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
新來了一位語文老師,姓車,剛剛從師范學院畢業(yè)。第一次作文課,他讓學生們自擬題目,想寫什么就寫什么。這是我以前從未遇過的新鮮事。我喜歡文學,卻討厭作文。諸如《我的家庭》《寒假(或暑假)里有意義的一件事》這些題目,從小學寫到中學,我是越寫越煩了,越寫越找不出“有意義的一天”了。新來的車老師讓我們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我有興趣了,來勁兒了,就把過去寫在小本上的兩首詩翻出來,修改一番,抄到作文本上。我第一次感到了對作文的興趣,寫作文不再是活受罪。
我萌生了企盼,企盼盡快發(fā)回作文本來,我自以為那兩首詩是杰出的,會讓老師震一下的。我的作文從來沒有受過老師的表揚,更沒有被當作范文在全班宣讀。我企盼有這樣的一次機會,而且我感覺機會正朝我走來。
車老師抱著厚厚一摞作文本走上講臺,我的心無端慌亂地跳起來。然而四十五分鐘過去,要宣讀的范文宣讀了,甚至連某個同學作文里一兩個生動的句子也被摘引出來表揚了,那些令人發(fā)笑的錯句、病句以及因為一個錯別字而致使語句含義全變的笑料也被點出來,終究沒有提及我的那兩首詩,我的心里寂寒起來。離下課只剩下幾分鐘時,作文本發(fā)到我的手中。我迫不及待地翻看了車老師用紅墨水寫下的評語,倒有不少好話,而末尾卻加上一句:“以后要自己獨立寫作。”
我愈想愈覺得不是味兒,愈覺不是味兒愈不能忍受。況且,車老師給我的作文沒有打分!我覺得受了屈辱。我拒絕了同桌以及其他同學伸手要交換看作文的要求。好容易挨到下課,我拿著作文本趕到車老師的房子門口,喊了一聲:“報告———”
獲準進屋后,我看見車老師正在木架上的臉盆里洗手。他偏過頭問:“什么事?”
我揚起作文本,說:“我想問問,你給我的評語是什么意思?”
車老師扔下毛巾,坐在椅子上,點燃一支煙,說:“那意思很明白?!?/p>
我把作文本攤開在桌子上,指著評語末尾的那句話:“這‘要自己獨立寫作我不明白,請你解釋一下。”
“那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自己獨立寫作。”
“那……這詩不是我寫的?是抄別人的?”
“我沒有這樣說?!?/p>
“可你的評語這樣子寫了!”
他冷峻地瞅著我,冷峻的眼神里有自以為是的得意,也有對我的輕蔑和嘲弄,更混合著被冒犯了的慍怒。他噴出一口煙,終于下定決心說:“也可以這么看?!?/p>
我急了:“憑什么說我抄別人的?”
他冷靜地說:“不需要憑證?!?/p>
我氣得說不出話。
他悠悠地抽煙,說:“我不要憑證就可以這樣說。你不可能寫出這樣的詩歌……”
我突然想到我的粗布衣褲的丑笨,想到我和那些上不起學的鄉(xiāng)村學生圍蹲在開水龍頭旁邊時的窩囊,憑這些就瞧不起我嗎?憑這些就判斷我不能寫出兩首詩來嗎?我失控了,一把從作文本上撕下那兩首詩,再撕下他用紅色墨水寫下的評語。在要朝他摔出去的一剎那,我看見一雙震怒得可怕的眼睛。我的心猛烈一顫,就把那些紙用雙手一揉,塞到衣袋里去了,然后一轉身,不辭而別。
我躺在集體宿舍的床板上,屬于我的這一塊床板是光的,沒有褥子也沒有床單,僅有的是頭下枕著的一卷被子,晚上,我是鋪一半再蓋一半的。我已經(jīng)做好了接受開除的思想準備。這樣受罪的念書生活再加上屈辱,我已不再留戀。
晚自習開始了,我攤開了書本和作業(yè)本,卻做不出一道習題來,捏著筆,盯著桌面,我不知做這些習題還有什么用。由于這件事,期末我的操行等級降到了“乙”。
打這以后,車老師的語文課上,我對于他的提問從不舉手,他也不點名要我回答問題,在校園里或校外碰見時,我就遠遠地避開。
又一次作文課,又一次自選作文。我寫下一篇小說———《桃園風波》,竟有三四千字,這是我平生寫下的第一篇小說,取材于我們村子里果園入社時發(fā)生的一些事。隨之又是作文評講,車老師仍然沒有提到我的作文,于好于劣都不曾提及,我心里的火死灰復燃。作文本發(fā)下來,我翻到末尾的評語欄,見連篇的好話竟然寫滿兩頁作文紙,最后的得分欄里,有一個神采飛揚的“5”,在“5”的右上方,又加了一個“+”號,這就是說,比滿分還要滿了!
既然有如此好的評語和如此的高分,為什么評講時不提我一句呢?他大約意識到小視“鄉(xiāng)下人”的難堪了,我這么猜想,心里也就膨脹了,充滿了愉悅和報復后的快感,這下該可以證明前頭那場是說不清的冤案了吧?
僵局繼續(xù)著。
入冬后的第一場大雪是夜間降落的,校園里一片白。早操臨時被取消,改為掃雪,我們班清掃西邊的籃球場,雪底下竟是干燥的沙土。我正掃著,有人拍我的肩膀,我一揚頭,是車老師,他笑著。在我看來,他笑得很不自然。他說:“跟我到語文教研室去一下?!蔽倚睦镆蓱]重重:又有什么麻煩了?
走出籃球場,車老師就把一只胳膊搭到我肩上了,我的心猛地一震,慌得手足無措了。那只胳膊從我的右肩繞過脖頸,摟住我的左肩。這樣一個超級親昵友好的舉動,頓時冰釋了我心頭的疑慮,卻更使我局促不安。
走進教研室,見里面坐著兩位老師,一男一女。車老師說:“‘二兩壺‘錢串子來了?!眱晌焕蠋熆纯次遥α?。我不知所以,臉上發(fā)燒。“二兩壺”和“錢串子”是最近一次作文里我的又一篇小說中兩個人物的綽號。我當時頂崇拜趙樹理,他小說的人物都有外號,極有趣,我總是記不住人物的名字而能記住外號,于是我也給我故事里的人物用上外號了。
車老師從他的抽屜里取出我的作文本,告訴我,市里要搞中學生作文比賽,每個中學要選送兩篇。本校已評選出兩篇來,一篇是議論文,初三的一位同學寫的,另一篇就是我的作文《堤》了。
??!真是大喜過望,我不知該說什么了。
“我已經(jīng)把錯別字改正了,有些句子也修改了?!避嚴蠋熣f,“你看看,修改得合適不合適?”說著他又摟住我的肩頭,摟得離他更近了,指著被他修改過的字句一一征詢我的意見。我連忙點頭,說修改得都很合適。其實,我連一句也沒聽清楚。
他說:“你如果同意我的修改,就把它另外抄寫一遍,周六以前交給我?!?/p>
我點點頭,準備走了。
他又說:“我想把這篇作品投給《延河》。你知道《延河》雜志嗎?我看你的字兒不太硬氣,學習也忙,就由我來抄寫投寄吧。”
我那時還不知道投稿,第一次聽說了《延河》。多年以后,當我走進《延河》編輯部的大門并且在《延河》上發(fā)表作品的時候,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到車老師曾為我抄寫并投寄的第一篇稿。
這天傍晚,住宿的同學有的活躍在操場上,有的遛大街去了,教室里只有三五個死貪學習的女生。我破例坐在書桌前,攤開了作文本和車老師送給我的一沓稿紙,心里怎么也平靜不下來。我感到愧疚,想哭,卻又說不清是什么情緒。
第二天的語文課,車老師的課前提問一提出,我就舉起了左手,為了我可憎的狹隘而舉起了懺悔的手,向車老師投誠……他一眼就看見了,欣喜地指定我回答。我站起來后,卻說不出話來,喉頭像塞了棉花似的。主動舉手而又回答不出來,后排的同學哄笑起來,我窘急中涌出眼淚來。
我上到初三時,轉學了。暑假辦理轉學手續(xù)時,車老師探家尚未回校。后來,當我再探問車老師的所在時,只聽說他早調(diào)回甘肅了。當我在報紙上發(fā)表處女作的時候,我想到了車老師,覺得應該寄一份報紙給他,去慰藉被我冒犯過的那顆美好的心!當我的第一本小說集出版,我在開列給朋友們贈書的名單時又想到車老師,終不得音訊,這債就依然拖欠著。
經(jīng)過多少年,不知我的車老師尚在人間否?我卻忘不了那淳厚的隴東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