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石
漢字像形,芋字像一株孤立江南田疇上的芋:草字頭,兩橫是斗笠蓑衣,中間豎鉤即粗壯的葉柄和壯碩的球根。如此一株芋于田間,像一個斗笠蓑衣加身的老頭兒!
芋喜水。芋對環(huán)境要求不高,長水洼里,也生近水高畦里,只要利于灌溉,保持土壤潮濕即可。芋不懼高溫暑熱,只要壤土不干,越高熱天氣長得越滋潤,葉如翠玉,闊綽如盾,葉柄茂碩,高可摩肩,綠波盈然。
江南水鄉(xiāng)潮潤的田疇上,芋的陣仗,浩大如城垛、若戰(zhàn)陣。一畦芋就是一支綠裝的士兵,一丘芋就是一個列隊的方陣。小時候,暑天里,割豬草、幫大人打理菜園,總喜歡往芋地里鉆。一方面,芋地里豬草長得肥嫩,顏色都是嫩綠色的,豬愛吃。最主要是,芋地里陰涼,壟溝里有水養(yǎng)著,頭頂有芋的“斗笠涼棚”遮著,透射到背上的陽光溫情清涼多了。遇雨,摘一朵芋碩大的葉在頭上頂著,立馬成真正的斗笠涼棚,且比真斗笠涼棚有意味得多,小雨躲躲過去了,大雨就算頂著回家,也不至于把衣服身體淋透。
芋的精華在根部。待等秋后,風陣陣涼,芋闊大如斗笠、涼棚的葉枯黃萎謝,便是芋上市時節(jié)。用板鋤掘出來的芋頭,大如頭顱,小如拳頭,披一身如蓑衣的灰褐毛須。芋頭周圍遍長著雞蛋大小、同樣一身灰褐毛須的芋子,就像雞婆孵著一窩未出殼的小雞。
芋頭、芋子的另一種叫法,叫芋艿。這個艿,跟奶有關,有的地方直接叫芋奶。依我看,芋頭其貌不揚,扒開褐色毛須與外皮,內(nèi)里確乎嫩白如奶。而芋子本身就是一個個長在芋頭上的奶,去毛刮皮,光潔嫩白如奶無異?!跋闼讫埾讶葬壈祝度缗H楦?,莫將南海金齏膾,輕比東坡玉糝羹?!碧K東坡將芋艿比作龍涎和牛乳,根本立意還在白。艿與奶,區(qū)別或許就在于偏旁部首的不同。
芋艿富含淀粉,適合做羹。一個芋頭或一把芋子,刮蹭干凈,切塊,過油,在高壓鍋里燉燉,不勾芡也能做出羹的韻味。與排骨、老鴨同燉,芋的綿粉清爽與肉的油潤醇香相互滲透、混合,在幽火長久炙烤下,不吃也能聞出天老地荒味道。在芋艿頭著名產(chǎn)區(qū)浙江奉化,芋艿頭最經(jīng)典的吃法是用咸齏鹵烤:整個芋艿頭連皮洗凈后在大鍋里加水和一定比例的咸齏鹵同烤,大火燒開后改微火,燜烤一夜。第二天一早,頭大的芋艿頭燜至酥熟,扒皮,內(nèi)肉呈酒紅色,香醇酥粉,入味又暖胃。
芋注定是種民間食物,登不了大雅之堂,大鍋灶臺、農(nóng)家樂才是其最適合去處。清初畫壇“四僧”之一,八大山人(朱耷)的芋艿吃法更見粗獷,“洪崖老夫煨榾柮,撥盡寒灰手加額。是誰敲破雪中門,愿舉蹲鴟以奉客”(《題芋》)。鴟是古時候一種惡鳥,即貓頭鷹。老先生用老樹根炭火煨芋艿。煨熟的芋艿貌似蹲鴟,想必雅不到哪里。大雪天,有客來訪,無以待客,惟有蹲鴟。他不怕嚇著客人,蹲鴟貌似大不雅,卻有真乾坤。懂他的訪客,接過主人用樹枝叉著的烤芋艿,剝開焦黑的外皮,方得見真章。
順便說下芋柄,即芋高茂壯碩部分。鄉(xiāng)人不會輕易放棄任何食物可食用部分。芋柄,鄉(xiāng)人稱芋艿蓊。芋艿掘回后,芋艿蓊也可為一味老味道。清洗后的芋艿蓊切段,晾癟,用鹽和咸齏臭鹵腌了,十天半月即可開埕取食,其味軟爛臭香,下飯,回味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