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海
摘要:《詳注聊齋志異圖詠》插圖應是目前已知材料可推斷的《聊齋志異》圖像傳播的起點。之前被認為較早出現(xiàn)的清宮插圖(實為《聊齋圖說》)以及分類廣注繪圖《聊齋志異》皆晚于圖詠本?!渡陥蟆返闹T多史料,能夠反映《詳注聊齋志異圖詠》刊印、發(fā)售、遭遇盜版等一系列早期傳播狀況。圖詠本插圖的后期演變,出現(xiàn)了面向大眾的簡率因襲趨勢,以及以《聊齋圖說》為代表的精美路線。此外,民國時期的漫畫,以及建國后的連環(huán)畫,都是圖詠本插圖之后,《聊齋志異》圖像傳播的重要補充。
關鍵詞:詳注聊齋志異圖詠;圖像傳播;聊齋圖說;同文書局;插圖演變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引言
《聊齋志異》于清康熙年間成書,最初以稿本、抄本的形態(tài)傳播。乾隆三十一年(1766),趙起杲主持刊刻的青柯亭刻本,成為《聊齋志異》在清代中后期傳播的主流版本,后出的注本、評本皆以此本為底本。光緒十二年(1866),同文書局刊行《詳注聊齋志異圖詠》(以下或簡稱“圖詠本”),其逐篇繪圖并配有圖詠詩的形式,為《聊齋志異》的傳播帶來了新的活力。
聯(lián)系出版史的背景來看,19世紀后期石印技術引入中國,出版業(yè)出現(xiàn)重大革新,本已式微的小說插圖創(chuàng)作也重煥生機?!对斪⒘凝S志異圖詠》正是在這種潮流中產生的,其插圖也成為晚清民國時期《聊齋志異》圖像傳播的主體,影響至今猶存。
而在《聊齋志異》圖像傳播的既有研究中,圍繞《詳注聊齋志異圖詠》這一關鍵節(jié)點的諸多問題,還并不十分明確。本文即擬就《聊齋志異》圖像傳播的開端、《詳注聊齋志異圖詠》出版銷售始末、圖詠本插圖的傳播演變三個層面展開討論。
一、圖詠本插圖是否為《聊齋志異》圖像傳播的開端
考察《聊齋志異》的圖像傳播,明確一個起始點是十分必要的。圖詠本插圖作為較早出現(xiàn)的一組《聊齋志異》圖像,是否處在這樣的開端位置呢?厘清這個問題,對于《聊齋志異》圖像傳播體系的梳理,以及《詳注聊齋志異圖詠》價值的評判都具有重要意義。在正式進入討論前,有必要先了解一下目前學界有關這個問題的認識。
冀運魯《文言小說圖像傳播的歷史考察——以〈聊齋志異〉為中心》一文,是第一篇較為系統(tǒng)地探討《聊齋志異》圖像傳播的文章。冀文認為:“現(xiàn)藏中國歷史博物館的《聊齋志異》手繪插圖,出自清代宮廷畫師,是較早的以《聊齋》故事為對象的插圖作品。” [1]冀文大體按時間先后順序評介諸種《聊齋》圖像,并將這種宮廷“手繪插圖”列于討論的起始位置。同樣,呂東《形象文本中的“語——圖”關系研究》也談到,圖詠本問世后,“《聊齋志異》的插圖不再僅僅是由宮廷畫師手繪的上流社會的觀賞品,而進入了普通民眾的生活” [2]13。顯然,冀文與呂文都相信,在圖詠本插圖誕生以前,還存在著有關《聊齋志異》的宮廷手繪插圖。呂文參考文獻中列有冀文,其觀點很可能受冀文影響。
筆者調查發(fā)現(xiàn),目前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上述宮廷手繪插圖的存在。冀文所謂的“現(xiàn)藏中國歷史博物館的《聊齋志異》手繪插圖”,應該指的是現(xiàn)藏于國家博物館的《聊齋圖說》。《聊齋圖說》產生的年代要遠遠晚于圖詠本。冀文上述內容似乎未經實際調查,而是轉引了別處記載。冀文刊于2009年第6期的《蘭州學刊》,而“中國歷史博物館”早在2003年,便與中國革命博物館合并重組為中國國家博物館,如果冀運魯看到了所謂“手繪插圖”的實際藏品,斷然不會繼續(xù)沿用“中國歷史博物館”的提法。冀文關于聊齋宮廷手繪插圖的說法,并沒有標引出處。但筆者經過調查,發(fā)現(xiàn)祝重壽《中國插圖藝術史話》一書第18講“清代插圖藝術”與冀文有類似的說法:兩文不僅都提到了中國歷史博物館的聊齋手繪插圖,連“插圖采用工筆重彩勾線平涂畫法,描繪精細,色彩華麗,裝飾性很強” [3]138等描述也十分接近。《中國插圖藝術史話》刊于2005年,很有可能也是沿襲別處記載。但可以肯定的是,冀文與《中國插圖藝術史話》關于聊齋手繪插圖的說法具有同源性。而區(qū)別在于,《中國插圖藝術史話》所附的《聊齋志異》清宮手繪插圖,恰恰是《聊齋圖說》中《畫皮》篇的插圖。這就表明,對一些研究者很有可能看到過實際藏品而言,“手繪插圖”就是指的《聊齋圖說》。筆者調查國家博物館的藏品,發(fā)現(xiàn)與《聊齋志異》有關的圖畫作品,確實只有一套殘本《聊齋圖說》,并不存在其他清官手繪插圖。由于之前研究者很難看到《聊齋圖說》這件珍貴藏品,在有關《聊齋圖說》信息的口耳相傳中,人們又多注重其手繪插圖畫冊的性質,故于名稱便不十分準確了,所謂“手繪插圖”即是一例。此外,聊齋版本研究專家駱偉曾在《收藏家》上介紹了一種《聊齋志異圖繪》,并言“聽說北京中國歷史博物館藏有《〈聊齋志異〉畫冊》一厚冊” [4]802,這種“《〈聊齋志異〉畫冊》”同樣指的是《聊齋圖說》,也因為對具體名稱不甚明確,而出現(xiàn)指稱差異。
《中國插圖藝術史話》所說的“手繪插圖”與《聊齋圖說》雖名稱有異,但實指一致。而到了冀文中,“手繪插圖”與《聊齋圖說》已成為兩種不同的文獻。冀文在介紹了“手繪插圖”后,又對《聊齋圖說》進行了單獨介紹,還錯誤地將《聊齋圖說》的保存地點寫成“北京圖書館”??梢?,冀文關于“手繪插圖”、《聊齋圖說》的記載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失實,將“手繪插圖”置于圖詠本插圖產生之前,更是無法成立的。
冀文在“手繪插圖”后,又提到了上海世界書局出版的《分類廣注繪圖〈聊齋志異〉》,并稱此本“具體刊行時間不明,當在同文書局圖詠本前” [1]。冀文這種說法,其實是沿用了蒲澤《談談新發(fā)現(xiàn)的分類廣注繪圖〈聊齋志異〉》一文的觀點。
蒲文稱:“經筆者考查,該書之插圖與廣為流傳的鐵城廣百宋齋編定的圖詠本之插圖雖取材相近,但卻無一雷同,且該書有圖無詩,插圖總共只有八十幅。由此來看,該書的編定有可能早于鐵城廣百宋齋之圖詠本?;蛟S圖詠本正是受此書的影響,推而廣之,為每篇作品配了一幅圖和一首詩,也未可知?!?[5]
蒲澤的這種推斷值得商榷。首先,分類廣注本與圖詠本插圖,雖不盡相同,而取意極接近。其次,分類廣注本插圖量少,又一頁四圖,顯然是節(jié)省印刷成本考慮。這兩點都是圖詠本后續(xù)效仿本的重要特征,有關問題本文第三部分還會進一步說明。此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即分類廣注本的出版機構上海世界書局,創(chuàng)立于1917年 [6]133,這個時間點遠遠晚于圖詠本出現(xiàn)的1886年。蒲文、冀文將分類廣注本置于圖詠本出現(xiàn)以前的觀點,顯然無法成立。
冀文在分類廣注本后,又介紹了晚清畫家潘振鏞的《聊齋》白描插圖,其主要依據是聶崇正《潘振墉畫〈聊齋〉故事插圖》一文。聶文也是迄今為止了解潘振鏞繪《聊齋》插圖的主要可見文獻。聶文推測,潘振鏞所繪《聊齋》插圖,是為出版石印小說而作 [7]21,卻未提及此插圖與圖詠本插圖的關系。冀文徑將此插圖置于圖詠本出現(xiàn)之前,也似乎欠妥。
聶文提供了僅存三冊畫稿的篇目與其中四幅插圖。聶文中第二冊、第三冊的篇目順序,與圖詠本目錄(大體同青柯亭刻本目錄)順序是完全一致的。第二冊起于《顧生》篇,止于《山神》篇,跨越了圖詠本卷十至卷十一,篇目逐一對應(只是《夜明》篇,聶文作“晚夜”,《聊齋》無“晚夜”篇名,應指《夜明》)。第三冊起于《尸變》篇,止于《驅怪》篇,完全位于圖詠本目錄卷十三,篇目逐一對應。聶文第一冊對應的是圖詠本卷十四至卷十五,篇目前后順序仍一致,但不再逐篇對應:潘振鏞本較圖詠本目錄缺失了《拆樓人》《車夫》《棋鬼》《頭滾》《果報》《柳氏子》《上仙》《侯靜山》《郭生》《邵士梅》《邵臨淄》《鬼令》12篇,而在《拆樓人》的位置添加了《丁前溪》篇,《丁前溪》位于圖詠本目錄卷十三,這是不符合圖詠本目錄順序的唯一一例。就這種目錄現(xiàn)象可以推測,潘振鏞手繪插圖的全貌很可能略少于圖詠本篇目,但其插圖總量仍十分可觀。
而就聶文提供的四幅插圖來看,插圖一對應《邢子儀》篇,插圖三對應《顧生》篇,插圖四對應《黑鬼》篇,插圖二較難判斷,筆者疑為《霍女》篇。插圖一、三、四與圖詠本插圖都存在明顯的對應關系,布局構思極為相似。一方參考另一方的可能性較大。整體而言,潘振鏞插圖相比圖詠本有所優(yōu)化,比如《黑鬼》篇,潘振鏞插圖多了圍觀士兵,黑人的腳下也多畫了兵器。將潘振鏞插圖視為后出轉精,似乎更為合理。
潘振鏞插圖未能出版,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其為后出。1884年申報刊登的《淞隱漫錄》廣告曾指出《聊齋志異》“有說無畫”,并將《點石齋畫報》上的《淞隱漫錄》插圖作為重要賣點。兩年后,始有《聊齋志異》圖詠本。如果潘振鏞插圖出現(xiàn)在圖詠本之前,書商不可能不注重實利,將之印行。其實,潘氏插圖未能出版的重要原因,很可能是市場前景不被看好。圖詠本問世后,盜版風行,印刷粗劣的仿效本大行其道,同文書局不得不降價銷售。潘振鏞的插圖水準相較于圖詠本,雖有優(yōu)化,但也并沒有顯示出壓倒性的藝術優(yōu)勢。圖詠本橫空出世,珠玉在前,且來自盜版市場的競爭日趨激烈,此時,對圖詠本有局部優(yōu)化且篇目總量較大的潘振鏞插圖如果真的問世,能否盈利是很難確定的。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在圖詠本出現(xiàn)之前,《聊齋志異》傳播史上并沒有出現(xiàn)可考或可靠的圖像傳播依據。目前,將《詳注聊齋志異圖詠》的出版視為《聊齋志異》圖像傳播的開端更為合理。
二、《詳注聊齋志異圖詠》出版銷售始末
在《聊齋志異》圖像傳播的初期,圖像一般未能脫離作品文本單獨傳播。對圖詠本插圖的考察,也應與作為圖像載體的《詳注聊齋志異圖詠》的出版、傳播聯(lián)系在一起。本節(jié)即結合具體的歷史情境,探討《詳注聊齋志異圖詠》的出版始末。
首先,可以借助《徐愚齋自敘年譜》中的相關信息,對石印技術、同文書局、及其重要創(chuàng)始人徐潤進行一番了解。
《徐愚齋自敘年譜》“光緒八年,壬午,四十五歲”記:“從弟秋畦、宏甫集股創(chuàng)辦同文書局,余力贊成,并附股焉?!备接浻衷疲?/p>
查石印書籍,始于英商點石齋,用機器將原書攝影上石,字跡清晰,與原書無毫發(fā)爽,縮小放大,悉如人意。心竊慕之,乃集股創(chuàng)辦同文書局,建廠購機,搜羅書籍,以為樣本。旋于京師寶文齋覓得殿板白紙,《二十四史》全部、《圖書集成》全部陸續(xù)印出,《資治通鑒》《通鑒綱目》《通鑒輯覽》《佩文韻府》《佩文齋書畫譜》《淵鑒類函》《駢字類編》《全唐詩文》《康熙字典》,不下數萬本,各種法帖、大小題文府等,十數萬部莫不惟妙惟肖,精美絕倫,咸推為石印之冠。迨光緒十七年辛卯,內廷傳辦石印《圖書集成》一百部,即由同文書局承印,壬辰年開辦,甲午年全集告竣進呈,從此聲譽興隆。唯十余年后,印書既多,壓本愈重,知難而退,遂于光緒二十四年戊戌停辦。[8]43-44
19世紀后期,石印技術引入中國,點石齋先得其利。實業(yè)家徐潤看到商機,附股創(chuàng)辦同文書局。由于徐潤與清廷存在多方面的合作關系,同文書局甚至能承辦清廷的石印《圖書集成》項目。
其實,在《詳注聊齋志異圖詠》刊印前,同文書局已有出版插圖本小說的經驗。1886年1月4日,《申報》即刊載同文書局《增像三國全圖演義》的出售廣告,稱:“印成《增像三國全圖演義》,原書計一百二十回,畫成二百四十圖……卷首又增書中名人畫像,為一百四十四幅。每幅俱加題贊。畫法精美,紙張潔白,遠剩應時畫圖三國之上?!?[9]《增像三國全圖演義》在市場上大獲成功,同文書局乘勢又推出了《詳注聊齋志異圖詠》。1886年5月3日,《申報》的《詳注聊齋志異圖詠》廣告稱:
本齋前印《三國演義全圖》增卷首繡像,如袁紹、陳宮、大喬、小喬之類一百四十余幅,為從來所未有。并《海上名人畫稿》,內中胡公壽真跡甚多。此二書圖繪之精,摹印之妙,有目共賞。茲又將《聊齋志異》一書請各名家每幅畫成一圖,題以七絶一首。其中事跡,窮形盡相,無美不臻。書用端楷抄成,并將呂氏原注移系逐句之下。俾覽者一目了然,不但無一差字,即破體俗字亦皆悉心勘正,尤為出色。現(xiàn)已即日告成,諸君賜顧,請至各書坊取閱可也。[10]
關于插圖,廣百宋齋主人徐潤所作《詳注聊齋志異圖詠》的兩則例言提供了更為豐富的信息:
《聊齋》原書,計四百三十一篇。茲將每篇事跡,各畫一圖,分訂每卷之前。其有二則三則者,亦并圖之,共得四百四十四圖。不憚筆墨之勞,務饜閱者之意。惟卷二《伏狐》第二則事涉穢褻,卷十五《夏雪》第二則并無事實,無從著筆,姑付闕如。
圖畫薈萃近時名手而成。其中樓閣山水,人物鳥獸,各盡其長。每圖俱就篇中最扼要處著筆,嬉笑怒罵,確肖神情。小有未恰,無不再三更改,以求至當。故所畫各圖,無一幅可以移置他篇者。[11]
無論《增像三國全圖演義》,還是《詳注聊齋志異圖詠》,都體現(xiàn)出了同文書局追求高品質的出版定位。阿英在《小說三談》中稱同文本《詳注聊齋志異圖詠》為“《聊齋》插圖本之最善者”。這樣的精品在銷售伊始,也確能盈利不菲。1886年6月19日《申報》“聊齋圖詠出售”的廣告,提到了《詳注聊齋志異圖詠》的定價:“全書八本,文木夾板,碼洋五元。單買圖詠,計四本,錦布套,碼洋三元。準于五月二十七日出書。” [12]
但是,僅一年時間,《詳注聊齋志異圖詠》即出現(xiàn)了盜版。盜版商亦看中了插圖這個盈利點。為反擊盜版翻印,1887年11月27日,《申報》刊登了新泰絲棧(同文書局指定代售點)代啟的“略述聊齋志圖詠翻本之誤”:
聊齋志異為蒲先生壽世之作。丙戌四月,商諸廣百宋齋主,取詳注本加圖詠,付同石印。傳先生之書,非以圖利也。猶恨所印不多,流傳難遍。今歲七月,有將是書翻印而增以但氏批者。余聞之不覺欣幸,及購閱一過,則又代為可惜。幸則幸夫得一同志,而先生之書庶幾遍傳也。惜則其未與鄙人商確,致體例未純,校描草率也。試略言之,但氏舊本有眉批、旁批、總批,翻本則僅錄眉批,馀付闕如,未免製成斷錦,且其卷首例言則仍詳注本之舊,曰“但何評點一槪割愛”,何自相矛盾也。此體例未純也。就眉批而論,《考城隍》一則“開宗”二字下“明義”二字,何得另得排開。篇中末二句云:“亂后無存此,其略耳?!狈緦⒋俗秩啵愠善凭?。即此開卷第一則,已一誤,他可知矣。又卷十五《畫馬》一則,其文曰:“尾處為香炷所燒?!狈居趫D中將馬尾加長,大失畫理。凡畫人物,全在面目傳神,翻本遭劣工描過,輒將人面放大一圈,便與身材不稱,此校描草率也,其馀誤處更不勝舉。畫虎類犬,識者譏之。然魚目偏易混珠,則不得不為閱者告:凡是書中縫曰“詳注”者,為原本;曰“批注”者為翻本。余恐閱翻本者見其種種錯誤,而猶認以為原本是於。余所以傳先生之書之苦心,不無辜負耳,利云乎哉![13]
光緒十三年丁亥(1887)七月刊行的這種盜版《批注聊齋志異圖詠》,筆者有幸搜集到一些相關書影,確實相比同文本粗率許多。只是這種盜版本并沒有在牌記上印明出版機構。
但在第二年(光緒十四年戊子,1888)的春天,知不足齋竟然開始光明正大地翻印《詳注聊齋志異圖詠》了。阿英《清末石印精圖小說戲曲目》對此本的描述為:
知不足齋石印本,有光緒十三年(1887)華隱新敘。光緒十四年(1888)印。圖據同文本重加調整,構圖、地位、背景,以及人物大小,多有變易,間有較前本優(yōu)勝者。就整體觀之,仍以同文本為佳也。八冊。[14]328
雖然知不足齋石印本整體較同文本略遜一籌,但其水準已經十分接近同文本。同文書局再也無法僅僅以“指點錯誤”的姿態(tài)面對這種同行競爭了。于是,在1888年3月1日的《申報》上,出現(xiàn)了“聊齋圖詠減價”的公告:
本號出售《聊齋圖詠》,系同文局精校石印,久已膾炙人口。近因別局將原書翻印,魚目混珠,以書照影,未加描摹,其中率多模糊,亮高明早已鑒。為今本號存書無多,情愿減價售出,每部碼洋四元,惠顧者向本號及同文分局可。 新泰啟 [15]
同文書局的減價策略,并不能阻止“別局”的翻譯行為。在光緒十四年(1888)冬,上海鴻寶齋緊隨知不足齋,翻印《詳注聊齋志異圖詠》。次年春,蜚英書局也加入了翻印行列。距同文本《詳注聊齋志異圖詠》出版不足兩年,其翻版、盜版之勢便不可遏制了。
1888年6月11日,《申報》刊登了“同文詳注圖詠聊齋志異”改變經售地點的廣告:
是書向在新泰絲棧經售,現(xiàn)巳改歸淸遠里恒泰昌發(fā)兌。存書無多,購宜從速。躉價格外克己。至外間翻印之本,既無同文字樣,閱者自不至為其所混焉。[16]
這則廣告一方面以“存書無多”招徠買家,另一方面仍在提醒買家警惕“翻印之本”。
1890年9月25日,《申報》上“同文原印圖詠聊齋”的銷售廣告又出現(xiàn)了大幅降價:
出書后早經膾灸人口,目下翻印甚多,原本無幾。實價一元二角。賜顧者細辨墨色紙張便知。發(fā)兌處:申昌并清遠里恒泰昌號。[17]
這則廣告延續(xù)到1890年11月11日,此后,再也不見同文本《聊齋志異圖詠》的官方廣告了。“存書無多”“原本無幾”可能是廣告策略,也可能是圖詠本真的將要售罄。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書同文書局后來沒有再版。八年后,同文書局因“印書既多,壓本愈重”停辦?!对斪⒘凝S志異圖詠》也許不是“壓本愈重”中的一種,但它的刊行、銷售過程,確可反映出清末上海書局競爭的激烈與殘酷。同文書局雖然停辦了,但《詳注聊齋志異圖詠》在《聊齋志異》圖像傳播史上的價值,卻使“同文”名號帶上了經典性。
三、《詳注聊齋志異圖詠》插圖的傳播演變
在清末民初時期,上海各書局對同文本《詳注聊齋志異圖詠》的翻印、盜圖現(xiàn)象十分普遍。圍繞圖詠本插圖,漸漸形成一個龐大的版本群與圖像傳播體系。筆者初步統(tǒng)計了清末民初翻印、發(fā)行過《詳注聊齋志異圖詠》,或仿用過《圖詠本》插圖的的書局,有:
知不足齋、鴻寶齋、蜚英書局、江左書林、廣益書局、中新書局、鴻文書局、掃葉山房、錦章書局、時中書局、會文堂、進步書局、世界書局、久敬齋、鑄記書局、中華圖書館、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大中國印書館、天寶書局、章福記書局、上海書局、文成堂、文華書局、天機書局、文盛書局、文興書局、元昌書局、昌文書局、陳文興書局、萃英書局、大成書局、富文書局、共和書局、文宜書局、煥文書局、簡青齋、藻文書局、中西書局等40余家。
這些書局的相關出版物,在清末民初近五十年的時間內,成為《聊齋志異》圖片傳播的主體。其中絕大多數的插圖,都直接因襲同文本的取材、立意,大的格局也基本相同。其差別主要體現(xiàn)在背景細節(jié)、人物比例、位置等方面。當然,不同版本對圖詠本插圖的改變程度也不盡相同,前文所論《分類廣注繪圖聊齋志異》,即為改變較多的版本。
姑以前節(jié)所論知不足齋本舉例:
《考城隍》篇:同文本植物茂盛,知不足齋植物稀少;同文本牽馬者站于臺階下,知不足齋本因比例失調站在了最后一級臺階上;同文本廊柱有修飾,知不足齋本無修飾。
《畫壁》篇:同文本壁畫清晰,人物呼之欲活,知不足齋本壁畫簡單,人物比例較小,有隔膜;同文本燈臺有花紋,知不足齋本無花紋;同文本有里屋背景,知不足齋本無;同文本廊柱上有枝葉點綴,知不足齋本無,但卻在同文本原本裸露的屋檐上加了枝葉。
《妖術》篇:同文本人物清瘦,知不足齋本人物粗胖;同文本樹木茂盛,枝條垂至窗下,知不足齋本僅畫幾枝,未能遮窗;同文本桌上物品細節(jié)豐富,知不足齋本物品簡陋。
知不足齋本代表的這類后出翻印本,精細程度皆遜于同文本。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翻印,臨摹本免不了失真,另一方面則是書商刻意減少刊印成本。很多插圖本并非同文本的全圖,只是挑選其中一部分刊印。還有一些本子索性一頁兩圖,這更需要對同文本的插圖進行裁剪刪改,只保留核心內容。此外,甚至有一頁三圖(如廣益書局的《精校全圖聊齋志異》中《青鳳》《賈兒》《畫皮》三篇一頁)、一頁四圖(如世界書局《分類廣注繪圖聊齋志異》)的版本現(xiàn)象。
一頁多圖時,圖與圖之間有的以景物分界,尚有畫意的綿延與緩沖;有的則徑以橫線劃分,較為生硬。錦章圖書局石印的《加批詳注聊齋志異圖詠》為一頁雙圖,圖與圖的劃分,有的采用“遠山+枝葉”的模式(如《勞山道士》與《長清僧》,《畫壁》與《種梨》),有的采用“屋頂+樹葉”模式(如《王者》與《胡氏》,《狐嫁女》與《嬌娜》),有的采用“煙云”模式(如《魯公女》與《術士》,《陳云棲》與《織成》)。中華書局的《繪圖聊齋志異》也為一頁雙圖,卻以橫線的方式簡單劃分。
有的本子為追求新奇,以朱墨、綠墨刊印插圖,但這種單色“彩印”所帶來的視覺效果,僅是“花花綠綠”的感官刺激,難以引起真正豐富的審美體驗。比如進步書局的《繪圖聊齋志異》、商務印書館的《詳注聊齋志異圖詠》、中華書局的《繪圖聊齋志異》等。
這類插圖刊印較為隨意的版本,主要是面向普通群眾的。因為價格低廉,也很有市場??疾臁渡陥蟆窂V告信息,不難發(fā)現(xiàn),定價數角的繪圖本《聊齋志異》在清末民初越來越常見。
與這類適應大眾需要,制圖粗糙的版本群不同,《聊齋志異》的圖片傳播史上還有一個基于圖詠本插圖,而走向精美細致化的個例——《聊齋圖說》。
目前關于《聊齋圖說》研究較為詳實的是呂長生的《〈聊齋圖說〉考》一文。呂長生介紹了《聊齋圖說》的傳播過程與版本面貌,于此本文不再贅言。呂長生通過比較圖說與圖詠的圖畫,得出圖詠為圖說底本的結論。這有助于說明圖詠本在《聊齋志異》傳播史上引起的精細化圖像一脈。但呂長生進而認為圖詠作者與圖說作者為同一批人,則顯得證據不足,因審慎看待。至于將圖說引入清宮的人是不是徐潤,也應存疑。由于圖說《阿繡》篇第一幅插圖有“光緒十九年立”字樣,呂長生推斷圖說成于光緒二十年,并就圖說創(chuàng)作原因進行了三種假設 [18]94。其中,徐潤為光緒二十一年的慈禧大壽準備壽禮說,一直以來,是人們最樂意接受的。
《聊齋圖說》成書的歷史細節(jié)雖已難考,筆者卻注意到一則新聞材料,可說明《聊齋》題材的插圖在清宮(尤其對于慈禧而言)受歡迎的程度。1887年6月11日的《申報》刊登了這樣一則新聞:
中海萬善殿恭備皇太后頤養(yǎng)之所,刻已興修將竣。各處甬路悉以三合土為底,上面以小石子鋪成各色花物。寢宮墻垣則悉用細磚砌成,雕刻花草昆蟲、飛禽走獸。欄桿上安置玻璃燈,燈上皆繪聊齋志異圖云。①
慈禧寢宮欄桿的玻璃燈上竟然皆繪有《聊齋志異》的圖畫。而1887這一年,恰好是《詳注聊齋志異圖詠》刊行的次年。玻璃燈上的圖畫很可能與圖詠本插圖的傳播有關,而建筑細節(jié)體現(xiàn)的慈禧對《聊齋志異》圖畫的喜愛,或亦可作為《聊齋圖說》創(chuàng)作原因“壽禮說”的輔證。
《聊齋圖說》的精美插圖,面向的是清宮高層人物,其于流播過程中,也難以同普通群眾產生交集。這種疏離,也是一直以來關于《聊齋圖說》的指稱容易模糊化,甚至出現(xiàn)歧義的重要原因。有幸的是,2011年—2013年國家博物館的中國古代經典繪畫作品展覽,使得《聊齋圖說》終與大眾見面。之后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的《畫夢:〈聊齋圖說〉賞析》、中華古籍出版社的《聊齋圖說》、中國古善文化出版社的《聊齋圖說》三種出版物也陸續(xù)與公眾見面。2015年,在蒲松齡誕辰375周年之際,蒲松齡紀念館也用仿古宣紙印制了《清宮藏聊齋圖說選本》。但遺憾的是,《聊齋圖說》目前僅存殘本,國博展覽又只挑選了部分有代表性的圖片,且分專題打破目錄順序陳列。之后的幾種出版物所涉插圖內容、體例,亦沿襲國博展覽內容,《聊齋圖說》的全貌仍然神秘。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圖說本插圖將來在《聊齋志異》圖片傳播史上的前景,還是值得期待的。比如,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全本新注聊齋志異》向來附有經典的圖詠本黑白插圖,而在人文社2016年新出版的《詳注新評聊齋志異》中,插圖已經更新為精美的《聊齋圖說》彩印插圖。
四、余論
從上節(jié)討論可見,上世紀很長時期內,圖詠本插圖體系都是《聊齋志異》圖片傳播的主流,而進入新世紀后,沉寂百年的《聊齋圖說》正逐漸回歸公眾視野,有望為《聊齋志異》的圖片傳播帶來新的貢獻。但也應注意,《聊齋志異》圖片傳播史上,還有一些游離于圖詠本體系之外的傳播現(xiàn)象,它們或許影響有限,甚或只是曇花一現(xiàn),但仍是《聊齋志異》圖片傳播的一部分,不容忽視。
20世紀后半葉的《聊齋志異》小人書、連環(huán)畫一度成為《聊齋志異》圖片傳播的有生力量。其中,當以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的作品最具代表性。此外,1985年新蕾出版社出版的《劉旦宅聊齋百圖》和1990年天津楊柳青畫社出版的《戴敦邦聊齋人物譜》則將圖畫重點由敘事轉移到景物與人物,也代表著一種新變。這些內容已廣受探討,本文不再贅言,只重點介紹兩種鮮為人知的聊齋故事插圖。
一種是民國十三年上海校經山房書局刊行的《聊齋志異鼓詞》插圖。此書插圖在內容布局上完全顛覆了圖詠本的傳統(tǒng),雖然線條粗疏,但仍有一定表現(xiàn)力。只是此書插圖是否據自別書,拿來混用,還值得進一步探討。
另一種是民國漫畫家張白鷺繪制的《聊齋志異連環(huán)圖畫》。1935年3月29日,《申報》刊載了張白鷺在《社會日報》連載《聊齋志異連環(huán)圖畫》的廣告,稱此作“畫筆簡潔、說明詳盡、連續(xù)刊載、趣味環(huán)生” [19]。1935年9月的廣告,又稱其“畫筆輕靈,說明簡潔,尤有引人入勝之妙” [20]。張白鷺以畫漫畫知名,曾為抗戰(zhàn)及上海女星繪制漫畫,他的《聊齋志異連環(huán)圖畫》也是線條粗闊簡單的漫畫風格。
但應注意的是,無論鼓詞,還是“說明簡潔”的連環(huán)畫,都代表著《聊齋志異》的文言故事向普通群眾的進一步滲透與融合。這種適俗性,可能與相應插圖對圖詠本的生新求變是一致的。
最后,可以綜合本文討論,展望一下《聊齋志異》圖像傳播研究的前景。未來的《聊齋志異》圖像傳播研究,大致可以圍繞三個層面展開,一是繼續(xù)以《詳注聊齋志異圖詠》為中心,研究圍繞它產生的一系列翻印、仿印、衍生之作;二是注意發(fā)掘民國時期新的材料,借以探究圖詠本插圖到民國漫畫,再到建國后漫畫的過渡演變狀況;三是《聊齋志異》圖像的當代傳播研究,這一方面有《聊齋圖說》插圖興起,與圖詠本插圖并成經典的傳播趨勢,另一方面則是當代藝術繪圖風格對《聊齋志異》故事的重新詮釋。
參考文獻:
[1]冀運魯.文言小說圖像傳播的歷史考察——以《聊齋志異》為中心[J].蘭州學刊,2009,(6).
[2]呂東.形象文本中的“語——圖”關系研究[D].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13.
[3]祝重壽.中國插圖藝術史話[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
[4]齊魯書社.藏書家(珍藏版)(6-10)合訂本[M].濟南:齊魯書社,2014.
[5]蒲澤,蒲婷婷.談談新發(fā)現(xiàn)的分類廣注繪圖《聊齋志異》[J].蒲松齡研究,1998,(2).
[6]姚一鳴.中國舊書局[M].北京:金城出版社,2014.
[7]聶崇正.潘振鏞畫《聊齋》故事插圖[J].收藏家,2000,(11).
[8](清)徐潤.徐愚齋自敘年譜[M].梁文生,校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
[9]上海同文書局.《增像三國全圖演義》廣告[N].申報(上海版),1886-1-4(5).
[10]上海同文書局.《詳注聊齋志異圖詠》廣告[N].申報(上海版),1886-5-3(4).
[11]詳注聊齋志異圖詠(卷首)[O].上海:上海同文書局,光緒十二年石印本.
[12]徐潤.《聊齋圖詠出售》廣告[N].申報(上海版),1886-6-19(6).
[13]新泰絲棧.略述聊齋志圖詠翻本之誤[N].申報(上海版),1887-11-27(4).
[14]朱一玄.《聊齋志異》資料匯編[G].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
[15]新泰.《聊齋圖詠減價》廣告[N].申報(上海版),1888-3-1(5).
[16]《同文詳注圖詠聊齋志異》廣告[N].申報(上海版),1888-6-11(6).
[17]《同文原印圖詠聊齋》廣告[N].申報(上海版),1890-9-25(8).
[18]呂長生.《聊齋圖說》考[J].中國歷史博物館館刊,1996,(2).
[19]社會日報.《社會日報》廣告[N].申報(上海版),1935-3-29(3).
[20]社會日報.《社會日報》廣告[N].申報(上海版),1935-9-23(1).
Abstract: The illustrations of Xiang Zhu Liao Zhai Zhi Yi Tu Yong should be considered as the starting point of the image dissemination about Liao Zhai Zhi Yi based on currently known materials. Some court paintings in the Qing dynasty(is Liao Zhai Tu Shuo actually)and Fen Lei Guang Zhu Hui Tu Liao Zhai Zhi Yi were once thought earlier than Xiang Zhu Liao Zhai Zhi Yi Tu Yong,which can be proved wrong. Many historical data in Shen Bao Newspaper can reflect a series of early dissemination status of Xiang Zhu Liao Zhai Zhi Yi Tu Yong,such as print,sale,piracy etc.The late evolution of the illustrations of Xiang Zhu Liao Zhai Zhi Yi Tu Yong happened in two ways. One was copying simply,which was mainly for the masses. The other one was pursuing exquisite,represented by Liao Zhai Tu Shuo. In addition,cartoons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and comics after the founding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re also important parts of the image dissemination about Liao Zhai Zhi Yi besides the illustrations of Xiang Zhu Liao Zhai Zhi Yi Tu Yong.
Key words: Xiang Zhu Liao Zhai Zhi Yi Tu Yong;image dissemination;Liao Zhai Tu Shuo;Tongwen publishing house;illustration evolution
(責任編輯: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