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 雪女
問:李南你好。雖然你我至今素未謀面,卻是神交多年。我甚至感到對你相當熟悉,交談起來沒有任何隔閡。關于寫詩,我想說,有的人心中無詩,也要動筆去寫,在寫作過程中尋找靈感,得到收獲,這叫“人找詩”。有的人等到心中有詩了,小得小動筆把它寫出來,一氣呵成,這叫“詩找人”。你的寫作,通常哪種情況比較多?
答:呵呵,我是個笨人、懶人,屬于你說的后一種“詩找人”吧??梢哉f在我30多年的寫作生涯中,沒有主動去找過詩——當然,交作業(yè)之類的詩是例外。一般情況下,能寫就寫,小能寫絕小勉強自己?!霸娬胰恕钡那闆r,前提是詩人做好了詩神蒞臨他的準備。他讀書半年,可能一行詩句也沒有寫下,但他的時間并沒有浪費,他在思考,在研磨,在做關于寫作的積累。有時千萬不要小看這種積淀,他的眼在看,他的心在想,他的詩句也在無聲的靜默中醞釀,只等一星點的火花引爆?!叭苏以姟钡那闆r也很多,這有點辛苦,像淘金工,在詞的海洋中去尋找適合自己的詩句,這種對詞語的反復篩選,可能會產(chǎn)生石破天驚的效果,中國的漢字那么博大,淘出些佳句也不成問題。我想,“人找詩”這種情況也很普遍,詩人在反復的詞語訓練中,也可能會因一個詞引發(fā)他的抒情能量。
問:每個人創(chuàng)作第一首詩時都有個契機,你的第一首詩是在什么背景下產(chǎn)生的?它的命運如何?
答:寫第一首詩我還在上中學,那時與母親移居到石家莊,人生地不熟,感到很孤單,對遠在青海的親人、朋友、發(fā)小的想念,促使我寫下了第一首詩《思念》——其實,那不叫詩,只是排成行的文字。它沒有發(fā)表,只是給同學、好友寫信時抄到信箋上,表達我的心情??梢哉f,文字對我的訓練是緣于寫信,后來就開始寫一些小詩了。
問:你也是寫作數(shù)量不太多的詩人,但寫出來的詩多是耐品之作。有的詩人高產(chǎn),寫詩像流水線作業(yè)一樣,每天不停運作,寫出的東西也像流水線產(chǎn)品,幾十首形同一首。每個詩人都希望自己寫得又多又好,但實際上很難兩全。你也經(jīng)常被這個問題困擾嗎?
答:1980年代寫詩時,為了發(fā)表,也曾經(jīng)寫的數(shù)量很多,結(jié)果是生產(chǎn)了一堆文字垃圾,進入1990年代后,我有幾年的時間小再發(fā)表,開始專心讀一些書,然后似乎突然有了自覺意識,寫詩小再為了發(fā)表,而是認真地琢磨詩歌,要求自己寫出的每首詩都要像一塊塊石頭,結(jié)結(jié)實實地站立著——可以說是一種追求。1990年代是一個安靜的年代,我的一些所謂的“代表作”都是這一時期寫出的,如《呼喚》《下槐鎮(zhèn)的一天》《瓦藍瓦藍的天空》《小小炊煙》《廣闊的世界上》等等吧。對于你提到的高產(chǎn)詩人,我很羨慕,因為我沒有那樣的才華。但是“幾十首形同一首”正是我所警惕的,我寧可小寫,也小想在形式或內(nèi)容上重復自己。又多又好的詩人,無疑是天才!
問:小少詩人提倡“難度寫作”,你卻提出“寫簡單的詩,過順從的日子”。而且,你的詩,既小缺少定力,又明自曉暢,有一種化繁為簡的直擊力量。在我看來,這樣的詩歌,并不意味著你的寫作沒有難度。這是你有意選擇的寫作方向嗎?你是怎樣看待詩歌的簡單寫作與難度寫作?
答:其實有難度的寫作,對于每個詩人來說都是一個最終要面對的問題,是每個成熟詩人都設法逾越的山峰。明自曉暢只是我的詩的特點,正如你所言,我的寫作也充滿難度。但是每個詩人的詩歌理想不同,落在紙上的文本就會小同。這種簡單的表述形式可能是我獨有的路徑,我的慣性思維使然。好詩一定是有難度的,它必須經(jīng)過時間的淘洗,簡單寫作在我這里是不成立的。
問:作為一個詩人,你感到最大的困境是什么?
答:如何突破自己是目前我面臨的困境,大凡每一個自覺的詩人也會有這個問題。好的詩人是不斷地為自己設限,增加自己的寫作難度,并從這種寫作中得到快感,不知你有沒有這樣的體會——當你寫出一首期許中的詩,喜悅會彌漫著你整個日常生活,這也許就是詩人的可愛之處吧。
問:在生活中,你是怎樣一個人?寫詩在你的生活中占有怎樣的位置?
答:呵呵,這個問題有點不好回答,貶損自己吧,我不甘心,贊美自己吧,又確實難為情??陀^地說,正如別人說我的那樣,比較爺們吧。的確,我不愛嘮叨,不愛是非,也比較仗義,但也是粗枝大葉的人,同時也有很多惡習,用我先生的話說,就是好吃懶做吧。自認為正直、善良在我身上從未缺席。
詩歌在我生活中占據(jù)很重要的地位,但絕不是最重要的。我的時間被很多看似與詩歌無關的事情分割——比如讀書、旅行、社交、照顧老人、看電影、看畫展、治病、健身、參加公益活動……說到這,怎么感覺突然進入了老年生活?呵呵。
問:身為一位女性詩人,你認為女性應該有怎樣的寫作姿態(tài)?有些女詩人以大膽的身體或隱私寫作介入詩歌領域,博取眼球,你怎樣看待她們這種寫作姿態(tài)?
答:我是一個無性別寫作提倡者。身為女性,我贊賞忠實于性別的感受,但又是超越了性別的思考的女詩人??梢哉f,在寫作過程中,我沒有性別意識。新詩發(fā)展到今天,尤其是進入新世紀以來,隨著詩歌寫作的多元化發(fā)展態(tài)勢,中外文化的碰撞、互聯(lián)網(wǎng)的介入,以及思想觀念的解放,女性詩歌的僵硬板塊出現(xiàn)了令人驚奇的裂變,她們的寫作突破了長期延宕的身份識別和類聚化的情感表述之后,陡然駛?cè)胍黄瑢掗煹暮S?,她們各自為營,汲取不同的養(yǎng)分,為詩歌注入了鮮活的能量,從體驗到技術上拓展了詩歌審美視野,刷新了人們的閱讀經(jīng)驗。以身體或隱私博取眼球的寫作,或制造出許多動靜來搏取眼球的寫作,在某種程度上我尊重她們的探索,但我不會這樣去寫。
問:據(jù)我了解,你寫詩也有三十多年了。這么多年,想過放棄詩歌嗎?
答:從沒想過放棄詩歌。從1980年代的狂熱,到1990年代的懈怠,到新世紀十年的理性,再到現(xiàn)在的明晰,這有一個質(zhì)的轉(zhuǎn)變。這三十多年,除了1980年代數(shù)量偏多(多是垃圾?。?,從1990年代至今,我基本上保持了相對平衡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這是我滿意的狀態(tài)。為什么能堅持寫作至今?我也反復問過自己。實際上是我缺乏在現(xiàn)實社會的生活能力,這絕不是虛言,我從事過多種工作,主要是為了生存。正如我在一首詩里寫到的“我生來只會跟天上的星群說話”,現(xiàn)實社會的復雜、荒誕,我應對起來很吃力。
問:你認為一首詩的現(xiàn)代性土要構(gòu)成元素是什么?是語言方式、思想銳度、審美趣味?或各種元素的綜合?
答:我認為是語言方式和思想銳度。語言與思想(似乎說感知或感悟更準確)相輔相成,對詩這種語言藝術的現(xiàn)代性來說,語言現(xiàn)代性是顯性的,思想(感知感悟)現(xiàn)代性是隱性的,但就實質(zhì)而言,思想(感知感悟)的現(xiàn)代性卻是語言現(xiàn)代性的根本。有一些詩人,雖然在寫作姿態(tài)上很現(xiàn)代、很先鋒,嘗試多種文本,寫口語詩,寫敘事詩,甚至重新創(chuàng)立一種詩體,來強調(diào)自己的實驗,但他所感悟、感受到的東西卻都是老生常談,缺乏當代生活的詩意。不管怎么說,現(xiàn)代詩從言說方式到思考向度都應該充斥著現(xiàn)代生活的印記。新瓶子一定要裝新酒。
問:新詩發(fā)展到今天,已有一百年了。在你看來,新詩一百年最大的成就是什么?
答:詩歌語言的變革。詩歌語言與現(xiàn)代生活的不斷契合是一個優(yōu)秀的現(xiàn)代詩人從未放棄的努力。從“五四”時期的白話詩,到1930年代的西化詩,再到1970年代的朦朧詩,一直到今天,詩歌語言一次次地得到大幅度的解放,你拿現(xiàn)在任何一個寫過幾年詩的詩人的作品,去比照上世紀初最好詩人的作品,你會發(fā)現(xiàn)詩歌語言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可謂由說不好話,到話說不好的擅變。由最初那些估屈聱牙的詩句,到一頭霧水的西化詩句,再到今天,詩人們具備了很嫻熟的言說能力,這是一百年來最重要的成就。中國詩人,真的很棒!
問:多數(shù)詩人的一個共識是,中國新詩的迅速成熟和發(fā)展,與國外詩歌大量譯介有關,你怎么看?哪些詩歌譯作對你產(chǎn)生過深刻影響?
答:事實上也是這樣。新詩百年,除了中間的幾十年,中國的詩歌一直在受西詩的影響。我最早接觸的譯作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一批譯作,如《莎士比亞全集》《洛爾伽詩抄》《春草園》《自朗寧夫人十四行詩集》《歐根·奧涅金》《魯拜集》《反抗詩集》《米勒詩選》等等,那是我舅舅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購買的,1980年暑假,還是高中生的我,去河北元氏城關的姥姥家過夏,一個假期都是在那所安靜的四合院中,讀這些書度過的。除了讀,我還帶回來了一些,至今家里還有一些??梢哉f,我本人的寫作啟蒙就是發(fā)端于國外的譯介作品。上世紀八十年代文藝思潮大解放,又掀起一個新的譯介浪潮,我們有幸讀到了更多、更好的譯作,對我的寫作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比如,洛爾迦、阿赫瑪托娃、博爾赫斯、里爾克、曼德爾施塔姆等等。進入新世紀后,更年輕的翻譯家為我們提供了更加豐富的譯作,我一直在關注、學習??偟恼f來,俄羅斯文學對我影響深重,我對俄羅斯文學的研讀也最多,它們的精神氣質(zhì)一直埋藏在我的血液中。
問:據(jù)我了解,詩人一般小愿與家人分享自己的詩作。原因大概是具有豐富精神生活的詩人,在心靈層面上難免與家人小好對接。但你家不同,兩個都是詩人,寫出詩作,是先請對方欣賞批評呢,還是互不買賬?
答:哈哈,有點搞笑是不是?我的親人們偶爾也能看到我的詩,因為我從小特立獨行習慣了,他們也小把我當回事,他們認為我寫什么,寫得怎樣都是我自己的事,不評價而己。我先生也寫詩,但我們各自為政,互不干涉,因為倆人的詩歌追求和精神資源都有所不同,也沒有辦法統(tǒng)一認識,我們己經(jīng)在長期的生活中磨合出了較理想的寫作狀態(tài)。我們寫的詩都小給對方看,有時會在刊物、微信上看到對方的詩。我有幾個相投的詩友,我寫出滿意的詩總是先給他們看。也小能說是互不買賬,只能說是對對方的寫作葆有一種陌生的敬畏感吧?小然還有別的解釋嗎?
問:一度在你的簡介里看到,你稱自己為獨立詩人。按我的理解,每個詩人都是獨立寫作,誰也代替不了誰。你說的獨立詩人,是指小加入任何詩歌圈子和流派,還是指一種詩歌精神?
答:我理解的獨立,不僅僅是寫作上的獨立,更是指精神上的自由。不入圈子、不入流派只是獨立寫作的一種姿態(tài),更可貴的是詩人的獨立思考能力。換言之,一個獨立詩人小但在寫作技巧上有自己見識和判斷,在思想層面上也應具備認識世界的常識。在寫作上跟風、趨眾,流行什么寫什么,刊物需要什么寫什么,這樣的詩人小能稱為獨立詩人;缺乏立場的寫作,說明一個詩人并未獲得精神上的自給,也不能稱之為獨立詩人。近幾年來,我對這一看法有所修正,因為我也捫心自問,我能做到嗎?我能不媚俗、不合作、不從眾嗎?現(xiàn)在,我甚至不敢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