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禮臻 盛志梅
摘要:《柳秀才》以簡短的文字,述說了柳神甘愿自己承受蝗害而保全農(nóng)民莊稼的感人故事,篇幅雖短,但其中卻蘊含著相關的傳統(tǒng)文化,比如俠意象、文人形象、柳崇拜、清官情結等。在柳秀才解救沂水縣百姓的過程中,我們能很明顯地看到柳秀才身上文人和俠士的氣質(zhì);蒲松齡選擇“柳”作為驅(qū)蝗神,一定程度上受到“柳崇拜”的影響;《柳秀才》結尾提到:“或云:‘是宰官憂民所感?!逼阉升g也贊同說:“誠然哉!”可以看出蒲松齡身上的清官情結。本文將從這幾個方面解讀《柳秀才》。
關鍵詞:俠意象;文人形象;柳神崇拜;清官情結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一、蝗災及柳崇拜
《柳秀才》以蝗災為背景而展開故事情節(jié),蝗災在中國古代農(nóng)事上占有極重要的位置,古人多次描寫蝗災過境的慘烈情景。而與蝗災相對應的,還有蝗神的出現(xiàn),“蝗神可分為施災布禍的蝗神和救災的驅(qū)蝗神,一般認為是由蝗蟲精轉化為驅(qū)蝗神的” [1]。在《柳秀才》中,柳神實際上起到了驅(qū)蝗神的作用。蒲松齡以柳神作為驅(qū)蝗神,個人認為與柳崇拜有一定聯(lián)系。在中國北方,柳崇拜較為普遍,這種崇拜在古代典籍中也有一定的反映。
柳由于近水生長,便于栽植,人類早期近水而居,所以柳與人類生活很早便有了交集 [2],與之而來的柳文化也開始流傳。如《山海經(jīng)》曰:“有沃之國,沃民是處?!加懈嗜A、璇瑰、甘柤、瑤碧、白木、白柳……。”魯人柳下惠以柳為姓等。到漢代,植柳已普遍成風。在中國古代修建水利工程,周圍會栽種柳樹,起到傍河固堤的作用?!按媾f堤以捍風浪,栽柳十余萬株,數(shù)年后堤岸亦牢,其木亦可備修補之用” [2],筑堤防汛的實踐經(jīng)驗深化了民間對柳的崇拜,在清代就有柳神與水神爭斗保護百姓的故事(高繼衍《蝶階外史》卷三) [2]。在這故事中,柳神儼然成了百姓的保護神。同時,民間也有以柳祛邪得吉的風俗?!扒迕饕蝗杖∮芰餍街笫?,名目換薪火,以取一年之利”(宋張君房《云笈七簽》) [2]。除了本土文化中有柳崇拜外,外域文化——佛教,在傳入中國并中國化后,也有了柳崇拜的影子。如觀音救苦救難時總會用到凈瓶中的柳枝。綜上所述,各地柳崇拜的傳統(tǒng)流傳至清代,一定程度上是會對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的。
二、柳神文人形象與俠士風范
在《柳秀才》中,柳神以秀才身份出場,其裝扮“峨冠綠衣,狀貌修偉”也頗具書生色彩。個人認為,這與柳文化中的文人傾向有一定關聯(lián)。
柳與文人關系密切,文人常借柳來表達自己的情感。如在《牡丹亭》第十出《驚夢》中,書生柳夢梅與杜麗娘夢中相見時,“生持柳枝上”,并對杜麗娘說:“恰好花園內(nèi),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書史,可作詩以賞此柳枝乎?” [3]44此外,柳神多以文人形象現(xiàn)身,如《云仙雜記》中提到:“李固言未第時,行古柳下,聞有彈指聲,問之,曰:‘吾柳神九烈君也,用柳汁染子衣矣,果得蘭袍,當以棗糕祀我!許之。未久,狀元及第。”《太平廣記》卷第四百一十五草木十《薛弘機》中,隱士薛弘機獨處草房,晚上有一個叫柳藏經(jīng)的老秀才來訪,二人相談甚歡,但在談到《易》時,柳藏經(jīng)卻說:“易道深微,未敢學也?!敝笠惶煲估锕未箫L,第二天薛弘機發(fā)現(xiàn)魏王池畔的大枯柳被風刮斷,樹洞里有經(jīng)書百余卷,但唯獨沒有《周易》,才知道柳藏經(jīng)是一個柳樹精。明末清初彈詞作品《天雨花》第十三回中寫了黃靜英、左德貞和左儀貞三位小姐在花園中玩耍,遇到桃柳梅三妖并被其調(diào)戲威脅的故事,書中寫到:“凝翠提燈觀仔細,原來三個俊書生:一個妃色海清衣服艷,一個柳綠衣衫簇簇新,一個白綾素服多雅淡,瀟灑風流貌出群?!?[4]473其中“柳綠衣衫”者便是一個柳樹精。而在清朝,還保留了柳汁染字的模式,在清楊樹棠《南皋筆記》卷一《柳異記》中寫到,柳枝染字的書生陳丹巖文思泉涌,而在伐柳樹后,便才思枯竭了。
除了柳文化中本有的文人傾向外,個人認為,《柳秀才》中柳神身上的俠氣與文人在一定程度上是相通的,所以蒲松齡才將柳神塑造成“峨冠綠衣,狀貌修偉”的書生形象?!读悴拧分?,當蝗蟲漸聚沂水縣,當?shù)毓倜駪n心如焚之時,柳神主動告知沂令蝗神的行蹤及免災的方法,最后自身承受蝗害而保全農(nóng)民莊稼。其急人所急的自我犧牲精神,和中國古代俠客“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 [5]3181的精神一脈相承,他身上體現(xiàn)出俠客的人格魅力。
俠出現(xiàn)在亂世中,以威強立世,而以我們通常的印象來說,尚武又的確是俠的一個特質(zhì)。“這種特質(zhì)作為一種基因,藉著唐以后歷代文學家想象力的催化,甚至衍生出了純以高強武功為逾常能力之表現(xiàn)的武俠形象” [5]3181。而柳秀才以文弱書生的形象出場,似乎與俠的尚武特質(zhì)不符。但應該注意到,俠的尚武背后,“還有高揚一力己任、一往無前,不畏強暴、不吝生死的膽魄和精神的追求在,唯其如此,他們的勇敢和強悍,才不僅僅表現(xiàn)為性情激烈,動輒刀兵相向上,更表現(xiàn)為一種臨危不懼,威武不屈,敢于擔當,敢于冒險,甚至赴湯蹈火萬死不辭這樣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堅強意志?!?[6]97這種堅強意志可能需要攻擊力來更好地表達,但其核心卻不會被攻擊力所代替。這是俠勇毅人格的重要組成部分,梁啟超也曾說:“夫武士道者,非膂力之謂,心力之謂也?!?[7]138
但這種意志力不僅僅是其勇毅人格的全部,俠以威強立世,重要前提是“義”,而“義”是什么?汪涌豪認為,“義”是一種超越性動機,即受人存在價值而不是基本需要的支配走向自我實現(xiàn)的動力?!安粌H指人思想行為應該遵守的一般社會原則,乃或人們判斷是非的一般評價能力,更是指人在走向自我實現(xiàn)過程中必須遵奉的不計功利的純道德或超道德的基本要求,它基于諸如正義、秩序以至真、善、美等理想原則,是對這些崇高理想的忠于和執(zhí)守。” [6]101-102基于此,對于俠的勇力,應該認為是以義馭庸的人格魅力。
而最能體現(xiàn)他們這種人格魅力的,是他們將這種尚義精神施諸國家、民族和天下百姓 [6]102。閱讀《柳秀才》,讓人不免與先秦時期齊國高士魯仲連相聯(lián)系。在《魯仲連義不帝秦》中,魯仲連游歷到趙,適逢秦圍趙國邯鄲,辛垣衍勸趙王稱秦為帝,魯仲連堅持“義”的原則,拒不帝秦,并和辛垣衍展開激烈爭論,最終說服辛垣衍,恰逢魏公子無忌援軍趕到,解了邯鄲之圍。魯仲連一介高士,敢于擔當為天下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取的重任,梁啟超稱贊他說:“觀其折梁使,存趙國,其詞氣之間,一何凜然其不可犯也。其權利思想,一何高尚而圓滿也。秦將聞之而為退卻,蓋浩然之氣,有以勝之矣。非天下大勇,其誰能與于斯?!?[7]114而柳秀才為一縣百姓甘愿獻身而無所取的勇義行為,當然可以稱之為是俠士之風的遺存。
最后我們還可以從蒲松齡自身找到書生與俠士結合的獨特人格魅力。蒲松齡作為一介書生,回憶自己少年讀書情況時曾說: “余少時最愛《游俠傳》,五夜挑燈,恒以一斗酒佐讀?!?[8]116足見他對俠士的欽佩與喜愛。而在之后的生活中,蒲松齡同樣俠肝義膽,仗義執(zhí)言,典型例子有兩個。一是他同鄉(xiāng)好友孫蕙的親族奴仆橫行霸道,他憤而書寫《上孫給諫書》,向?qū)O蕙直陳其事。張元在《柳泉蒲先生墓表》中贊到:“鄉(xiāng)先生給諫孫公,為時名臣,而風烈所激,其廝役佃屬,或陰為恣睢。鄉(xiāng)里莫敢言,先生獨毅然上書千余言以諷。公得書驚嘆,立飭其下皆斂戢?!?[8]1814其二就是與當時的淄川漕糧經(jīng)承康利貞的斗爭??道懩笤祀s費名目,增加百姓負擔,引起淄川納糧戶的不滿。當時年已七十的蒲松齡以一介書生的身份憤然而書《又投俞縣公呈》:“小民有盡之血力,縱可取盈;蠹役無底之貪囊,何時填滿?” [9]這樣大義凜然的俠義之舉不能不令人肅然起敬。
三、清官情結
在《柳秀才》最后,蒲松齡寫到有人對柳神的獻身感嘆說:“是宰官憂民所感。”對此,我們可以隱約看到蒲松齡身上的清官情結。
“清官是中國話語中一個特有的概念,是中國古代社會中一種特有的現(xiàn)象,是一種特定的政治法律文化?!?[10]從現(xiàn)有典籍看,“清官”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但此時的“清官”指的是地位顯貴,政事清簡的官職,多指典司圖籍一類的官。表示公正清廉之含義的“清官”,則在金元出現(xiàn)。當時有人寫到“能吏尋常見,公廉第一難。只從明府到,人信有清官”。當時也興起了與此相關的清官文化。而到了明清時期,“清官”備受人們推崇。鑒于官場的復雜性,清官的標準并不容易確定,但可以根據(jù)他們對事件的處理是否符合社會對清官的認知而對他們進行界定。而具體的標準在不同人心中不盡相同,但這并不妨礙人們對清官的期待和崇拜 [10]。
個人認為,正因為這種崇拜,在相關文學作品中造成一種傾向,即對清官進行一定的神化。這神化既包括對清官本身的神化,如《龍圖公案》和《三俠五義》中對包拯的神化,將其塑造成具有一定超能力的神人形象;也包括對清官周圍環(huán)境的神化,正因為某個官是清官,所以他周圍就會集結著很多力量幫他,或者是俠客,或者是能吏,或者直接就是鬼神等超能力的存在。個人認為清代俠義小說和公案小說合流,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清官崇拜的影響。
《柳秀才》以蝗災為背景展開,古人認為:“蝗者,在上貪苛之所致也。”于此相對應的,古人認為蟲不臨境是德政的體現(xiàn),如《后漢書》中寫魯恭任中縣令時,記錄到“建初七年,郡國螟傷稼,犬牙緣界,不如中牟” [11]。蒲松齡在《柳秀才》最后贊嘆了“宰官憂民”,他認為正因為有縣令這樣一個愛民憂民的清官在,才使得柳神來幫他及當?shù)匕傩斩冗^一難。這明顯表現(xiàn)了蒲松齡對當時官員和現(xiàn)實的期待。
結語
本文雖然從不同的方面對《柳秀才》分開進行分析和理解,但相信蒲松齡在創(chuàng)作《柳秀才》時是將所有這些傳統(tǒng)文化因素自然而然甚至是有些理所應當?shù)厝诤掀饋淼?。正是因為這樣,《柳秀才》和《聊齋志異》中的其他作品才更具美感,探索《聊齋志異》背后蘊含的傳統(tǒng)文化,蒲松齡的理想激情和當時的社會生活才更具趣味和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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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