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培源
紙被折成一道一道的,本身沒有什么奇特可言,但如果給折痕一定的組合,紙便被賦予了無數(shù)的能力。小朋友會折紙飛機,幼小的頭腦中,樸素的思維剛剛萌生,便有了空氣動力學(xué)的想法:機頭要折得光一點,才能不容易被風(fēng)吹落,翅膀要折得寬一點,才能有所依托……
于是在風(fēng)中,紙在飛舞……
如果紙的折痕是沒有什么用意的組合,紙就不會那么美了。在被催稿的作家和解題的學(xué)生那里,“嗖”,一團影子飛過,“啪”落在地下,一個紙團。原本輕盈的紙,卻仿佛被灌了鉛---那里應(yīng)該融進了思緒。如果展開它,鋪平,眼簾里盡是片片斑駁,光與影的交錯,像極了 窯瓷的龜裂般的百頁紋??墒侵讣庥|碰,不是釉的溫軟,而是真實的一道道溝壑,不管如何用力抻拭,也無法抹去。
紙可以融于水……
在水的愛撫下,紙很乖巧地被還原成自己伊甸園時的模樣,一堆很縝密的泥。
據(jù)說造紙的靈感即源于此。西漢的紡織工人看見煮蠶繭的鍋里漂著一層很細致的東西,沒想晾干后在上面寫寫畫畫竟是絕佳。后來的蔡倫更進一步,將樹皮粉碎成類似物,這樣也就造出了紙。
紙是有生命的……
紙的出現(xiàn),使人們終于找到能夠發(fā)泄意識活動的地方。而紙也以極大的包容接受了人們的一切。它吸墨,吸色彩,來者不拒,似乎也沒什么思考,以至于董其昌都為其抱不平:嘲諷蘇東坡的濃墨,譏之為“墨豬”,而董氏自己,則喜歡找些難貯墨色的紙張,清筆快拂,輕飄而淡遠。
人們說:“紙,如果我把你做成什么東西的樣子,那你覺得有區(qū)別嗎?”紙沒有回應(yīng),人們就默認(rèn)它同意了,就興奮地做出了金元寶、錢鈔、壽桃、肉品什么的,然后就一股腦地將它們往火里送,臉上現(xiàn)出悲傷與期待的神情?;饘埾騺硎莵碚卟痪?,就像得瘟疫,像藤條一樣全線蔓延。紙不是鳳凰,沒有涅槃這一說。我不知道它是否能夠感受到什么,只是看到它迅速而緩慢地在火光中舞蹈著飛逝。人們向著天空祈禱,地上的火灰卻沒有反應(yīng),僅僅是依偎著懷中點點的火星,沉沉睡去。
紙初現(xiàn)于世間,平整而純潔,輕盈而完整。但走過了一趟人間,它不再平整了,不再純潔了,重得有點托不起,殘得有點不敢看。難道浮世的千尋浮沫,沖散了它的輪廓?不知這是不是它的初心。但它絕不停留,不會給我重溫它初生時的溫存。它在風(fēng)里飛揚,在火中狂舞,在墨中沉寂,在水里輪回。
紙說:你們造就了我,又毀滅了我。人們淬我以世間百味的煙火。刻意的或者隨意的折弄我。我能感受這些舉動里無不包含著你們感情的熱度,狠狠揉進我的身體里。我想哭出聲,還未來得及,便被投進水火相噬,這或許對我是一種解脫,畢竟我還可再進入自然的輪回。但你們還是反復(fù)地將我還原回來,供你們所需。
慢慢地我開始明白:我其實被你們造成了你們自己的載體,你們生來便如我當(dāng)初之時,而我因你們而變成了花樣。我可以包容丹青之臨,或裱于廳觀賞,或卷成軸收藏,我可以被火消滅形軀,假裝去超度你們所謂的亡靈。我只是紙,永遠不可能變成酒色的石頭,讓你們永遠有機會在它上面靠一靠,你們也不懂這些,就像草原上的牧民從來不懂牛羊食草時齒動聲的語意。
不知道為何,離別之際,我竟對你們感到了好奇,好奇你們?yōu)楹慰蓪⒆约簯?zhàn)戰(zhàn)兢兢地套入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所有的模式,所有的桎梏,你們的黃粱美夢在我這也就是一紙荒涼,我也想如果有機會,我也要變成一次你們的一員,不知道我會不會也有了人類的感情與思考方式,會否沉溺于世間,所以我只要一次,一次就夠了,我想帶走的,僅僅是人間的不舍罷了。
“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悲慨萬端。雖知無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熱腸掛住;雖不能忘情,而終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據(jù)說很久很久以前紙是有靈性的,但后來不知為何,元神渙散只留下軀殼。
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