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庭武
北斗
無端仰望,多是止住即將滑落的淚水
也有無盡的頸椎痛
但我也發(fā)現(xiàn)秘密
我常常認(rèn)為夜空有一張難以捉摸的臉孔
冷冰冰一堵墻
偶爾也有一顆流星,急匆匆打個招呼
但我看見一把勺子
舀出幾粒溫情的燭火,無論你張不張口
就那么一直端著,盛到你面前
文火慢燉的一勺子。熱氣如云呀
我不能就此低下拒絕的頭,一旦低下
就是一場夜雨
我仰望是因為我要一口口慢慢吞掉
全部的星斗
烏有寺
烏有寺是一座寺,抬頭不見低頭見
我要一改深山藏古寺的執(zhí)念
仿佛隨身攜帶的挎包,從背后伸向前方的飛檐
我已沒有多少光陰可以走在尋訪名山之路
也沒有多少閑暇可以凈掃院門苔痕
我愛上落日下的捧讀。落日這本書
即將被遠(yuǎn)山收藏,再不讀來不及
我也愛上落日下行走
斗方之地,就在原地轉(zhuǎn)圈
現(xiàn)在我依稀能看清遠(yuǎn)方,不久之后,黑夜
將給我雙眼蒙層黑布,再不走就暈了方向
烏有寺寂靜的,如一口倒掛銅鐘
滴答之聲,也宏亮如最后一抹晚霞
是的,那些年,那些年
我一直在找尋我的國,我的鄉(xiāng)
我流放的地,沒有一粒叫不出名字的石頭
殊不知我一直寄養(yǎng)在烏有寺
抬頭不見低頭見,像一只寄居蟹
如果我曾橫行一方我將道歉
現(xiàn)在我褪去盔甲,裸露全部真實——
柔軟的小沙彌、修行者、苦行僧
自露
我想我看到了白虎
這碾過百草的白虎,也終將碾過我的身體
早前的三次越境臺風(fēng)
六次雷雨,九個月亮
被不明之物吞食,唯余孤零零一顆
仍那么像咬去大半的蘋果,滴撒黑暗腐爛的氣息
暗示某種神物的降臨
我對白虎的到來毫不驚奇
對瀕死的葉子、腰斬的草、墜落的紅果毫不驚奇
清晨我在涕淚里恍惚看見白虎
脊背上一道道仿佛被抓過的疼痕
證明夜里有神物來過
它并未在我之身大開殺戒
而草地上一顆露珠的子官里
我看見一頭蜷縮幼虎,他的模樣就是人
黑暗中的腳步聲
一次就夠了,你在漆黑之夜行走
月亮和星星比醉鬼睡得更沉
沒有一條路是筆直的
也不可能比橡皮擦涂抹得更干凈
不是有一股力推在你的腰椎上
而是身后,咚咚咚的腳步聲
風(fēng)哧溜過耳畔,像一條烏梢蛇
蛇信里吐納打顫的哨音
你把磕磕絆絆的鞋子踢出血,這點就夠了
只要想起那次走夜路,至少你信
有人緊跟著你,至少有一人緊跟著你
其實并未對你扔繩索、石頭,或刀刃
以致多年以后,你時不時撥快步子的發(fā)條
是因為再次黑暗中聽到,咚咚咚的腳步聲
高處的房子
看一眼高處的房子我就眩暈
沒有一條路抵達(dá)那里
如果說白云托舉起事實實屬荒謬,一百只鳥
打房子下飛過,天空不曾飄落半根白羽
我懷疑我左耳的歌聲源自那里,縹緲
我懷疑我右耳的弦音源自那里,叮咚
房子下走過,我感到脊背如十盞探照燈同時光臨
我就是匆匆行進的野貓、老鼠、螞蟻
偶爾我扶起腰間傾斜的酸瓶子,看一眼高處的房子
十扇窗戶明亮,歌聲如煮沸的白云
我懷疑那里就是天堂,在這卑微的人世間
我每天低著頭,像在懺悔
我懺悔我對高處明亮的生活
從來不曾動過心
低處
阻止我走到最低處的,是流水
一條涌動著波瀾的大河
一條裹挾著破碎的浮冰,連根拔起的木頭
以及哮喘病人般白泡沫四溢的大河
只有在一場透徹的新雨之后,空氣如玻璃
才可見一座陡峭彼岸
我以為這就是最低處,我見過的底
如果不是濕滑,一個趔趄
不是石子骨碌碌滑落,濺起悠遠(yuǎn)而沉悶的回音
很多次擦去眼角前的霧靄
除了空茫、寂靜,不見遠(yuǎn)山,更不見飛鳥
為什么總像山澗里的魚,一種山雨欲來的不安,惶恐
尤其在夢里,一腳踏空
正是這越來越強的懸浮感
讓我每天急于下墜,急于沉入幽靜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