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槍槍
1
李大媽看到那具骸骨的時候嘴里不停念叨著阿彌陀佛。她的想象中出現(xiàn)了骸骨生前生龍活虎的人影,以及她幻想中的一百種死法。
這時候天色微明,工程車和挖掘機已經熄火十多分鐘,冷而笨重地站在骸骨邊上。拆遷隊負責人穿著一雙陳舊的皮鞋,他一直在打電話,看上去他在談一項工作,從容得他像是在拉家常一樣。那身骸骨,安靜地裸露在稀薄而透明的晨光中,如同美院寫生課上的靜物。
世界其實安靜得都能聽到灰塵的聲音。
初春,陽光不來,凍透了的土地仍散發(fā)著寒氣。走出肅廖寒冬的居民們原本心生歡喜,豈料出了這檔子事兒,那森森骸骨在這初春季節(jié)顯得格外冷峭。
老陳頭朝人群里張望了一眼,咬了一口手上的梅干菜餅,餅里的梅干菜掉到了地上,和塵土混雜在一起,老陳頭沖身旁的李大媽努了努嘴,信不信,老孫家的孩子。
李大媽撣了撣袖套上的灰塵,袖套破了幾個洞,用花布補上了,腳下那雙黑色老布鞋看上去就有年頭,她當然清楚這是誰家的骸骨,當初老孫一家就住在她家對門,雖說十年過去了,但發(fā)生的一切都歷歷在目。
警笛聲停止的時候,陸林從第二輛警車里鉆了出來。陸林難得地穿上了一雙白色球鞋,球鞋的鞋帶有些臟,他記得華良父親辦的最后一件案子就是在這個地方,原本老舊的一個小區(qū),如今過去多年,戰(zhàn)友犧牲了,連小區(qū)也拆遷了。陸林跟華良父親沒說上最后一句話,只是當時用手勢打了個招呼,那天,天氣還算不錯,自己穿的就是這樣的白色球鞋,華良父親犧牲以后,他就再也沒有穿過了。陸林低頭看了一眼球鞋,鞋帶上跌落的歲月嵌入了灰塵中,而后沉默不語。陸林整了整塌下來的過氣大衣,朝人群走去。
陸林和跟隨在后的法醫(yī)由人群讓出來的一條通道進入,法醫(yī)戴上了白絲手套開始對骸骨進行勘驗,陸林繞著骸骨走了一圈,點上了一根煙。整具骸骨呈現(xiàn)彎曲狀,灰塵布滿了它的每一寸骨骼,它的眼洞再次看到了這個世界,陌生又熟悉。從身形來看,這具骸骨應該不是成年人,直到拆遷才發(fā)現(xiàn),說明藏得很好。
最先到達現(xiàn)場負責采證的干警向陸林匯報了情況,陸林望著塵土紛揚的拆遷地,他的白色球鞋被塵土惹臟了,已經成了淺黃色,他俯下身直接用手擦掉了表面的塵土,如同一個塵封已久的故事即將被訴說。工地負責人也正在一旁做著筆錄,他肥胖的身軀依靠在車門上,任由塵土落在身上。
陸林朝一名干警的耳畔低聲說了一句,他讓干警將李大媽帶過來。李大媽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她不停地來回搓手,這讓經驗老到的陸林立馬意識到,這個大媽一定知道些什么。李大媽被帶到陸林面前的時候,臉色有些發(fā)青,她黑色的老舊布鞋鞋底有些磨平了,滿是裂縫和老繭的雙手見證了歲月的遷徙。
李大媽扭過頭,沒有去看那具骸骨,骸骨對她來說是想想都可怖的。其實骸骨的樣子李大媽是沒有見過的,但是她就是知道這是屬于老孫家的孩子的,風卷起了一層灰塵,向四處散去,漫無目的。
陸林會意,上了年紀的人對這些東西是極其忌諱的,他們走到工程車跟前,陸林在觀察人群的時候,多年的辦案經驗就告訴他,這個大媽一定知道什么,他叫了離他最近的一名干警過來做筆錄。
這是老孫家的兒子。李大媽在憶起這件往事的時候仍心有余悸,她的手搓得更用力了,仿佛這風中都帶著往事的氣味,或許,那是那具骸骨的氣味。那一幕景象至今仍會不斷浮現(xiàn)在李大媽的腦海里,哪怕過了十年,清晰如昨,她的目光落在陸林的大衣上。整整十年了。
陸林是從來都沒見過,一個知道過去這么久時間的案子內情的人,會表現(xiàn)得如此害怕,可能是小孩骸骨的發(fā)現(xiàn),也可能是這攜著老舊灰塵的風勾起了她心底最不愿提起的往事。陸林接過干警遞過來的純凈水,把它放到了李大媽的手上。
李大媽連連喝了兩口純凈水,這件往事她這輩子估計都難以忘記了。
灰塵的味道更濃重了,有些發(fā)酸,這讓李大媽的記憶越發(fā)變得清晰——
十年前的某天晚上,老孫家十五歲的兒子離奇失蹤了,毫無征兆,誰都不知道孩子的下落。
當時老孫剛好出差,李大媽和老陳頭跳完舞回來,發(fā)現(xiàn)老孫家屋子里有血淌出來,嚇得他們趕緊上去敲門,可怎么敲門都沒人回應。預感事情不妙的老陳頭就叫了一幫人開始撞門,李大媽仍記得那是一扇木門,漆了油漆,門鎖有些許老化。當他們破門而入的時候,呈現(xiàn)在眼前的一幕讓所有人都驚呆了。李大媽看到了癱在地上的老孫的老婆,像是魔怔了一樣一動也不動,地上一大堆鮮血。
鮮血到處都是,餐桌邊最多,血還沒有完全干,李大媽能夠想見,那如同瀑布一般從孩子身體內噴涌而出的血液是何等慘不忍睹。人群中不知誰報了警,但他們誰都沒有去扶老孫老婆,任由她像木頭人似的坐在地上。
老陳頭打電話給老孫,讓他趕緊回來。當時一直沒找到老孫的兒子,警察提取了現(xiàn)場的血跡和老孫兒子用過的東西進行DNA比對,兩者完全吻合,證實鮮血屬于老孫兒子。法醫(yī)從血量上判斷,老孫兒子已死亡。當時負責此案的警察問了老孫老婆半個多小時的話,可是她卻連嘴巴都沒動,就這么坐著,仿佛時間靜止了一般。之后老孫老婆就被警察帶走了,具體后來怎么樣,誰都不知道。
老孫趕回來的時候,只見到了那一攤沒有處理的鮮血。李大媽對于老孫家的印象還算不錯,一家人其樂融融,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口角。從那以后,老孫也就搬離了這個住宅區(qū),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陸林抬眼望向骸骨處,按照李大媽所說的情況,那么當時房間里只有老孫老婆一個人了。
李大媽表情異常嚴峻,可能是有些涼意吧,她不禁打了個寒噤,她仿佛覺得整個小區(qū)都在打著寒噤。
陸林大致上了解了十年前的案子的情況,他向李大媽道謝之后又詢問了老陳頭,老陳頭所說的跟李大媽的差別不大。
風比先前吹得急了,揚起的灰塵落在地上,又被吹起,陸林被迷了眼睛,他輕揉兩下,再次走到骸骨跟前,這回是蹲下身子去看的。這具未成年的骸骨躺在那里,讓他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次出警,那是一具嬰兒的尸骨,一樣那么弱小,一樣那么長眠。
法醫(yī)經過初步檢驗,發(fā)現(xiàn)該骸骨骨齡為十五歲左右的男孩,前后誤差不會超過兩歲。死亡時間至少已過十年,第二頸椎骨處有明顯刺傷凹痕,法醫(yī)斷定死者生前是被人用尖銳物品刺中脖子導致死亡,這與附近居民所說一致。陸林吩咐警員將骸骨小心處理,并交由法醫(yī)抬回公安局法醫(yī)室進行詳細檢驗。
施工暫時叫停,警員已經在周圍拉起了封鎖線。陸林從懷里掏出小酒瓶“咕嚕咕?!边B喝了數(shù)口,而后返身回到警車后座。十年了,這樣的陳舊案子偵辦起來特別棘手,陸林很清楚,如果當時已經破了案,只是沒有找到尸體,那還好說,但若是當初沒有破案,那么現(xiàn)在想要再繼續(xù),怕是比西天取經還難了。陸林現(xiàn)在沒必要去糾結什么,既然當時老孫老婆被帶走,想必案子是了結了的,不過出于嚴謹性,他還是決定回去查看一下資料再說。
事不宜遲,陸林立刻動身返回公安局,一下車他就跑到檔案室翻閱十年前關于這宗案子的卷宗資料。資料上顯示,當時并沒有找到兇器跟尸體,拖了一段時間,但由于現(xiàn)有的證據(jù)都不利于老孫的老婆,然而老孫老婆從頭至尾都沒有替自己申辯,也沒有說一個字,法庭最后便定了她的罪。
陸林在翻看當年的辦案人員名單時,華良父親的名字赫然在目。這件案子是華良父親經手辦理的,那應該不會有什么差錯,何況老孫老婆也沒有申辯,那么這僅僅就是一件已經破了的命案,只是現(xiàn)在才找到被害人尸體而已。
還是應該要拿給華良看看,陸林擰開小酒瓶的酒蓋,把最后一點酒都喝了,最起碼要給華良的父親一個交代,以他的性格,肯定對這件沒有找到尸體的案子記掛在心。
2
華良一個人躺在床上,床頭散落著幾個煙蒂,陽光透過窗簾照射進來,連同整座城的喧囂也一并照射了進來。華良翻了個身,望著那些煙蒂,呆呆地想著,初春已經到了,孤獨也來臨了吧。
華良開門的時候,陸林正倚靠在墻壁上喝著剛買的酒,卷宗資料夾在他的腋下。陸林總是以這副姿態(tài)出入任何地方,局長曾經說過他一兩次,要注意人民警察的形象,陸林哪里肯聽,顧自我行我素。
陸林將卷宗資料放在華良沙發(fā)上的時候,華良沒有去翻看,而是替陸林倒了一杯茶,安吉的白茶,味道不錯。
酒就是我的茶。陸林晃了晃手里的小酒瓶,朝卷宗資料一仰頭,示意華良去看卷宗,這里面詳細記錄了當年案子的經過,對于這宗十年前的舊案,如今想要再進行翻案,其難度可想而知。
華良將泡給陸林的茶取過,把水倒了,重新沖了一次,在陸林眼里,華良沖下來的不是水,而是這十年來的每一寸光陰。華良倒是第一次碰到需要翻案的案件,說實話,他心里也是沒有底的,畢竟已過十年之久,不過如果這樁案子的的確確存在隱情,那么對于華良來講,即便再難,自己也是義不容辭。
陸林緩緩打開了卷宗資料,這是華良父親當年參與辦過的案子,他心里清楚,華良絕對會感興趣。
華良沖水的手頓了頓,他放下水杯,饒有興趣地拿起來卷宗,父親經手的案子,應該不會有紕漏才是,看陸林的神情,這當中說不定還真的另有文章。
華良快速掃了一眼,他猛然想起,父親曾跟自己談過這個案子,不過后來犧牲了,也就不了了之了。當時此案所有的證據(jù)都指向了老孫的老婆,雖然這起案子華良父親提出了異議,但由于沒有找到可以推翻老孫老婆殺死親生兒子的有力證據(jù),結果老孫老婆還是被定罪了。華良知道,這件案子一定是父親的一個遺憾。他最了解自己的父親,做事一絲不茍,非常嚴謹,絕不容許有一丁點瑕疵。
陸林的小酒瓶停在半空,他的目光與華良投遞過來的目光緊緊迎合在一起,原來華良的父親早就提出過異議了。
父親認為老孫老婆并不是兇手,這是華良已經知道了的。華良呷了一口茶水,在陸林身邊坐了下來,如果老孫老婆就是兇手,那么為什么當時她還會留在那里?既然不打算跑,為什么要藏尸體呢?這些疑點是當初父親提出來的,如今看來,照樣站得住腳。
陸林覺得華良父親分析得很有道理,他重新拿起卷宗資料來看,他指了指上面的一條記錄,然而,既然不是,當時她怎么不提出申辯?
華良朝窗外望了一眼,電線桿子孤獨地佇立在那兒,電線是空蕩蕩的,現(xiàn)在已經是初春了,燕子就快要飛回來了,在這兒筑巢,嬉戲。
興許,是喪子之痛,讓她難以接受吧。華良放下了茶水,他決定幫忙調查,重新受理此案。華良讓陸林一方面尋找小男孩的父親老孫,一方面去尋找被定罪的老孫老婆。然而陸林將卷宗翻到最后一頁,上面寫著兩個字:死刑。
老孫的老婆當時被判了死刑,后面也再沒有延伸的資料,說明已經執(zhí)行了。老孫當時出差在外,而李大媽和老陳頭等人是后來撞門進入的命案現(xiàn)場,當時房間里發(fā)生過什么,就只有老孫老婆最清楚,如今她已經死了,那么這件案子又從何查起呢?既然父親曾經提出過異議,那么就說明事情沒有圓滿,必須要弄清楚,給去世的父親一個交代,如果當真是冤假錯案,也要還老孫老婆一個清白。
除了華良父親以外,當時主要負責這個案子的警察已經不在了。華良合上卷宗,初春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分外耀眼,仿佛要將華良的心刺穿一樣。
當時主要負責此案的刑警一個去年生病死了,還有一個是跟華良父親一同犧牲的。陸林連連搖頭,想要重查這樁時隔十年的案子絕非易事,還有一些在的只是干警,詳細的調查情況根本不清楚。
沒有命案現(xiàn)場,沒有兇器,涉案人員和辦案人員都已經不在了,就剩下一具骸骨和一些當時的第二目擊者,這該如何去查,又該從何查起?華良和陸林都犯了難。
陳淺法醫(yī)還在對骸骨進行檢驗,希望能從中獲取一些有價值的線索。陸林現(xiàn)在只寄希望于法醫(yī)的尸檢報告了,但他心里很明白,塵封十年的案件,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水落石出,何況華良父親給出的不過就是一個設想,當時都沒能找到證據(jù),現(xiàn)在就更不用說了。哪怕老孫老婆是被冤枉的,又怎么替她翻案?翻案之后呢?兇手又是何方神圣呢?這一切,感覺比登天還難。
華良收起卷宗資料,把它放進了抽屜里,他讓陸林先找到老孫以便進一步了解情況,拆遷補償款的事情一定會聯(lián)系到他。
陸林點點頭,他本來只是來給華良看一下他父親辦理過的案件,好讓他父親在九泉之下可以放寬心了,不必再記掛找不到尸體了。結果竟然提起了華良的興趣,準備給一個已經被執(zhí)行死刑的人翻案,而且還是在這么困難的條件下,一想到這些陸林就頭疼不已。
陸林回去的時候刮起了風,現(xiàn)在的風還是略帶寒意的,雖說是初春。陸林裹緊了衣服,剛喝了酒的他并沒有感到一絲暖意,這件案子有多沉重他心里是很清楚的,華良應該是有應對的辦法了,他仿佛從華良身上看到了他父親的影子。
陸林找到老孫的時候,他已經是個老頭子了,老孫目前還是孤零零孑然一身,他沒有再娶,這些年輾轉于各個城市,多年為兒子存的積蓄都拿來旅行了,好像只有這樣他才能找到一絲慰藉。拆遷款早已下?lián)?,這更讓他有了旅行的資本,累了就在一所城市多逗留一些日子,看看雨,聽聽風,日子過得也是極快的,一晃幾多年。
老孫跟陸林提起,自己是三十五歲才有這么一個兒子,所以對孩子百般寵愛,卻沒想到會飛來橫禍??伤麖牟幌嘈抛约旱钠拮訒菤⒘藘鹤拥膬词郑拮颖茸约焊蹛蹆鹤?,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老孫如今六十歲了,但這十年來一直不間斷在為妻子翻案做努力,他把案子的材料整理出來,每來到一座城市他就向當?shù)氐呐沙鏊蚬簿终埱髱椭捎谌站媚晟?,且兒子尸體一直沒有找到,所以都石沉大海。
陸林想知道老孫在發(fā)生命案之后的事情,老孫已然算不清爽是第幾次回憶那時的畫面了,他趕回來的時候妻子已經被警察帶走了,房子也被封鎖,他一個人住在酒店里,既要面對喪子之痛,又要面對被指控為兇手的妻子。那一晚是他這輩子最為難熬的夜晚,他從來沒有覺得時間會走得這么慢,如同蝸牛爬完一條海岸線一樣。那天晚上他輾轉難眠,煙抽了一包又一包,直到喉嚨干到發(fā)炎,第二天連說話都吃力,頭暈目眩。
在拘留所看到自己妻子的時候,老孫的雙手緊緊將妻子的雙手包裹起來,平素里柔弱善良的妻子怎么可能會是殺人犯,更不可能是殺害自己兒子的兇手,他想向全世界證明,但又是那么的無助。妻子仍舊一句話都不說,哪怕是見到了老孫,她的雙眼空洞無神,但臉頰兩旁留著深深的淚痕。
老孫是和華良父親一起回到房子的,見到地上的那一攤血,老孫嚎啕大哭。他曾那么努力為這個家而奮斗,想著妻賢子孝,那種拼命的勁兒都不知道什么叫做累。如今妻離子喪,家破人亡,老孫一屁股軟癱在地上,如同一個孩童。華良的父親看在眼里,他怎么可能會放任不管!
陸林其實是知道的,老孫提供不了有價值的線索,但最起碼兒子的尸首找到了,老孫多年來的心可以安下了。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過去,妻子槍決后,兒子的尸首是他唯一的坎兒,如今兒子重見天日,自己能與他再相見,他已知足。
陸林帶老孫進法醫(yī)室的時候,法醫(yī)已經對尸體檢驗完畢了。老孫顫抖著雙手,不,他整個人都是顫抖的。陸林看著老孫一步一步邁向自己孩子骸骨時,是那么的惹人憐憫。老孫撫摸著孩子的每一根骨骼,他不敢太用力,生怕孩子會感到疼。
老孫老淚縱橫,他無數(shù)次想過與孩子再見時的畫面,最想聽的就是那一聲“爸爸”!老孫記得,兒子過的最后一個生日,自己答應給他買一臺游戲機的,可是因為那時并不寬裕,所以最終沒能實現(xiàn),如今可以買一百臺、一千臺了,然而兒子卻不在了。
陸林小酒瓶里的酒又喝完了,他面對一個失了兒子的父親,忽然想到了華良,另一個失了父親的兒子。最好這世界沒有苦痛,陸林想,他將手里的小酒瓶蓋擰緊,放回了大衣口袋,然后,轉身離去。
3
初春的薄霧慢慢裹住了整座老城,涼風吹開細葉,醞釀出了一場久別的幻夢,云朵壓得很低,低到了霧里,和霧融為一體。
當年負責這件案子的還有一個刑警,他一開始和華良父親一起辦理這樁命案的,后來被調去負責別的案子,在檔案里沒有在上面署名。陸林幾乎是手舞足蹈地告訴華良這個消息的,如同在茫茫大海上抓住了一根浮木。
老警察酒癮不大,但酒量不小,陸林帶來的白酒已經空了。老警察聊起了與華良父親的往事,令華良唏噓不已。他從老警察這兒了解了現(xiàn)場工作時的父親,一個他極少了解的父親。
陸林知道老警察的傷感,也知道華良對于父親的愛意,然而當務之急是問清楚十年前的案子,他可不能再讓時間停留在過去的回憶。老警察似乎看出了陸林的想法,他朝桌上的空酒杯一點頭,意思是再去弄點酒來,有酒有故事。
這回是華良去買的酒,父親平時也愛喝兩口,他買的是父親常喝的黃酒,口感不錯,也實惠。老警察一看到酒瓶就談到了當年和華良父親一起喝黃酒的歲月,如今昔人已去,感慨萬千。
其實關于案子本來還有一些事情沒弄明白的,不過后來老警察調走了,也就不知道了。警察連喝了三杯,臉有些微紅,他想起了華良的父親,那杯子里的酒是曾經的歲月,老警察喝出了那時的味道。
陸林已然迫不及待想知道那些沒弄明白的事情,他喝不慣黃酒,所以只抿了一小口。
老警察是第一時間和華良父親一起出警的,當時到達現(xiàn)場的時候,老孫老婆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門外圍了一大幫子人,華良父親最先擠進去,仔仔細細查看著房子內外,這期間,干警進進出出,但老孫老婆就是一動不動,宛如一尊雕塑。老警察跟她說話她也不吭聲,身上都是血漬。
就這么僵持了一段時間,華良的父親過來詢問老孫老婆一些情況,老警察記得,當華良父親提到或許孩子還活著的時候,老孫老婆的手指微微顫動了一下。想來,她當時也不知道孩子是生是死,只是認為已經死了,這也是華良父親提出的其中一個疑點,換言之,極大可能是由于驚嚇過度和傷心欲絕致使她成了這個樣子,而非因為殺人后悔之類的。
當時查到老孫家還有一個保姆。這是老警察咳嗽了幾聲后說的話。
老警察的話引起了陸林和華良的興趣,檔案上并沒有有關保姆的記錄。
其實在案發(fā)后這個保姆就離職了,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任何消息,何況老孫老婆也定罪了,以至于當時檔案上也沒有寫明。老警察將酒一飲而盡,辛辣的酒味入喉讓他的咳嗽更厲害了。
這個保姆是什么人?為什么她會在出事之后就離開,而且沒有任何音訊,這樁命案跟她有沒有關系呢?一系列的問題隨之而來,華良和陸林決定不管多么困難,都必須要找到這個保姆,她應該會很有價值。
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陸林正在往老警察的酒杯里倒酒,酒杯里的酒滿溢了一些出來,老警察趕忙嘬了一口。
陸林和華良是在匆匆接了一個電話后離開的,老警察沒有起來送別,他對于杯中之物不留戀,但也絕不會看著沒喝完就去做別的事情,因為酒對他現(xiàn)在而言,算是一種精神的寄托吧。
在陸林和華良找老警察的這個空當,公安局接到了一通報警電話,是省城農林大學的實習老師藍山報的案,他的聲音略帶沙啞。藍山的弟弟藍啾啾在家中遇害,被人用鉛筆刺中脖子造成大動脈血管破裂致死。所幸的是發(fā)現(xiàn)得及時,尸體不像十年前的那件案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等等,家中被害,又是被刺中脖子……這,這不就是跟十年前的那起案子一模一樣嗎?只不過一個是尸體不見了,另一個是尸體還在。陸林馬上聯(lián)想到,這是模仿殺人還是真兇現(xiàn)身呢?
華良和陸林馬不停蹄,即刻前往命案現(xiàn)場,一路上,華良都沉默不語,陸林若有所思,如果真的是真兇現(xiàn)身,何以要等十年這么久再犯案呢?何以恰恰是在十年前的尸體見光之后再次犯案呢?也許,這僅僅只是一個巧合。
陸林和華良到達命案現(xiàn)場之時,干警和圍觀群眾已經將窄小的公寓門口堵死了,他們在干警的幫助下進到屋內。藍啾啾的尸體躺在餐桌邊,報案人藍山正在跟其中一名干警比劃著什么,父親藍田摟著母親霍然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母親仍在啜泣,而父親則在抽悶煙,地上一堆的煙頭,一個干警過去告訴他這樣是破壞現(xiàn)場,然而他無動于衷。藍啾啾還有一個奶奶,叫宣小玉,不過宣小玉患有重度老年癡呆,已經介于第二階段到第三階段之間,有時候生活都不能自理,如今坐在輪椅上,呆滯的雙眼盯著地上的一大攤血跡。
跟藍山說話的那名干警拍了拍藍山的肩膀后合上了他手里的文件夾,然后朝陸林這邊走來,陸林從他手里接過文件夾,掃了一眼里面的筆錄,而后遞給身旁的華良,華良瞥了一眼后說道,我要重新問。
陸林將文件夾交還給那名干警,而后朝他一擺手,示意他去忙自己的事。
華良最先走到藍田和霍然的身旁,對他來說,問誰都一樣,只是同時詢問兩個人或許比一個人要來得更快。
是誰發(fā)現(xiàn)的尸體?華良就站在兩人對面,面無表情。
霍然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藍田猛吸了一口煙后說道,是我大兒子藍山。
華良朝藍山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藍山也正在看他,對視之后華良將目光收回。藍田手里的煙已經燃盡,似乎燙到了他的手指,煙蒂從他手里滑落,而后他又去身上摸煙,結果發(fā)現(xiàn)煙盒已經空了。
華良從褲子口袋里掏出煙來遞了過去,而后繼續(xù)進行問詢,藍田似乎有些排斥,沒有去接華良遞過來的煙,也沒有繼續(xù)說話,表情有些冷峻。
華良將煙放在沙發(fā)上,然后搬了一張餐桌邊的凳子過來,坐了上去,藍田沒有仔細去看華良的長相,他不知道華良是什么人,但從他的談吐和衣著上判斷,他不是一般人。想著小兒子遇害的事必須盡快抓到兇手將其繩之以法,自己也只能夠配合。
在華良問詢期間,陸林排查了一系列可能殺害藍啾啾的人員,并且調取了小區(qū)監(jiān)控錄像,發(fā)現(xiàn)藍啾啾被害的時間段并沒有任何人進入。那么兇手只能是藍山、藍田、霍然和宣小玉四個里面其中一個。從監(jiān)控中看到,藍山是在靠近藍啾啾死亡時間出了門的,說是去輔導一個學生。藍田是在那之后出門的,據(jù)說是在隔壁家串門,后來要去買煙?;羧灰恢睕]有出去,是在另一個鄰居家打麻將,鄰居證實是在打麻將,但是時間點卻非??拷{啾啾的死亡時間。
華良在詢問藍啾啾的奶奶宣小紅的時候,這位老太太依然是呆滯著雙眼,她坐在輪椅上,如同一座雕像,要不是肚子的起伏,真有一種植物人的錯覺。
不管華良怎么問,宣小玉都是一樣的表情,一樣的一言不發(fā),無奈,藍山過來給老太太蓋了一條毛毯,然后告訴華良,奶奶有的時候就是這樣,老年癡呆已經很多年了。
華良從藍山口里了解到,由于奶奶宣小玉有時候會行動不便,而一家人又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所以一般藍啾啾都會留下來照顧她。華良繼續(xù)試著詢問宣小玉有沒有看到當時的情況時,宣小玉根本認不得人,連動都不動一下。陸林聳了聳肩,他從沒有抱過希望,一個患了阿爾茲海默癥的老人能提供什么線索呢!
華良和陸林離開了藍山家,藍啾啾的尸體也被裝入了尸體袋帶回了公安局,由法醫(yī)對其進行解剖。
陸林在啟動了車子后轉頭問華良有什么樣的看法,華良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而后告訴陸林,他想從十年前后發(fā)生的這兩起案件尋找除了尸體以外的共同點,十年前那個失蹤的保姆引起了他的注意。華良讓陸林去查查這個保姆如今在哪兒,或許她還記得當初的細節(jié)也說不定,現(xiàn)在還不能說她是兇手,因為畢竟藍啾啾被害并沒有這樣一個人的出現(xiàn)。
翌日,華良在住所研究先前陸林拿過來的十年前那宗命案的檔案資料,而陸林則開始著手調查那名保姆的行蹤。
陸林本來以普通思維進行調查,保姆十年前應該是四五十歲的樣子,他派出多名警力去調查,結果毫無收獲,十年了,想找到這個人并不是那么容易,而想要翻案就更是難上加難。
華良坐在椅子上,他的背靠在椅背上,資料一頁一頁地翻過去,父親跟他說過的話就隨著資料頁一句一句地浮現(xiàn)。他往水杯里續(xù)水,父親的影子便如同傾瀉的茶水一般涌現(xiàn),在他的腦中越來越清晰,輪廓分明。
資料華良已經看得很熟悉了,一個字都沒有落下。他從未如此認真地去對待一份資料,在他父親手里的案子如今要拿出來翻案,華良不知該如何去面對。這是父親的遺憾,但絕不能成為自己的遺憾,自己必須要為父親圓了這個遺憾。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看樣子是要下雨了。春雨在華良所在的江南地區(qū)很是頻繁,華良早已習慣,只是今天的這場春雨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像是下在了他的心上,淋透了所有的念想和過往。
4
天,昏沉沉的,少見的灰色又開始籠罩,使人有種將要窒息似的沉悶,令人渾身不自在。平素里行人如海的街道此時行人無幾。一個年長的男人正健步疾行,向對面公寓樓方向走去。
略望去,男人西裝革履,站在公寓樓大門口時,他還下意識整了整自己的衣服,這個男人就是先前華良和陸林拜訪過的那位老警察。不過,老警察面色凝重,在公寓樓前止住了腳步。他眉頭深鎖,布著血絲的雙眸中更是寫滿遲疑與猶豫。
要不要上樓,這是老警察糾結的地方。他要見的,就是自己戰(zhàn)友的兒子,華良。這次主動來見,是老警察經過深思熟慮的,原本他不想再跟過去有糾葛,因為那是痛苦的,悲傷的,過去他的身邊發(fā)生過太多的打打殺殺,經歷過太多的九死一生。但他又不能欺騙自己,對于警察事業(yè)的熱愛,對于戰(zhàn)友的情懷。
華良知道老警察的名字還是陸林告訴他的,老警察有個少見的姓氏——衛(wèi),和大將軍衛(wèi)青同姓,單名一個了字,第三聲。衛(wèi)了這名字取得倒是有些和案子挺搭,衛(wèi)了,未了。
老警察是專程來拜訪華良的,他提了一壺黃酒,穿著一身頗為老舊的制服,西服上沒見到一條褶皺,他在出門前用熨斗燙平了。他告訴華良,這套制服自己保存了快十年了,是當年和華良的父親一起搭檔時的警服。華良從衣柜里拿出了父親的警服,穿上之后與老警察面對面坐著,老警察竟流出了淚,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年代,與華良父親并肩作戰(zhàn)的日子。
老警察晃晃手中的小菜和黃酒,撕開了包裝。華良拿來碟子和酒杯,兩個人就這么喝了起來,彼此心照不宣。
老警察跟華良聊了許多關于華良父親的事情,那是屬于他們的時代,只可惜的是,那最后一次出警竟然成了永訣。當時老警察也在場,子彈穿過華良父親胸膛的時候,老警察聽到了心碎的聲音,那么清晰,卻如此刺耳。
你父親是個英雄!
這是末了老警察對華良父親的評價,曾經并肩作戰(zhàn)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說好一起退休過著閑散愜意的生活,到最后卻陰陽兩隔,一人成佛。老警察不住流淚,那是他永生無法忘懷的痛。黃酒在他的喉嚨里散發(fā)出來的除了辛辣的感覺,還有那樁樁件件的往事,都隨著黃酒一并咽了下去。
老警察忽然提起了老孫家的案子,最后一杯黃酒下肚之后,他說起了當年那個保姆的事,可惜沒有深入追查,或許她會是破案的關鍵。
華良點點頭,沒有應答,和老警察的這頓吃酒,讓他有一種再度和父親聚首的錯覺,他喜歡這種錯覺,久一點,再久一點。
老警察離開的時候,止住了華良送行的腳步,他走路有些晃悠,他離去后,華良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內,他的眼眶噙著淚,一夜未眠的他毫無倦意,反而更加清醒。
出了華良所住的公寓,衛(wèi)了孤身一人漫步在街道上,酒并沒有吃醉。此刻,他完全沒有要回家的打算,漫無目的地邁著雙腳,他的腦中思緒很雜,不知不覺已走到了街道的盡頭。
衛(wèi)了是不愿回家的,一見到家里的一些東西,衛(wèi)了就會不斷地回憶過往,然后如同掉進了深淵,無法自拔。現(xiàn)在回居住地,一個人窩在房間既無趣也會稍感寂寞。他寧愿這般行走,至少外面的繁華可以掩蓋些什么。衛(wèi)了自欺欺人地想著。
天色已晚,快要八點鐘了,衛(wèi)了一個人走在冷清的街上,路燈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與他無關。這樣一個孤獨的男人,背負著所有的責任,他內心的激蕩是可以想見的。
衛(wèi)了想起了他沒有告訴華良和陸林的當年的另一段隱情。堅持要帶走老孫老婆的人,是自己。華良父親曾經一再勸阻,雖然表面上的一些證據(jù)指向老孫老婆就是殺人兇手,但是這起案子疑點重重,不能就這么定案,可是自己不聽,執(zhí)意要逮捕老孫老婆,如果這的的確確是一樁冤假錯案的話,自己今后又有何顏面面對任何一個人?尤其是九泉之下的華良父親。一方面衛(wèi)了很排斥華良和陸林對這樁舊案進行翻案,另一方面多年的警察操守告訴他,必須要有一個真正的真相,所以他的內心無比矛盾。
起風了,卻不是很猛。
衛(wèi)了感覺臉上涼絲絲的,是飄毛毛雨了么?他這么想著。前頭有一盞路燈沒亮,應該是壞了,衛(wèi)了疾行幾步,在一家商店門口停了下來,希望雨不會下大吧,他想。
雨點就像是在糊弄人一樣,略微飄了幾絲便停止了。衛(wèi)了本想借著雨停留在此,安靜地望著街道,默默深思。偏雨又不落下來,無奈,他再次邁開吃重的雙腳。
走去哪兒呢?!
衛(wèi)了此刻已完全失了目標,漫無目的地由這條街穿梭至那條街,由著自己的身軀來回行走。在一處路燈下,隱約有一男一女,細細瞧去,男女正在接吻。
衛(wèi)了輕嘆一聲,而后快步離開,這時他聽到有人在喚他,在證明不是幻聽后,他轉過身,見到剛才還在接吻的那對小年輕站在他背后。
小年輕中的男生將一張沾到地上殘留的雨水的照片遞上前去,那是衛(wèi)了掉的。
衛(wèi)了口中不住地道謝,并雙手接過男生手中的照片,將沾了雨水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擦干凈,隨后輕輕將照片放進了上衣口袋,扣好扣子,并再次按了按口袋。
男孩笑笑,他看得出來,衛(wèi)了很愛他們,那是一張警員的合照,照片里的笑容掉了出來,不知遺落在何處。
衛(wèi)了什么也不說,只一笑而過。
年輕人興許猜測到上了年紀的衛(wèi)了將會往下說,所以并未再開口,只是端望著他那略顯憔悴的臉龐。
許久,衛(wèi)了方才言道,其實,這些都已成了往事,恐怕他們也已將我淡忘了吧。
年輕人和女孩對視了一眼,淡忘,也是一種快樂,反倒比煎熬要來得美。
也許是吧,只不過這種快樂,衛(wèi)了學不會。衛(wèi)了自嘲似的苦笑,這是最后一張合照,上面有些人已經犧牲了……那曾是他的好兄弟……
衛(wèi)了泄洪似的講著,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要跟這個年輕人說這些,而且還越說越激動,或許自己真的是寂寥太久,需要一種宣泄吧,恰好又是一對陌生人,可能更容易向他們吐露吧。衛(wèi)了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許潤濕,他寧愿相信這只是雨絲飄入了他的眼眶,也不愿去說那是為某些人和事而再次溢出的咸苦的淚。
這對情侶聽完,女孩兒遞給了衛(wèi)了一張紙巾,其實生活并非那么索然無味,她知道,衛(wèi)了并不孤單。
他們始終支配著他的夢,衛(wèi)了不知面前的男孩兒和女孩兒是誰,卻覺得和他吐露埋藏心底的東西令自己很暢快,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或者是因為他們只是一個過客,一個陌生人吧。
男孩兒將手平行放進袖口內,他遠比衛(wèi)了清楚,想要挽留的,其實并非是對方的人,而是對方在時的那種習慣。如同吸煙,初學時刺激,上癮后便再難消除,非到決死關頭,是不會有所改觀的。興許,這便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吧。
衛(wèi)了被兩個年輕人深深打動,這是他始料未及的。年輕人將手從袖口內取出,邁開步子向前走去,頭也不回,活力有勁的聲音隨風傳來,大叔,凡事看開點。
望著這對情侶遠去,背影逐漸消失在冰冷的街頭,衛(wèi)了忽然感到一絲寂寥涌上心頭,順著血液流遍全身?;匚吨吧閭H的那番真言,想來頗為感慨,許是這對年輕人也是性情中人吧。
衛(wèi)了的這段警校的回憶,說來也頗感慨。
衛(wèi)了和華良父親是同一所警校畢業(yè)的,他們的關系還是前后桌,這可比陸林要鐵得多了。衛(wèi)了和華良父親還住在同一間宿舍,兩人幾乎是形影不離。一同出操,一同訓練,一同吃飯,一同訴說著夢想,訴說著青春的點點滴滴。
衛(wèi)了沒能阻止那顆貫穿華良父親胸膛的子彈,也來不及替他去擋,這是讓他最懊惱的事情。如今他也臨近退休,整日里掛名在公安局,其實也就是做做后勤,這便更讓他懷念那些曾經一同奮戰(zhàn)在第一線的日日夜夜,就算是陰陽兩隔,他仍然珍藏著所有兄弟相擁在一起的相片,如視珍寶……
不知不覺間,衛(wèi)了在蜈蚣山下駐足,他抬頭望去,天際不見一點星亮,月光也老早湮滅在漆黑當中。用伸手不見五指來形容此刻衛(wèi)了所處的環(huán)境一點也不為過。蜈蚣山并不高,也并不陡,它離市中心有著近一小時的步行路程,山腰處有建著一個公墓群,衛(wèi)了看看表,時間已過九點半,他想上山看看,因為華良父親的公墓就在上頭。
雨未下,風卻變大了。
衛(wèi)了的眼球早已適應了黑暗,可視度不算太朦朧,勉強可以摸索。他沿著通往公墓群的水泥山路往上爬,周圍傳來風掠過草木縫隙的呼嘯聲,這種時辰來此地的,也就他一個人了吧。
華良,是英雄的孩子,身體里不僅流著英雄的血液,同樣也擁有著英雄的正義!衛(wèi)了回想起華良在自己面前穿上他父親的制服的時候,讓他錯以為自己的好兄弟復活了,就坐在自己的對面,看著如今憔悴不堪的自己。
衛(wèi)了內心是有掙扎的,一方面他想讓華良去尋求真相,看看當年究竟是誰錯了,另一方面,他又極不情愿讓華良去尋求這個真相,自己從警這數(shù)十年來從沒有過一個污點,不能在退休前還來這么一出。
在華良父親墓碑前,衛(wèi)了的思緒不知不覺間回到了年少時。那時的他,還有他們,是多么的無憂無慮。
衛(wèi)了又來了,這已經是他不知道第幾次來華良父親的墓地了。衛(wèi)了撫著墓碑,眼中淌淚,他不知道在另一個世界自己的好兄弟一切可好,他現(xiàn)在唯一知道的是,這個好兄弟有一個出色的好兒子。
風明顯小了,衛(wèi)了回到家時已臨近午夜??偹闶腔氐搅俗约旱木铀?,衛(wèi)了試圖打開燈,然而房間依舊一片漆黑。
又停電了,他的住宅區(qū)最近總是停電。衛(wèi)了想去抽屜翻找蠟燭,背后卻顯現(xiàn)一縷昏黃的光線,與此同時,響起了輕微的叩門聲與一個蒼老的聲音,衛(wèi)了你可回來了。
聲音的主人是鄰居的劉老太太,衛(wèi)了狐疑地望著只披了件單衣的鄰居劉老太太。
劉老太太將手中的蠟燭遞給衛(wèi)了,她知道衛(wèi)了一定不曉得要停電,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備蠟燭,所以一直在等著衛(wèi)了回來。
衛(wèi)了接過蠟燭,目送劉老太太步履蹣跚地離開,心中有些刺痛。人吶,究竟是個什么命題?!衛(wèi)了想知道答案,知道人與人之間的區(qū)別,卻怎么也不明白。
他將蠟燭點燃,房間霎時變得通明。想不到這小小的蠟燭之火居然可以將黑夜照亮。蠟燭的光芒一點一點地上升,仿佛要將整座城市都照得通亮。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衛(wèi)了輕吟著這句朦朧詩,今夜,又將會是個難眠之夜啊!
5
天氣陰沉,但沒有下雨,這樣溫適的辰光最宜睡眠。所以當局里打電話來的時候,陸林尚蒙頭睡在床上。
電話鈴聲持續(xù)了一段時間,陸林伸出右手摸索著床頭,他以為是鬧鈴聲響起,將鬧鈴仍向角落那一刻才清楚,原來是行動電話的提示聲。
陸林坐起身,抓抓亂蓬蓬的頭發(fā),發(fā)現(xiàn)行動電話在床頭柜上呼喚,他拿起來接聽,而這已經是局里撥的第二通了。
干警們經過多方調查,得到了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他們找到了當年介紹這個保姆去老孫家的家政公司的老板了。除此之外,干警們還有一個有意思的發(fā)現(xiàn),當時那個保姆去老孫家工作的時候已經是個年齡六十左右的人了,本來老孫他們家不想要的,嫌年紀太大,是那個保姆好說歹說才讓她留下來工作的。
陸林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這的確是個好消息,但愿家政公司的老板能夠提供一些有價值的線索,可以讓這起時隔十年的案件起死回生。
初春的夜幕總是降臨得過早,晝夜溫差也相當顯著。暖陽下一件單衣尚稍覺熱意,晚上便須再添一件外套,不過這樣的天氣也最令人舒適。
見到原先家政公司的老板的時候,是在他開的一家咖啡廳里。三年前他就已經轉行了,好在當時的手機號碼一直沒有變過,所以公安局才能這么順利地找到他。找到他的時候他起先并沒有想起有什么特別的,直到干警跟他說了母殺子的案子,他才記起,并且記憶猶新。
從這個保姆去孫先生家工作到孫先生家出事,這之間的時間并不長。家政公司的老板姓張,他將一杯美式咖啡擺在陸林面前,然后翹著二郎腿向陸林說了一些保姆當時的情況。
陸林將美式咖啡推到一邊,除了酒,他什么都不喝,何況他現(xiàn)在更關心當時有關于保姆的資料。
張老板聳聳肩,表示任何資料都已經不復存在了,當初關公司的時候,是自己親手刪光了所有的資料,連備份都是。
看著略帶失望神情的陸林,張老板呷了一口咖啡,他對陸林表示,雖然資料是刪光了,但是自己對這個保姆還是有印象的。
陸林將身子往張老板處靠近,而后詢問是什么樣的印象。
第一是年紀偏大了些,第二是這個保姆看上去是個城里人,第三就是她只想去屋主家工作,在此之前已經推了好幾家,所以至今記得。
這是張老板當初也沒想明白的事情,張老板的咖啡已經喝了一半,對于這樣目的性明確的保姆他倒是頭一次見。不過反正對自己是沒什么壞處的,所以他當時也是滿口應承。
陸林對張老板所說的話有些吃驚,照他所說,這個保姆就是沖著老孫家去的,由此可見,要么就是老孫家當時的條件極其誘人,否則就是別有隱情。
陸林思索片刻后朝張先生再次詢問,老孫家若不是開了誘人的薪水,她怎么可能會只想去他家呢?
張先生搖搖頭,老孫家要找的并不是月嫂,所以開的價錢基本上和別家差不多,所以他到現(xiàn)在也想不通怎么就死心眼認定去他家了。
陸林陷入了沉思,這是一個重要的線索,看起來十年前的案子果然大有文章。
早晨的空氣一如既往地令人舒適。時間尚早,陳淺法醫(yī)披了件淺灰色薄外套,眼皮有些浮腫,眼睛內側血絲滿布,這足能證明他熬夜工作了。
初春的早晨仍是稍感涼意,尤其是對徹夜未眠的陳淺來講。他將外套的拉鏈拉到胸口處,再次打了個哈欠,倦意正潮水般襲來。他輕揉雙眼,使勁晃晃腦袋,想讓睡意減退,不過,他這么做似乎沒起什么作用。這要是在平時,熬夜根本算不了什么,法醫(yī)這工作忙起來時,簡直就是與時間比拼速度。陳淺早兩天前就感冒了,他對骸骨與藍啾啾兩具尸體做了解剖,本就有病在身的他,此刻,真想不分地點地躺下便睡。
街上來往的行人逐漸增多,陳淺抬腕,手表顯示八點剛過。他將手中的尸檢報告副本托起,又重掃了一遍,確認無誤后,便邁出無力的雙腳走向停靠在法醫(yī)室外右邊的那輛白色自行車。
陳淺沿著自行車道慢騎,和精神抖擻且步履匆匆的上班族們不同,他顯得疲憊不堪。他要將這份報告送到咖啡廳,這是之前在電話里和陸林約好了的。好在張老板的咖啡廳離此處不遠,騎車二十多分鐘也便到了。
馬路上來往的車輛卷起的灰塵被風刮起,陳淺強睜開眼,他是真的困得不行了,灰塵的味道讓他呼吸更為困難,陳淺不由加快了踏車頻率。
算算時間,陳淺也快到了,陸林向張老板說明了情況,張老板識趣地結束了和陸林之間的談話,顧自忙他的生意去了。陸林要求換一家包廂,張老板讓服務員給他安排到了一個臨窗雅間,隔音效果不錯。陸林進入雅間,服務員沏茶后離去,雅間的裝修很復古,陸林第一次感到這種環(huán)境下的自己是如此的平靜。這讓他想起了先前那個矯揉的詩人,他似乎能夠有點理解他的追求了。
陸林調整了下坐姿,雙手輕托在沙發(fā)椅左右兩旁的扶手上,他再不想往下思考,他知道衛(wèi)了和華良父親的關系,也隱隱有了解到當時是衛(wèi)了堅持將老孫老婆送審,后來因為調離了所以才沒有當即實施逮捕。陸林其實心里很清楚,華良父親的異議在當時那種情況下肯定也提出來了,但他不清楚的是,現(xiàn)在都能找到這么多疑點,那時候就更不用說了。既然提出了諸多異議,衛(wèi)了又為什么會這么堅持己見呢?他實在不想在這樣的問題里費思慮,畢竟每一個警察都有自己的立場,但無論立場如何,他們都是在盡自己最大的所能來還原事實真相,這一點毋庸置疑,何況華良的父親到最后也是默認了的。
陸林的內心開始出現(xiàn)兩極分化的矛盾,以至于他有些坐立不安,久經沙場的他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依然屹立不倒。然而這次的案件,真的讓他的心有些刺痛,除了勾起回想之外,還有一些別的,關于冤屈而死的老孫老婆的因素。老孫老婆本就因喪子而悲痛欲絕,最后還要背負殺子罵名,不能不讓警察汗顏。
一陣不是很重卻微急促的敲門聲,讓心有所思的陸林回過神來。陸林轉過沙發(fā)椅,面朝門口,應了聲請進。
滿臉憔悴的陳淺探身進來,見到滿臉嚴峻的陸林正朝自己看,他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這不是他平常見到的隨性邋遢的陸林,是一個相對陌生的,但是更容易使人心生敬畏的陸林。
見到陳淺立在門邊,陸林起身推開座椅,向他握手。
陳淺的心緊張地起伏增速,他揀了個最邊上的位置坐下。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面對陸林,自己會表現(xiàn)得如此失措,果然這兩起案件讓陸林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沖勁。
陸林將茶水遞給陳淺,陳淺慌地站起身,他沒曾想到刑警隊長陸林居然親自為自己端茶送水,眼前的中年男人真的已經不是他所認識的陸林了,這讓他稍感受寵若驚。
陳淺連連道謝,他是真沒見過這樣的陸林。
陸林還是那副表情,他坐下來的時候嘆了一口氣。
坐吧。陸林搔搔腦袋,他心里也是懷著抱歉的,看到陳淺法醫(yī)的氣色這么差,一定是拼命工作了,讓他再大老遠跑來給自己送尸檢報告,陸林還是相當過意不去的。
陳淺放下茶水,說實話,或許是以前的陸林太過蠻橫,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陸林反倒讓他不適應了。
陸林擺擺手,結束了客套話,這也是他難得的說一次客套話,陳淺憔悴的面龐和布滿血絲的雙眼讓他看到了當年華良的父親,沒日沒夜就知道工作、查案,以至于冷落一些本該最為親近的人。
陳淺遞上尸檢報告副本,這是他徹夜不眠奮戰(zhàn)出來的結果。
陸林“嗯。”了一聲,粗略地默閱了幾眼,而后表示想聽陳淺親口介紹。
陳淺對面前這位一直是發(fā)號施令的陸林產生了陌生感,然后卻絲毫沒有了以前的那種壓迫感,反而覺得他平易近人,很有親切感哩,對自己也是征求意見似的問話,完全不是命令的口吻。
陳淺將身子稍稍往前挪了挪,清了清嗓子。兩者的死法完全相同,包括兇器,都是類似鉛筆之類的尖銳物品,鑒于藍啾啾的遺體尚在,我對其進行了解剖,結果顯示,他體內沒有安眠藥成分,應該是直接刺死的,死亡時間已超過三十六小時。
如果按照陳淺法醫(yī)的推論來看,也就是說,兇手極有可能是同一個人,兩案可以并案。因為兩名死者身上都沒有其它傷痕,命案現(xiàn)場也并未有打斗過的跡象,只能說明兩點,其一,兇嫌與被害人是熟識,而其二,被害人被害時處于毫無防備的狀態(tài)下。
陸林沉默片刻,他將窗簾拉開半側,讓外面微弱的晨光能夠照射進來,原本稍暗的咖啡廳雅間頃刻間變得明朗。雖然早晨的亮光不是那么強烈,但長時間處在暗淡的環(huán)境中,這一來,還是令視覺感官感到亮堂,初時,甚至有點刺眼。
外頭的世界看起來是那么地平靜,每個人都好像與世無爭卻又都為生計奔波勞碌,更為甚者,爾虞我詐,但求名利二字,社會變得渾濁不堪。陸林面朝窗外,思緒紛雜。
陳淺也站起身,朝窗外望去,街道上人流擁擠,車水馬龍,較之前來省廳的路上要多得多。世事無常,人類本身就是一個循環(huán),從出生到童年,再經求學、工作、結婚生子、培養(yǎng)后代、混吃等死,如斯輪回,留給后世的,無非就是一方墳土而已,所以個人拙見,知足者常樂,開心就好。
陳淺收拾好尸檢報告,將它放在陸林能夠得到的地方后準備告辭,陸林想一個人靜靜,也不便挽留。今天的陸林為案子的事搞得心事重重,但是陳淺覺得,徹夜黑暗之后,光明必將到來。
6
老孫環(huán)顧一眼四周,來往的車輛也開始多了起來,他拍拍衣袖,提著元寶蠟燭朝自己的租房走去。今天是妻子的忌日,每年老孫都會為妻子買元寶和蠟燭,比起孩子,他更思念亡妻,但凡遇見一個熟人,他都會跑過去跟他澄清,自己的妻子沒有殺害兒子,她是受了冤屈的。
一路走來,城市除了喧囂與吵鬧,再無半點寧靜,這與環(huán)抱在大自然中的農村是根本沒法比的。想當初,農村往返城市的多不勝數(shù),現(xiàn)如今,物質生活隨著改革開放大大提高,反而城市往返農村的大有人在,已經形成了一個大趨勢。沒錢的都往城里闖,有錢的都往農村鉆,有時候總有不協(xié)調之感,素質高的人尚可,素質低劣的,弄得城市農村都烏煙瘴氣。
老孫早已分不清自己屬于哪種人,他也不想去弄清楚,做好自己便是了。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家的味道了,似乎在夢里,似乎在記憶里,也似乎就在妻子的忌日里。他會在這一天陪妻子說上一整天的話,從相識到相戀,由相愛到相守,再到相離,一切如同昨天。妻子的忌日成了老孫唯一的一點寄托,每天他都在等這一天,然后一天都不出門,不吃東西,除了說話就是說話,仿佛沒能說的一輩子的話,都要在這一天說個夠。
穿過步行街,再繞過百貨廣場,老孫所租住的公寓也就在視線范圍內了。這套公寓是省城建造算早的一批了,許多住戶都搬遷到新公寓樓去住。負責公寓管理的老先生有把年紀了。老先生倒是特別同情老孫,他希望老孫可以給自己的妻子翻案,這樣老孫就能真正地從回憶里走出來,然后好好過自己余下的生活了。
老孫回家后,為妻子點了蠟燭,將元寶燒了,然后呆呆地坐在梳妝鏡前,這是他特意從舊貨市場淘來的,和之前自己妻子用過的很像。老孫用手觸摸鏡子的每一寸漆面,就像撫摸著妻子的頭發(fā),鏡子里的自己,憔悴不堪,他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強烈地感受到自己不能失去妻子,也沒有像此刻般清楚地明白,原來對妻子,自己的愛是那么深遠。
妻子已許久未曾碰過梳妝臺上的化妝盒了,老孫癡癡地望著那瓶粉色指甲油,那是他今年為妻子買的生日禮物?;叵胍酝约翰幌财拮油恐讣子?,妻子還佯裝生氣地連腳趾也涂上。想到此,兩行清淚順著臉頰直下。
老孫強忍淚水,他打開化妝盒,開始想象著妻子勾畫眉角。滿腦子全是妻子的幻影:喜、怒、哀、樂、生、死、別、離。畫筆每描一下,他的心便刺痛一下。老孫仿似將一切對妻子的愛都傾注于畫筆中,每一次的描眉都如再經歷一回愛恨糾葛。老孫今年對妻子的思念比往年都要濃烈,興許是他知曉妻子有了翻案的可能,苦等了幾近十年,終于可以有希望還妻子一個清白了,老孫想到此,就激動不已。
沉寂了數(shù)日的天際終于迎來一場大雨。街道上的梧桐被雨點拍打著,梧桐葉在風雨的肆虐下,亂了,散了,落了,也碎了。
華良狠狠吸了一口煙,而后長長吐出。由于吸煙過猛,使得他的腦袋略有暈厥的感覺,而喉部也頗為辛辣。華良不常抽煙,不過這樁案件畢竟過了這么久,該有的證據(jù)都已經不復存在,辦起來捉襟見肘,倒讓華良有些無力。
陸林將保姆一事告知華良后沒有繼續(xù)開口,他知道華良自有他自己的想法,該說的時候他自然會自己說起,否則你問了也是白問。
華良已然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他們再次回藍山家,藍山一家人還沉浸在悲傷中。不過今天倒很特別,藍山的奶奶沒有坐在輪椅上,而是一個人站在魚缸前看熱帶魚。
陸林環(huán)顧四周,在沒有看到藍田和霍然后發(fā)問,藍山告訴他,媽媽因為傷心過度住院了,而爸爸則在照顧她。
藍山的面前放著弟弟藍啾啾用過的學習用品,藍山翻看著弟弟做的學習筆記,黯然神傷。
猛然間,華良發(fā)現(xiàn)奶奶宣小玉的手里握著兜魚的小網兜,但是她拿網兜的手勢讓華良大為吃驚。宣小玉握網兜的手勢跟握匕首用力捅的手勢一樣,一個患有老年癡呆的老人,是所有人都忽略的調查對象,會不會……
華良佯裝隨意問起宣小玉的年紀,藍山回答已經七十一了,他的心情十分低迷。
七十一,以此推算,跟之前老孫家的保姆的年紀剛好相符。華良朝陸林使了個眼色,陸林會意,借口上廁所,支走了藍山。華良趁宣小玉不注意,拿走了壓在茶幾玻璃墊下的一張照片,那是宣小玉的單人照。
拿到照片以后,陸林和華良立刻離開,然后將照片傳給了張老板看,張老板反復確認,藍山奶奶宣小紅,就是當初老孫家的那個保姆!
警方原本忽略的對象,如今有了重大嫌疑,從藍啾啾兇器上采集到的指紋本來沒有與宣小玉的進行比對,如今重新采集比對,結果發(fā)現(xiàn),兇器上的指紋和宣小玉的完全吻合。宣小玉就是殺害老孫兒子和自己親孫子藍啾啾的真兇,由于她的老年癡呆,迷惑了所有的人,陸林深深責怪自己的失職,還好華良注意到了這些細節(jié),否則又將成為一宗懸案。
拿到拘捕令的陸林和華良帶著隊伍來到了藍山家,宣小玉仍坐在輪椅上,華良漸漸發(fā)現(xiàn),宣小玉可疑的地方還有一個,就是無論如何,她的手都會放在輪椅墊子的某一個地方,從不松開,華良認為一定是她在掩蓋什么。
警方在宣小玉的輪椅墊子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是病情還沒有嚴重時宣小玉寫給家人的,當中寫到了她殺死老孫兒子的事情。但是她現(xiàn)在感覺到了后悔,每天晚上都會夢到老孫兒子來向她索命。
其實當年是因為藍山從小很內向,又有些自卑,所以老孫的兒子經常欺負他,導致藍山都有輕生的念頭了。宣小玉為了保護孫子,于是以保姆的身份接近老孫,伺機殺了他兒子,并嫁禍給了老孫妻子。華良后來請教了心理醫(yī)生,心理醫(yī)生分析,七年前,奶奶患上了老年癡呆,她已經記不清誰是誰了,甚至連孫子都記不得了,可仍然記得有人要欺負自己的孫子,她必須要保護,然后她將藍啾啾當成了十年前的老孫兒子,然后殺了他。她的思維還停留在那一刻,或者說,發(fā)病后一直就停留在那一刻,雖然殺了人,但是卻是因為愛,聽者無不唏噓。
小時候,藍山的爸爸媽媽都很拼命賺錢,藍山算是奶奶拉扯大的,所以藍山跟奶奶的關系最好。奶奶今天又發(fā)病了,誰都不認識。在警察要將她帶走的時候,藍山緊緊抱住了自己的奶奶,但是奶奶一把推開了他,嘴里不停地叫著孫子孫子,在藍山高喊一聲奶奶后,宣小玉笑了,如此燦爛。
今天的街道上是有陽光的,并沒有前幾日的灰暗,灑水車開過,環(huán)衛(wèi)工人正在清掃,灰塵被他們一掃而空,渾濁的空氣一下子清爽開來。
衛(wèi)了站在公安局門口呆立了約有一分鐘的時間,旋即從腰間取出一副銀色手銬和一把五四式配槍,把它們放在了站崗的警員手中,然后轉身離去。
站住。
身后一個渾厚而有力的聲音響起,衛(wèi)了聽出來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
局長。衛(wèi)了沒有回身,他不知該如何面對眾人,只是向局長請辭,因為他的固執(zhí)害死了一個好人,自己根本不配做警察。
局長抬起腳緩步往前行去,站崗警員向他行了警禮,而后將衛(wèi)了的手銬和配槍交給局長,他沒有伸手去收手銬和配槍。走吧衛(wèi)了,在我還沒批你的辭職之前,你依然是一名刑警,是刑警就不該執(zhí)迷不悟,就該匡扶正義,現(xiàn)在興許你還不走不過這個陰影,但有錯就該勇于去面對,至少在我眼里,你的刑警生涯依然很優(yōu)秀。
衛(wèi)了望著局長,已不知該說些什么,他的心里五味雜陳。
局長字正腔圓地點名道:“衛(wèi)了!”
“到!”衛(wèi)了轉身立正行警禮。
“歸隊!”局長再次發(fā)號施令。
“是!”衛(wèi)了幾乎是含淚應道:“衛(wèi)了歸隊!”
衛(wèi)了體會到了那種振奮人心的情感,他的眼角掛著淚滴,望著局長高大寬厚的背脊,衛(wèi)了緊緊跟隨。在公安局大門口,正中鑲嵌著的“團結、廉明、務實、奮進”八個大字格外惹眼,衛(wèi)了仰首凝望,喃喃地說道:“別了,我的刑警生涯!”聲音清細得如自言自語般,又似在跟局長頭上正對著的警徽作別,是時候退休了。
局長將手銬和配槍交還給衛(wèi)了,說道:“衛(wèi)了,進去吧!”
衛(wèi)了跨上第一階臺階的時候,他覺得身體就像是柳絮一樣輕盈。原以為還會掛念著什么,卻感覺自己的腦中空白一片,路就在前方,他走上去,心跳平穩(wěn)。像往常工作時一樣,今天也沒啥特別,這讓衛(wèi)了悲喜交加。喜的是塵世間的一切從此刻起便均化為烏有,與己無關;悲的是自己犯下的錯永遠都將成為一個污點,如影隨形。
陸林帶走了宣小玉,以故意殺人罪對其進行了起訴。老孫在得知這個消息后內心前所未有地平靜,他帶著送給妻子的每一份禮物,來到亡妻的墳前,你終于可以瞑目了!這句話是老孫這十年來最想痛痛快快說出來的話,如今他幾乎是喊出來的,一遍又一遍,在妻子的墳前,咬字清晰,鏗鏘有力。
公安局通知老孫可以認領兒子的骸骨回去安葬,老孫突然覺得所有的事情都圓滿了,一個可惡的開頭,終究等來了一個美好的結局。他現(xiàn)在一下子就變得沒了追求,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將要重新來過了,但唯一不變的是,他比以前更愛自己的妻子了。
“藍啾啾的死算是還了咱們兒子的一條命?!?/p>
老孫如是告訴妻子,蒼天是有眼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老孫一個人離開妻子的墳墓,然后穿過小路,邁向了寬廣的大道。
華良一個人來到了父親的墳前,一路走來,竟然沒有聞到灰塵的氣味,反而覺得空氣格外清新。華良和父親說了一晚上的話,瞑目的不僅僅是老孫的妻子,還有躺在里面的自己的父親。一切都結束了,華良然后將案件的卷宗復印本燒給了父親,一切,重新開始了。
父親墓旁的草漸漸抽出了嫩芽,一折子的老時光也從中漸漸抽出,歲月隨著春風一同拂落,掛在父親的墓碑上,華良看到,父親的笑容正從那兒緩緩浮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