

老趙上午溜出去見了曹小倩,明白了事情的關鍵竟然在孫媛媛那兒,雖然他實在不理解世界上怎么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管閑事的扯淡人,但危機迫在眉睫,他就打電話給孫媛媛,正好她在研究生院加班,老趙就過去了,當面談,想弄清楚她的真實目的,沒想到孫媛媛跟他講的全是大道理,唯一的合理推斷就是,孫媛媛的目的就是要這個孩子。

要是蘇卿不知道,老趙也許不會這么堅決——現(xiàn)在不爭也得爭!可老趙拿什么爭?孩子要是他的,倒是有他說話的份兒,可他敢說嗎?孩子要不是他的,他連說話的份兒都沒有——甘田匆匆瀏覽了老趙前言不搭后語的十幾條短信,大意如此。老趙雖然說的是請甘田幫忙,其實真想動用的是艾冬對孫媛媛的特殊影響力——這是他今天才知道的。甘田和孫媛媛連面都沒見過,怎么勸?清楚這事兒會讓艾冬難受,有些說不出口,含含混混假裝捎帶著提一句——甘田接連收到老趙好幾個拱手磕頭表達央求的表情,他又氣又無奈地笑了。

艾冬剛才起身進了書房,甘田放下電話,走進去,看到艾冬站在窗前抽煙,明亮的陽光里,煙霧不是那么明顯,她把手機拿給甘田看,同樣央求的表情,老趙也發(fā)給了艾冬,但沒說一個字。

甘田看著艾冬,艾冬說:“孫媛媛就是愿意那么說——我只是她道理的例證,善良,寬容,大智慧……磚頭似的詞兒,堆起來能把菩薩的蓮臺壓塌?!?/p>

甘田此刻才想起來,昨天艾冬幾次說是孫媛媛的原話——孫媛媛的話里充滿諸如此類的“大詞”和“大道理”,甘田本能地質(zhì)疑會有人用這些詞語和道理建構(gòu)真實的人生——他開始認同老趙的小人之心了:孫媛媛會不會是自己想要這個孩子?她的兒子不是“雨人”嗎?

艾冬搖頭,把煙頭摁滅,“蘇卿亂說的,那孩子很好,只是有些內(nèi)向,我見過一次——”艾冬頓了一下,“不知道曹小倩真心想把孩子給誰?”

甘田見她沒有耽溺于情緒,著實松了口氣,笑問:“孫媛媛和蘇卿,你一點兒傾向性都沒有嗎?會不會,跟孫媛媛更好一點兒?”

艾冬搖搖頭,“我不是上帝,我不知道——誰能選擇父母呢?聽天由命吧。”

甘田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他們都不怎么管他——父親是因為忙,顧不上,母親呢,除了顧不上只怕還有點兒看不上——甘田的所有決定他們都不欣賞,但也不反對,由著他,不勉強。親子關系是他這一行當?shù)幕A問題,明天年會上的講座,第一個核心章節(jié)就是講這個。他頗為感慨地對艾冬說,怪不得那句話深入人心,懂再多的道理,還是過不好人生。

艾冬不以為然地笑笑,“這是自作聰明討巧的話。過不好,不是道理是假的,就是懂是假的。”

兩個人說著閑話,也都明白,老趙的哀求,不能置之不理。甘田晚上就要趕到會議中心報到,接下來幾天都有講座和活動。艾冬想了想,給孫媛媛打了電話,請她周日帶曹小倩去聽甘田的講座——甘田是蘇卿的朋友,又是專業(yè)咨詢師,大家商量一個傷害最小、讓所有人都好接受的方案。艾冬掛了電話,看著甘田。甘田把她攬在懷里,說:“我知道。”

艾冬憂傷地靠在他胸口,沒有說話。

會議中心多功能廳里,千人會場,座無虛席。甘田整了整領結(jié),深深吁口氣,聽到主持人念完介紹,在掌聲中上場,鞠躬。身后是大屏幕,頭頂有燈,光打在他臉上,望下去觀眾席就成了黑壓壓的一片。

孫媛媛和曹小倩也應該在人群中,剛才去接她們的同事告訴甘田接到了,安排了座位。這里的座位每一個值3980元人民幣,今年是國際實用心理學大會的第四年了,他們習慣稱為“年會”的這個大會,既不為學術(shù)交流,也不為掙錢,而是組團推廣。前三年因為場地的關系,限定六百人,今天突破到一千,還是早早報滿了。這些人從全國各地跑來,三天參加六個不同咨詢機構(gòu)多名咨詢師的十二場講座和體驗活動。甘田被安排在第一場,不是因為甘泉咨詢中心是今年的東道主——從第二年起甘田就做開場了,而是因為甘田是偶像派咨詢師。

甘田在臺上會有輕微的興奮,但這種興奮的外在表現(xiàn)讓他顯得比平時更沉著,更有掌控感——他很享受這種感覺。當初給那部網(wǎng)劇提供資料時,甘田給艾冬看他講座現(xiàn)場的錄像,艾冬笑他,英俊卻顯得單純善良,眼神憂郁得讓人心疼,仿佛在說,我了解你心底的痛苦,跟隨我,你會獲得平靜喜樂……宛然布道臺上的丁斯梅戴爾牧師,讓女信眾陷入多巴胺迅速分泌帶來的迷醉里。甘田只說了一句“大家好”,掌聲又響了起來,還有人在大聲叫他的名字——甘田笑了,說:“冷靜一下,不要召喚我身體里那條自戀的龍……”

兩個小時的講座結(jié)束,甘田再三謝幕,有人幫他收拾了鮮花和禮物,他匆匆跑進洗手間洗臉——見孫媛媛和曹小倩之前,他得把臉上的粉底洗掉。

孫媛媛與甘田的預想基本吻合,容貌平常,衣飾得體,細看之后,甘田發(fā)現(xiàn),孫媛媛渾身上下充滿“向上的斜線”——額前向上吹起的斜劉海,微挑的眉梢眼角,始終含笑向上的嘴角,淺灰色薄呢套裙劍領斜插的駁頭,胸針上那根“穿心而過”鑲滿水鉆的愛神之箭,斜裁的腰線和裙擺……仿佛她有一股收斂于體內(nèi)的蓬勃的“氣”,統(tǒng)領著這些“線條”昂揚向上,而這些“向上的斜線”又似乎在無聲地召喚人相信、跟隨……于是,她的那份平易的底子是緊張有力的。

跟在她身后的曹小倩的神情略顯呆滯,耷拉著眼皮,微張著嘴,有點兒抽離地四顧打量,仿佛她是陪孫媛媛來的不相干的人。這是個皮膚白皙的女孩子,眼睛大得比例失調(diào),矮矮的個子,哪怕身上有著遮掩不住的奶腥氣,依然給人未成年的感覺。

會議中心休息室里沙發(fā)規(guī)整、厚大,坐下去腦子里就會浮出“親切友好會談”的字眼兒,孫媛媛開口也是談判的口吻。甘田聽了兩句,打斷了她:“孫老師,我沒有立場,也不是任何人的談判代表,如果我還可能會對小倩有一點兒幫助的話,就是幫她弄清楚自己的想法,然后做一個最不壞的選擇?,F(xiàn)在這種情況下,沒有好的選擇,怎么選,都是傷害……對嗎?”

孫媛媛頗為無奈地笑了一下,“您真是專業(yè)人士——措辭嚴謹。”

甘田笑了笑,說:“這件事,只能讓小倩做選擇——誰也不該把意志強加給她。我能給小倩唯一的建議是,不知道該怎么選的時候,按照自己的心去選,哪怕以后覺得錯了,只要當時不曾委屈自己的心,傷害就不是最深的……”

曹小倩盯著甘田,咬著嘴唇,把他說的每個字都吞下去似的。在她的注視下,甘田有些說不下去了——真實的人生困境里,怎么可能不委屈自己的心?

曹小倩張了張嘴,沒說出任何話,眼皮抖了抖,淚水滾了下來。茶幾上放著紙巾盒,曹小倩抽了幾張擦去淚水。她抽紙巾的動作堅定有力,甘田忽然意識到,自己對曹小倩很可能產(chǎn)生了重大誤讀:剛才注意力全在孫媛媛身上,而且先入為主地有了“弱小者”的成見。

孫媛媛一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看著曹小倩,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臉,看著甘田,“甘田老師,您別生氣,我也不是有意冒犯,您的說法我不能同意。我的工作要跟這些年輕學生打交道,這種不負責任的‘毒雞湯,造成的麻煩和悲劇已經(jīng)夠多了?!?/p>

孫媛媛拓展了甘田對人性的認知,原來真的有人可以用預制板一般的大詞和道理填充血肉之軀,聽著她義正詞嚴地分析對與錯,公允精準地衡量罪與罰——要命的是,她的道理都對。她并不狹隘,保守,那些普世價值是所有人的共識。她也并不麻木無情,言語是無味,但那些粗糙簡陋的話語縫隙間,恣肆滴答著她由衷的痛心與難過——說到后來,她聲音微微顫抖,有了絲哭腔:“老趙昨天說我多管閑事——這是閑事嗎?這是不平事??!他欺凌弱小,不拿人當人!他想過小倩的一生,孩子的一生嗎?蘇卿會成為合格的母親嗎?他們夫妻倆——我不說他們多丑惡,至少三觀不正,適合收養(yǎng)孩子嗎?好,我不評判別人的人生,三觀如何,收養(yǎng)孩子都是他們的權(quán)利,我尊重——天下需要愛心的孤兒多了,偏要在一個已造成的悲劇上再加上一個可預見的悲劇。我也不評判蘇卿,這件事里,她也是受害者,她要是像我?guī)熃惆敲瓷屏?、無私、我何苦出來多事?她有多刻薄狹隘自私虛榮,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就是不愿意說而已……”

孫媛媛也哭了,曹小倩慌亂地扯了紙巾遞過去,低聲央告地叫著,“孫老師孫老師……”喊著喊著,曹小倩又落淚了,“都是我不好,孫老師,您別難過……”

“不怪你,小倩,”孫媛媛擦了淚,握住曹小倩的手,“是我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又受這么大的傷害——我沒想到人會壞成這樣……”

甘田徹底投降——眼前執(zhí)手淚眼的兩人宛然被惡霸欺凌了來要求公平正義的孤弱母女,甘田敢再說一句不贊同的話,那就是為虎作倀的幫兇。

甘田幾乎是賠笑說:“孫老師,小倩,都平復一下情緒,平復一下,咱們不談這事兒了,不管對小倩還是孩子,這都是大事,倉促做決定不好。冷靜下來好好想想,總會有辦法的。沒必要激化矛盾,孫老師你也不必過分擔心,老趙他們,只是代為照看孩子,不是他想如何就如何,有國有法還有警察呢,你放心?!?/p>

孫媛媛擦干了淚,笑了笑,“我也不想激化矛盾,畢竟都是熟人。這件事,小倩也有錯,但我們要看大是大非,不該要求一個完美的受害人吧?我只能全心全意站在小倩和孩子的立場上,墻和雞蛋之間,我只能選雞蛋,對吧?”

甘田見她笑了,暗自松了口氣,也就不去分辯什么墻和雞蛋了,打著哈哈又說了幾句閑話,送她們走了。曹小倩沒有再說什么,只在離開時很有禮貌地說了聲“甘田老師再見”。甘田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總覺得她波瀾不驚的大眼睛里閃過了一絲嘲諷的光。

甘田一個人在休息室里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今天的表現(xiàn)弱爆了——在孫媛媛強大的操控面前連招架之力都沒有,簡直是職業(yè)生涯的恥辱。甘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原地轉(zhuǎn)了兩圈,連聲感慨。

老趙家的天,這回一定要塌了。

甘田沒臉打電話,發(fā)了條微信:哥,兄弟學藝不精,完敗!

想了想,又追了一條:艾冬也沒戲——想別的招兒吧!

老趙回了兩個字:收到。

甘田再次見到老趙,已經(jīng)是半個月之后了——蘇卿的飯局。

甘田站在大堂等艾冬,忽然看見老趙、蘇卿,還有育兒嫂和孩子一起進來了。老趙拎著折疊的嬰兒車,進大堂打開,育兒嫂把孩子哄好,放在嬰兒車里,接過蘇卿脫下的大衣,蘇卿推著嬰兒車,身著乳白色針織緊身連衣裙,踩著高跟鞋,篤篤篤地走向訂好的包房。

甘田半天才合上嘴,走到老趙跟前,老趙搖搖頭,笑著說:“秀一會兒,我就帶孩子回家?!?/p>

甘田問:“搞定了?”

老趙苦笑,“孫媛媛?搞不定!”他突然眉毛一揚,開心起來,“不過我沒事兒啦!”他裝出的苦相遮掩不了得意的底色,“你小子讓我想別的招兒——我一個老實人,能有什么招兒?實話實說唄!就全說了——除了我和那誰那啥……這個沒說,打死也不能說。我說過你卿姐聰明,如今我真是服得五體投地!那是真聰明!你能想象嗎?孫媛媛真帶著曹小倩去我們家了。幸好她還知道顧忌小倩,沒提那事兒,可坐在我們家客廳里巴巴給所有人上人生課啊。知道你卿姐如何表現(xiàn)嗎?冷靜,大氣,孫媛媛說什么就聽著。抱走孩子?可以!抱哪兒去呢?這天寒地凍的,折騰孩子不合適吧?再說,我們在派出所是簽過字的,咱們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

跟孫媛媛斗法的事兒,就這樣歸了蘇卿。老趙聘請的律師,已經(jīng)在準備計生部門、民政局等相關機構(gòu)需要的各種證明文件,蘇卿說照常進行——什么都不用管,有她呢。

甘田笑著搖頭,看見艾冬在門外下車,推門出去了。

艾冬還是因為工作上的事來的,甘田自然也就接受了蘇卿的邀請。跟著艾冬下來的,還有個年輕的男孩子,他一鞠躬,說甘田老師好,甘田才認出是那個編劇小黑。小黑有禮貌地讓了一步,讓艾冬和甘田先進門,艾冬頂頭看見老趙,有些驚訝地笑了,“趙哥,在這兒兼職當迎賓,是嗎?”

老趙點頭,“是啊,上有老下有小還有一敗家媳婦,難哪!”

這時育兒嫂推著孩子出來了,艾冬不解,甘田低聲說:“蘇卿開場秀,結(jié)束了?!?/p>

艾冬跟老趙招呼一聲,帶著小黑進去了。甘田被老趙叫住,低聲說:“對了,我說棄嬰的主意是你出的——我沒這腦子!你卿姐肯定不會問,她又不傻——我怕萬一說起來……唉,也沒這萬一,誰也不傻!走吧!”

甘田還沒進包房的門,就聽見滿屋子的笑聲,一看見他,眾人笑得更厲害了。甘田知道不會有什么好話,也就不問。掃了一眼屋內(nèi),這個局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各種“牛鬼蛇神”,不管是間歇性單身還是“一言難盡”的,反正都沒伴兒,人員更新頻率很高,像甘田這樣十幾年深扎的,除了那位“性別流動”的藝術(shù)家黑泉,還有他一位同校師兄言繼東——艾冬今天帶小黑過來,就是為了見言繼東。

今天來的,還有位好幾年沒出現(xiàn)過的筆名為“滿意”的女作家,甘田先跟滿意打了招呼。滿意招手笑說:“我還當他們這幫壞人哄我呢!還真給我留了個有顏又有才的。”

只剩下滿意和黑泉中間一個空位,甘田只能過去坐了,扭臉看黑泉今天穿了裙子,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姐!”

黑泉說:“對了。”

言繼東笑對蘇卿說:“你聽這聲姐叫的,天生的‘小奶狗?!?/p>

滿意求科普,甘田笑著看了眼艾冬,“‘小奶狗是那種黏人、年紀小的忠犬男友?!彼つ樋春谌?,“姐,你收養(yǎng)我這條流浪單身狗吧?”

言繼東指著蘇卿說:“你不是蘇卿的忠犬‘八公嗎?這么多年——”

黑泉笑著嚷:“言繼東,你才是八公,文藝范兒秋田犬——甘田是哈士奇?!?/p>

眾人的笑聲中,滿意幽幽地說了句:“身體里藏著只泰迪的哈士奇……”

甘田迅速扭頭看了她一眼,滿意跟他眼神對視的時候,似乎看到了他瞬間的驚訝慌亂,有些不快地嘲諷地笑了。這時蘇卿跟艾冬說話,“親愛的,你剛才沒看見,我們家公主社交首秀……”

滿意接口說:“主要是沒看見你們家公主的Silver Cross,推出去要帶保鏢,人家不搶孩子搶嬰兒車,更值錢。”

滿意的嘲諷,在蘇卿聽來是羨慕和忌妒,大度地笑笑。甘田知道,滿意一定是以為自己介意蘇卿——無緣無故她不會這樣。甘田在腦子里緊張地搜索滿意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飯局的那幾年,是不是某個晚上自己和她怎么樣了,實在想不起來了……他又認真看了一眼滿意,他研究的目光想必被她誤讀成了關切,不覺展顏一笑,甘田的頭轟的一下大了。

甘田苦惱起來——他倒不是怕滿意,是怕言差語錯,讓艾冬不舒服。蘇卿還在慢悠悠地點菜時,提心吊膽的甘田就想趕快結(jié)束這個兇險的飯局了。

這個飯局最終還是成了大型車禍現(xiàn)場。

先是言繼東生撞甘田,甘田認(尸從),躲了,只算是小剮蹭。

涼菜上齊,大家為喝酒又爭執(zhí)一番,甘田心里有事,堅決要保持清醒,裝模作樣咳嗽兩聲,說吃了頭孢,不能喝酒。言繼東不干,說好不容易逮住你小子一次,我這口氣憋了快一年了,正好,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納命來吧!

甘田一頭霧水,他和言繼東是在蘇卿的飯局上認識的,也只在蘇卿的飯局上才會見面,他自忖并沒有得罪這位學長,就一臉無辜地看著言繼東。

原來讓言繼東生氣的是甘田書中使用的一個案例。言繼東看著甘田,“自殺就是抑郁癥?這種低劣、淺薄的技術(shù)觀念,貶損、侮辱了林江的死!還用我告訴你嗎?心理咨詢是什么?那就是一種扭曲和逃避!是對道德、價值和信仰危機的扭曲和逃避!一切都可以簡化為技術(shù)性的心理問題,從而不用再面對深刻的人性問題!對于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對于有信仰的高貴靈魂,你不懂,不相信,不理解,可以!你閉嘴好不好?你根本不知道林江所說的‘愛的懷抱是什么意思,你還在那兒長篇大論地說什么缺少親密關系支撐——你好意思你?”

甘田默默地聽著,并不回嘴。

蘇卿趁言繼東喘口氣的工夫,淡淡說了句:“差不多得了。”

言繼東立刻偃旗息鼓了,臨了補了一句:“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看見了你也不信——真的會有一顆雞蛋,為了信仰和自由意志,殞身撞墻!”

房間里一片安靜,只有服務生給每個人上湯盅時發(fā)出的杯盤叮當聲。

滿意在甘田旁邊輕輕地嘆了聲:“我在墨爾本鄉(xiāng)下待了幾年,真是與世隔絕。你什么時候開始寫書了?寫的什么書?”

甘田沒有回答。蘇卿掀開湯盅的蓋子,似笑不笑地看著甘田,替他回答了滿意:“他寫了本——《自戀時代》。真有意思,最近老聽見人說雞蛋和墻,還都認為自己是雞蛋——甘田,你再寫本‘大家都是雞蛋的時代吧!”

甘田知道蘇卿在敲打他“棄嬰”事件和孫媛媛帶來的麻煩,起身,端起酒杯,“卿姐,師兄,我錯了!”他干了一杯。

黑泉嚷嚷起來:“老言,冒著生命危險的道歉,夠真誠了!”

言繼東也站起來,隔著桌子跟甘田碰了一杯酒,這事兒算翻篇兒。

滿意的身子湊過來,“你給你卿姐認的這個錯,莫名其妙哦。”

黑泉也把身子湊過來,“親愛的,跟你有關系嗎?你酸溜溜的干什么?你看艾冬說什么了?”

甘田被一真一假兩個“女人”夾著,看對面的艾冬。被黑泉拉進話題里的艾冬與甘田對視,笑著說:“我這陣子對雞蛋和墻都過敏。”

蘇卿眉頭聳動了一下,盯了艾冬一眼。甘田后背一麻,幸好艾冬這時正向言繼東介紹小黑。

《心理分析師》第一季豆瓣評分7.1,國產(chǎn)網(wǎng)劇算是難得了。第二季準備上線,已經(jīng)在做宣傳,小黑和小白這回不只是編劇,還在里面出演戲份頗重的咨詢工作室的兩個實習生。言繼東那個名為“片面”的談話節(jié)目在文青中間有些人氣,艾冬笑問:“言老師,有沒有興趣跟我們的‘黑白雙煞聊一次?”

“你知道我——”言繼東咽下剛放進嘴里的芥末鴨掌,被辣到了,拼命吸氣,喝了口白酒,拿紙巾擦著眼淚,“我很懷疑,能跟他們碰出什么東西——”

“不碰怎么知道?”艾冬笑道。

蘇卿對言繼東說:“沒碰都哭了——我看還是別碰了?!?/p>

言繼東放下紙巾,捋了捋頭發(fā),“我看了你發(fā)給我的那兩集,我平常不看這種劇,我說了你們別不高興啊——就是段子,搞笑嘛,這么浮躁的時代,娛樂至死,到處都是這種東西,沒價值?!?/p>

小黑一臉正經(jīng)地問:“那您笑了嗎?”

言繼東喝了口茶,“笑了呀!開車超速被抓,企圖催眠警察那段……”

小黑說:“這就是價值呀。應該是《被背叛的遺囑》里吧,昆德拉說的,幽默是一道神圣的光,它在它的道德含糊之中揭示了世界,它在它無法評判他人的無能中揭示了人……”

言繼東提起了精神,“哦?你覺得你們的劇引起的笑,可以和拉伯雷的巴努日引起的笑相提并論?”

小黑嘿嘿一笑,“這要是在您節(jié)目里,我回答是,別人肯定說小黑你以為你是誰!名字都跟狗一樣,太不要臉了!彈幕肯定這么發(fā)——”他突然收了笑,正色說,“我覺得是一樣的。言老師,您知道莊子說的‘卮言嗎?您肯定知道!”

言繼東說:“我還真不知道——什么言?”

小黑拿起面前的酒杯,“卮,就是酒杯。就是有些東西,就像倒進杯子里的水,倒進倒出,杯子是空的。莊子說,卮言日出,和以天倪。段子也許是這個時代的卮言,老天說不定也能往我們的杯子里放上一兩句話。”他放下酒杯,萌萌地扭臉看著艾冬,“艾冬老師,我想喝酸奶?!?/p>

艾冬寵溺地笑了,招呼服務員去拿酸奶,言繼東又笑又嘆地捋了捋頭發(fā),問艾冬:“你哪兒找來的?”

艾冬笑著用目光示意小黑回答,小黑說:“我就是在微博上寫段子,好多人轉(zhuǎn)——后來艾冬老師找到我,吐槽別人還能掙到錢,這也太爽了吧?”

艾冬補了一句:“他和小白都是清華的,大四,馬上畢業(yè)?!?/p>

言繼東往后靠在了椅子上,一副泰山北斗的架勢,看著甘田說:“前兩天我碰上一個咱們學校的孩子,給我講了半天佛家的‘中道,今兒又碰見一個清華的給我講莊子,現(xiàn)在這些孩子都怎么了?大名校生哎,你們是要給民眾、給社會帶去真理的人。我們那代人這個年紀,感興趣的是個人和體制之間的緊張,精神自由,反抗異化,到了你們這代,就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甘田笑說:“你就比我大兩歲,什么你們這代我們這代?”

小黑往酸奶盒里插著吸管,驚訝地抬頭,看看甘田看看言繼東,“言老師,歲月到底對你做了什么?”

大家都笑了,黑泉招呼大家喝酒,扭臉對甘田說:“明年初他們家老趙在我那兒有個活動,你來湊個熱鬧唄?;仡^我把主題發(fā)你——你得好好謝謝艾冬,以前都是有病的找你,現(xiàn)在沒病的也粉你!”

甘田笑著看了一眼艾冬——他發(fā)現(xiàn)剛才言繼東和小黑說話的時候,蘇卿有些郁郁寡歡——朝蘇卿舉了舉酒杯,“我該好好謝謝卿姐,不是她,我也沒機會認識艾冬和小黑他們?!?/p>

黑泉突然想起了什么,“對了,蘇卿,你認識的那個孫媛媛,她老公是叫崔亮吧?還是個紅學家?”

蘇卿不屑地一笑,“本來是搞文藝理論的,后來也不知道怎么寫了幾篇《紅樓夢》的文章——怎么了?”

黑泉說:“你能跟他說個情嗎?他快把我們一孩子給難為死了。對了,甘田你也認識,就是杰森,夏生的干哥哥——這孩子只怕也要跟夏生一樣去找你了?!?/p>

黑泉啰里啰唆說崔亮是杰森承接的某個文化項目的審核專家,總是否定杰森的方案,弄得小孩兒都快抑郁了。

蘇卿冷笑了一下,“真是一對惡魔夫妻!我在他們那兒可沒什么面子?!?/p>

黑泉也沒再往下說話,繼續(xù)招呼大家喝酒。滿意已經(jīng)多了,渾身上下都是戲,湊到甘田耳邊長時間低聲說著墨爾本家里的布置北京的空氣誰誰誰現(xiàn)在在哪兒……甘田都快躲到黑泉懷里去了,黑泉一手攬過甘田,一手推了一把滿意,“你也矜持點兒,咱們畢竟是女人,啊?”

蘇卿冷了半天臉,終于撲哧笑了。小黑叼著酸奶的吸管,大聲說:“是女生,不是女人,姐姐們都是女生!”

蘇卿笑軟了。言繼東問他:“女生和女人有什么區(qū)別?”

小黑說:“聽起來感受不一樣。言老師,我說了您不要不高興啊,您就是從來不顧及別人的感受——我看過您的書,看不進去。甘田老師的書里有一句話,寫作就是穿著語言的衣服當眾表演自戀。但那個表演的動作得經(jīng)過設計,是有藝術(shù)美感的,您就是很陶醉地在那兒撫摩自己的身體,就算穿著衣服,也讓人受不了,對吧?至少,很沒有禮貌!”

甘田笑噴了,小黑一臉天真無邪,說出這么狠的話來,最后還略帶茫然地看看大笑的眾人,傻傻地跟著嘿嘿笑了。

言繼東放下酒杯,“寫作不就是表達自我嗎?你除了自己還能表達什么?”

蘇卿看著他,“你急了。你犯得著跟一個小孩兒急嗎?”

言繼東尷尬地一笑,“我沒急,我就是不理解——”他看看蘇卿,指著小黑說,“改天,咱們單獨聊!”

艾冬的激將法生效了。甘田看著艾冬,兩人相視一笑。

甘田略微放松了些。

滿意一直別他的車,甘田在黑泉的掩護下躲開了;蘇卿和黑泉輕輕一碰,連漆都沒蹭掉;言繼東輪胎漏氣被小黑追尾,兩人挪車自行解決——甘田以為幾場小事故就能完此劫,沒想到,真正的撞車在后面呢。

艾冬只是出于社交禮貌,問滿意最近在寫什么。滿意回答得也很含混。沒想到?jīng)]能過癮的言繼東借著酒勁兒開始批評中國的文學創(chuàng)作,從百年前的魯迅胡適開始,一直捋到眼前人。

服務生上主食的空兒,蘇卿對艾冬說:“好好的你招他干什么?”

艾冬說:“大家跟著學習一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也不錯。你都母儀天下了,這點兒耐心還沒有?”

甘田耳邊砰的一聲巨響,艾冬與蘇卿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蘇卿的臉沉了下來,艾冬也轉(zhuǎn)開臉,不看她。甘田知道壞了,蘇卿的埋怨沒道理,艾冬的尖刻,同樣沒道理——可倆人生氣,卻各有各的道理……

言繼東的批評還在繼續(xù),“……額的村俺們屯我爺爺我奶奶我姥姥我的父親母親,再往后,一地雞毛,再往后,”他朝滿意一指,“你們七○后這茬兒,一地雞巴毛……”

黑泉撲哧一笑,他的笑聲很孤單,他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滿意抓起面前的水杯潑向了言繼東,破口大罵。甘田跳起來把滿意摁下來,滿意摟著甘田,哭得無比委屈。蘇卿被殃及,乳白色羊絨和從連衣裙深深的V領里露出的雪白脖頸都濺上了濃茶,她驚叫一聲站了起來,言繼東抹了把臉,連聲說“神經(jīng)病”……滿意卻死死摟著甘田的脖子,哭著喊,你就看著別人欺負我……大車相撞,油箱起火——燒死的是路邊的甘田。

艾冬看都沒看甘田,起身拿著包,小黑抓起自己的帽子戴上,抱起了艾冬的大衣,艾冬走到蘇卿身邊,“我們先走?!碧K卿點頭,艾冬回身沖正掰滿意胳膊的黑泉揮了揮手,順便對狼狽尷尬站著的言繼東說:“言老師,一起走吧。”

言繼東哦哦地應著,拉起外套跟他們一起走了。甘田聽到走出房門的言繼東對小黑說:“這才是沒有禮貌?!?/p>

小黑嘿嘿嘿的笑聲,過了很久,還在甘田的耳朵里回響。

一冬無雪,大風驅(qū)散了霧霾,卻帶來了難以抵抗的低溫。甘田沖出飯店的時候,羽絨服的拉鏈沒有拉好,風灌進去,身體就被澆了冰水般,寒徹肺腑。他撥打著艾冬的電話,通了,一直沒人接。鱗次櫛比的飯店招牌,霓虹閃爍,甘田有些慌亂地四處張望著,胸口的寒意開始蔓延,握著電話的手心里卻有汗——謝天謝地,艾冬終于接電話了,甘田一邊說話,一邊用凍得僵硬的左手拉好拉鏈。

繞到后街,遠遠地看到艾冬和言繼東在飯店后門背風處站著抽煙,艾冬沖他招手,甘田就走了過去。言繼東還沒跟他說話,手機就響了——是他叫的車到了,他跟司機說著話,丟了煙頭,踩滅,拍了拍甘田的肩膀,走了。

甘田看不清艾冬的表情,艾冬撿起言繼東丟的煙頭,走到身后幾步遠的垃圾箱,摁滅了自己的煙頭,一起丟了進去。她讓甘田叫車,去她家,自己回飯店去洗手。甘田想提醒一聲,艾冬已經(jīng)推門進去了。

甘田叫的車到了一會兒,艾冬才出來,兩人上車,艾冬果然說,進去碰到了正在女洗手間照顧滿意出酒的黑泉——幸好他穿了裙子。甘田不知道該如何接話,艾冬也沒再往下說,靠在了他肩上。車里的暖氣滲進了衣服里面,甘田感到身體的寒意退去了。

一簇向日葵在艾冬客廳茶幾上的陶罐里盛開。

甘田問:“孫媛媛又來了?”

艾冬整理好玄關的衣服和鞋子,應了一聲,進臥室去換衣服。甘田把自己丟進了沙發(fā)里,暖過來的身體里開始升起疲憊。

黑泉與他合力才把滿意的胳膊拽開,從甘田的脖子上挪到了黑泉的脖子上。甘田脫身后,抬頭看見剛結(jié)完賬的蘇卿,站在那里看著包房的門發(fā)愣。小巧的下頜,肌膚沒有絲毫松弛,臉龐輪廓依舊緊致,只是沒有了那年海棠花下的完美線條,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那線條變得如此生硬,緊張里透著吃力,平白讓人生出會崩裂的擔心——即使擁有足夠的手段從物理層面徹底擊敗衰老,歲月何曾無痕……她回過神來,碰上甘田的目光,笑了一下,垂下眼,說了句:“真沒意思?!?/p>

她那漫長的青春,也許終于在這個晚上的狼藉中,謝幕退場了,讓位給了那輛據(jù)說深受英國皇室鐘愛的大牌嬰兒車;或許恰恰相反,正是今晚登場的那輛嬰兒車,讓她的青春在狼藉中謝幕了……甘田的目光落在了孫媛媛送來的向日葵上。艾冬出來時,卸了妝,穿著那身淺灰?guī)妹傔叺纳汉鹘q家居服,甘田看見她,就坐了起來,她過來偎在他身邊,一起看著向日葵說話。

孫媛媛是來給師姐報捷的。老趙讓黑泉的公司簽了曹小倩,要給她做個展,衍生品開發(fā)同時進行——生產(chǎn)廠家、鋪貨渠道都是現(xiàn)成的,老趙自己的企業(yè),能提供一條龍服務。孫媛媛說一碼歸一碼,兩件事不能互為條件。邪不壓正,老趙只能答應過完元旦就把孩子交給孫媛媛,還說什么都不用準備,孩子用的東西一并移交,他們留著也沒意義。讓孫媛媛欣慰的是,曹小倩一直很聽她的,愿意向好,不是自甘墮落的孩子。

虛虛實實,真真假假,這場“奪嬰”斗法的戰(zhàn)況究竟如何,消息越多,甘田反而越糊涂了。說到孫媛媛,他心有余悸地感慨了一句:“那就是個控制狂?!?/p>

艾冬一愣,說太夸張了吧。

甘田說:“你剛才說的是她的原話吧?這話的潛臺詞——不聽她的,就是自甘墮落——這不是控制狂是什么?她操控人的力量很強,很可怕——我對操控很敏感,在她面前連招架之力都沒有——”甘田有些激動地指著向日葵說,“她的手段很高明——你也覺得不舒服,她把手伸進了你的內(nèi)衣,可她的花還是擺在這兒,你也無力抵抗!”

艾冬不以為然地笑了,“你這是職業(yè)病。按你的邏輯,我今天對你的那位言大師兄,也是操控。”

甘田說:“是啊——很成功,但你不是控制狂,因為你不會以此為樂,你知道邊界。而且,要是能和他像成年人那樣正常溝通,你也不會這樣?!?/p>

艾冬嘆了句:“像你那位言大師兄,能頑強地讓認知模式停留在青春期的人,實在也不多,我這輩子還見過一個,就是蘇卿。”

甘田笑笑。莫名有些替蘇卿難過,真要被迫把孩子交給孫媛媛,只怕蘇卿會受不了——那個嬰兒對蘇卿的意義,不是外人能理解的。艾冬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一下,“不用擔心你的卿姐,我覺得這事兒不會這么結(jié)束——大反轉(zhuǎn)是宇宙的終極規(guī)則?!?/p>

甘田說:“現(xiàn)實又不是影視劇,劇情隨便編?!?/p>

艾冬身體往后撤,靠著沙發(fā),似笑不笑地看著他。兩個人都攢著從飯局帶回來的情緒,再說下去一定不愉快,甘田為躲她的目光,歪倒在她懷里,向下滑,枕著她的腿躺著。

艾冬沒有說話,甘田有些不安,拉起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言繼東今天說你那番話,內(nèi)里有些東西,也許對你很重要?!卑坪踉谡遄么朕o,甘田的胸口開始起伏,艾冬的手挪開了,也就沒再往下說。

甘田真心不喜歡那位為“真誠”代言的師兄言繼東。

但他還是跟著艾冬去了言繼東和“黑白雙煞”的碰撞現(xiàn)場,如愿以償?shù)乜戳艘粓鲂『谛“住半p虐”言繼東。倆小子雖然年輕卻懂得適可而止,小白還很聰明地用揭底牌的方法消解了言繼東的狼狽:“如果在現(xiàn)實中,您的真誠一定會被大家喜歡,但您也知道,這是節(jié)目,大眾既要消費您的真誠更要消費您的真誠受挫,我們冒犯您,吐槽您,是因為在這場游戲中,我們必須扮演這種惹人討厭的角色,其實,我們內(nèi)心知道,您所說的有些東西,非常值得尊重。”

作為該劇的專家顧問,甘田心情愉快地對著話筒說了兩句“生命是場修行;沒有任何道路通向誠懇,而誠懇是通向一切的道路……”之類的套話。作為主創(chuàng)團隊的老大,艾冬接著他的話說道:“所謂生命是一場修行,講的就是省察和尋找。真實不是一種態(tài)度,誠懇也不是一種德行,都是需要不斷學習不斷修煉的生命能力——這種能力不是你想有就能有的。也許窮盡一生,我們都未必能抵達真實和誠懇,但近一分,痛苦就會減退一分,生命的美妙就會顯現(xiàn)一分……”

中規(guī)中矩的話,甘田不知道為什么,覺得艾冬話中帶話,這個念頭一起,瞬間攝影棚里氣壓都不正常了。

接下來的幾周兩個人都很忙,年底了,也很自然——甘田自己清楚這份“自然”中有多少“不自然”。推了《心理分析師》團隊平安夜的聚會,啃著比薩握著手機跟陌生人玩了半夜“狼人殺”,準備睡覺時,看到艾冬發(fā)了條語音,點開了聽:很熱鬧的環(huán)境,幾個人在喊“甘田”,艾冬笑著說聽見她們呼喚“老干部”了嗎?讓你不來!這一群嗷嗷待哺的。后面附了張聚會照片,里面有小黑小白還有公司幾個女孩子。

已經(jīng)是一個小時前了,甘田就回了個“么么噠”的表情。艾冬“自然”沒有理他,他也就洗洗睡了。次日醒了,發(fā)微信,問早安。艾冬還沒理他。等到十點鐘,打電話過去,沒人接——繼續(xù)打電話,直到中午艾冬終于接了電話,甘田一聽聲音就知道壞了。她不讓過去,說沒事兒。等到甘田趕到的時候,敲門不開,甘田發(fā)了條語音:別逼我破窗而入啊,樓上大哥我認識。

艾冬開了門,扭臉往里走,關上了臥室的門??蛷d拉著窗簾,滿屋煙氣——她以前只在書房抽煙。甘田看了眼地板上的煙灰缸,茶幾上反扣著平板電腦,過去拿起來,看了看暫停的畫面,沖著臥室嚷了句:“關彈幕保智商,你不知道啊?有沒有常識?”

艾冬說的話,剪出來才一分半鐘,關于她的彈幕不算多,難聽的也就幾句:“這大姐是誰呀?”“不想聽!”“厭惡這種雞湯?!薄侍锉е桨遄谂P室門外面地板上,笑著說:“至于嗎?這還有夸你深刻的呢!你專挑罵你的看——”

艾冬沒有應聲,甘田的手機收到文字微信:謝謝你?,F(xiàn)在我難堪得根本無法面對你——你走吧。你不用勸我,我都明白。放心,我沒事的。

甘田當然不會走。艾冬這次“不好”,視頻彈幕,是個誘因,但是個借口般的誘因。甘田很清楚,自己才是艾冬這次“不好”的真正原因。甘田清理了煙灰缸,開窗通氣,又關上窗戶,時不時湊到門邊跟艾冬說兩句無聊的笑話,就這樣耗到了晚上。

天黑了,甘田敲了敲門,“我餓了,出來給我做飯,我吃完就走。”

門開了,艾冬出來了,赤著腳走進廚房,甘田看見茶幾上有半瓶威士忌,直接倒進艾冬用過的杯子,喝了一大口,走到亮起燈的廚房,靠在門口看著低頭洗菜的艾冬,艾冬握著手里的一只青蘿卜,哭起來,甘田沒有說話,水嘩嘩地流著,那只青蘿卜在她泛紅的手指間抖動……甘田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摁下了水龍頭,從她手里拿下蘿卜,彎腰抱起她,放到了客廳沙發(fā)上,坐在地下,把那雙冰涼的腳抱在懷里暖著,看著她哭。

甘田盯著艾冬的眼睛,用話劇腔充滿感情地說:“你什么也不要說,話語是誤解的根源。你們這里的人啊,在一個花園里種了五千朵玫瑰,但是他們卻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艾冬含著淚,撲哧笑了,“真不要臉!”

甘田也笑了,“你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吧?”

艾冬穿上拖鞋去做飯了,甘田的笑一時收不起來——把《小王子》翻出來當臺詞,他也實在是竭盡全力了——心里升起了溺水般的無力感:艾冬那話是對的,真實是種能力,不是你想,就能有的……

甘田拉艾冬去黑泉藝術(shù)空間,參加他跟著湊熱鬧的跨界藝術(shù)活動。

甘田當天的任務很輕松,不到十分鐘的展示,還有簽售,結(jié)束了他們一起去吃附近那家“鐵鍋燉大鵝”。進門碰見老趙正應酬來賓,打了招呼,兩人先“瞻仰”了一番大展廳里老趙的“抽象水墨畫”,偷笑是“鬼打架”,走進旁邊的小展廳,里面全是工筆,畫的都是幼崽狀態(tài)的動物,小貓小狗,幼虎幼豹……艾冬贊了一聲絲毛的功夫很厲害,甘田卻覺得眼前這些大眼睛毛茸茸的小動物很像一個人,這時候他看到了標簽上作者的名字——曹小倩。艾冬踱向里面,一幅幅細看。老趙匆匆進來,拽著甘田出來,直接把一道霹靂擱在了他頭上——他們今天請的嘉賓有艾冬的前夫,他們是夫婦一起來,蘇卿已經(jīng)去接他們了。

甘田蒙了,老趙說句“我找人處理”,匆匆走了,甘田一扭頭,看見艾冬笑著看他。甘田就知道還是得自己處理了——他拉起艾冬的手,“我餓了,咱們?nèi)コ澡F鍋燉大鵝吧?!?/p>

“吃什么大鵝?剛吃的炸雞堡還沒到胃里吧?”她說,“你不還要上臺裝神弄鬼嗎?”

他把艾冬拉進懷里,能感到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他摟著她,低聲說:“我想走。”

黑泉急火火撞進來,避之不迭地連著喲了幾聲,甘田和艾冬分開了,黑泉笑了,“真好,倆人跟幅畫兒似的——預警啊,前方高能,非戰(zhàn)斗人員撤離!”

甘田看看他身上的藕荷色薄呢閃光緞鑲邊的西服,“姐,哦,哥——黑泉老師!”他總算找對了稱呼,“啥意思?”

黑泉拉起艾冬,“寶貝兒,跟我走。有人約架,咱得躲,免得濺一身血!”

甘田跟出來,被黑泉嬌俏的蘭花指擋下了,“小奶狗,你樓下待著?!?/p>

黑泉拉著艾冬上了樓梯,甘田開始四處尋找老趙——他在主展廳的一邊,和一個穿玫紅背帶裙的女孩子說話,甘田走過去,一下子都沒認出來化妝后的曹小倩,短發(fā)上有一個小卻醒目的玫紅蝴蝶結(jié),她朝甘田一笑,轉(zhuǎn)身離開了。

甘田上去給老趙一拳,“你干嗎不早說——早知道我就不參加了!”

老趙也急了,“誰想到你帶——”他壓下了提高的嗓門,“艾冬過來……對吧?”老趙無奈地攤手,“嚇死我了——差點兒挖坑把自己埋了!”

甘田擔心的是艾冬,其他人擔心的是領導尷尬。

好不容易說動領導來的——很輕松的活動,非常正能量,文藝批評家該在文藝現(xiàn)場嘛……蘇卿今天要和孫媛媛決戰(zhàn),領導是她的“核武器”。

艾冬說的“大反轉(zhuǎn)”看來真的要出現(xiàn)了,甘田冷笑了一聲,“這位領導還自帶三姑六婆屬性,真夠閑的,管你們這種破事兒!”

老趙笑起來,“‘核威懾,不能真用——用了那就是人類末日?!?/p>

甘田無心管他們的破事兒,去吧臺要了瓶蘇打水,一個人慢慢喝,看著越來越擁擠熱鬧的大廳。前呼后擁的一群人進來,甘田不用細看也知道是大人物到了。他喝光了蘇打水,捻出那片檸檬,吮了口,咂著那股酸味,想著艾冬,心里越來越不安。他丟了檸檬片,穿過人群,走上樓梯。二樓大廳也許是空調(diào)沒開的緣故,溫度猛一低,看見一排裝著雕花門窗的房間,他走過去,聽到一間里面有人聲,敲了敲門。門開了,搖籃邊的蘇卿和一個女子同時抬頭,甘田看看開門的育兒嫂,尷尬地笑笑,“走錯了……”

他剛想退走,孫媛媛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老趙,你答應得好好的——”

甘田扭身,老趙比比畫畫顛三倒四地解釋著,孫媛媛殺氣騰騰地走過來,甘田忙閃到一邊,給她讓路。老趙、曹小倩、甘田都站在門口,蘇卿淡然說:“都進來吧,關門,進涼風了?!闭f著,她拉上了搖籃上面的蕾絲帳子。

屋里七個大人,存在感最強的還是那個小小的嬰兒——除了那頂帶蕾絲帳子的搖籃,還有那輛據(jù)說價值數(shù)萬的嬰兒車、小毯子、大包尿不濕、各種干濕紙巾、奶粉和專門的水,以及各種甘田不知確切用途的東西,她的氣味,戰(zhàn)勝了茶與熏香,充溢著整個空間——顯然,她還是除了甘田之外所有人在這兒的原因。

“卿姐,你這是什么意思?”孫媛媛壓低了聲音,卻氣得聲音戰(zhàn)抖。

“我沒意思——”蘇卿離開了搖籃,毫不退讓地看著孫媛媛,口氣很輕,語帶雙關地重復了一句,“真沒意思?!?/p>

孫媛媛看看房間里的人,深吸了口氣,“好,我現(xiàn)在就帶著小倩去派出所,有錯認錯,知錯改錯!”

身后的門又開了,黑泉帶著崔亮進來,黑泉表情做作舉止夸張地瞪眼轉(zhuǎn)頭,“怎么了怎么了?活動馬上開始,得下去了——領導找夫人呢。”

搖籃邊的女子聽見這話,抽身離開,蘇卿這時突然對她說了句:“你小姨今天來了——這是你小姨的男朋友?!彼钢侍?。

所有人都愣在那兒,甘田頭嗡的一下,那位夫人正走到甘田跟前,濃密的睫毛忽閃一下,沖甘田一笑,“小姨夫好。”

甘田竟然臉熱了,“卿姐,你別亂開玩笑——”他頓住了,因為看到了蘇卿的神情,雖然嚴肅正經(jīng),可眼睛里有一抹惡作劇的好玩兒,下一秒就會撲哧笑出來——甘田臉上的熱退了下去,他笑笑,什么也沒說,平靜、認真地看著蘇卿。

他們對視的當口,黑泉湊過來,“說的是我,我才是你小姨夫……”

他們笑著出去了。

崔亮克制著怒氣的聲音響起來:“管不了,別管了?!备侍锱つ樋此?,他嫌惡地看了一眼低頭在旁邊摳手機的曹小倩,“你管得過來嗎?”

孫媛媛委屈地看著他,“你說過支持我的。他們不講道理——”

“道理,道理,地球按你的道理轉(zhuǎn)嗎?”崔亮猛地提高了聲音,搖籃里的孩子一下哭起來。育兒嫂忙過去抱起來哄。曹小倩一直低頭在擺弄手機,崔亮忍無可忍地說:“按道理這種道德敗壞的學生早該開除了!”

孫媛媛執(zhí)拗地站著,嬰兒的哭聲也停止了,沒有人說話,樓下的掌聲響了起來,活動已經(jīng)開始了,崔亮過去強拽著孫媛媛走了。

曹小倩扭身也出去了。

甘田再度望向蘇卿,蘇卿目光中玩笑意味的篤定,正在沙化——發(fā)現(xiàn)甘田的目光,她迅速低了頭。她低頭的那一瞬,空中仿佛遙遙響了一聲輕而遠的小鑼,那是靜夜思忖時倒吸的一口涼氣,呀——

老趙和甘田出來,樓下暖場演出還在進行,一家幼兒國學班的孩子拖著奶腔在唱《弟子規(guī)》。甘田走著,淡淡地問:“你跟卿姐說的,我和艾冬……”

老趙立刻賭咒發(fā)誓說沒有,突然,他停止了辯解,以攻為守,“我告訴你,你要是不想那啥,你就別招人家——艾冬很可憐,你這是欺負人——”甘田的神情讓老趙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會錯了意,頓了一下,推甘田,“哎,你怎么啦?”

甘田說:“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啦?!?/p>

這場名為“真我”的跨界活動,包括了畫家的畫展、獨立音樂人的實驗音樂展示、概念舞蹈家的先鋒舞劇片段,以及甘田帶來的展示性心理分析體驗。

大家跟著極簡主義音樂“內(nèi)觀真我”,全場昏昏欲睡,甘田抓住黑泉問他把艾冬藏哪兒了。艾冬在樓上黑泉辦公室里,甘田起身說上去看看——黑泉摁住了他,總共幾十分鐘的活動,死不了人!

接下去就是甘田上臺展示心理咨詢中常用的“發(fā)現(xiàn)真我”的“空椅子”療法。甘田的展示,是專業(yè)戲劇老師幫助他排練過的一段表演。不知道今天怎么了,他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甚至一度對著空空的椅子,愣了十幾秒。幸好臺詞爛熟到憑借發(fā)音器官的肌肉記憶就能流出來,才勉強把這個環(huán)節(jié)糊弄過去了。

接下來的舞蹈展示,是舞劇《道德經(jīng)》的一節(jié),黑白兩條交互纏繞的綢子后面,沒有太大身體動作的舞蹈演員,腳下的位置變得繁復迅速,兩條綢子完全靠他們身體的牽引支撐,始終懸著……舞臺中后部一米左右的圓臺上還有一個半裸的男舞者,他動作變換很慢,需要極強的身體控制能力,近乎雜技……眾人的動作越來越快,男舞者依舊很慢……音樂住,眾人圍成了一團,黑白綢子落地,圓臺上男舞者姿勢定格……大家還未鼓掌,輕柔的音樂又起了,大幅的紅綢子從樓上緩緩落下,紅綢上有字,是并列的兩幅。在下落時分開,又慢慢閉合……

音樂繼續(xù),兩幅紅綢被分開,蘇卿把自己打扮得像從陳逸飛的畫《玉堂春暖》里走下來似的,深朱暗碧兩色相拼的蘇繡窄褃襖八福裙,懷抱蘇繡“百子圖”緞面小被子裹出的襁褓,被一個身形挺拔鬈發(fā)披肩的男子扶著,款步走向舞臺中央……黑泉上臺,介紹那男子是舞劇編導,編導接過話筒,開始解釋舞劇的架構(gòu),就是《道德經(jīng)》的章節(jié)。今天展現(xiàn)的是第二十章,“……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尋找“真我”之路,就是再次變成還不會發(fā)出笑聲的嬰兒。他感謝今天難得的助演嘉賓——蘇卿懷中美麗的嬰兒。在大家的鼓掌聲中,聽到嬰兒響亮的哭聲。

蘇卿轉(zhuǎn)身,育兒嫂在臺側(cè)伸手接過了孩子,很快哄不哭了。此時領導上臺,早有工作人員抬上文房,他揮毫寫下了“嬰然”兩個字,送給那個還不會笑的孩子,作為禮物。老趙夫婦上臺接受禮物,黑泉退到了臺下。

甘田早站起來,拉住黑泉說:“簽售環(huán)節(jié)取消——我得上去。”

黑泉白了他一眼,低聲說:“開什么玩笑?粉絲門口排隊呢!別裝情癡情種了——艾冬沒事兒,有說有笑,好著呢!”觀眾鼓掌,黑泉丟開甘田,上臺了。

甘田轉(zhuǎn)身走向樓梯,愣住了,他看見艾冬正從樓梯上走下來,步伐有些小心翼翼——非得穿那么高跟的鞋!甘田緊走了兩步,艾冬留心腳下,今天她穿了件一字領的寬松羊絨裙衫,領子滑到了一邊,幾乎露出肩頭,她下到最后一階,伸手拉了一下領子,抬頭,甘田已經(jīng)站在了她面前。

艾冬笑了,“嚇我一跳——結(jié)束了,是嗎?”

甘田說:“是?!?/p>

黑泉正在宣布接下來的環(huán)節(jié)是簽售,甘田猶豫著,艾冬望著他,“別想了,再想更糊涂了——”

她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甘田猛然想起了什么,抓住艾冬的胳膊問:“你最近是不是一直沒吃藥?”

艾冬笑了一下,眼淚滾下來,“你呀——”

艾冬掙了一下胳膊,甘田沒有撒手,她也就由他抓著——那眼淚,只是眼淚,還是癥狀——甘田不知道,迎著那淚眼,他說不出什么話來。

大廳里是活動結(jié)束時慣有的混亂,嘈雜的人聲遮蓋了原本就沒什么存在感的音樂,嘉賓離開,存衣服的柜臺前擠作一團,工作人員很快搬光了觀眾席的椅子和舞臺,那兩幅墨跡斑斑的紅綢突兀地懸在大廳中間,搖搖晃晃,等簽售的人抱著書排出了蜿蜒的隊伍……

艾冬抽出了自己的胳膊,推了推甘田,“去吧。不著急,我等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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