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君
2017年夏,收到成都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魏紅翎女士贈送的新著《成都尊經書院史》(巴蜀書社2016年版,以下引述均稱魏著),十分高興。前幾年,在撰寫《成都通史》清代卷時,筆者就曾關注在近代改良主義思潮影響下成都興辦的尊經書院,讀過許多有關尊經書院的資料,也曾與一些師友交換過意見,表達過一些淺見。讀到這部分量不輕的專著,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這部尊經書院史,是在眾多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撰寫的,應當是薈萃諸家成果,又融會貫通之后完成的,是一部十分用功較為完善的著作。
魏紅翎的《尊經書院史》為我們勾畫出尊經書院較為完整的歷史原貌:成立緣起、書院建制、學規(guī)課業(yè),張之洞、王闿運、伍肇齡、宋育仁等與尊經書院的關系,尊經書院的藏書與刻書狀況,尊經書院的弟子與近代中國社會,尊經書院與蜀學復興,等等。可以說,此書較為系統(tǒng)地反映了尊經書院的歷史,有作者細密的構思。
作者對尊經書院的創(chuàng)辦過程著筆甚多,列專章介紹張之洞、王闿運、宋育仁等與創(chuàng)辦尊經書院有密切關系的同光新思維官員和士林諸子,特別是才華橫溢、極具社會改革抱負的清流派要員張之洞,胸懷大志、主張通經致用的今文經學家王闿運,四川本土的薪火繼承者伍肇齡、宋育仁。他們或是學宗一派、朝夕于斯的飽學之士,或是思想開明、趨向于社會改良的學者。張之洞在倡辦尊經書院之初,就明確宣示:書院的設置不是為寒士應付科舉考試、專門提供膏火的舊式書院,而是培育通經致用人才的研修所在。在《軒語》中,他就諄諄告誡士子:“扶持世教,利國利民,正是士人份所應為。宋范文正、明孫文正并皆身為諸生,志在天下,國家養(yǎng)士豈僅望其能作文字乎?通曉經術、明于大義、博考史傳、周悉利弊,此為根底;尤宜討論掌故,明悉當時事勢,方為切實經濟。蓋不讀書者為俗吏,見近不見遠;不知時務者為陋儒,可言而不可行,即有大言正論皆蹈唐史所譏高而不切之病?!保ㄎ褐?2頁)
鴉片戰(zhàn)爭之后國門洞開,國人經歷了與康、雍、乾時期不一樣的世界,外侮內亂,金甌殘破,衰勢盡現(xiàn)。士子皓首窮經,終生致力于考據之學已經于國事無補;尋求尊王攘夷、經世致用之道,才是當務之急。于是,成都尊經書院就在這批同道者襄助下,創(chuàng)辦起來并獲得成功。魏紅翎對創(chuàng)辦尊經書院的諸公濃墨重染是此書一大亮點。
張之洞繼同治十二年(1873年)被任命為四川鄉(xiāng)試副考官之后,旋被任命為四川學政,與幾年前在湖北的宦歷相似。他以學識淵博、直言敢諫、雷厲風行為特色。他首任四川學政,就整頓科場積弊,一針見血說道:“士為民望”,“欲治川省之民,必先治川省之士?!保ㄎ褐?35頁)他認為,整頓科場積弊應從整頓士林學風開始。
針對清初以來勢不兩立的漢學、宋學之爭,張之洞力主取二者之長兼修之,不應有門戶之見。他說:“學術有門徑,學人無黨援。漢學,學也;宋學,亦學也?!惫沤裰畬W應取長補短,不應有門戶之見?!皾h學豈無所失,然宗之則空疏蔑古之弊除矣。宋學非無所病,然宗之則可以寡過矣?!薄皾h學師法止于實事求是,宋學準繩止于嚴辨義利。”(魏著第144頁)事實上,漢學與宋學之爭并不起于前代,而起于清初。顧亭林等為反清復明政治需要,揭起返璞歸真、經世致用的旗幟,反對王陽明等空談心性之學,于事無補。于是有學者舍王學而返宋學,是為程朱理學;更有舍理學而專研六經者,是為漢學。乾嘉時期,漢學與宋學之爭激化,形成對立陣營,勢不兩立。張之洞認為:各持一說沒有意義,只有發(fā)揮漢、宋學的內在優(yōu)勢,彌補漢、宋學內在的不足,才有利于學術的發(fā)展,也才能培育出經世致用的人才。
曾在張之洞幕府任事二十余年的著名學者辜鴻銘,對張之洞觀察至深,將他與曾國藩作一比較,認為曾國藩屬于“計天下之安危,論行政之得失”的“大臣”;而張之洞則屬于“三公論道”的“儒臣”?!皣鵁o大臣則無政,國無儒臣則無教。政之有無,關國家之興亡;教之有無,關人類之存滅。且無教之政,終必至于無政也。”(魏著第135頁)此公畫龍點睛的比譬,對張之洞的評價可謂至論。
張之洞為方便士子找到讀書門徑,不辭辛勞,專門撰寫了《軒語》《書目答問》《勸學篇》作為入門讀物,讓后學順利進入讀書治學的堂奧。三部入門指導讀物,都以通達簡易的方式,分述道德操守、儒學精粹、入門方法,真可謂循循善誘,誨人不倦。魏著對三種著作均做了詳實評介,對今天的青年找尋讀書門徑仍有切實幫助。
既然創(chuàng)辦與舊式書院不同的尊經書院,山長的遴選就是頭等重要的大事。按照慣例,山長資格為名宿大儒,或者本省致仕的原一、二、三品大官。對于遴選尊經書院山長一事,張之洞與籌辦書院的川督吳棠認定還需有更嚴格的條件。從他們最初考慮的人選看,條件是嚴苛的。首選山長張文虎,是江蘇南匯名儒,經張之洞首肯,由李宗羲親筆修書相邀。但張文虎以蜀道險遠、年老衰疲原因,無法履任。又聘浙江德清名儒俞樾,也不肯遠赴蜀地。再由范增祥拜托繆荃孫推薦浙江會稽名儒李慈銘,終未成行。事不得已,只好由川籍致仕原二品大員薛煥充任首屆山長。但這只是權宜之計,薛煥深知自己學力不足以坐鎮(zhèn)尊經書院,所以上任伊始,就禮聘湖湘大儒王闿運入川執(zhí)掌尊經書院。孰料王闿運以“恐懼慚惶”委婉謝絕,其原因何在,魏著已作分析;但筆者認為,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容后分說。
再次搜尋名儒,終于找到浙江海寧精研文字、訓詁、音韻、金石、??钡拿义X保塘及其弟嘉興錢寶宣來川“主其事”(魏著第121頁)。錢氏兄弟掌教尊經書院成效究竟如何?光緒四年(1878年)冬,四川學政譚宗浚曾集諸生三年以來的課藝及下車觀風超等卷,刊為《蜀秀集》八卷,所刊成果也包括二錢之教,“識者稱為江浙派”(魏著第122頁)。
籍隸廣東南海的譚宗浚,亦被張之洞目為學林俊杰,知他繼任學政,大喜說:“譚君來,蜀士有福矣?!弊T在任上,剔弊褒獎,惜英才而選刊《蜀秀集》,士林翕然,仰為儒宗。(魏著第122頁)錢氏弟兄則以古文經學為旨歸,沿襲考據之學的余緒,與俞樾、孫詒讓等考據學大家相差尚遠,與張之洞創(chuàng)辦尊經書院初衷亦不睦,故士林異議不斷。
二錢之后,王闿運終于在光緒四年(1878年)十二月應聘來川執(zhí)掌尊經書院。薛煥自光緒元年(1875年)就恭請王闿運蒞川就任尊經書院山長,他為何在四年之后才決定入蜀?魏著已有所關注,這里再補充一些背景材料。在光緒二年(1876年)丁寶楨接任四川總督前,四川從吏治到科場可以說是弊竇叢生。張之洞任學政時曾對東鄉(xiāng)冤案進行徹查,也曾對科場積弊進行大刀闊斧地改良,但因在川任職時間短,加之職分所限,無法窮治。丁寶楨任川督后,立即整肅吏治,查辦了按察使方浚頤、鹽茶道蔡逢年、成綿道傅某等監(jiān)司貪贓枉法案例;又裁革成規(guī)陋習、擾民攤派,減輕了地方負擔。但官場積弊太深,又盤根錯節(jié),上下串通,使丁寶楨面臨險境。他創(chuàng)辦四川機器局、川鹽官運商銷制度、大修都江堰工程、裁革夫馬雜差等善政,都不斷受到彈劾,一度降四品頂戴留用。(參見周詢:《蜀海叢談》,巴蜀書社1986年版,第204—211頁)雖然調查結果大都子虛烏有,卻使他元氣大傷。四川情況,王闿運豈能不知?他也擔心自己未必能夠辦好尊經書院。
經丁寶楨初步整飭,四川政、學兩界狀況都有所好轉,丁寶楨民望上揚。王闿運也應耳聞。丁寶楨光緒三年(1877年)到任,次年即致書王闿運,聘請他入蜀擔任尊經書院山長,意甚懇切。這次他欣然受命,入川接事。既然身為四川總督的丁寶楨都不斷遭到彈劾,王闿運這個尊經書院山長也不好當。四川司道政以賄成、朋比為奸,紛紛施壓,甚至坐鎮(zhèn)書院,不允許他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他曾萌生退意。但在丁寶楨的全力支持、傾心挽留下,他決心將尊經書院的改革持續(xù)下去。其核心便是從考據之學向經世之學轉變,讓學術適應社會變遷,培育適應社會變革的人才。王闿運主持尊經書院七年,廢棄科舉時文課士,以經世致用的今文經學為核心,講授《公羊春秋》。其學問精深,又循循善誘,與諸生談學論道,殆無暇日。他特別注重品學兼修,以身作則,不能容許違背禮儀、道德的行為。他將讀書與關心家事、國事、天下事并重;在督促諸生博覽群書的同時,也鼓勵諸生關注社會,心系天下,學以致用。同時,他還制定了嚴格的學規(guī)制度,官課不得奪占主講的權利、追索丟失古籍圖書、斥退諸生中嗜煙者,等等。
在他的教誨下,尊經書院面貌日新月異,“院生喜于得師,勇于改轍,霄聽不輟,蒸蒸日上?!保ㄎ褐?19頁)諸生從應付制藝科考的桎梏中擺脫,進入廣闊無垠的讀書治學天地,頓有志趣和眼光的飛躍。于是伯樂與千里馬比翼齊飛,涌現(xiàn)出楊銳、廖平、宋育仁、吳芝瑛、岳森、胡從簡、劉子雄、張祥林、戴光等出類拔萃人物。一時之間,蜀中學界掃除沉悶空氣,讀書治學蔚然成風,人才涌溢,異彩紛呈。
王闿運于光緒十二年(1886年)離蜀后,繼任尊經書院的山長是伍肇齡。他任職時間長達九年,從光緒十三年(1887年)至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他主張以宋代理學為主講內容。雖然宋學是儒學發(fā)展的一個高峰期,也培育出不少理學精英,但其學重在悟性內省、義理之辨,無補于晚清面臨的曠古變局。這是尊經書院經歷的沉悶時期。
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尊經書院培育的才子宋育仁奉旨回川辦理商務,在重慶開設四川商務局,以歐洲商法為圭臬,振興實業(yè)、開辦礦務,促進民族工商業(yè)的發(fā)展。兩年后,他被川督鹿傳霖禮聘為尊經書院山長,重返母校。這使尊經書院出現(xiàn)了恢復活力、走向輝煌的前景。
宋育仁任尊經書院山長期間,借助重慶商務局之力,使尊經書院成為四川維新變法的大本營,使張之洞當年為尊經書院確立的經世致用主旨成為現(xiàn)實。他要求諸生貫通古今、融合中西,強調挽時弊、救國難。他提出“以我法取彼法”,與張之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主張一致。宋育仁聘請同窗并具有維新思想的廖平、吳芝瑛擔任都講。他們開設尊今抑古、托古改制、社會改良和維新變法專題,使書院恢復生機;同時開門辦學,歡迎院外人士進入課堂旁聽。
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宋育仁有感于時事艱難,蜀中閉塞,發(fā)起成立“蜀學會”,創(chuàng)辦《蜀學報》,弘揚維新變法思想,倡導振興蜀學、通經致用,引進泰西科學,報道中外時事。為擴大影響,蜀學會在省內各地設立分會,使其成為學界旗幟,將尊經書院引領到一個嶄新的階段。魏著用大量篇幅,評介了宋育仁擔任山長時期,尊經書院、《蜀學會》和《蜀學報》的感人事跡,肯定其歷史貢獻和作用。
綜上所述,魏紅翎撰寫的這部《尊經書院史》的確是一部尊經書院全史。它從多個角度,濃墨重染了這所輝煌于百年前、存在的時間不過三十年的新式書院。尊經書院是以張之洞為首的儒學改良派人物嘔心瀝血創(chuàng)辦而成的,再經王闿運、宋育仁、廖平、吳芝瑛等精英學者接力傳承,投身時代風云激烈吶喊,引領了社會改良的時代潮流,是四川近代史上永不磨滅的文化豐碑。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