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蘇軾好像總遇見跟睡覺有關(guān)的事。
在南海時,宿于海中,天水相接,星河滿天。兒子蘇過酣睡,呼不應(yīng),蘇軾自己坐起嘆息。
在黃州時,著名的“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開頭卻是:夜飲東坡,到家三更天了,家童打鼾如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只好倚杖聽江聲——蘇軾好像總是喊不醒人。
傳奇的承天寺夜游,是本來解衣要睡了,看月色好,就跑去找張懷民——還是不肯睡。
如今論睡覺,多討論如何入眠、如何提高睡眠質(zhì)量、如何在短暫的睡眠時間里獲得更多的深度睡眠休息,云云。也不奇怪:現(xiàn)代人樂趣誘惑太多,隨時都有樂子找,相比而言,睡眠不免無趣,自然得想法子削減。
然而睡眠是可以有趣的——雖然睡覺時本身感受不到。
《集結(jié)號》里,張涵予被關(guān)禁閉,透透地睡了一天,起身后懶洋洋地、欣慰地、由衷地來了句重低音:“可算是歇過來了?!彼高^的人,見此自然會心。那是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結(jié)實(shí)、沉厚、不打褶皺、仿佛棉被抖開鋪平了的睡眠,才能有的感受。全身散碎的疲憊都被熨平了。這時且不忙起,抻一抻全身筋骨,會有種酸脹通透的痛快——仿佛全身都成了伸懶腰時的腰。
相比而言,入睡的樂趣就少一些。畢竟念及一天將終,還得關(guān)掉親愛的手機(jī)或其他設(shè)備,想到要早起,大多數(shù)人的心情是沉墜的。但有種情況,也可以很美妙。比如,只睡一小會兒:冬天,吃飽了,本來涼涼的四肢末端也開始暖起來,睡意如棉花,包裹著自己,不覺睡去后,半小時就醒,會覺得仿佛歷時甚久——所以論到以短時間獲大樂趣,半小時的午覺實(shí)在是人生至樂。
時節(jié)也很要緊。設(shè)若天明了,聽見鳥兒鳴囀或是雨打窗,想到這是周末,更好了,翻個身,繼續(xù)睡。這大概是睡覺最大的樂趣所在:已經(jīng)睡過一遭,帶著睡過之后的快樂,再睡一遭,有種酒足飯飽,來個甜品之感。這種時段,俗稱賴床。賴床快樂至極,尤其冬日,累久了,身體透涼;睡足了賴床,全身透暖滾熱。
以前在上海,冬天時我常熬夜,長夜孤單,中途吃宵夜來不及。最滿足的瞬間是,天將四五點(diǎn),完工,不著急睡,因?yàn)檫@會兒睡總有點(diǎn)凄清冷寂到可怕的氛圍。于是坐著,帶著松軟的倦意看會兒閑書,慢悠悠等,到五點(diǎn)半,穿厚實(shí)了出門,摸黑買第一屜大包子,買燙手的豆?jié){,買煎餅、雞蛋餅、蘿卜絲餅,買菜粥,消消停停吃完,天開始放亮,車水馬龍逐漸響起來?;丶?,在飽、暖和“暫時完工了,閑散無事”的快感中躺下,等晨光慢慢起來、外面開始生機(jī)勃勃喧嚷起來的時段,像剛出屜的白饅頭那么松軟、溫暖、活泛的睡意來了,那就睡著了。
只要還睡得著,世上就沒有大不了的事——當(dāng)然了,現(xiàn)實(shí)主義者會說,睡前有的煩惱,醒過來還是會有。但懂得睡覺快樂的人大概明白,好好睡過一覺后,你對煩惱的看法,會大大不同。一切都會過去,但只要人還活著,睡就是永恒的,也是最簡單的快樂之源。
還是蘇軾。
他曾看著山間一個亭子,想去歇息,爬累了,尚未到,懊惱;忽然想:“就此時此地,有啥不好歇呢?”于是忽然覺得得了自由。他中年時期在京城,有個習(xí)慣:早起,梳頭,著好衣冠,再和衣小睡一刻。他說這種小睡滋味之美,無可比擬——蘇軾善得世上一切樂趣,睡覺中亦然,也就是這種勁頭:“這里有什么不好睡的呢?哪怕是一個小睡,只要放松了,也很開心??!”
(張秋偉摘自《青年博覽》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