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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房記

2018-09-20 22:20朱零
文學港 2018年6期
關鍵詞:岳父老張老婆

朱零

國慶假期,媳婦兒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了。送她們去機場,當把她倆的兩個箱子從車上搬下來,裝上機場的小推車,目送娘兒倆推著小車慢慢消失在出發(fā)的人海中,心中頓感爽快,暗自叫道:屬于老夫的單身日子終于回來了,迅速地離開首都機場出發(fā)廳,一拐彎,下坡來到了一樓,我知道那里有個角落,可以停車,又極其安靜。

停下車,先給媳婦兒發(fā)個短信,叫她注意安全什么的,明知這會兒,她應該在排隊辦登機牌,也明知這是廢話,可女人不都愛聽廢話么?然后熄火,把座椅靠背往后一放,抱頭躺下,讓自己徹底放松下來。

要是在平時,早一腳油門,往家跑了,如果到點了還不回家,哪怕晚個十多二十分鐘,手機就會響起來,電話那頭劈頭蓋臉就問:“到哪兒了?怎么還不回家?”哪可能把車停外邊,由著性子幻想?今天,偏不回,我拿出手機,找到通訊錄,從A開始,滑到B,再到C,一個一個往下看,像極了在晚報的那一大堆尋人啟事欄目里,尋找那個我要找的人。

順著通訊錄,一個接一個往下翻,覺得要找出一兩個酒友,還不容易嗎?直至通訊錄翻過了大半,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心里就開始納悶。以前那些動不動就找我喝酒的人哪兒去了?再接下來就看得慢下來了,甚至把名字一個一個念出來,生怕把誰漏掉。心想,看仔細點,別讓那些等我的哥兒們和姐兒們失望了,一年到頭,好歹也找他們一兩次。越往后翻,越覺得沒有合適的人選,有幾個朋友覺得他們年紀有點大,應該在家陪父母,讓他們大過節(jié)的出來陪我,顯然不合適;有幾個朋友年紀還小,應該正是搞對象的黃金時段,也不可打擾;有幾個外地的,應該也回老家陪父母了;有幾個平時偶爾可以開開玩笑、無傷大雅的姑娘,身邊肯定不缺人,有一個離異的大姐,這時候可不能主動去招惹,萬一她會錯了意,以為我對她有什么意思,那可就害人害己,得不償失了。我只是想找個人喝喝酒,聊個天,虛度個時間段而已,可不想惹什么麻煩。不知不覺通訊錄就滑到了X,然后Y,再往后,就沒幾個人了。

怎么到了我有空了,就找不到一個可以一起喝酒聊天的人呢?我就納了悶了。平時他們找我,我不都是千方百計給老婆請假,找各種理由不回家,出來陪他們喝酒的嗎!眼看著通訊錄翻到了底,也沒找出一個自己覺得合適的人,就不甘心,又重頭開始翻。這回長記性了,從第一個名字開始,就一個一個叫他們的名字,然后替他們答應,然后假裝邀請他們赴我的酒局,在哪哪哪,然后替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找各種理由拒絕,來不了,那啥啥啥,那又有什么什么事兒,總之,我念一個名字,邀請一次,他們總能通過我自己的嘴巴,找各種理由拒絕我。倒是有一個小姑娘,我內心里是喜歡的,又年輕又活潑,說話率性又調皮,每每讓我有好感,可是我都能做她叔叔了,如果單獨約她出來喝酒聊天什么的,總是不合適的,有占小姑娘便宜的嫌疑,猶豫再三,電話終于沒有撥出去。

眼看通訊錄又翻到了盡頭,仍然沒有找到一個看見名字就能讓人興奮、并毫無顧忌地打電話讓他來喝酒的朋友,我就開始懷疑人生了。自己這大半輩子,難道就沒有一個真正的可以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酒友?難道就沒有一個想打電話就直接把電話撥過去、心里絲毫也不用猶豫的酒友?

手機里的通訊錄第二遍也很快翻完了,念他們名字的過程中,也有那么一兩個我差點就替他們答應了,但就是說不出口,話到嘴邊,硬是給忍回去了,總之是找了借口,說對不起了,今個兒真的有事,改天再聚之類的套話。把手機往副駕座位上一放,嘆了口氣:難道我真沒什么朋友?平時那些熱鬧的聚會都是虛情假意?早知道如此結局,還不如和老婆孩子一起回去,其樂融融地過一個幸福團結完美和諧的國慶假期呢。

要不把侄子叫出來一起喝個小酒?得有兩三個月沒見他了吧?我這個侄子,從小就不好好讀書,在他十六歲那年我回了趟老家,看他身上油膩膩的,像只瘦猴似的,一問,是在一個工廠打工,剛下班沒來得及換衣服。小孩從小父母就離婚,跟著我的哥哥過,從不知道母愛是什么滋味。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就問他,愿不愿意跟我去北京。他沒有當面回答,第二天早上他沒有去上班,一早就過來跟我說:叔叔,我跟你去北京。想來是他思考糾結了一晚上的決定,我心里很欣慰,但也覺得擔子很重,要把一個不愛讀書的孩子培養(yǎng)成才,得比別人多花不少力氣。好在孩子很懂事兒,我把他安排到北師大讀自考,整整五年時間,我從自己微薄的工資里擠出一份,作為他的生活費,讓他安心讀書,不用考慮錢的問題。那幾年他聽遍了北師大及周邊幾所高校所有感興趣的名家講座,長了不少見識。他后來跟我說:叔叔,剛開始那一兩年我實在是什么都聽不懂,都想放棄回老家了,但是一看到你,我就又不敢提回家的事兒了,怕你失望。侄子拿到北師大的自考文憑以后,我把他安排到了老家一家上市公司在北京的銷售處跑業(yè)務。這跑業(yè)務跟文憑似乎沒太大關系,他從一開始每年有六七十萬的銷售額,逐漸增加到兩百萬、三百萬、五百萬,五年以后,他個人一年的銷售額,就超過了一千萬。也就是從這一年開始,他當上了北京分公司的區(qū)域副經理、經理,現(xiàn)在,他們北京分公司的年銷售額,應該過億了吧。生意做大了,人就忙起來了,以前他每周見我一次,現(xiàn)在,都兩三個月沒見了,想來他肯定是忙于應酬了,算了吧,別找他了,好在我這個侄子很懂事兒,逢年過節(jié)的,人過不來,肯定會打電話問候的。想到這里,心中一陣溫暖,這些年,也算沒白培養(yǎng)他吧,對得起我的哥哥了。

機場那個角落不能長時間停車,否則保安就要來干涉。就在那個保安欲來未來、猶豫不決時,我果斷地啟動了我新買來的舊二手車,只聽發(fā)動機“嘎嘎嘎”響個不停,喘著粗氣,可就是打不著,我倒是不急,習慣了,那個保安眼看我要離開,感覺他也是舒了一口氣,一轉身,盯別人去了,我的車子在折騰了兩三分鐘以后,以一聲痛快的尖叫,宣示自己已經復活。既然破車都已經打著了,那就走吧。于是掛擋,松手剎,加油,離開。

車子一上機場高速,就像識途的老馬,根本不用問去哪兒,好像是自動駕駛,直奔家的方向駛去……

到家后,坐立不安,拿出本書來,假裝翻兩頁,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坐在沙發(fā)上眼睛一會兒看看天花板,一會兒看看手機,這會兒,是多么盼望有一個電話打進來,找我去喝酒??!雖然我住在東五環(huán),即使讓我現(xiàn)在去西五環(huán),不,即使去房山,我也會立馬起身,屁顛屁顛地往西邊去的。可是沒有,半天了,連個短信也沒有。金秋十月,天高氣爽,這是北京最好的幾天,涼快又舒適,可我硬是在房間里,把自己憋出一身臭汗來,中午送走的老婆孩子,一看表,都下午五點多了,敢情中午飯都還沒吃,剛才居然沒感覺到餓。這會兒倒是餓了,樓下有幾家蒼蠅館,蓋飯餃子、饅頭包子,填肚子的東西倒是不缺,就是臟點,衛(wèi)生差點。對于我們鄉(xiāng)下出來的人來說,衛(wèi)生什么的都不算事兒,農村人有句老話:不干不凈,吃了不生病。我一個人的時候,經常去樓下買點吃的,還真沒因為吃東西生過病。

下樓,從南邊數過來第一家是東北菜,三鮮餃子很不錯,我經常在他們家點一份餃子、一瓶啤酒,就算是一頓大餐。緊挨著的是一家沙縣小吃,吳儀在他們家鄉(xiāng)視察的照片永遠貼在墻上最顯眼的位置,最顯眼的位置往往也是最臟的地方。我愛吃他們家的鹵肉飯,雖然肉質很差,大多是豬肚皮上的肉,又肥又膩,豬皮的毛囊里經常有幾叢白色的豬毛沒刮干凈,明目張膽地露在外面,但想想小本生意,大家淘生活都不容易,一份飯里,擱幾塊豬肉,老板就算有良心了,也就理解了。往北還有一家蘭州拉面,以前一直以為蘭州拉面的面館都是蘭州人開的,至少是甘肅人開的,直到兩年前去了甘肅,甘肅的朋友很不屑地拉長口音說:“唉愛,這哪是我們甘肅人開的,全是他媽寧夏人干的。”一愣,再問朋友,那以后怎么區(qū)分甘肅人和寧夏人開的面館?朋友說,你就問他這是什么面,只要回答是蘭州拉面的,百分之百是寧夏人。我很好奇,再接著追問一句:為什么?朋友很自豪地說:“我們蘭州人從來只說蘭州牛肉面,而不說這是蘭州拉面,這就是最本質的區(qū)別?!?/p>

秒懂。

這也是我不喜歡這家蘭州拉面館的原因之一,掛羊頭賣狗肉,明明是寧夏人開的,硬說自己是蘭州拉面,難怪被甘肅人看不起。更重要的原因是飯店里的幾個年輕小孩,十二三歲,頂多十四五歲,在飯店里當服務員,一看就是不讀書不識字,估計跟老板沾親帶故,永遠一副街頭小混混的樣子,看客人的眼神,給人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說不出來的復雜,既仇恨又羨慕,仿佛進了他的店,就得任他宰割,你點菜時他們往往會盯著你的眼睛而不是菜單,當你點完一道菜,菜名的最后一個字都還沒報完,他們永遠是迫不及待地跟上一句:“還要什么?”,如果你說不要了,就這些,他們就會死死盯著你,一嘴的家鄉(xiāng)口音:“就這些嗎?別的不要了?”其中的“嗎”字和“了”字,字音拖得很長,還往上挑,有一種挑釁的味道,如果是第一次去,還以為自己進了黑店,去了幾次以后,我才慢慢體會出他們那種難以名狀的心情:你們北京人不是比我們有錢嗎?進了我的店,就要多點菜,多花錢,言外之意就是誰讓你們有錢來著?在他們眼里,比他們有錢是不對的,你有錢,不花在他們的店里,也是不對的。

緊挨著這家面館的,原來是一家重慶火鍋店,這家店之前是一家湘菜館,再再之前是一家桂林米粉店,再再再之前,是賣驢肉火燒的,再往前我就不知道了,因為那時候,我還在別處住,現(xiàn)在,則是一家全國連鎖的每個北漂都會打交道的說起來就滿是心酸史和血淚史的著名的房地產中介“我愛我家”。

我的腳步停在了“我愛我家”門口,因為路窄,店門口恰好圍著幾個人,擋住了我去消費的道路。側耳傾聽幾句,似乎幾個人正在交涉漲房租漲水電重新簽訂合同等重大事宜。我已經好多年不關注房子的事兒了,結婚后東挪西湊,好不容易借了點錢,把房子的首付給付了,到現(xiàn)在還住在這套唯一的房子里,所以說,這個世界的其它房子,不管你漲多少,跟我毫無關系。就算是現(xiàn)在房價比我買房時漲十倍二十倍或者一百倍,我也不可能把我現(xiàn)在這套房子賣了,賣了,一家老小住哪兒???

人群里傳來討價還價聲,還有“我愛我家”的中介方和事佬般的兩邊討好聲:這邊你降一點,那邊你再加一點,這事兒不就成了嗎?沒那么容易,房主只知道漲價,并不管你租房人的收入如何,租房子住的當然想便宜點兒,那么高的價格,每個月這點工資,交完房租就沒幾個錢了,辛苦了一個月,最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給房東打工。事情就這么僵持住了,空氣似乎凝固了一分鐘,每個人都不說話,好像是誰首先開口說話,誰就輸了似的。

前后觀察了幾分鐘,我大概弄明白了擋在我前面這幾個人的身份,房主是小兩口,三十來歲,看氣質都像是政府機關或國企的小職員,兩人臉上并無世俗之相,更不像刁鉆之徒,房租一年漲百分之十好像是業(yè)內不成文的規(guī)矩,他們只是想按業(yè)內規(guī)矩來,合同一年一簽,每年漲百分之十。租房的男人看不出具體年紀,四十歲出頭的樣子吧,一開口就是東北腔,老家估計是挨著大城市鐵嶺,說話大大咧咧,說不行不行,你們這每年這么漲價,還讓不讓人過了,你們把我逼急了我還真就去搶銀行了。乍一聽,租房一方比房東還占理,有幾個圍觀的不怕事兒大,也七嘴八舌地幫腔:就是,現(xiàn)在房租那么貴,真是沒法活了,政府還管不管咱老百姓的死活了?邊上還有一路過的,估計也是租房子住的,對著人群吼了一嗓子:這不是北京人欺負我們外地人嗎?你們拆遷每家分五六套七八套房子,什么活不干靠房租就活得那么滋潤,我們起早貪黑,一年到頭也掙不了幾個錢,大部分還給你們交房租了,這個國家太不公平了。

圍觀的人都同意他的意見,具體表現(xiàn)是大家一致的叫好聲,弄得那小兩口無話可說。女房東小臉漲得通紅,想爭辯幾句,可是又一時語塞,話說不出口,關鍵時刻還是男人站了出來:“我們也不是北京人,我們就這一套房子,岳父岳母過來幫著帶小孩,家里住不下了,才把這個一居租出去,我們自己在外邊租了個兩居,我們那邊過兩天也得簽合同,也得漲價百分之十,你們以為我愿意漲價啊?這都是被逼的?!?/p>

原來都是北漂,大家都不容易。有人就給小兩口出主意,北京街頭往往就會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熱心人,自己的生活都過不好,可就是愛操別人的心。但轉念一想,北京要是沒那么多朝陽群眾、西城大媽什么的,那些吸毒的、嫖娼的、同性戀的明星們,誰去舉報呢?飯前便后,除了洗手,大家就沒什么娛樂新聞了,那日子得多單調??!有些北漂在北京呆久了,許多人也開始患上了北京綜合征,比如這個操外地口音的中年大媽說:你們把這個一居賣了,拿這錢付個首付,換個大房子,和父母不就能住一起了嗎?

說的也對噢。現(xiàn)在很多家庭不都是先買個小房子,定個小目標,等條件成熟了再換成大房子嗎?一居換兩居,兩居換三居,三居換聯(lián)排,聯(lián)排換獨棟??磥硗獾卮髬寣Ρ本┑姆康禺a業(yè)關注研究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能說出如此精辟的論點,到“我愛我家”做個店長應該沒問題。

小兩口互相一對眼,男的嘆口氣說:我們當然想換個大房子,但現(xiàn)在房價這么高,大家都處于觀望期,誰都不想在最高點買入的,我們想再等等,看明年房地產市場是否會下跌,到時再入手一套面積稍大一點的。

“房價是只會漲不會跌的?!比巳褐胁恢l說了一句。

“你便宜點,這套房子我買了,我給你付現(xiàn)金,你拿著這錢明天就去買個大房子,怎么樣?”人群中不知從哪兒很突兀地又冒出這么一句話來,聲音不大,還有點云貴川一帶的口音,大家互相轉頭尋找聲音的出處,找半天也沒找到,于是都把目光轉向了我。

“你們看我干嗎?”看得我有點暈,有點莫名其妙。

“不是你自己說的要買他們家房子嗎?”剛才那個外地大媽說。

“是嗎?我說了嗎?你們確認是我說的嗎?”我感覺到一陣眩暈,恍惚中,似乎剛才那句話就是出自我的這張臭嘴。

“小伙子啊,沒錢就別摻和事兒,我們這兒談正事兒呢,該干嗎干嗎去,看你也不像買房子的人,一個農民工,還想在北京買房子,做夢的吧你。”

……

被人七嘴八舌這么一頓擠兌,我臉上就掛不住了。我自己也確認,剛才那句話就是我說的??晌业淖炖?,怎么會冒出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來呢?我怎么會想起要買房呢?從來沒想過啊,也從來沒打聽過房價,房子對于我,沒任何意義,我既不炒房,也沒有小三需要我另組一個家庭,最最關鍵的是,老婆離家時,只給我留下1000塊錢作為國慶假期的生活費,我伸手往兜里掏了掏,錢還在,心里稍微踏實了點,這點錢揣兜里,本是打算用作這幾天的生活費的,看來這飯不能吃了,錢留著買房要緊。

現(xiàn)在想起來,當時脫口而出的那一句“你便宜點,這房我買了,給你現(xiàn)金”的豪氣,是因為我自己擁有1000塊錢現(xiàn)金,以前老婆在家時,我從不管錢,唯一一張銀行卡也就是工資卡,從上班那天就交給老婆了,平時下班就回家,從不在外邊請客吃飯,有時候老婆每禮拜給我的100元零花錢,我都用不完,出個門都是綠色出行,公交或地鐵,二手車很少開,倒不是怕費油,而是大多數時候,到了地方,找不到停車位。所以手里突然有了1000元現(xiàn)金,這對我來說是很多年都沒有擁有過的巨資,感覺自己就像中東的富豪,買個房連價都不問,對面積也是一無所知,一聽見那對年輕人有困難,尤其是聽到因為房子小,父母來到身邊后還得把自己的小房子租出去,然后再去租個稍大點的房子,才能和父母住在一起,一想到這些北漂在北京生活這么困難,如果這些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的群眾困難我都不能解決,還談何為人民服務?談何建設和諧首都?首善之區(qū)的人民群眾,就不應該為住房、吃飯、孩子上學、交通醫(yī)療等民生問題犯愁。想到這里不禁熱血沸騰,一心要幫幫這些在北京漂著的年輕人,所以脫口而出要用手中的現(xiàn)金買房,好在那些圍觀的人誰也不知道我僅有1000塊錢,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自己說過的話,含著淚也得把這套房子買下來。

深究我當時的買房心理,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還有一件事不得不說。

話說十七八年前,我也是個北漂,只身從祖國的大西南北上北京,一心想為祖國的文學事業(yè)貢獻自己的畢生力量。許多人都懷揣著與我同樣的夢想,想把青春獻北京,有些人獻了青春獻中年,有些人獻了青春獻生命,有些人獻了青春獻身體,有些人獻了青春獻熱血,皇天不負有心人,其中的很多人通過自己不懈的努力,還有一些正門進不去,通過旁門左道,打打擦邊球,最后也都能夢想成真。當青春不再,小肚子微微凸起,這群十多年前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儼然是一付知名作家的模樣,在圈內互稱大師,在社會上也小有名聲,有家有室,有些風流人物還有大家心知肚明的韻事和各種顏色的知己。這群人剛來北京時,沒有誰是來了就有錢買房子的,大家都差不多,在老家基本上都是窮鬼,唯一能支撐他們對未來充滿信心的、敢來北京闖蕩的,就是擁有一個共同的文學夢。我還稍好一點,到北京的第一天,一位在北京飄蕩已久的老哥就幫我租了個樓房,雖然是一居室,樓很舊,還在五環(huán)外,但這已足夠幸運。我的這位老哥,以及他們那一大批北漂前輩,大部分人到北京,住的都是地下室,還合租,很多人擠在十來平米的房間里,其樂融融。有些一住下,就是十年八年,也有混得好的,幾個月、一年半年的,就搬出地下室,住進了樓房,也有年輕貌美的文學女青年,地下室沒住多久,就搬進別墅的,當然,這類生活中的幸運者,不多。

我到北京,說得好聽點,是為了一個偉大的夢想,來建設首都,奉獻青春,說得自私點,其實就是為了女朋友。女朋友跟我是同鄉(xiāng),本科畢業(yè)后她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學的研究生,研究生畢業(yè)后就分到了北京的一個部委工作。她說,她的辦公室斜對面就是天安門城樓,她和毛主席只隔了一條長安街,所以她不想回老家了。她當然說得很含蓄,可聰明如我者,怎么會聽不出畫外音呢?她的意思分明是:反正我是不會回去了,好不容易留在北京,留在毛主席身邊,你如果要是能來北京找份工作呢,我們倆還有繼續(xù)往下走的可能;你如果不想來北京,想在老家過舒服日子,那么咱倆只有一條路兩個字還同一個讀音:拜拜。

后來我的老婆告訴我,我的理解十分正確,當時她就是這么個意思。由于我思路清晰,理解能力強,執(zhí)行力與行動力都屬于快刀斬亂麻一類的,所以當年她六月底畢業(yè),七月十號去毛主席對面報到上班,我七月十七號就在原單位辦完停薪留職手續(xù),于當天夜里坐紅眼航班,十八號凌晨五點到達北京首都機場,十八號上午我那位老兄幫我租好了房子,下午去通縣舊貨市場花了不到一千六百塊錢,買齊了所有日常家居用品,十八號晚上,我的女朋友就與我一起住進了新租來的舊房子里,一對新人一沒拜天地,二沒拜父母,只是夫妻對拜了幾下,就算完成了人生的一件大事,把生米做成了熟飯。

我和我老婆在老家談戀愛的時候,她的父母是極其反對的,他們的閨女如花似玉不說,還才華橫溢,當年追求者甚眾,不乏名校畢業(yè)的海外留學回來的父母是高官的以及銀行副行長等少年得志意氣風發(fā)者,可他們的閨女就喜歡我這副痞子樣,吊兒郎當,沒大沒小,目中無人,整日里游手好閑,除了讀書寫作、夢想著成為一名作家之外,沒干過什么正事兒,如果非要說有什么正事兒,那就是喝酒泡吧,醉生夢死,把劉伶作為自己的偶像,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也是劉伶的名言:“死便埋我”,書包里,假模假式地裝一把翻花盆用的小鏟子,以便萬一真的喝死了,朋友們埋我時找不到工具,人家劉伶,喝酒時可是帶著書童,書童手里拿著的,是正兒八經挖坑的大鏟子,可見我當年有多裝逼。

漂亮姑娘大都喜歡裝逼犯,反過來,那些不成熟的小男孩都喜歡假裝高冷的女性。姑娘們尤其喜歡那些裝逼能裝出正兒八經樣的,我在這里可以大言不慚地說,對不起了各位,本人恰好就屬于這一類,姑娘們特喜歡的那類,不信拉倒。

老婆大學畢業(yè)后考到北京讀研究生,這讓她的父母親大大松了一口氣,心想:這回好了,總算離開那個臭小子了。她的父母一直認定我在對他們的寶貝女兒死纏爛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可真實情況呢?當然是恰恰相反。當年那些中年人,包括我后來的岳父岳母,婚姻大多是父母包辦的,雙方有感情也是婚后慢慢培養(yǎng)的,根本不知道戀愛中的女孩是不顧一切的、奮不顧身的、九只恐龍也拉不回來的,距離算個屁。

這就有了我女朋友畢業(yè)后留在北京不愿回去的另一個緣由,她如果回去了,我們倆的事兒也就徹底沒戲了。當我迅速地來到北京,并在當天晚上讓一朵鮮花插在我這泡狗屎上時,我的老婆平生第一次對狗屎發(fā)出了贊美聲:好一泡狗屎呀!

第二天她就把這個晴天霹靂告訴了她親愛的爸爸媽媽,告訴他們那個臭小子已經來到北京,并且從昨晚開始,兩個人已經住到了一起。把她父母給氣的,半個月沒跟她說過話。但這有什么關系呢?一個月后,他的父母來到了北京,說要跟我深談一次,我心想,這有什么好談的?你們看不上我,我還不想搭理你們呢。但我的老婆說:丑媳婦早晚要見公婆,臭小子早晚也得見岳父岳母,我爸我媽主動上門來了,你如果不見,那他們還以為我找了個什么怪物呢。見就見吧,但我心里還是很虛的,人生第一次要見未來的岳父岳母,頭天先去理了個發(fā),然后洗了個澡,然后換下從老家就一直穿著的破牛仔褲,去街上花三十八塊錢買了一件帶領子的T恤衫,讓老婆檢查一下外觀以及儀容儀表,她夸張地說:原來你那么帥啊,像換了個人似的,我保證你一次過關。以前我老婆見我的時候,我全是一副邋遢樣,洗個澡剪個頭換套衣服后,不也挺利落的嘛。只是以前想裝酷,自己本身又沒那個實力,只能往奇裝異服方面發(fā)展,以引起別人的注意。見面后才發(fā)現(xiàn)她的父母是那么和藹可親,但之前這一個月他們是如何咬牙切齒我就不知道了,我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的態(tài)度已經轉變了180度,這中間的心里煎熬,只有當父母的才能體會到,尤其是有女兒的父母。兩口子跟我也沒幾句話,大意就是女兒自己要跟你,我們也尊重她的選擇,希望你對她好一點,既然在一起了,那就找個時間,回老家把婚禮辦一下吧,我們對親朋好友也好有個交代。

原來在他們心目中,我就是個二愣子,或者臭流氓,霸占他們的女兒還不想正兒八經結婚,他們怕我只是玩一玩而已,如果我能正式領證結婚,把婚禮辦了,昭告天下,他們才能把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一半來,另一半估計他們永遠放不下。

我馬上表示了同意,并感謝了他們倆為我培養(yǎng)了一個好媳婦,表揚并肯定了他們不辭辛勞不遠千里來找我談話的實際行動,按理說是應該我過去找他們提親才是,但我跟他們實話實說,我不敢,我心虛。經過不到一個回合的磋商,我們很快就原則問題達成了統(tǒng)一,雙方一致同意找算命先生盡快算出一個黃道吉日,盡早完婚,以免夜長夢多。

婚后我的岳父岳母每年都會來北京跟我們住一段時間,我們相處得還算融洽,我基本做到了禮貌待人。因為之前我租的是個一居,岳父他們來了就沒地方住,只能住賓館,這得花多少錢???況且生活還不方便。我和老婆就商量,換個兩居吧。老婆當然同意了,她從生下來就跟我的岳父岳母住一起,只是不久前才換成了我,要是能跟自己所愛的所有人都生活在一個大家庭里,對于女人來說,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情嗎?于是我立馬就在附近找到了一套兩居室,馬上就搬了過去,那個一居的房租還沒到期?錢不要了。那個一居的押金不退?押金不要了。我的岳父岳母過來一看:哎呦,這么快就把房子弄好了?挺能干的呀!他們之前對我真的是一無所知,我能干的事兒多著呢,我心想。得到了他們的一頓夸,心里還是美滋滋的,只是隱瞞了之前的房租和押金不要了的事實。

我的岳父之前身體一直不好,腎病很嚴重,西醫(yī)讓他透析,中醫(yī)不讓他透析,說你一旦透析,我們中醫(yī)就沒法治療了,所以之前在老家一直看的是中醫(yī)。中西醫(yī)的矛盾很嚴重,讓不懂醫(yī)的岳父一家人也手足無措。到了北京以后,我的岳父病情似乎加重了,具體表現(xiàn)出來的癥狀就是小腿腫脹,腳脖子都彎不下去了,小便也不正常。我這個女婿得頂半個兒子啊,于是就花半個兒子的精力去給他尋醫(yī)問藥,什么北京中醫(yī)院、同仁堂、東直門中醫(yī)院、廣安門中醫(yī)院、中醫(yī)科學院等等,跑了個遍,每一家甚至碰到的每一個醫(yī)生的治療方案都不一樣,用的方子也不一樣,到底信誰呢?我也不敢拿主意,咱畢竟不是親生兒子,這半個兒子還是通過什么公式換算出來的,還是約等于半個,說不定還是小半個。我的老婆也不懂,找人問來問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后他們仨決定把老頭看病的重任全部放在我的肩上。老婆說,現(xiàn)在你就是家里的頂梁柱了,爸爸看病的事兒,就全交給你了。語氣很沉重,我想這責任太重大了,必須以一整個兒子的身心投入進去了,半個不行了,于是就換方向,去找西醫(yī)。

我到北京后認識了一個很牛的人,叫大平,在他口里,北京沒他辦不了的事兒。說實話,北京真的是藏龍臥虎之地,街上一個不起眼的老大爺,別看他套個老頭衫,穿一雙舊布鞋,走路晃晃悠悠,人家祖上說不定就是皇親國戚,王公大臣。大平大大咧咧的,每次喝完酒就說:“老朱啊,有事兒就說話,啊,北京這破地方,沒有咱辦不了的事兒。”以前一直當他說的是酒話,現(xiàn)在我遇到事兒了,還是岳父的事兒,還是岳父一家人第一次讓我做主辦的事兒,這就不得不認真起來,就去找大平,問他,醫(yī)院里有熟人嗎?大平說醫(yī)院里的院長政委什么的全是親戚小舅子,你要干嗎?我一聽有戲,就說,我不需要那么多小舅子,你給找一家看腎病專業(yè)一點的醫(yī)院就行,我老丈人腎病很嚴重,想找個醫(yī)生先咨詢下。“找老張啊,部隊醫(yī)院的腎病科主任,國內最早進行腎移植的主刀醫(yī)生之一,老牛了,咱小舅子。”大平脫口而出。當時就把電話打了過去,簡單說了兩句就掛了,然后找了張小紙條,把老張的電話和醫(yī)院名字寫好了遞給我,說:“明天一早帶你老丈人直接去找老張,都說好了,小事兒,去吧?!被氐郊腋掀乓徽f,老婆照大平給的醫(yī)院及老張的名字一百度,我靠,真有這人,真是國內頂尖的腎病專家,一下子讓我對大平佩服得五體投地,我的老婆及岳父岳母也把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想,這臭小子在北京還有那么廣的門路,看來以前真小看他了。從那天之后,我在家里的地位,略有提升。

第二天一早,我們一家四口,我、我老婆以及岳父岳母,起了個大早,八點前就趕到了醫(yī)院,路上我還是有點忐忑的,畢竟沒見到真人,萬一大平說的老張不是一會兒要見的老張呢?萬一是個剛畢業(yè)的實習醫(yī)生呢?那我的臉可就丟大了。進了醫(yī)院,找到腎病科主任的辦公室,門開著,沒人,找邊上的護士一打聽,說張主任正查房呢,稍等會,一會兒就回來。我們四人就滿懷心事地在門口等著,果然一會兒就回來了,風塵仆仆的六七個人,一邊討論著病情,一邊安排著工作,到了主任辦公室,大家各自散去,只見一個五十來歲的白大褂,一腳邁進了主任室,是他,跟昨天百度上的照片長得一模一樣。他一抬頭看見我們站在門口,我正要跟他打招呼,他主動問:是大平讓你們來的吧?我說對對對,他讓我們今天早上過來找老張,不,找張主任。他一笑,說進來吧,那小子昨晚又專門打電話跟我交代了,說是家里人。來吧,請坐。

大家看看,在北京,看個病,就是這么簡單,直接就見到了主任,直接在主任辦公室看病,問診,開單子,檢查,一路綠燈,當然,按規(guī)矩,他還是讓我老婆去掛了個號,建了個病歷檔案,我這邊就拿著張主任開的幾張單子帶著岳父分別去抽血化驗什么的,回來后張主任仔細問了我岳父的病情,然后說,今天你們先回去吧,等明天各項化驗結果出來后,我們再商量下一步怎么辦。和顏悅色,如果忽略掉掛在他胸前的聽診器以及白大褂,簡直就像在咖啡館聊天般愉快?;貋淼穆飞希业脑栏庚堫伌髳?,大聲說:誰說北京看病不方便?這不非常方便嗎?比在家里看病還方便,以后就在這里看病了,就這么定了。這是自上次他們找上門來約談我以來,我第一次聽到他這么爽朗宏亮的聲音。他的眼睛看向他的女兒,我當然知道,這話其實是說給我聽的。

第二天也是一大早就去到了醫(yī)院,這回學乖了,掐著點,八點半到了主任辦公室,果然老張剛查完房回來,招呼我們坐下,就叫來隔壁的小護士,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水,這讓我的岳父岳母受寵若驚,按照他們之前的看病經驗,到了醫(yī)院,就任人宰割了,聽人呵斥多于自己傾訴病情,哪有給你倒水的待遇?想都不敢想。老張順便讓小護士去把昨天我岳父的化驗單子給取回來,讓我們喝著水等會兒,他一邊處理著手頭上的事情,一邊東拉西扯地跟我的岳父聊天,連我都聽出來了,其實是在更進一步地了解病情,了解家庭情況,了解一些我岳父的基本信息。不一會兒護士把化驗單子給取回來了,張主任停下手中的活兒,拿起單子一項項往下看,只見他眉頭緊皺,我都能聽見身邊岳父心臟咚咚咚的跳動聲,其實不止我岳父緊張,我們所有人都很緊張。

老張稍一猶豫,把目光看向我,說:“你是大平的朋友吧?”我說是,我是。老張就說“既然這樣我就直說了,大平也交代得很清楚了,都是家里人。從化驗結果看很不樂觀,很多數據都超出了正常值幾倍,根據我的經驗,應該馬上進行透析,你看,他這腳都腫成這樣了,如果再不進行透析,后果將不可想象,你們可以回家商量一下?!边€沒等我開口,我的岳父就說:“那就透析吧,不用商量?!蔽疫@岳父,挺干脆的呀!前些年還一直在看中醫(yī),說不讓透析就不透析,就這么短短的幾分鐘,他就改變了主意,徹底顛覆中醫(yī)相信西醫(yī)了,也許,這都是命定的吧。老張看看我,說能定嗎?我的岳父又搶著說:“能定,能定,我定了就行。”這時我才看出來,原來我的岳父,在家里是說一不二的家長啊。

就這么定了,老張當時就開住院單子,當天上午我的岳父就住進了醫(yī)院,我的媳婦又專門回家拿了換洗衣物,我的岳母就去樓下超市買了些住院的用品,接下來的日子,就換了一種過法。

住了半個多月院,我的岳父跟很多病友就熟悉起來了,互相一交換病情,有些病友顯得比醫(yī)生還專業(yè),支各種招,不管什么招,到最后大家的結論,如果家里經濟條件允許,一定要換腎,但現(xiàn)在腎源太緊張,有一個病友,等三年了,還沒等到,沒有辦法,每隔兩三個月就過來住上一段時間,目的就是打探消息,找腎源,求爺爺告奶奶。我的岳父之前從沒想過換腎這件事兒,腦子里想的,就是吃中藥,吃到什么時候算什么時候,并無長遠計劃,這一住院,經病友們一鼓動,并親眼目睹了那些換完腎來復查的病人,都洪光煥發(fā),跟正常人沒任何異樣,心里就蠢蠢欲動了。有一天趁我去看他,就把我叫到一邊,小聲地說:你找時間問問張主任,我這情況,能不能也換個腎?

到最后肯定要換腎的,老張說,換完了,生活質量就上去了,現(xiàn)在國內器官移植手術十分成熟,手術本身并無風險,關鍵是術后個人的生活習慣要保持良好,要遵醫(yī)囑。老張還說,我十八年前主刀的一個病人,到今天身體狀況還一直很好,正常情況下?lián)Q完腎活十五年二十年沒問題,況且現(xiàn)在還可以二次換腎。我就跟老張說,我的岳父也有這個想法。老張說,這可沒這么快,要等腎源,要配型,還要靠運氣。我說,那就排上隊吧。老張就給排上了隊,然后治療方案略作調整,一切都按照換腎的目標往前推進。

岳父住院期間,租給我房子的那個房東來找我了,說自己兒子明年春節(jié)結婚,現(xiàn)在要把房子收回去,重新裝修,給兒子做新房。人家兒子要結婚,咱就沒有理由不搬吧。就一邊去醫(yī)院伺候岳父,一邊重新開始找房子。北漂最煩人的一件事,就是要不停搬家,不管住哪里,一點安全感都沒有,房東隨時找個什么狗屁理由,就可以把你趕走,大部分時候是為了加房租,只要你加錢,他就說,好吧,再讓你住一年,似乎是同情你,看你的目光都是俯視的,說得跟錢沒關系似的,但是你不按照他的愿望加錢試試?立馬讓你走人,北京外地人太多了,你一走,馬上就有人搬進來。做北漂真是憋屈啊。自己找不著房子,就去找中介,中介給介紹了一個二居室,說房主出國了,房子在一樓,有點不足就是冬天不是集中供暖,自己燒電那種。管不了那么多了,那邊房東催著搬家,這邊還得去醫(yī)院照顧岳父,等腎源,兩邊跑,就定下來了。

搬完家就深秋了。北京的秋天真是舒爽,天高云淡,平時不愛出門的人,這個季節(jié)都愿意往戶外跑。一天早上老張查完房,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說是下周末有個腎源,跟我岳父配完型了,讓我通知岳父,做好術前的心理準備,這一周包括飲食等各方面都要配合醫(yī)院。我當然知道,這都是大平的功勞,看看在病房里等著的那么多病人,等了一年半載的,有好幾十個,當他們聽說下周末我的岳父就要手術時,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樣的五味雜陳。他們對我的岳父說,還是你的女婿有本事。我的岳父嘿嘿一笑,不說話,這是我事先提醒過他的,病友之間,也是有羨慕嫉妒恨的,不能太高調。

手術非常順利,老張親自主刀,四個半小時就推出了手術室,一個月就出了院。最后一結賬,十三萬多一點,大平就去找院長,說你們便宜點,給打個折,院長就給打了個折,十萬四千三百六十八塊五毛一,大平說,你們把零頭給我抹了,最后把零頭給抹了,收了整十萬。

在大平眼里,北京這么個破地方,沒什么事兒是擺不平的。

出院時老張?zhí)貏e交代,術后這半年是危險期,有排異反應是正常的,但千萬不能感冒,因為自身的免疫力下降,一旦感冒,弄不好就會有生命危險。轉眼就入冬了,北京的秋天滿打滿算也就半個多月吧。出租房里寒氣襲人,陰冷陰冷的,加上又是在一樓,陽光被前排房子擋住了,沒辦法,家里人生怕岳父感冒了,白天黑夜都給他蓋上兩床被子,那個電暖氣,一個房間根本就不制熱,另一個房間氣若游絲,也是相當于沒有,想找房東修一下吧,人又在國外,找不著,當第一場雪下來的時候,我媳婦又專門去買了一個油汀,放在岳父身邊,但還是不抵用,元旦剛過,終于還是感冒了。我馬上給老張打電話,老張說,那就趕快回來住院吧,正好有床位。馬上打車,送入醫(yī)院,經過老張半個多月的治療,各種輸液,終于康復了。出院前老張再次告誡說,要是再感冒的話,那危險性就更大了,這次回去后千萬千萬要注意了。

回到出租房一家人都顯得很緊張,房子里那么冷,正常人都受不了,別說是一個剛做完腎移植手術的病人了,就商量回老家去吧,好歹老家四季如春,家里每天都能曬太陽,況且馬上就春節(jié)了。一想到春節(jié),我的岳父岳母恨不得立馬就飛回去,那就這么定了,馬上訂機票,兩天后,我的岳父岳母已經回到老家,著手過他們的春節(jié)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話說我匆忙間租的這間房子,白天還好,因為人不在家,冷不冷都無所謂,一到晚上我們兩口子下班回家,那個冷啊,經常是穿著棉衣一邊跺腳一邊吃飯,吃完趕緊鉆進被窩,剛進去那一瞬間,就像掉進冰窟窿里,我得像個男人樣吧!每天晚上吃完晚飯后,我老婆洗碗,我就自告奮勇地暖被窩。就是這個冬天,我第一次體會到了東北人所謂的貓冬是什么意思。為什么第二年夏秋之際,東北的小孩像葡萄串似的一生就是一大串,滿大街像放羊似的?那都是冬天貓冬的勝利果實。漫漫長夜,兩口子躲被窩里還能干什么?生孩子玩唄!轉眼過了立春,有一天我的老婆大叫一聲:哎呀不好!我問怎么啦?她說大姨媽好長時間沒來了。

當我老婆把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消息告訴他的爸爸媽媽時,她的媽媽卻回告了她一個壞消息:你的爸爸昨天感冒了。

……

年底的時候我和老婆帶著幾個月大的孩子回老家,給孩子的姥爺上墳,祖孫倆在這個世界上擦肩而過。或許上帝是公平的,他帶走了你們家一個人,又給你們送回一個。后來我把岳父的不幸離去,歸結為自己的無能,主要是在北京沒有能力買一套自己的房子,如果有自己的房子,就不會被那些房東趕來趕去,岳父手術回來后,就能在自己家里安心養(yǎng)病、早日康復了(阿門,愿岳父在天之靈安息)。

嗨,買個房,扯出那么多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也許剛到北京那幾年租房住,尤其是岳父住院時租的那個房子,成了我心里一輩子的痛。所以岳父去世沒幾天,我就下決心買了房子,東拼西湊籌齊了首付,交錢,拿鑰匙,裝修,入住,然后按月還按揭,轉眼房子買來都十多年了。但是當在街上看到這對小夫妻租房子這一幕,而且也是為了跟岳父岳母住一起,把自己的小房子租出去,再租個大房子,如此折騰,不就是圖個讓老人安心,讓他們過個幸福愉快的晚年嗎?我的心里頓時就有莫名其妙的情緒在涌動,想著想著眼眶就濕潤了,那句脫口而出的話,心底里何嘗不是對我的岳父岳母說的!

話說出口是要負責任的。周圍的一撥人不信我會買房子,就攛掇中介,讓他們叫我把合同簽了,還有一個比西城大媽更狠,說:讓他先交100萬押金,如果交完后沒錢買房了押金不要退給他。我心想,還100萬?超過1000塊老子都拿不出來。但這話不能說,還得鎮(zhèn)定,得假裝有的是錢,裝出家里窮得只剩下錢了的樣子。就對那小兩口說:“你們要是想好賣的話就帶我去看看你們家房子,要是不賣呢,我就走了?!敝車水惪谕曊f:“賣,賣給他,看他能出多少錢?!蔽以俅螐娬{:“賣不賣是你們倆的事兒,不要受周圍人的影響,如果你們真愿意賣,價格什么的各方面都合適的話,我可以買?!蔽铱?,說得多么一本正經,我多么希望聽見他們的回答:“對不起,我們不賣,你走吧。”但我聽到的分明是:“走,去看看我們家房子?!?/p>

居然還有幾個看熱鬧的想跟著去看看我們是如何買賣房子的。我對中介及小兩口說:無關人等就不要跟著看熱鬧了吧,這就是買賣雙方的事兒,又不是看戲。最后那個租房子的東北小伙子跟著一起回去,因為這筆買賣成功與否,直接影響他接下來的居住問題。

小兩口就帶著我往我住的小區(qū)走去,走到小區(qū)門口,當他們拿出門禁卡想去開小區(qū)大門時,我提前把手伸了出去,只聽見“滴”的一聲,大門開了,他們一愣,問我:“你怎么有我們小區(qū)的門禁?”我慢條斯理地說:“我一直就住這兒?!?/p>

他們把我打量了又打量,小兩口互相看了一眼,都說:這位大哥好像見過唉。我說,我都在這兒住十多年了。說實話,在進小區(qū)大門前,我的心里都是虛的,想著一會兒隨便找個什么借口,就把這扯淡的事兒給攪黃了拉倒。但是一進小區(qū)大門,我的心里馬上一轉,如果合適的話,干嗎不買下來呢?之前已經知道是個一居,這個小區(qū)的一居也就是五十多平米六十平米左右,就是不知道現(xiàn)在的價格是多少。進了小兩口的房子一看,真干凈整潔啊。想不到一個東北爺兒們住的地方,還能收拾得這么干凈。走到陽臺往外一看,對面不就是我的家嗎?就隔個花園,我的心砰砰直跳,心想,買,買了,錢不錢的再說。強按住內心的狂喜,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道,你們準備賣多少錢?。堪船F(xiàn)在的市場價,這套房子265萬,大哥你如果真心要買的話,我們可以稍微再讓一點。看來兩口子以前也是琢磨過賣房這回事兒的。我學著大平牛逼哄哄的樣子,也說,你們把零頭給我抹了,現(xiàn)在就給你錢。小兩口走到門外,嘀咕了幾句,回來就說,大哥,難得你這么干脆,我們也商量了一下,可以,把零頭抹了,260萬成交。

還沒等中介插話,我就說:我的意思是把65萬抹了,200萬成交。你們去掉5萬對我有什么意義???對于我來說,265萬和260萬沒任何區(qū)別,我不差這幾個小錢。話一說出口,連我自己都嚇了一條,我怎么這么不要臉?吹牛皮根本不打草稿,也是張口就來。中介首先就不干了,說:大哥,你這不是開玩笑的嗎?你以為買菜呢?房東讓你5萬就已經夠誠意了,我們以前見過的房東,都是幾千幾千地讓,沒見過這兩位一下子讓你5萬的,我看你這是根本就不想買。房東也不干了,說:大哥,沒你這么砍價的,這是在買房子,不是地攤上買東西,攔腰就砍一刀,你也住這兒,你應該知道咱們小區(qū)的房價,你如果不誠心買,咱就不開玩笑了,大家都有事兒,好吧?

看來都急了,挺好,怕的就是你們不急。我一樂,說,跟你們開玩笑呢,但260萬肯定不行,看見沒有,我就住對面那棟樓,前兩個月我隔壁有個一居,跟這個戶型面積一模一樣,220萬成交的,你如果低于220萬,我就要了,現(xiàn)在就可以簽合同,要是高于220萬,那就算了,反正我也不等房子住,買個房子,就是放著玩。我這真是越來越不要臉了,我隔壁什么時候有一個一居220萬賣了?都沒聽說過。中介接話了,說:大哥,幾個月前是幾個月前的價,現(xiàn)在這房子,一天一個價,260萬真的很劃算的。我沒接中介的茬,就問小兩口,220萬成交,怎么樣?女房東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說不可能不可能,我們心理價位最低250萬,250萬少一分都不賣。這下好了,心理價位都套出來了。我是根本沒有什么心理價位的,我連這房子到底多少錢一平米都不清楚,我就知道砍價,越低越好,價格越低我就賺的越多,賠的越少。我想了下,換了個話題,問他們,怎么以前沒見過你們???你們什么時候買的房啊?女的說三年前買的,我說,你們三年前買的房,那時候太便宜了,不到一百萬吧。女的說,什么呀?130萬。

我腦子里一轉,心想,有了,換個方式砍價吧。就問女的,你說一個人三年能賺到一百萬嗎?女的說,不可能啊,除非是做生意的,或者外企的高管,像我們這樣靠工資吃飯的小職員,想都別想。我說,那我現(xiàn)在給你一個機會,讓你三年很輕松地賺到100萬,你干不干?女的說,得了吧,不信。我說,你干不干吧?一句話,要是干,就讓你賺100萬,要是不干,這100萬轉眼就歸別人了。男房東和中介看我跟女房東你一言我一語,甚是熱鬧,就說,你們倆談正事吧,別瞎扯了。我說,我們正在談正事兒。再回過頭來問女房東:干不干?女房東轉頭問他老公:你說干不干?她老公說,你隨便,你自己定。女的就對我說:干。我說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不準反悔噢?女的說:反悔是小狗。我一看時機已成熟,就語重心長地對兩口子說:你們看,三年前你們130萬買的這房,自己也住過了,也出租了,已經賺了,今天我再加你100萬,230萬我買了,三年,你們輕輕松松賺100萬,而這100萬對于我呢?不知要掙多少個三年才能掙得回來。大家在一個小區(qū)住,就是緣分,你看我今天也是真心實意地想買這個房子,好不好,就這么定了,230萬,成交?

中介都聽愣了,那兩口子也是一愣一愣的,沒反應過來,想想也對呀,三年就掙100萬,也不是不能接受,但他們還想再掙點,扭扭捏捏,想加到240萬。我鄭重地說,剛才我們可是說好了的,就賺100萬,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還說誰反悔誰是小狗的??粗鴥扇嗽诨ハ嘭煿致裨?,眼看事情就要成功,我這時馬上對著中介說,走吧,簽合同去。中介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對兩口子說:哥,姐,是不是去簽合同了?

最受傷的還是那個東北哥兒們,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住得好好的房子,半個多小時就換了房東,自己這兩天還得搬走,別提多痛苦了。

我就這么從一個吃瓜群眾,莫名其妙買了一套房,當然,過程還是非常精彩的?;亍拔覑畚壹摇焙灪贤穆飞?,中介小哥把我拉到一邊,直豎大拇指,說,大哥,你厲害,我做中介快十年了,第一次見像你這么厲害的。

回到店里,居然還有兩個看熱鬧的人沒有離開,他們在等消息,應該是在看我的笑話吧,當聽中介小哥把我砍價的招數復述了一遍時,全都目瞪口呆。我還免不了跟女房東調侃幾句,說看看,以后就成朋友了,有什么事兒可以隨時找我的,我保證隨叫隨到。兩口子這一路上為少賣了30萬唉聲嘆氣,差點吵起來了,本來準備賣260萬的,現(xiàn)在只賣了230萬,總覺得上我當了,說虧吃大了。我就告訴她,用這30萬跟我交朋友,你們一點都不吃虧。女房東說,是倒是,你還是挺好玩的。我趕緊說:打住,不要在你老公面前說別的男人好話,不然回家當心挨揍。中介拿了一大摞合同,讓我填哪兒我就填哪兒,讓我怎么寫我就怎么寫,當填到房主那一欄,也就是以后房產證寫誰的名字時,我毫不猶豫地寫上了老婆的名字,我不知道老婆的身份證號,馬上打電話去問,電話那頭老婆正在吃晚飯,問,你要我身份證號干嗎?我說,給你個小禮物,你回來就知道了。這邊女房東聽了,一臉的羨慕,轉身就跟她老公說:你看看這位大哥,買個房給老婆做禮物,多浪漫??!

浪漫是浪漫,轉眼就尷尬了。合同條款簽完后,中介小哥說:朱大哥,晚上先付八萬塊錢的定金,你是現(xiàn)金還是轉賬?

我的腦袋“噌”一下,就大了。之前光顧跟兩口子磨嘴皮子痛快了,根本沒想簽完合同還要付錢的事兒。我感覺到自己的臉色肯定有點變化,結結巴巴地說,晚上哪有錢啊?明天或者過完節(jié)給你。那個中介說:朱大哥,不行的,我們公司有規(guī)定,合同簽完后就要交定金付中介費的,請你體諒一下,不然要扣我工資的。我心想,總不能把兜里的1000塊拿出來跟他們攤牌吧,再說,這點錢也拿不出手啊。我本來心中還琢磨著,等我老婆回來,告訴她自己嘴欠,耍嘴皮子買了個房,如果她說沒錢,不要了,我還可以一轉手260萬賣掉,還能掙30萬呢。這就像去新發(fā)地批發(fā)市場230塊錢批發(fā)一箱水果,拿到東四菜市場260塊錢賣掉,一箱掙30塊錢,一個道理??蛇@中介小哥非要催著交錢,1000塊不夠,要八萬。怎么辦呢?怎么辦呢?怎么辦呢?我連問自己三遍。然后又問中介:銀行現(xiàn)在關門了吧,我取不出現(xiàn)金???中介說,大哥你刷卡啊。我說我沒卡,卡在老婆身上呢。中介說,那你再想想辦法吧。我本來想說老子不要了,剛才就是鬧著玩,沒想過要買房,但這么一說,實在不像話,不像個爺兒們,自己說出口的話,咬著牙也得把房子給買了,何況剛才還討價還價,給砍下來30萬呢。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手機響了,我侄子給我請安來了。我這侄子,一直有一顆感恩的心,過年過節(jié)都有問候,去年還給我老婆買了輛車,今年還想給我換一輛越野車,他知道我喜歡越野,但我一直沒答應,在北京城里開車,越野車沒用,我那輛破捷達就夠使了。電話一響,我就知道又可以裝逼了,三兩句話,告訴他一會兒給他一個卡號,不要問干什么,打八萬塊錢過來就行,馬上就打。以前都是我侄子主動要給我錢,我從來沒要過,一聽見我主動要錢,我的侄子跑得比兔子還快,迅速到他家樓下銀行的柜員機里轉了八萬塊錢到“我愛我家”的賬戶里,前后不過十分鐘,錢到賬了,中介小哥說:朱大哥,你太牛了。我淡淡地說,沒什么,我讓司機打過來的。

這一場裝逼,從我開始說要現(xiàn)金買房,到上樓看房,到簽合同,到八萬塊錢匯入“我愛我家”賬上,總共花了一個小時四十分鐘,據“我愛我家”的中介小哥說,我的這一單買賣,創(chuàng)下了全北京“我愛我家”店鋪最快的買房紀錄。

接下來就好辦了,國慶過后,我老婆回來了,我把合同扔給她,說:喏,這就是我國慶那天買給你的禮物,剩下的事兒,我不管了。我的老婆各種驚訝、難以置信,興奮之余,冷靜下來一想,咱們哪有錢買房?。咳缓箝_始為沒錢買房發(fā)愁了,就各種湊錢、規(guī)劃、計算,中間我說了一句,如果三天內錢湊不夠,我就把房260萬賣了,掙的30萬差價,也歸你。我的老婆一會兒想要房子,一會兒又想要那30萬差價,自己在那兒折騰了兩天,都沒好好睡覺。后來她的同事提醒她,你們可以公積金貸款??!一語驚醒夢中人,就去查兩個人的公積金,工作以來我們倆的公積金就沒動過,一查,我和老婆兩個人的公積金加起來,居然有50多萬,說實話,之前我都不知道我們倆還有這么多公積金,首付百分之三十,也就是70來萬,后來我侄子聽說我要錢是買房,死活又給了22萬,總共給了30萬,我說,行了,夠了,不要了?,F(xiàn)在的情況是房主是我老婆的名字,使用權歸我。我侄子找了個熟人的裝修隊來裝修,我自己設計的,四面墻三面全是書架,還做了個大案子,所用的木材也是我自己去東壩木材市場買的實木,沒怎么花錢,我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在北京有了一個所有讀書人都夢寐以求的屬于自己的書房。

是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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