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二妹兩個美人胚子,大妹因情生變,二妹挺身相助卻遇害。多年后,一個酷似二妹的美人胚子重現(xiàn),真兮?夢兮?此人能救治因痛失愛女瘋了多年的父親嗎?
和大部分人一樣,老余在單位里是個很普通的人,同時也是個隨和的人。單位里的年輕人有了事喜歡叫他,比如,男青年會說,老余,我手上事放不下,你去打點(diǎn)開水,等歇我要泡茶。老余嗯一聲,提起兩只水瓶,一顛一顛出門了。女青年叫道,老余,今天倒霉,車子半路上壞掉了,你幫我去看一看。老余樂呵呵說,好。從抽屜里找出工具,一顛一顛走到院子里去。老余就是這么一個人,一點(diǎn)不起眼,直到有一天,單位組織旅游,破天荒可以帶家屬參加,情況發(fā)生了變化。
那天早晨,大家都在辦公室等,老余在門口出現(xiàn)了,大家看他一眼,沒當(dāng)事,忽然眼睛全亮了,原來他身后跟著一個女孩,一個宛如天仙的美人。所有的人都吃驚了,男青年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那個叫他修車的女青年口吃了:“這、這、這是你的……”老余接過來說:“是我的女兒,跟我們一起去?!?/p>
哦,你的女兒。一屋子人都醒過來了。這一聲哦,有無限豐富的意思,驚訝、感嘆、欣賞、贊美、嫉妒,常人該有的感情全有了。平平淡淡的老余,怎么會有如此出眾的女兒?接下來更驚奇了,又走進(jìn)一個女孩,和前一個模樣一樣,都是鵝蛋臉、杏眼、小嘴巴,而且比第一個更多幾分嫵媚。兩個都是一樣的裝飾,腳下穿天藍(lán)色鑲銀邊的布鞋,上身是月白色的綴小紅花的衣服,烏黑長發(fā)似波浪一樣垂下來,半腰里扎一根鵝黃色的頭繩,身子裊裊婷婷,像是兩株出水芙蓉。
“這個,這個也是你的……”叫修車的女青年感覺呼吸都有點(diǎn)困難了。
老余的語氣里也帶點(diǎn)自豪:“是啊,她們是雙胞胎。”
一時間,老余在單位里的地位發(fā)生變化了,他掙的錢并不多,卻成了一個富有的奢侈的人。以前出游,總有人叫老余提個包,捎買個水果什么的,這次沒有了。平平淡淡的老余頭上有光環(huán)了。袁蘋是個50來歲的女人,一路上纏著他,得空就問,老余,你真有本事,怎么生出來的,而且一生生兩個!有什么竅門?我的兒子剛結(jié)婚,正要生小囡。老余笑笑也不回答,后來被問急了,就說:“有什么竅門?沒有,想生就生了嘛?!?/p>
那年大妹二妹都17歲。又過了3年,二妹的五官都長開了,越發(fā)的楚楚動人。那時候?qū)W國外,時興起選美了,二妹也大膽,瞞著老余,報(bào)了名。
老余知道了,說:“要有好幾輪比賽,前后要有半個月,女孩子拋頭露面,不好的。”
二妹也不和他辯,握了老余的手臂,不停地?fù)u,像是搖船的人在搖著手中的櫓,說:“爸,我要去,就是要去嘛?!?/p>
經(jīng)她一搖,老余也就不說話了。二妹參加比賽了,老余帶著大妹、妻子坐在底下看,他的心怦怦跳,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舞臺上的二妹。先是比賽舞蹈,老余老是擔(dān)心二妹跳不好,當(dāng)看到二妹做一個難度大的動作時,他緊張地拽老婆的胳膊,老婆罵他:“老頭子,看你緊張成什么樣了?”結(jié)果二妹跳得非常好,三個裁判都給高分了,老余拼命地拍手,全場的人停下來了,他還一個人在拍。
接著是搶答比賽,二妹好幾次都是第一個按下電鈕,而且都答對了。老余心里熱烈地喊,好?。∮行╊}目是他和二妹一起準(zhǔn)備時涉及的,他為二妹驕傲,也為自己驕傲。
結(jié)果二妹獲得了亞軍。電視臺來采訪了,各路媒體都來了。有本全國著名的生活雜志的記者也聞訊趕來了。采訪完了,記者一定要拍張照,很快在雜志的封二上登出來了。老余站在中間,二妹站左邊,大妹站右邊,她們一人挽住老余一條手臂,老余笑得臉上的皺紋全綻開來了,像一朵盛開的菊花。下面用了一句古詩:“懷佳人兮不忘?!?這是漢武帝想美人的詩。老余知道用錯了地方,他們是父女關(guān)系嘛,但他不怪記者。
一時,許多年輕人都來追求二妹了。二妹是個把握得住自己的人,一律婉拒。不管這小伙子長得多帥,也不管那個年輕人家境有多么好,她總是一笑,微微露出貝殼一樣白的牙齒,說:“我還小,想利用時間好好學(xué)些東西?!?/p>
沒幾天,老余的頂頭上司把老余叫了去,先是問了些工作上的事,又天南海北聊了一會兒。老余心里納悶,這上司從來沒有這么和自己聊天呀,正這么想,卻聽上司說到在雜志上看了他和兩個女兒的照片,心里就有點(diǎn)數(shù)了。果然上司提起他的獨(dú)生子,是個十分優(yōu)秀的青年,肯鉆研,前途非常廣闊。那天兒子在家,剛好和他媽一起看了電視中的選美比賽。
老余離開時,心里又驚喜又不安,上司的公子看中二妹自然是他的榮幸,可是二妹會同意嗎?到了家中,他挑了個時機(jī),和二妹說了。二妹咯咯地笑,不說話。
老余說,你怎么不回答?拉過大妹,叫她問。大妹就說:“二妹,別笑了,爸說你大事呢。”
二妹還是笑,笑得都直不起腰了,倒在床上打滾了。老余張著兩手:“我的千金,你可回答呀?!?/p>
二妹止了笑,站起,竟是一臉的嚴(yán)肅,說:“無一例外?!?/p>
老余急了,說:“這上司從來沒有找我聊過天,而且,他的公子是非常優(yōu)秀的呀。”
二妹說:“不要說我現(xiàn)在不談,就是要談,也不會要他。”
老余說:“這為什么?”
二妹說:“談對象,重要的是雙方互愛互尊,平等自由??墒?,現(xiàn)在兩個還沒有見面,他的爸爸是我的爸爸的上司,已經(jīng)壓了一頭,如果他是個明白之人,那還好說。如果不是,這關(guān)系一定搞僵。”
老余想了想說:“這倒是個理??墒牵夷巧纤臼菨M懷希望,叫我怎么回掉他?”
二妹靜了下來,支起手臂,捧了腮想,說:“有了?!彼纯创竺茫幟匾恍?,卻走到老余跟前,伏在他耳朵上,低低說話。老余眉頭展開了,說:“倒也是個辦法?!?/p>
大妹不干了,鬧起來:“好啊,說是雙胞胎,卻把我當(dāng)外人了?!比ドΧ玫母熘C,后一個就躲。
廚房里她們的媽叫了:“別鬧了,飯菜都燒好了,快過來端?!?/p>
第二天晚上,一張餐桌上,三個女人一個男人都坐定了。水晶燈灑下柔和的橘色的光。二妹動了一陣筷,放下,說:“也不是要瞞姐姐,是我說謊不好意思。其實(shí)簡單,只說我一年前已經(jīng)有對象了,不就可以了?”
大妹忙問老余:“爸,你和上司說了?”
老余說:“今天中午說的。上司直嘆氣,說,我家小子沒福氣?!?/p>
大妹說:“到底二妹聰明,簡簡單單一句話,就把他堵回去了?!?/p>
時光不快不慢地流淌。二妹很努力,大學(xué)畢業(yè)了,進(jìn)了一家文化單位。大妹卻經(jīng)人介紹,談了一個男朋友。可是,就像紅顏薄命的道理一樣,進(jìn)展得很不順利,她經(jīng)?;丶夷ㄑ蹨I。二妹問,姐姐,你們之間發(fā)生什么啦?大妹就把些枝枝葉葉講給妹妹聽。二妹叫起來:“這怎么行!心胸這么狹窄,你不可以找這樣的男人。姐姐,你說給爸爸媽媽聽。”
老余和他的老婆聽見了,都走了過來。大妹把剛才的話又講了一遍。老余的老婆說:“怎么會這樣呢?真要跟了他,將來怎么過日子?”說著推了老余一把,你說話呀。
老余想了想說:“我要看一下人,看他面相什么樣子的?”妻子說:“怎么看呢?又不能帶回家來?!倍谜f:“這個簡單,姐姐和他見面,我和爸爸走過去,當(dāng)作不認(rèn)識,不就見著了?!逼拮诱f:“這個辦法好,二妹腦子靈活。”
兩天后,大妹和男朋友見面,二妹挽著老余的胳膊也去了,二妹圍一條雪青色的紗巾,老余圍一條駱駝毛圍巾,半條圍了脖子,半條遮了臉。去了半個小時,老余和二妹先回到家,過不一會兒,大妹也回來了。三個女性的眼睛都集中在老余的臉上。老余悶了好一會兒,抬起頭,眼里閃出奇異的光亮,說:“我看清楚了,這人眉頭結(jié)得非常緊,臉上隱隱有一股黑氣。不能談,不能談!早了結(jié)早好。”
大妹也鼓起勇氣了,回到家里,淚水止不住往下淌。她說,男的不同意分手,情愿死,也不放棄我。
老余的老婆說:“怎么碰上這么不講理的人,倒霉!”二妹說:“不怕他,現(xiàn)在不是‘文革時期,他敢怎么樣?”
大妹還是向男的解釋,但越是解釋他越是猖狂。大妹決意不理他,他打電話不接,他寫的信每封都退回去。男的就在路上攔她,下班攔,上班也攔。大妹上下班就像通過日本鬼子的封鎖線一樣緊張,終于有一天被他攔截了,他揪住了大妹的衣領(lǐng),指著她鼻子破口大罵,罵大妹玩弄他感情。一會兒撲通跪下來,苦苦哀求。人們圍過來看,一條馬路都給堵住了,車也開不過去了。后來警車來了。老余和妻子到派出所領(lǐng)回了大妹。大妹衣衫撕破了,臉色慘白。那男的被拘留了15天,放出來了。
可是,他并沒有悔改,而用了更陰險(xiǎn)的法子。他還是跟蹤她,不遠(yuǎn)不近的,像個幽靈,還到處寫信,捏造事實(shí),散布流言,敗壞大妹的名譽(yù)。大妹整夜睡不著覺,眼窩下陷,沒有了人形。
二妹心痛姐姐,晚上睡到大妹的床上,抱住她:“姐姐,你不要急,我們一起想辦法?!?/p>
大妹說:“我什么辦法都想過了。我學(xué)你的,對他說,我有對象了。可是,他根本不睬,說,介紹人當(dāng)時說得清清楚楚,你沒有對象。要是你現(xiàn)在有了,腳踏兩只船,我不會饒過你。把我逼急了,來個玉石俱焚!”
二妹也流淚了:“哪個爛介紹人介紹的啊,她瞎眼了?!?/p>
大妹在她懷里索索抖著,一會兒說:“妹妹,姐姐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去和他說,他可能聽你的?!?/p>
二妹說:“為什么他聽我的?”
大妹說:“從小就是你會說話,我嘴笨。再說,他也看過你選美的電視,曾經(jīng)對我說,你妹妹好厲害。”
二妹不說話,發(fā)覺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抖了。她爬了起來,睡到自己床上去。大妹用被子捂了嘴哭。
三天過后,二妹叫住了大妹,說:“你把他的電話告訴我,我去找他。”她的臉色異常平靜。
大妹說:“你去找他?你真的愿意去找他?”
二妹點(diǎn)點(diǎn)頭,臉上透出一種圣潔的光亮。
大妹抱緊她:“好妹妹,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二妹在她的耳邊說:“不要緊,一切都會過去的?!?/p>
二妹要出門了,背后傳來一個沉重的聲音:“你回來?!彼仡^看,說話的是她的父親。老余都聽見了,說:“你不能去。老話說,解鈴還須系鈴人?!?/p>
二妹有點(diǎn)激動:“那就眼睜睜看著姐姐被他折磨死?”
老余說得斬釘截鐵:“不管發(fā)生什么,你都不能去。”說著擋住了大門。
二妹辯解了好一陣,老余就是不松口。他的老婆說,你就聽你爸的吧。她知道,老余愛二妹超過愛大妹。
第二天是休息天。二妹擺開象棋盤,說,大妹,我們下盤棋吧。大妹說:不下。二妹又拿過雜志,說,你看書吧,這是新來的雜志。大妹搖頭。二妹不作聲了,她翻起雜志,眼睛卻看著大妹,她失神的臉在慢慢地變暗。二妹轉(zhuǎn)頭往窗外看去,外邊的天也在變暗,忽然想起來了,今天是日全食。她忙跑到窗前,一個巨大的黑影正在向太陽蓋去,太陽慢慢變化起來,由一個圓變成大半個圓,再變成半個圓,小半個圓,像月牙兒一樣的。有人叫起來,天狗吃太陽了!就有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那么蚵?,似是敲打破臉盆。二妹回頭看,大妹還癡坐在那里,臉更暗了,五官都模糊了。太陽越來越少了,只剩細(xì)細(xì)的一條優(yōu)弧了。黑影依然蓋過去,剎那間,太陽消失了,天地間一片黑暗,就跟在夜里一樣。
二妹回頭喊 :“大妹!”沒有回答。二妹摸著黑過去,摸到了大妹的肩膀,摸到大妹一雙手,像魚一樣冰涼,發(fā)著抖。二妹把它們握住了。大妹喃喃地說:“我嘴笨,從小就是你會說話?!碑?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屋外響得更響了,不止一個臉盆,許多個臉盆都在敲。這時,天有了一絲亮。二妹拉著大妹,朝窗口跑去。兩人朝天看,太陽正在奮力地從黑影中掙脫,先是露出一道優(yōu)弧形的刺目的金光,然后慢慢變寬,變成月牙兒似的,變成小半個圓,二妹心里的想法一點(diǎn)點(diǎn)堅(jiān)定了。她歡快地叫起來:“天狗把太陽吐出來了!”太陽變成小半個圓、大半個圓了。天地間重新亮了起來。
二妹流淚了,她被神奇的天象感動了。大妹無力地依在她肩上。
二妹瞞著老余,去找那個男的了。男的眼睛滴溜溜轉(zhuǎn),說,這里不方便,找一個地方說話。
二妹說,這里挺好的,就在這里。
男的說,你不去?那算了。說著就要走。
二妹喊住了他。心想,去就去,怕他什么。
男的把二妹領(lǐng)到河邊一個偏僻地方,說,你要我放了你姐姐,可以。但要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
二妹說,什么條件?
男的詭秘地說,你頂替你姐姐,做我的女朋友。
二妹生氣了,呸!做你的白日夢!
她轉(zhuǎn)身就走,男的伸出手臂把她抓住。二妹拼命掙扎,掙脫了。他追上去又抓住她。二妹掙不開,就咬他的手。男的心里頓生惡念,雙后掐住二妹的脖子,把她活活掐死了。他還在她身體上做了齷齪的事情。隨后,男的上了一幢高樓,上到頂樓,跳了下來,嘴里喊,我值了!摔得腦漿迸裂。
連著三天,老余的老婆不知道該怎么對老余說。老余沒有見到二妹,著急地問:“二妹到哪里去了?”老婆忍著悲痛說:“她出差去了,她們歌舞團(tuán)到廣州演出去了。”老余說:“到廣州去演出了?走前怎么沒和我說?”妻子說:“可能走得急,她和誰都沒有說,只讓同事來家里說了一聲?!彼煺静蛔×耍性趬ι?,隨時可能倒下。
老余打開門,怔怔地望著遠(yuǎn)處。又過了兩天,老余的嘴唇干裂了,起了一個大水泡,他說:“為什么二妹沒有一點(diǎn)消息,她在哪里???你有什么事沒告訴我?”聲音里透出焦慮和絕望。
老婆打電話叫來了老余的妹妹、妹夫,叫來了她的弟弟、弟媳婦,叫來了老余的兩個朋友和一個同事。家里擠滿了人,大家做好了各種準(zhǔn)備,這才把真情告訴他。
老余的嘴張開了,咝咝地發(fā)不出聲音,眼睛成了兩個窟窿,似有冷風(fēng)從里面躥出來。他愣了半天,一聳身奔陽臺去。一屋人都呆了,他的妹夫看出來了,猛跑幾步,抱住了他。好險(xiǎn)啊,老余一條腿已經(jīng)跨到欄桿外,半個身子都在外邊了。妹夫叫一聲:“還愣著干什么?”屋里的男人都沖上來了,伸出一條條手臂,摁住了他。像是餐桌上擺出了一道菜,眾人的筷子戳住了它。
老余在眾人的手下掙扎、沖突,額頭撞上了桌子角,撞出個窟窿,鮮血直冒。大家臉嚇黃了,叫嚷著,找來了藥和紗布,給他包扎好。老余還在掙扎,直到力氣使盡。他倒在地下,從齒縫里漏出話:“讓我去死。”
老余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大妹一直守在邊上,也不敢多說話。那天,老余撐著身子,要從床上爬起。大妹連忙上前扶他。他推開她的手。大妹看他抖抖索索打開柜子,拿起這個,放下,又拿起那個,摸索了半天,終于找出一樣?xùn)|西。那是一個錦緞蒙面的盒子,做得精致,不大,也就三寸來長,兩寸來寬,裝的是一塊壽山石。他把壽山石取了出來,又踩上椅子,把二妹的骨灰盒抱了下來,打開,從骨殖里挑了兩塊,放了進(jìn)去。大妹在旁看得清清楚楚,臉都駭白了。她見爸爸把錦盒蓋上了,在手心里捏了好一會兒,放進(jìn)貼胸的內(nèi)衣袋里。她說:“爸,你一直要帶在身上?不,不,你會太傷心的。”
老余卻不回她的話,一會兒說:“看我,你看著我?!?/p>
大妹抬起眼睛,看一眼老余,趕緊落下了。她怕老余眼里的嗖嗖冷風(fēng)。
老余說:“你談男朋友,怎么害了二妹?你害人呀!”
大妹怔住了,臉色發(fā)白,繼而發(fā)青、發(fā)黑,忽然號啕大哭,哭倒在地下。她的媽媽從里屋跑出來,扶起了她,不停地用手撫她胸口。大妹還是哭,后來,哭不出聲音了,只有嘶嘶聲。再后來,只有出的氣,沒有進(jìn)的氣。
大妹不見了,那天她一早出去,再也沒有回來。她什么都沒有帶,只帶走了貼身替換的衣裳。老余和他的老婆什么地方都找過了,沒有蹤影。他們所有的親戚都出動了,也報(bào)了警,一個月過去了,一點(diǎn)音信都沒有。
一個歡快、熱鬧的家,頓時失去了任何生機(jī),變得寂寞、凄清。
從此,老余就把裝有骨殖的錦盒揣在懷里,走到哪里都帶著。他去上班了,不坐車,步行去。走了一段路,他就停下來,拿出錦盒,說:“囡囡呀,你走累了吧,我們歇歇。”他雙手捧定了錦盒,在長凳上坐下。一會兒,太陽從云層后露出來了,到處都閃耀著金色的光芒,草地、大樹披了金光,樓房和車輛也是金閃閃的。老余就對著錦盒說:“囡囡呀,太陽出來了,你暖和吧。哦,我看見了,太陽照在你的臉上了,太陽照著你的長發(fā)了,啊啊,太陽照著你整個人了?!?/p>
到了單位,忙過上午,吃午飯了。老余把飯打回來,放在辦公桌上,先不吃,打來一盆水,就從懷里掏出錦盒。他坐在飯菜的一邊,盒子放在另一邊,旁邊放了碗筷。他說:“囡囡,要吃飯了,你洗洗手吧。”他說完后,恍然聽見了嘩嘩的水聲。等水聲停了,他說:“囡囡,你洗過了,爸爸來洗了。”兩個都洗了,他就把飯盒打開,說:“囡囡呀,爸爸曉得你喜歡吃魚,買來一條糖醋大黃魚,明天再買紅燒對蝦。”
辦公室里人起先弄不明白,等到大家明白了,嚇得不輕。人死了,誰知道還有沒有陰魂,老余天天帶著陰魂來,不嚇人嗎?于是在背后紛紛議論,主任就放棄一個休息天,帶了兩個小青年,把倉庫整理了一番。到星期一,老余來上班時,發(fā)現(xiàn)他的辦公桌已經(jīng)在倉庫的角落里。
一年過去了,也不見老余情況好轉(zhuǎn),剛好機(jī)關(guān)精簡人員,就讓他提前退休了。老余沒有覺得不好,退休了,時間就多了,更可以和二妹廝守在一起了。天冷了,他就在錦盒外包了羊毛圍巾。天熱了,老余讓人在臥室里裝了空調(diào),那時候市場上剛有空調(diào),老余覺得自己年歲大了,吹空調(diào)不好,但他想女兒年輕,一定喜歡新鮮玩意兒。他對錦盒說:“囡囡,涼快了吧,以后每年夏天我們都開空調(diào),這點(diǎn)電費(fèi)不算什么,爸爸付得起?!?/p>
好幾年過去了,老余忽然想起,二妹年齡不小了,差點(diǎn)耽誤了。他來到花園里,坐在一條歐式的長椅上,把錦盒從懷里掏出來,和二妹商量開了。陽光從樹葉縫隙中透下來,老余瞇起了眼睛,說:“囡囡,你看中哪一個了,爸爸替你參謀。小張皮色好,人也英俊,配得上你,你說他業(yè)務(wù)挺鉆研的,那好??墒?,我見了他兩次,總覺得有點(diǎn)油,爸爸擔(dān)心你將來吃虧。小趙高高大大的,模樣不錯,也很上進(jìn),我看他比小張要忠厚。聽說他的媽媽挺厲害的,就怕你將來婆媳之間不好處。罷罷,二妹,你愿意和哪個談,爸爸尊重你的選擇?,F(xiàn)在的世道,女孩找一個厚道、靠得住的男孩不容易。你選小趙?對啊,爸爸心里也是傾向他?!?/p>
老余站了起來,說:“你和他見面,就坐這條長椅子。”他把錦盒端放在椅子上,后退了十來步,“爸爸就藏身在這棵大樹后,或者裝著不認(rèn)識走過來。啊啊,你不愿意?”老余笑了,走上前,端起了錦盒,“爸爸說說玩的,不來打擾你們,你放心談。不過,在定終身之前,請他莊重些,不能讓他看輕了我們。”
又幾年過去了,錦盒依然揣在老余懷里。秋天,老余從外面回來,一臉驚慌地說:“不好,二妹生病了。她嘔吐了,還發(fā)高燒?!崩习樵趽癫?,看看他也不回答。
老余說:“老太婆,你耳朵聾了?現(xiàn)在外面?zhèn)魅炯赘?,很可能她傳染上了。”老伴順著他說:“有什么辦法,傳染上了就去看醫(yī)生唄?!崩嫌嘣诘叵罗D(zhuǎn)了兩圈,出門了。老伴想想不對,追出門去,已經(jīng)不見他蹤影。
老余一路跑到醫(yī)院,好在也不遠(yuǎn)。他坐在醫(yī)生面前,急慌慌地說:“二妹生病,發(fā)高燒了。”
醫(yī)生不明白他說的是誰,對他說:“張開嘴。”老余疑惑地張開嘴。醫(yī)生摸他額頭,皺起眉頭說:“你沒有發(fā)燒。”
老余說:“不是我,是二妹?!贬t(yī)生說:“她人呢?”
老余從懷里掏出錦盒子,放在桌上。醫(yī)生問:“這是什么?”他說:“二妹呀。”醫(yī)生生氣地說:“你搞什么名堂?我問你,她人呢?”老余說:“這就是二妹啊,我感覺出來了,她在發(fā)高燒?!贬t(yī)生板著臉說:“你把它打開?!?/p>
老余把錦盒打開,嘴里說:“阿囡,醫(yī)生來替你看病了,你忍著點(diǎn)啊?!贬t(yī)生探頭看了,駭?shù)媚樕l(fā)白,說:“你搞什么鬼!拿走,快拿走!”
老余說:“你還沒有替二妹看病,我求你了。她燒得說胡話了?!彼抖兜厣斐鍪?,抓住了醫(yī)生的衣袖。醫(yī)生跳了起來,身子往后縮:“如果你再不走,我叫保安了?!?/p>
老余踉踉蹌蹌回到家里,臉上有股黑氣,兩手捏住了錦盒,說:“醫(yī)生不給看,還要叫保安趕我走。”老伴這才發(fā)現(xiàn)問題嚴(yán)重了,說:“你不要急,你要是急出病來,誰照顧二妹啊?你在家躺著,我去找醫(yī)生?!?/p>
第二天中午,老余歪斜在床上,懷里抱著錦盒,一聲高一聲低地呻吟。老伴激動地跑了進(jìn)來,說:“老頭子,二妹有救了,醫(yī)生來了。”后面跟著一個醫(yī)生一個護(hù)士。老余倏地坐了起來,說:“你來給二妹看病了?”
醫(yī)生說:“你在床上躺著,不用起來。”醫(yī)生就在床邊坐下,老余拿出錦盒,放在床頭柜上。醫(yī)生抽出筆,在紙上劃拉,說:“給她配了營養(yǎng)液,和藥放一起,每天給她掛兩次水。五盒板藍(lán)根,每天喝三包,開水沖服。”
護(hù)士一一答應(yīng)了,從藥箱里拿出玻璃器皿,弄得乒乒乓乓響。醫(yī)生又說:“這病不可怕,只要治好了,就不會復(fù)發(fā)。讓她好好休息。不過,發(fā)病期間有傳染性,你們家里吃飯,碗筷要分開,不要傳給你們老頭老太?!?/p>
老伴說:“我們一定注意,不讓傳染開。”
醫(yī)生和護(hù)士走了。第二天,他們又來了,還是吊水、吃藥。
老余的臉色慢慢地紅潤了,早晨,他從床上爬起來,捏著錦盒,走到窗前。老伴忙上來,拉開了窗簾。老余往窗外看,他看見了遠(yuǎn)遠(yuǎn)的青山,山上有茂密的樹林,林間飄著藍(lán)色的山嵐,太陽從山后露出臉來,山上就騰起了快活的火焰。他回頭對老伴說:“二妹的病好了?!?/p>
十多年過去了,老余的背開始駝了,上樓梯時膝蓋發(fā)痛,走走停停才能上到五樓。這天,他接到了一封信,信封是奶白色的,漂亮精致,右下角有一個可愛的女孩子,手里執(zhí)著粉紅的綢帶。信是打印出來的,很簡單:
親愛的爸爸,二妹復(fù)活了!她已經(jīng)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快和您差不多高了。她知道有個寵她愛她的老爸在等著,她天天盼望著。她馬上要到您的身邊來了。張開您的雙手,擁抱她吧!
老余想,她馬上要到我身邊來了,這是什么意思?二妹不是一直在我的懷里揣著嘛。難道另有一個二妹將出現(xiàn)?他覺得不可能??墒沁@個念頭太強(qiáng)烈了,像電流一樣刺激著他全身的神經(jīng)。
寫信的是誰呢?她叫我爸爸,是二妹嗎?她在我的懷里呀。他從懷里摸出了錦盒,放在桌上,雙眼盯住,說:“二妹,是你寫的信嗎?有什么委屈,對爸爸說,我聽著?!?/p>
半天錦盒沒有一點(diǎn)動靜。老余嘆了口氣,又想,那是誰寫的信呢?是大妹嗎?她出走已經(jīng)十八年了,從來沒有消息。他搖了搖頭,不可能。
五天后的晚上,老余又收到了一封信。還是那樣的信封,右下角一個可愛的女孩揮著手向他奔來。
信里說,明天上午十點(diǎn),二妹將出現(xiàn)在街心花園,在普希金的銅像下。她穿月白色的綴小紅花的衣服,腳下是一雙天藍(lán)色鑲銀邊的布鞋,梳一條烏黑的長辮子,扎一根鵝黃色的頭繩。
老余震驚了,這就是孿生姐妹小時候的打扮啊。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嗎?他在屋里不停地走動,一會兒從信封里抽出信看,一會兒打開錦盒,凝視著二妹的骨殖。他一點(diǎn)不知道接下來將要發(fā)生什么,現(xiàn)實(shí)、幻覺、真情、迷幻,像走馬燈一般在他眼前打轉(zhuǎn),老余眼花繚亂,他喊他的老伴:“老婆子,我該怎么辦?”
老伴說:“普希金銅像離我們家不遠(yuǎn),明天你去看看,到底會發(fā)生什么?”
當(dāng)晚老余怎么都無法入睡,到了凌晨似乎睡著了,但始終在睡意的淺層游蕩,第一縷陽光照進(jìn)窗口,他立刻醒了。
他提前去了,他穿過普希金銅象在的三角花園,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走到對面馬路,站到一棵法國梧桐樹下,看過去,詩人英俊的頭顱在陽光中昂起,仿佛要看清一些不易看清的東西。十點(diǎn)到了,老余抬腕看表,又向花園中心看去,他的心怦怦跳。一個少女出現(xiàn)了!真的出現(xiàn)了。陽光從樹影中漏下,灑在她的身上。他看清楚了,她穿月白色的綴小紅花的衣服,腳下是一雙天藍(lán)色鑲銀邊的布鞋,烏黑的辮子上扎一段鵝黃色的頭繩。二妹以前就是這樣打扮的呀。
老余跌跌撞撞跑過去,那少女也看見他了,向他走來。老余發(fā)現(xiàn)她的五官也像二妹,眉宇間透露出一種嫵媚、清純的神情。
女孩子說:“您是老余嗎,是來接我的?”
他激動地說:“我是老余,老余就是我。你是……”
她說:“我是二妹?!?/p>
二妹!老余彎下身子,抱住了她。二妹復(fù)活了!真的復(fù)活了!他又問一遍:“你真的是二妹?”
女孩說:“從小媽媽就叫我二妹。媽媽說,她工作忙,要離開我好長一段時間,要我跟著您生活?!?/p>
老余老淚縱橫:“那你爸爸呢?”
她說:“我沒有見過爸爸?!?/p>
不遠(yuǎn)處,一棟房子的門洞里,站著大妹,透過樹影,她能隱隱看到銅像下的情景。大妹比以前衰老多了,十多年前,她悄然離開了家,心里產(chǎn)生一個別樣的計(jì)劃。她去了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花了幾年時間,才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人。條件是事先講好的,她要生下一個女孩,然后獨(dú)自撫養(yǎng)。這個男人很明智,在嬰兒三個月后就離開了,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大妹在一家公司上班,她工作非常努力,還經(jīng)常加班,她要賺更多的錢,來撫養(yǎng)女兒。十多年下來,大妹吃盡了辛苦。她的容貌也有了很大的改變,眼角邊有了細(xì)密的皺紋,還不敢看太陽,看了就不停地流淚。然而,她內(nèi)心有股倔強(qiáng)的力量在逼著她前行。她按照二妹的性格來培養(yǎng)女兒,穿戴也和二妹小時候一樣。她總是回想小時候二妹說過的話,記在一本簿子上,一句一句來教女兒。
一直到今天,她認(rèn)為自己生下的女兒,已經(jīng)完完全全是二妹了。
她掏出手絹,不停地拭擦淚眼婆娑的眼睛。她看見老余蹲下身去,抱住了女兒,又撫摸她的辮子、肩膀。她心里一股溫溫的感情在流動。爸爸,我向您贖罪了。
她心里又說,我要找妹妹去,和她說說話,不能讓她太孤寂了。
老余忽然想起了,問:“你媽媽呢?她在哪里?”
哦,女孩牽了老余的手,他隨著她走。穿過一條馬路,路過梧桐樹,路過丁香樹,來到一個門洞前。門洞里空蕩蕩的,沒有人。
咦,女孩說:“剛才媽媽還在這里,她讓我一個人過來的。她到哪兒去了?”她往四周看。
老余呆呆地看著門洞,那是柚木的,剛油漆過,發(fā)出新鮮的油漆味。忽然他心口一陣絞痛,一條腿慢慢跪下,另一條腿也跪下去。
作者簡介:沈喬生,原名沈僑生,男,1951年生,1982年畢業(yè)于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歷任鐘山雜志社編輯部主任,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創(chuàng)作組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作品約有300萬字。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小說界》獎”“紫金山長篇小說獎”等各種文學(xué)獎。
責(zé)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