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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鳳圖

2018-09-21 02:20蘇蘭朵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8年9期
關(guān)鍵詞:大龍

作者簡介:蘇蘭朵,本名蘇玲,女,滿族,1971年生于吉林松原。200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作品發(fā)表于《當(dāng)代》《作家》《山花》《長江文藝》《民族文學(xué)》《天涯》等刊。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轉(zhuǎn)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曾獲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長江文藝》年度小說獎、林語堂小說獎、《民族文學(xué)》年度詩歌獎、遼寧文學(xué)獎等獎項。有詩歌、小說被翻譯成德、日、蒙等多種文字。一級作家,遼寧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現(xiàn)為鞍山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

一個多月前,喻小鳳在她那間昏暗雜亂的房間里,向喻美君展示了一幅陳舊的花鳥畫。畫是絹本,底色為咖啡色,開著白色梅花的幾根樹枝從左側(cè)斜伸出來,樹枝上掛著淺淺的白雪,雪上立著一只修長身材的鳳凰,尾巴很長,一直垂到畫的底部。右上方的空白處寫著“呂紀(jì)”兩個字,下面是個紅色的印章??赐炅水?,她疑惑地望著喻小鳳,姑,你什么意思?這畫有什么來頭嗎?喻小鳳眼睛盯著畫,淡淡地說,讓范德明找人給我賣了。你想……賣多少錢啊?喻美君試探地問。呂紀(jì)的畫,怎么的,也得賣個千八百萬的。喻美君一驚,姑,你瘋了吧?我不懂這個,呂紀(jì)是誰?你在哪兒弄的這畫?真的假的?值這么多錢?喻小鳳沒有回答她任何一個問號,把畫軸卷起來。你去問問范德明就知道了。他這幾年不是總?cè)ヅ馁u會嗎?裝模作樣地搞收藏,我倒要看看他識不識貨。

喻小鳳看不上范德明,從一打眼那天起,就告訴喻美君,這個男人靠不住。這話說出來也有七年了。雖然七年來這個家基本都靠范德明的錢養(yǎng)活著,喻小鳳對范德明卻始終冷颼颼的,幾度勸喻美君跟他分手,正正經(jīng)經(jīng)嫁個男人。喻美君看著被姑姑裝進紅絲絨袋子里的畫軸,覺得最好的辦法是乖乖地把畫轉(zhuǎn)給范德明,然后驗明不值錢,再給她拿回來。說別的都沒用。臨走之前,她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姑,你總得告訴我這畫的來歷吧?她原本以為姑姑會說,是鐘五給我的。沒料到喻小鳳卻說,你跟范德明說,是從故宮里流出來的。真的瘋了。喻美君心里想著,差一點脫口而出。

此刻,喻美君坐在靠近吧臺的一張桌子邊,斷斷續(xù)續(xù)想著這些事,指間的煙無聲地燃著。她感到這個秋日明艷的下午對不起她精致的妝容。雖說生意一直很清淡,可這個下午卻一個客人都沒有。范德明已經(jīng)兩次流露過要把這個名為維多利亞的英式下午茶餐廳改成粵菜館的意思,他說,改做晚茶,生意肯定好。范德明缺錢嗎?當(dāng)然不缺。維多利亞再賠上三年五年也傷不到他一根汗毛。開與不開,或者關(guān)與不關(guān),應(yīng)該喻美君說了算,因為這家店是范德明送給她的。就在去年,她27歲生日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是他嬌慣她的那些年了。瓷器們還是嶄新的,粉紅的玫瑰花貼在燙金的茶杯壁上閃著高貴的光澤。她終究不是維多利亞女王,她連貝克漢姆的妻子都不是。

范德明打來了電話。他的聲音包裹在奔馳車舒緩的顛簸中——這就下高速了,晚上在家等我。喻美君“嗯”了一聲,正想掛,他又說,那幅畫,有消息了。哦?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到家再說。他掛了。喻美君按滅了煙,回味著他的語氣,莫非……畫是真的?

當(dāng)初范德明看到畫的瞬間,眼睛閃了一下。說道,要是真跡,可值錢了。真能值一千萬?喻美君吃驚地問。不過,你姑拿來的,多半真不了。范德明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眼睛卻沒離開畫,拿出放大鏡仔細(xì)照著,看了半天。后來,喻美君在手機里查了一下,知道了呂紀(jì)的來頭,就更加確定,他的真跡是無論如何也到不了姑姑手里的?,F(xiàn)在看來,還真不好說了。喻美君坐不住了。

范德明進屋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了,一張發(fā)燙的臉告訴喻美君,他剛從酒局中下來。跟誰喝的呀?又不帶我?你都不認(rèn)識,文化人,帶著你去怕他們放不開。是嗎?是怕我去了你自己放不開吧?喻美君斜眼瞟著他,臉上掛著霜。我最不喜歡你這副表情,跟你姑一模一樣。去給我倒杯涼水,加點冰塊。喻美君沒動。范德明只好自己去了廚房。

范德明一邊咯吱咯吱嚼著冰,一邊說,我到北京找人看了……喻美君盯著他渾濁的眼睛。他咽下去一口冰碴,喝了一大口水,說了聲“舒服”。我呀,找了三個人,看了三次,你猜怎么著?我上哪兒猜去?你快點說。范德明卻還是不說,笑嘻嘻地看著喻美君,要不……你先給我按按腳,我就告訴你。呸!美得你。喻美君翻了他一眼。唉!范德明收起笑臉,我算是看出來了,你現(xiàn)在是越來越嫌棄我了。他從手包里掏出煙來,點了一根。喻美君忙跑到陽臺去拿煙灰缸。還是晚了一步,范德明已經(jīng)將煙灰彈到了地毯上。你看看你,跟你說多少回了?喻美君幾乎要哭了。范德明卻像示威似的,盯住喻美君,敲動著手指,又一截?zé)熁衣涞降靥荷?。喻美君站在那兒,把到嘴邊的一句話咽了回去。她想說,在你老婆面前,肯定不敢。她的脾氣現(xiàn)在好多了。喻美君把煙灰缸放到沙發(fā)桌上,試著調(diào)高聲音的溫度,走,上床,我給你按腳去。范德明的嘴角這才翹了起來,行了,坐著,聽我跟你說。

范德明說,這幅畫轉(zhuǎn)給了三個行家,有一個人說是假的,另外兩個說是真的。那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喻美君臉上掛著期待。范德明笑了,你這個樣子我最喜歡了,就像一只抻著脖子等著蟲子的黃嘴丫子小家雀,別動啊,讓我看一會兒。喻美君臉一暗,低下了頭,這回似乎是真的生氣了。行了,不逗你了。范德明臉色恢復(fù)了正常,它到底是真的假的已經(jīng)不重要了。喻美君抬起頭看著他,什么意思?范德明說,意思就是,只要這三個人里有一個說它是真的,這畫就值點錢了?,F(xiàn)在有兩個人說,那么從生意的角度,可操作的空間就大了。喻美君似懂非懂,但范德明現(xiàn)在的神情是她熟悉的,那是他和人談生意并且志在必得時的表情,當(dāng)初就是這副神情點燃了她心里的激情,讓她在失去處女之身的一刻沒有太后悔。那我……怎么回我姑呢?范德明一愣,仿佛才記起來這幅畫的主人是喻小鳳。他皺了皺眉,還是先等等,有了下家再跟她說吧。

一個星期以后,范德明告訴喻美君,因為存在爭議,畫賣不上大價,有個做風(fēng)投的朋友專門收藏明清花鳥畫,有意買,但只出到80萬,你問問你姑,賣不賣?喻美君的心涼了半截,覺得還不如是假的給送回去呢,這和姑姑預(yù)期的價錢差得也太遠(yuǎn)了。

喻小鳳住在東山風(fēng)景區(qū)的一個小區(qū)。房子是2002年買的,當(dāng)時是鐘五花的錢,產(chǎn)權(quán)證落的卻是喻小鳳的名字。一通華而不實的裝修之后,喻小鳳并沒有住進來,搬過來住的是喻小鳳的母親王雅芬、哥哥喻大龍和侄女喻美君。她依然住在鐘五碧湖的別墅里,直到2007年鐘五進了監(jiān)獄,才搬回來住。

喻美君記得,姑姑搬回來那天是個大雨天。兩個出租車司機冒著雨折返了三四趟,搬進來兩個大皮箱,外帶五六個紙箱,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披著時髦波浪卷、一身黑衣的喻小鳳踩著一雙紅色超細(xì)跟高跟鞋挺立在門口,瀟灑地從手包里抽出兩張百元大鈔,給了一人一張。冷眼旁觀的王雅芬見狀,狠狠地“呸”了一聲,進了自己的房間。

喻小鳳撫了撫頭上的水,蹬掉高跟鞋,光著腳進了客廳,在沙發(fā)上坐定,點了一根煙,吸了兩口,才說話。小美,搬你奶奶屋去住吧,把你的房間給我。喻美君沒明白她的話,看著門口堆的箱子,狐疑地望著姑姑。喻大龍忙說,我的房間給你,我睡沙發(fā)就行。你也不能天天睡沙發(fā)???喻小鳳瞟了一眼她哥。我得躺一會兒。說著她按滅煙,站起身向喻美君的房間走去。走到門口時,又回過頭來,小美,箱子里都是衣服,你隨便翻,喜歡哪件就拿去穿。

喻美君按了半天門鈴才把門叫開。喻大龍頂著亂草一樣的頭發(fā)站在門口,渾身散發(fā)出他被子的酸腐味。喻美君換了鞋,對喻大龍說,爸,你出去搓個澡吧,我給你錢。說著,從包里拿出二百塊錢。喻大龍嘴里說著我在家洗就行,手上卻接過了錢。你這就去吧,再剪剪頭,回來的時候買點菜。喻大龍不太情愿地嗯了一聲。

客廳里靜悄悄的。喻美君看到奶奶王雅芬坐在陽臺的藤椅上,背對著自己,一動不動。她走過去,將手輕輕放在她的肩膀上。王雅芬把頭轉(zhuǎn)過來,白了她一眼,什么也沒說,又轉(zhuǎn)過去看外面。王雅芬現(xiàn)在的話越來越少,認(rèn)得的人也只剩下喻小鳳,或者莫不如說,只要是個女的站在她面前,她都當(dāng)成喻小鳳。從喻美君記事起,奶奶和姑姑就是一對冤家,經(jīng)常吵架,沒想到現(xiàn)在會是這種局面,她都有點嫉妒姑姑了。

如果說她可憐的童年記憶中,還有一個母親形象,那就是奶奶。雖然奶奶有時候也嫌棄她,尤其是爸爸帶著她剛回到這個家那幾年,她常常用一種厭惡的目光看孫女很久,末了嘆一聲氣。但更多的時候,奶奶覺得她可憐,把她又軟又稀疏的頭發(fā)梳成兩個細(xì)細(xì)的小辮子,盤成好看的發(fā)式,插上卡通圖案的塑料發(fā)夾,讓她看上去像個舞蹈演員,或者耐心地做她喜歡吃的鲅魚餡餃子、角瓜餡蒸包。這些她的母親平麗娜都沒為她做過。她五歲的時候,平麗娜和喻大龍離婚,很快再婚。她最后一次見到平麗娜是上小學(xué)的第一天,王雅芬接她放學(xué),在公交車站,她看到一輛308路車緩慢地從眼前駛過,在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車人中,她發(fā)現(xiàn)了坐在窗口的平麗娜,窗玻璃開著,她本能地喊了一聲“媽——”然后追著車就跑,平麗娜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了她,卻迅速將頭扭了回去,甚至連手都沒有揮一下,就跟著車走遠(yuǎn)了。喻美君喊著“媽”跑了很久,大聲哭了起來。從此以后,王雅芬再也沒帶她坐過308路車,每次接她,都是從學(xué)校走一站地,坐34路回來。奇怪的是,王雅芬從未對喻美君說過平麗娜的壞話,她的原則是不提,仿佛世界上從沒有過平麗娜這個人。慢慢地,喻美君關(guān)于平麗娜的記憶都消失了,只剩下刺痛她心的公交車那一幕。

喻美君推開喻小鳳房間的門,一股刺鼻的迪奧香水味兒撲面而來,這是去年她和范德明去法國旅行,給喻小鳳帶回來的禮物,她很喜歡。墨綠色的紗簾遮住了大部分陽光,昏暗的屋里擁擠不堪,五斗櫥上、床上、梳妝臺邊的椅子上都堆著衣服,從襪子、胸罩到圍巾、羽絨服都有,衣柜有一扇門半開著,里面也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毫無章法。屋里剩下的空間有限,床腳下又不知什么時候添置了一個電動按摩足浴盆,足有半米高。足浴盆不遠(yuǎn)處的地板上有個東西黑乎乎的,仔細(xì)一看,是條短褲。再往旁邊看,果然,離短褲一巴掌遠(yuǎn)的地方是垃圾桶。當(dāng)年,和喻小鳳一起生活沒幾天,十七歲的喻美君就發(fā)現(xiàn)了一件讓她吃驚的事——姑姑的內(nèi)褲從來不洗,只穿一次就扔。王雅芬后來也發(fā)現(xiàn)了,罵了喻小鳳一個下午。后來,喻小鳳就把自己房間的門關(guān)上了,垃圾都自己扔,也不用別人打掃。每次推開這扇門,喻美君都覺得一下子到了另一個世界。

你姑打麻將去了。喻大龍穿戴停當(dāng)站在喻美君背后,目光新奇地在喻小鳳的房間里逡巡。喻美君轉(zhuǎn)回身,我在網(wǎng)上給你買的床單、被罩到了沒有?上禮拜就到了。你換上了?還沒換呢。這句話說完,喻大龍已經(jīng)走到屋門口,擰開門把手,出去了。他可不想聽女兒再數(shù)落他。喻大龍五年前查出有腎病,很快進入了病人的角色,辭了范德明的制藥廠倉庫管理員的工作,一點重活都不做,沒事就在床上躺著,看各種電視醫(yī)療養(yǎng)生節(jié)目,把喻美君給他的錢都花在了藥品和保健品上。

童年時代,喻美君是喜歡父親的,他人和氣,喻美君提什么要求都答應(yīng),每次出去玩,只要喻美君說累了,他就蹲下身背起她,讓背多遠(yuǎn)就背多遠(yuǎn)。隨著漸漸長大,她發(fā)現(xiàn)了父親身上膽小、懦弱、得過且過的一面。她甚至私下里想過,如果她是平麗娜,也會和他離婚的。當(dāng)初和喻大龍同歲并且身材矮小的范德明之所以能追到她,不僅僅因為有錢,錢只是表面,她透過錢看到了范德明的精明、霸道和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不服輸?shù)膭蓬^,這些更吸引喻美君。范德明和喻大龍就是一對反義詞。

喻美君上小學(xué)那幾年,王雅芬還張羅著給兒子介紹對象,甚至理直氣壯地對喻小鳳說,要是女方嫌棄你哥帶個孩子,就讓他們單過,給你哥買個兩居室,你也出點錢。喻小鳳也沒生氣,大大咧咧地答應(yīng)了。但每次都處不長,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喻美君。喻大龍一說出去約會,她就找各種理由不讓他走,尤其是到了周末,從早到晚纏著父親,去哪兒她都要跟著。喻大龍心疼女兒,搞對象的事就不了了之了。喻美君記得,為了這事,姑姑還特意帶她吃了一次必勝客,跟她說,如果她不干擾爸爸找對象,每周都帶她來一次這里。喻美君當(dāng)時就放下刀叉,說,我不吃了。

成年以后,喻美君心里有點自責(zé),尤其是奶奶癡呆以后,不能像以前那樣照顧父親,她就更加覺得對不起爸爸。但她曾偷聽到奶奶在廚房和姑姑說,你哥處對象不上心,其實是因為心里覺得誰都沒有平麗娜好。喻美君隱隱地希望這是真的。

屋里到處都是臟的,喻小鳳從不做家務(wù),王雅芬病了以后,也是喻大龍做飯,廚房里更是臟得不行。喻美君心里對喻小鳳不滿,但不敢說,因為有一次她多說了幾句,喻小鳳立刻就板起臉來教訓(xùn)她:知不知道你花誰的錢長大的?最近幾年她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了。

等了將近兩個小時,喻美君有點著急了,晚上她要陪范德明出席個酒局,想早點回去打扮一下。她給喻小鳳打電話,讓她回來。喻小鳳問,畫賣出去了?她答,嗯。還的什么價?你回來再說吧。不行,正贏著呢,對家不讓走。喻美君猶豫了一下,電話里說不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就告訴我個數(shù)。80。什么?你再說一遍。喻美君將嗓門提高了一點,80萬。開玩笑呢?喻小鳳突然變了腔調(diào)。掛了電話。

沒過10分鐘,喻小鳳就進了家門。

看到姑姑的瞬間,喻美君心里還是禁不住贊嘆了一下。年近五十的喻小鳳,身材和那個大雨天穿著紅色高跟鞋站在這里的她幾乎沒什么兩樣,只是長發(fā)已不再飄飄,胡亂地用夾子夾在了腦后。臉頰也不再飽滿,不再涂令人驚艷的朱紅嘴唇,顯得有點憔悴。她身上穿的是喻美君淘汰掉的駝色針織連衣裙,兩件套,外面是及腰的開衫,稍稍有些緊,卻把她的好身材展現(xiàn)無遺。喻美君承認(rèn),這套衣服姑姑穿的效果比自己要好。小時候,最令她高興的事,就是有人說她長得像姑姑,那就等于夸她漂亮。

喻小鳳把那個用了十多年的老款圣羅朗手夾包往鞋柜上一扔,沖喻美君喊道,你告訴范德明,把畫給我拿回來!喻美君一皺眉,想跟她詳細(xì)說說事情經(jīng)過,但喻小鳳根本就不讓她說話。我就知道是這個結(jié)果,范德明那個老狐貍,連你姑的錢都想賺。打我認(rèn)識他那天起,就知道他是屬貔貅的,光吃不拉。你那房子的更名還沒辦呢吧?他準(zhǔn)備拖到什么時候?不聽我話,現(xiàn)在有幾個女孩子還像你這么傻?就你那智商,還開店?沒一件事聽我的……王雅芬從陽臺走進來,迷惑地看著喻小鳳,又看看喻美君,不能理解眼前的局面。

喻美君的頭嗡嗡作響,她忽地站起身,什么也沒說,徑直走向了門口。趕緊把畫給我拿回來!喻小鳳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更年期!喻美君在心里罵道。

出了樓門,喻美君使勁喘了幾口氣。她實在不能理解姑姑為什么總管她的事。是想找回昔日的優(yōu)越感嗎?還是因為沒有自己的孩子可管?抑或是因為嫉妒?爸爸從不管她的事,她一個當(dāng)姑的還真拿自己當(dāng)媽了?喻小鳳剛回來住的時候,有一次帶著喻美君上街買衣服,在一家店里,喻美君注意到一件改良旗袍款的禮服裙,站那兒打量了半天。喻小鳳試完衣服,來到她跟前,用玩笑的口吻說,你叫我一聲“媽”,我就給你買。喻美君轉(zhuǎn)過頭,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掛在喻小鳳的嘴角。她心里不信,裙子標(biāo)價3800。不騙你。喻小鳳鼓勵著。喻美君又看了一眼裙子,低低地叫了一聲。大點聲。她把聲音提高了點,又叫了一聲,臉跟著就熱了。喻小鳳歡天喜地地沖服務(wù)員喊道,找一條新的,讓我女兒試試!那是喻美君二十一歲以前,最貴的一件衣服。為此她跟姑姑親了不少,但再也沒叫過媽。后來,喻小鳳總拿這件事在家里說笑,有時候王雅芬也半真半假地?fù)胶瓦M來,你姑有錢,叫媽你不吃虧。喻大龍笑嘻嘻坐在旁邊看熱鬧,不吭聲。

喻小鳳和鐘五在一起的時候,確實不缺錢,買個萬八千的東西,眼睛都不眨一下。那時候,喻大龍每個月也就掙一千多塊錢,別說養(yǎng)媽養(yǎng)女兒,給喻美君交補習(xí)班的學(xué)費都捉襟見肘。說喻美君是喻小鳳的錢養(yǎng)大的還真不過分。但喻小鳳花錢太不過心了,全憑一時高興,只要兜里有,就敢花。那感覺就像明天不活了一樣。有多少錢也禁不住這樣花??!何況后來離開鐘五,她基本上坐吃山空。喻美君活到現(xiàn)在也不敢那么花錢,范德明每個月給她的錢,她都能攢下一部分。喻小鳳說她傻,從這一點來說,她是不承認(rèn)的。她有自己的打算。

范德明聽說喻小鳳的反應(yīng)一點也不吃驚,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句,那就給她拿回去吧。喻美君說,對,你就是按照她的意思賣了,也落不著好。

晚上在海上漁村吃飯的是范德明的幾個哥們兒,喻美君都很熟,帶來的女人有兩個也見過。他們都經(jīng)常光顧維多利亞。酒局是范德明做東,喻美君敬酒、招呼上菜,儼然女主人。喝到中途,有個人出現(xiàn)在敞開的包房門口,喊道,舅,真是你呀!我聽著是你的聲音嘛。范德明眼睛一亮,二勇啊,你怎么在這兒呢?家里人在這兒吃飯,就在你隔壁。說著二勇已來到桌前,和認(rèn)識的人打著招呼。喻美君看著他,覺得怎么也得點個頭,說句話,但二勇在范德明的介紹下,握手寒暄了一圈,卻瞧都沒瞧喻美君一眼。他接過服務(wù)員遞過來的酒杯,敬了酒,準(zhǔn)備告辭。桌上有人問了句,大姐也來了吧?二勇說,嗯,我媽喜歡吃他們家的海鮮餃子,就為了她來的。于是這邊就說,我得過去看看大姐。其他的人也站了起來。范德明跟服務(wù)員交代,隔壁那桌的單我買,然后也拿著杯子起了身。喻美君小聲問了句,我也過去吧?你去干什么呀?范德明說完,和一眾人出了門。

桌上頓時冷清下來,剩下的女人都盡量避免看她,有的起身去了洗手間,有的拿起手機。喻美君孤獨地坐在大圓桌的盡頭,心里不是滋味。她之所以想過去,是因為范德明的大姐認(rèn)識她,也知道她和范德明的關(guān)系。雖然面對面的接觸只有兩次,可每次喻美君出門旅游,都會想著給大姐帶點禮物。范德明的父母都過世多年,這個姐姐是他唯一的至親。據(jù)范德明說,他老婆之所以現(xiàn)在不管他,都是因為大姐在中間調(diào)停。維多利亞開業(yè)后,大姐曾經(jīng)去看了看,坐了有一個小時。她當(dāng)時對喻美君說,你跟德明這么多年,也不容易,要是真心跟他好,你就給他生個兒子。你要是生了兒子,剩下的事大姐都替你做主。范德明有個兒子,比喻美君小一歲,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花花公子,吸毒,還喜歡打老婆,已經(jīng)離了兩次婚了。喻美君曾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地見過一次,膚色蒼白,一臉的戾氣,比傳說中的樣子還要可怕。

吃完了飯,有人張羅去洗溫泉,幾個女人有的說不想去,有的被打發(fā)了不讓去,只剩下喻美君站在那兒不表態(tài)。范德明看出她不高興,不好說話。有個人就出來勸,小嫂,我們不知道要折騰到什么時候,一會兒還得接著喝,說不定就睡那兒了,我叫個車,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喻美君只好上了出租車。午夜的街頭,燈火闌珊。她忽然覺得自己活得就像閃爍的燈火,那么虛幻。記不清有多少次了,自己一個人,坐在車?yán)?,駛向幾個黑暗的窗口,從喧鬧光鮮的宴席上,戴著可以證明自己被愛的貴重首飾,穿著時尚雜志上那種脫離現(xiàn)實的裙子,滿身的煙酒氣,像一個在燈光下閃著五彩光澤的肥皂泡。自己義無反顧離開那個令人壓抑的家,就是為了過這種生活嗎?

在喻美君的不停催促下,范德明沒有把畫拿回來,卻帶回一個新消息。

在維多利亞半封閉的包廂里,范德明喝著紅茶,面色認(rèn)真地說,我呀,去找上次說的那個朋友,想把畫要回來。但是他舍不得。主動說想加點錢。喻美君眼睛一挑,加多少?范德明伸出兩個指頭,20萬。喻美君失望地?fù)u搖頭,沒戲。我也這么說啊??赡阒浪f什么?喻美君耐著性子看著范德明。他說,我給的價是靠譜的,這幅畫疑點很多。首先,來歷不明。你說是故宮里的,可是從沒有記載說故宮里有過這幅畫。二一個,就是墨色,和我收藏的呂紀(jì)另一幅真跡相比,有差異,過于鮮亮了點。不比看不出來,一比較,還是有點不同。三呢,就是畫保存得太好了,似乎沒怎么轉(zhuǎn)過手。從明代到現(xiàn)在,在私人手里的呂紀(jì)畫,按說轉(zhuǎn)手率應(yīng)該是很高的。當(dāng)然,如果能夠證明這幅畫的來歷,這些都不是問題。關(guān)鍵是你證明不了。所以,100萬,已經(jīng)是個大價了。

照他這么說,這畫就是假的了?假畫他還肯出100萬?我看,不是他腦子有毛病,就是你腦子有毛病。你聽我說啊。范德明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茶。你老公我是吃素的嗎?我找的三個人里,為什么有兩個人說是真跡?最有力的證據(jù)是畫法,有一個人是研究呂紀(jì)的權(quán)威,他就說,這就是呂紀(jì)的筆法,贗品難以仿得這么真,而且從絹的質(zhì)地來看,應(yīng)該是呂紀(jì)的專用畫絹,他在宮廷里創(chuàng)作的絹本,大部分是這種絹,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我就這么跟那個朋友一說,他想了想,又給我加了20萬。他是真想要這幅畫。否則不會這么大方。

大方?喻美君被這個詞弄得哭笑不得。我可在網(wǎng)上查了,去年瑞士的春拍會上,有一幅呂紀(jì)的畫拍了1400萬。行?。》兜旅鳂妨?,這行情都掌握了?但你可要知道,那幅畫是有來頭的,是八國聯(lián)軍從故宮搶去的,每一任收藏者都是名人、富豪,而且拍到這幅畫的是個中國人,現(xiàn)在“愛國”是拍賣會上的噱頭,特別吸引媒體的關(guān)注。媒體一炒,這幅畫就成明星了。當(dāng)然也就有更大的增值空間。這么跟你說吧,那幅呂紀(jì)如果是楊麗萍,這幅頂多是楊麗萍的妹妹,不要以為一個媽生的,身價就都一樣。畫就跟人一樣,各有各的命。

喻美君不吭聲了。

范德明繼續(xù)說,我還得告訴你,這畫只要在行里露了面,就再也沒有秘密了。我這個朋友專門收藏明清花鳥,他出的價就是個標(biāo)桿,一幅來歷不明有爭議的畫,收藏是有風(fēng)險的,他要不買的話,那些不懂的就更不敢收了。一幅沒有下家的畫是沒有增值空間的。那么,這幅畫最終能不能賣到1000萬呢?也不是沒可能,但要經(jīng)過一個洗白和鍍金的過程,這些需要時間和錢來操作。這里面的水深著呢,不是我能干的事。說到底,我也就是個收藏愛好者,行家都說沒問題的真品,我瞅準(zhǔn)了買一幅,等著增值了再賣出去。你姑的這幅畫讓我買,我肯定不買。你懂了嗎?誰能讓這幅畫從楊麗萍的妹妹變成楊麗萍?我這個朋友能!他是專門混這行的。這幅畫他其實看上了。他看上的,如果買不到手,那也不會讓別人買到手。他要是四處放風(fēng)說畫是假的,那你姑這畫就得爛到手里。

他最后一句話說完,喻美君的目光已經(jīng)變得異樣起來。我怎么覺得,你和他合著伙想把我姑的畫騙走呢?你是不是跟著分成啊?

這話說的!范德明把茶杯一推,剩下的茶底全都潑在桌布上。我好心好意告訴你行里的內(nèi)幕,你竟然不相信我。我還就交給你一個底,這幅《雪鳳圖》如果賣給我這位朋友,立馬120萬打到你姑的賬號上。要是拿回去,它就是廢布一張。

《雪鳳圖》?名字是你朋友起的?喻美君記得畫上沒有這幾個字。

喻美君思來想去,覺得除了范德明這個途徑,喻小鳳絕對沒有能力把畫賣出去。如果真如范德明所說,120萬應(yīng)該是個到頂?shù)膬r了。

這一次,喻美君吸取了上次的教訓(xùn),把喻小鳳約了出來。她帶姑姑去了美容會所,兩人做了美容,又做了個SPA,渾身香噴噴地來到茶室。

喻美君把范德明的話婉轉(zhuǎn)地說給了喻小鳳。喻小鳳安靜地聽著,沒怎么插話。今天從一見面,喻美君就覺得喻小鳳情緒不高,可能是卸了妝的原因,面色晦暗憔悴,做完美容也沒好起來。

喻美君說完,喻小鳳好半天沒言語,目光落在一個葉子形狀的錫制茶漏上,很感興趣的樣子。

姑,你聽沒?

嗯。

你什么想法?

服務(wù)員,喻小鳳指著茶漏,這個你們賣不?

我去給您問問老板。小姑娘邁著小碎步出去了。

喻美君給喻小鳳續(xù)了點茶。

小美呀,喻小鳳的聲音出奇地溫柔,我問你,想沒想過生個孩子?她拿起鐵壺,讓茶水從堅挺的錫葉子上緩緩漫過。

啊?喻美君望著喻小鳳,想了想,這事呢,范德明大姐也跟我提過,我其實……有這個打算。

不是私生子。是結(jié)婚,生個孩子。

喻美君感到呼吸一下子重了,但她什么也沒說,閉著嘴控制著氣息。

房子的事怎么樣了?

大姐的意思,生了孩子,都好說。

那你就是鐵了心要當(dāng)小老婆唄。喻小鳳拿起鑷子,把茶漏上的茶夾掉。

喻美君低著頭,過了一會兒,說,姑,我現(xiàn)在跟你說的是畫的事。你倒是給個態(tài)度,錯過這個買主,可就不好賣了。

小美,姑沒有孩子,這賣畫的錢,早晚都是你的。你倒是和姑說句實話,范德明在這里頭賺了多少?

你說什么呢?喻美君再也忍不住了,聲音顫抖著噴了出來。然后她感到眼睛一熱,眼淚跟著就掉了下來。

喻小鳳一見,忙放下鑷子,抽出紙巾按在她眼睛上。行了行了,當(dāng)我沒說。喻美君將臉一扭,抽泣了一聲。喻小鳳又抽了一張紙巾遞過去,姑就那么一說,姑心里明鏡似的。你還能跟我分心???快別哭了。都多大了,眼淚說來就來。

這時候,小姑娘進來了,對喻小鳳說,老板說了,姨喜歡就拿走,不用給錢。眼睛卻瞟著喻美君。

喻小鳳沖她擺了擺手,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喻小鳳又哄了一會兒,喻美君的臉色漸漸緩和下來。一邊用手搓著臉,一邊嘟囔著,還給我呢,這點錢到你手里,沒幾天就得嘚瑟沒。老了還得我養(yǎng)你。

這回不能了。喻小鳳的臉上無由地閃過一抹憂傷。

兩人叫了盤水果,喝了一會兒茶。喻美君似乎已經(jīng)忘了剛才哭過,湊到喻小鳳旁邊,姑,你和鐘五好了那么多年,就沒想過跟他生個孩子?給他生?我又不喜歡他。不喜歡?喻美君撇了撇嘴,那還年年去監(jiān)獄看他。那是兩碼事。姑,都說鐘五是被他手下的小弟給出賣的,是不是???是不是又怎樣?終歸他是老板,又喜歡扛事。喻小鳳輕輕嘆了口氣。喻美君想起小時候姑姑和鐘五出去吃飯,帶著她去過好幾回。她對鐘五的印象并不壞,與姑姑年貌相當(dāng),從外表上看相當(dāng)般配,而且對喻小鳳呵護備至。姑,我記得他好像挺怕你的,拿你當(dāng)女皇一樣,不像逼著你跟他好啊。喻小鳳嘴角一翹,笑了一聲。那幅畫,真不是他送你的?喻美君盯著喻小鳳。喻小鳳的目光毫不躲閃,你覺得,那是他能有的東西嗎?倒也是。喻美君再次打消了疑惑,要是能證明畫的來路正,價錢肯定不止這些。姑,畫到底是哪兒來的?這個你別管,該告訴你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肯定不是偷的。

喻小鳳坐正了身,面色嚴(yán)肅起來,小美,你既不跟我分心,我就跟你多說兩句。喻美君把手里的叉子放下。這個事我是這么想的,喻小鳳接著說,畫我肯定想賣。目前這個價錢,我不滿意,但也沒別的路子。你愛聽不愛聽我也得告訴你,范德明在這里邊一定賺錢了。我的意思,趁這個機會,讓范德明把房子的更名給你辦了,把你住的房子和維多利亞的房子全都轉(zhuǎn)到你的名下,那么這120萬的價錢,我就認(rèn)了。否則的話,一切免談,把畫給我拿回來。

這……喻美君露出為難的神色。喻小鳳冷冷地看著她,小美,這不是婚姻,也不是愛情,他就是花錢養(yǎng)個寵物,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也勸你,不要給他生孩子,孩子保不了你一輩子。誰都靠不住,得靠自己。喻美君不吭聲,低頭看著榻榻米。你別怪我啰唆,我全都是為了你好,誰能跟你說這些話?他要是……不同意呢?喻美君怯怯地問。不同意什么?更名嗎?那就分手。你跟他有七年了吧?就算離婚也得分點財產(chǎn)吧?你可以明告訴他,這些話都是我說的。

兩個人離開會所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了。臨走,喻小鳳讓服務(wù)員把錫葉子茶漏給包上,想了想,又掏出50塊錢,要給小姑娘做小費。喻美君攔住她,不用,我是這兒的金卡會員,拿她個茶漏算什么事。

喻美君回到家,躺到床上,想著姑姑的話,心里五味雜陳。

高中畢業(yè),喻美君沒考上大學(xué),在家待了一段時間,想出去工作。喻大龍的意思讓她回學(xué)校復(fù)讀,明年考個大專、中專都行,王雅芬也是這個意思。但喻美君不想再念書。喻小鳳說,那就上班吧,認(rèn)識認(rèn)識社會,過幾年心穩(wěn)當(dāng)了,再學(xué)門手藝,或者投資做個小生意。王雅芬當(dāng)時就說,跟你姑學(xué)不出好來,反正我也半截入土了,懶得管你們的事。

在喻美君模糊的記憶里,姑姑的事,奶奶可是沒少發(fā)表意見,但結(jié)果是喻小鳳什么事都跟王雅芬擰著來。王雅芬退休前是一名小學(xué)老師,丈夫去世前是小學(xué)校長,怎么說,也算個知識分子家庭,誰能想到女兒會找個社會上的大哥做男朋友呢?喻美君小時候,王雅芬經(jīng)常當(dāng)她面念叨,你姑就是存心跟我作對呀,好賴都不分啊,就是為了跟我作對呀。喻美君懵懂地聽著,搞不懂姑姑為什么要跟奶奶作對。就問王雅芬,那是為啥?王雅芬回過神來,看著她,半天,說道,為啥?她好賴不分唄。喻美君更糊涂了。等她大一些,懂事了,也隱隱感覺到姑姑跟奶奶確實別著點勁兒,就去問父親。喻大龍沉吟了半天,說,你姑年輕的時候喜歡過一個人,讓你奶奶攪黃了。哦?喻美君頭一回聽說這事,那是個什么人???喻大龍說,不知道,那時候我還開大貨呢,常年在外頭跑,家里的事都不太清楚。然后又有點緊張地叮囑喻美君,千萬別問你姑和你奶奶,這事在家里不能提。喻美君沒想到事情這么復(fù)雜,但總算解開了心里的一個疑問,也就放下了這個茬。

喻小鳳把喻美君介紹到一家茶樓當(dāng)茶藝小姐,據(jù)她說,茶樓的老板是鐘五的哥們兒,凡事有個照應(yīng)。而且去茶樓的客人相對來說素質(zhì)高一些,免得喻美君學(xué)壞了。喻美君就是在這里認(rèn)識的范德明。

范德明那時候喜歡把人約到茶樓談生意,喻美君為他服務(wù)過兩次,彼此半生不熟。范德明愿意和茶藝小姐多說幾句話,開點帶葷腥的玩笑,但僅限于此。發(fā)生轉(zhuǎn)變的那一次,是范德明帶來的客人問喻美君,我聽說,喻小鳳是你姑?喻美君點點頭,對呀??腿藷o限感慨,我認(rèn)識你姑,當(dāng)年鐘五開的水上花夜總會,我還入了股呢。范德明聽到這,當(dāng)時就放下茶杯,問客人,水上花那個小鳳,是她姑?客人說,是啊。用手指著喻美君旗袍大襟上別著的名牌,14號嘛,別人告訴我的。范德明轉(zhuǎn)頭瞧喻美君,打量了半天,說,還真是有點像,不過,你沒你姑漂亮。喻美君不知說什么,只好假笑了一下。從此以后,范德明再來茶樓,都是指名叫喻美君服務(wù)。她心里有些狐疑,回家問喻小鳳,有個叫范德明的,你認(rèn)識嗎?喻小鳳說不認(rèn)識。但他好像認(rèn)識你呀,還說我沒你漂亮呢。喻小鳳笑道,認(rèn)識我的人多了,水上花那時候可是最火的場子,去過那兒的人,就沒有不認(rèn)識我的。一絲驕傲從她臉上掠過。算了,還提那個干啥。喻美君放下心。

幾個月后,喻美君給家里留了張字條,跟著范德明去了廣州和深圳,玩了半個月。等她回來后,才知道喻大龍為此上了火,得了急性肺炎,在醫(yī)院打了一個禮拜點滴,喻小鳳也被王雅芬罵了個狗血噴頭,在家里住不下去,躲到一個姐妹家去了。

喻美君現(xiàn)在想想這事,也不覺得算什么驚人之舉。在范德明以前,她從未戀愛過,也從沒有人和她在一起時,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她一個人身上。從平麗娜、喻大龍到奶奶和姑姑,和她在一起時都似乎想著心事,她不知道那些心事是什么,只是覺得那些事比她重要,待在他們身邊,總有多余的感覺。而范德明讓她覺得,自己是那么重要、那么珍貴、那么美好。她愛他嗎?這件事她并未覺得多么重要,她那么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有什么資格說愛,能夠被一個人這么寶貝著,已經(jīng)很知足了。所以,決定跟范德明一起出遠(yuǎn)門,她沒犯什么難,感到再自然不過。回到家看到這番情景,她也沒后悔。王雅芬和喻小鳳罵她,她就聽著,不反對,不辯白,但也不和范德明斷。

喻小鳳后來實在沒轍,在茶樓老板的安排下,背著喻美君和范德明見了一面。據(jù)范德明事后轉(zhuǎn)述,喻小鳳開始還是挺矜持的,像個正經(jīng)談事的樣,他對喻小鳳也很客氣。但是談了沒有十分鐘,她就失控了。先是罵范德明不講究,連黃花閨女也下手,太不地道。接著又罵茶樓的老板,說我信任你才把孩子放你這兒,你是怎么給我看的?然后就哭了,一會兒求范德明放過喻美君,別再毀她了,一會兒又威脅會找人報復(fù)他,一會兒又埋怨茶樓老板沒情意,人走茶涼,語無倫次,哭了很長時間。喻美君聽后很震驚,她長這么大,還沒見姑姑哭過呢。問了好幾遍,我姑真哭了?范德明撇了撇嘴,還不就是想要錢嗎?喻美君的臉立馬就撂下了。范德明忙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這事就是她不來找我,我該對你怎么樣還對你怎么樣,我再不是人,也不會對不起你。在茶樓老板的調(diào)停下,范德明答應(yīng)轉(zhuǎn)給喻家20萬塊錢,并不停地表示,只要喻美君愿意,他一定負(fù)責(zé)到底。后面這句話喻小鳳并不愛聽,說,怎么負(fù)責(zé)?你能離婚嗎?范德明無言以對。喻小鳳又說,你趁早死了這份心,以后離我們家小美遠(yuǎn)點。但小美的腿長在她自己的身上,小美的心也長在她自己的身上,沒過多久,她就從家里搬出去了,也從茶樓辭了職。從那以后,提起范德明,喻小鳳就沒一句好話。在她心里,范德明就是個騙子,不能相信,并且從未放棄勸說喻美君離開他,近乎偏執(zhí)。那20萬塊錢她帶著喻美君去銀行存了個定期,寫的是喻美君的名字,存單卻被她收了起來。

這次見面讓范德明領(lǐng)教了喻小鳳的厲害,也直接摧毀了她曾留給他的美好形象。雖然喻美君從沒問過范德明,但以一個女人的敏感,她相信范德明一定暗戀過年輕時的喻小鳳,而這說不定也是他接近自己的原因之一。這個念頭令她心生醋意,所以現(xiàn)在的情形她私下又很滿意。喻小鳳對范德明的敵視,她從不試圖化解,卻有意無意地在言語之間向范德明暗示,而范德明心中那點對喻小鳳的好感,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近乎消失殆盡,并且正在變成與日俱增的反感。

王雅芬還沒糊涂的時候,曾經(jīng)跟喻美君說,你看著老實,其實跟你姑一個樣,心里的主意比誰都大,她是明著大,你是暗著。唉!一對不知好賴啊。

但范德明的激情只持續(xù)了不到兩年。有一段時間喻美君特別痛苦,屢次以自殺來威脅范德明回來陪她。后來,范德明的大姐出面跟她談了一次,明確告訴她,再這樣下去,就給她一筆錢,讓她走人。喻美君衡量了一番,漸漸接受了現(xiàn)實。然后她就感覺,自己的生活變得像夢一樣,虛幻了起來。她讓自己活得像時尚雜志一樣,像電影一樣。她愛上了紅酒、香檳、威士忌,她愛上了美容、美體、美甲、美發(fā),她愛上了LV、愛馬仕、迪奧、香奈兒,她愛上了旅游和星級酒店,她最近還試圖愛上瑜伽和芭蕾舞。她興沖沖地裝修、招聘服務(wù)員,開了維多利亞,但很快就厭煩了。她感到自己對一切事物的興致都在變淡,愛上一件事越來越難了。她認(rèn)為自己可能出了問題,甚至想偷偷去看心理醫(yī)生,但她從沒想過要離開范德明。最近一段時間,她開始認(rèn)真考慮生孩子的問題,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猜想那樣或許會令自己找到新的愛的對象——一個自己的骨肉,想想心里就有了暖意,這個小人兒,一定不會令自己厭煩。也許正像人們說的,年齡到了,就想要孩子了。是喻小鳳的話令她意識到,這個小人兒即將成為一個私生子,在很多重要的日子都不會有父親陪伴在身邊,就像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范德明的外甥當(dāng)作空氣一樣,她的孩子也不能理直氣壯地出現(xiàn)在范德明的家宴上,接受所有親人的祝福與疼愛。想到自己體驗過無數(shù)次的屈辱,還要讓那么小的一個孩子來體驗,不知為什么,追公交車那一幕又浮現(xiàn)在她眼前,她的心一下子疼起來,緊接著,一股恨意浮了上來。

可能就是這一瞬間的恨意,支撐喻美君作出了那個決定,喻小鳳的意思她本來是不愿意跟范德明說的,那樣太傷感情,她一直認(rèn)為自己跟范德明這么多年不是為了錢,而是范德明對她好,她更愿意他心甘情愿地給她東西和錢。但這股恨意令她心理失衡了。七年了,范德明對她已大不如前,她隱隱感覺到了彼此之間的厭與倦,他厭的是她,她倦的是這種生活。那莫不如就此試試他對她的愛意還有多少,在畫、房子與她之間,究竟他認(rèn)為哪個更重要?

作出這個決定之后,喻美君并沒有多么擔(dān)心。以她對范德明的了解,就算他生氣,也不會真的跟她翻臉。就當(dāng)撒一次嬌好了。說到底,她也只是想把心里的委屈泄一泄。

然而喻美君想錯了。

這天晚上,范德明本來是興沖沖來的,打算在喻美君這兒過夜。喻美君雖然心里有事,也還是滿足了他。完事之后,范德明光著身子仰躺在床上,意猶未盡地說,來,給老公按按腳。喻美君沒理他這個茬,披著睡袍坐在旁邊,臉隱沒在床頭燈的光線割出的昏暗里。我想跟你說點事。說。范德明用手握住她的腳,摩挲起來。是不是又看上啥了?他說著,手上一用力,喻美君“哎喲”一聲,把腳縮了回去。范德明哈哈笑起來。

喻美君用手揉著腳,半天沒吭聲。范德明的手勁特別大,這么多年,她也沒適應(yīng)。行了,別裝了。趕緊說,完了按腳,睡覺,我困了。喻美君抬起頭,望著燈光下這副看起來蒼老卻力道十足的身體,說,你還愛我嗎?

范德明一愣,有什么話不能直接說?吞吞吐吐的。把毯子給我拽上來。喻美君沒動,抽泣了一聲,兩滴眼淚滴到范德明的胳膊上。

范德明沉默了一會兒,坐起來,把毯子拉上來蓋在身上,這鬧的是哪出???喻美君還是不說話。范德明無奈,把睡袍給她裹了裹,語氣柔和下來,我要是不得意你,能跟你這么多年?到底什么事啊?

喻美君說,我想生個孩子。范德明哭笑不得,你生唄,誰也沒不讓你生。這話你說了一百來回了。莫說生一個,生三個四個,我這都沒問題。

喻美君說,這回是真想生。她停頓了一會兒。我不想生個私生子。就這事。

范德明翻了翻眼皮,想了一會兒,伸手從床頭柜上拿了根煙,點上,吸了兩口。什么私生子?戶口給你上,家產(chǎn)給你分,我大兒子有啥,他有啥。別瞎琢磨了,睡覺吧。

喻美君繃著臉,一動沒動。

范德明又吸了會兒煙,瞟了她兩眼,語氣冷靜下來。那件事,早就跟你說好的,當(dāng)初這么說,現(xiàn)在也還是這么說。你要跟我掰扯這事,那就是存心找別扭。

喻美君嗚咽起來,拖著委屈的長音。好,我不說結(jié)婚。你還記不記得當(dāng)初在深圳的時候跟我說什么了?除了婚姻不能給我,什么都能給我,絕不讓我受委屈。你給我什么了?這些年,你家里人從來沒正眼看過我。換的三輛車都是你的名,這房子也是你的名,還有維多利亞的房子,一開始說落我的名,結(jié)果變成了你大姐的。她的調(diào)門越來越高。再沒有我這么傻的了,總是相信你對我有感情,不好意思跟你說這些。其實你根本就不愛我,我就是你養(yǎng)的一個玩物!

范德明把手里的煙按滅。跟我掰扯這些?你去打開柜子看看,你那些包,有一個低于一萬塊錢的沒有?還有,哪年我不帶著你出去旅游?歐洲、美國、澳洲,世界各地快走遍了,吃喝玩樂,不是錢嗎?還有你爸這些年吃的藥……算了,跟你說這些,顯得我小氣。我范德明缺女人嗎?我對你比對我老婆都好啊,我多少年不碰她了,你知道不?還想怎么樣?

你老婆住別墅,怎么不讓我也住別墅?。磕憷掀庞兴帍S的股份,我怎么沒有???如果我不生孩子,什么都得不到,你和你大姐都是這么想的!我在你們眼里什么都不是!

你愛怎么想怎么想。范德明把毯子一踹,起身出了臥室。

喻美君又哭了起來,她覺得全世界都沒有比她更不幸的人了。

過了一陣兒,范德明又回到臥室,身上披著他的西裝。別鬧了行不?有什么話明天再說。我這血壓都上來了。

喻美君抹了一把眼淚,行,那你把房子更名給我辦了。我也沒說不辦啊,這不總沒空嘛。再說,你在這兒住,這房子不就是你的嗎?誰也不能把你……明天就辦。喻美君截斷了他的話。范德明猶豫了一下。還有維多利亞的房子,也更成我的名。喻美君恨恨地又加了一句。

范德明的目光變得異樣起來,他意識到喻美君今天很不一樣。今天見你姑了?他試探地問。

喻美君沒吭聲。

我一猜一個準(zhǔn)。喻小鳳一天不攪和我們倆她就心難受。我看她就是變態(tài)。我這邊忙前忙后地幫她賣畫、扛價,她那邊還攛掇你算計我,什么人哪!

喻美君眉毛一挑,算計你?她冷笑了一聲。我本不愿意把這兩件事?lián)胶偷揭黄?,看來我高估自己在你心里的位置了。那我就把我和我姑的意思說了——只要你把兩處房子都更成我的名,那幅《雪鳳圖》,120萬,沒問題。

范德明站在那兒,愣了半天。臉和身體都冷下來。我要是不同意呢?

那就分手。

范德明轉(zhuǎn)身出了房間。過了沒一會兒,喻美君聽到房門沉重地響了一聲。

一個星期之后,范德明將喻美君的住處和維多利亞的房子按市價折算成380萬,加上畫款120萬,總計500萬元,轉(zhuǎn)到了喻美君的賬戶。然后通知她,他們的關(guān)系結(jié)束了,請她馬上搬走。從那天半夜離開之后,他再也沒露面,連電話也不接,這一切都是他的秘書出面辦的。喻美君開始不想搬,她不能相信這么戲劇性的變化,覺得范德明是在和她鬧脾氣,過一陣子就好了。但有一天,在她去超市的時候,秘書把房門的鎖換了。她感到,自己是在一部電影中回到家里的。

喻美君神色恍惚地走進家門的時候,全家人正坐在餐廳吃飯。喻大龍見她回來,招呼她一起過來吃。她在客廳站了片刻,幽靈一般飄進了喻小鳳的房間,把門反鎖,倒在床上,無聲地哭了起來。

晚上八點多鐘,兩個陌生的男人敲開喻家的房門,問,這是喻美君的家嗎?得到肯定回答后,陸陸續(xù)續(xù)搬進來十來個紙箱,全都敞著口,里面胡亂塞滿了衣服、包、鞋子……喻大龍問,怎么回事?陌生人不回答。喻小鳳掃了一眼箱子里的東西,沒說話,重新回到客廳看電視。搬完后,一個男人對喻大龍說,沒了,就這些,車費加搬運費,總共三百六。???喻大龍蒙了,轉(zhuǎn)身看著妹妹。喻小鳳不慌不忙地走到門廳,扶著摞起來的箱子,看著說話的男人,語氣慢悠悠地問道,誰讓你搬的?姓吳。噢,喻小鳳點點頭,那找姓吳的要錢去。我這兒一分錢也不給。要是不滿意呢,東西都搬出去,我們不要了。站在一旁的王雅芬就在這時候,狠狠地“呸”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說話的男人有點惱怒,想理論,另一個男人拽住他,把他拖出門。兩人站在門外打了一通電話,再沒說什么,走了。

喻大龍指著喻小鳳的房門,一臉焦慮,快進去看看,別出什么事。喻小鳳嘴上說著“不會有事的”,腳步也急迫起來。她到王雅芬的房間找出鑰匙,打開了門。喻美君和衣躺在床上,睡著了。兄妹倆走到近前,發(fā)現(xiàn)枕頭濕了一大片。喻大龍說,你睡我屋吧,我睡沙發(fā)。喻小鳳搖搖頭,你怎么老惦記睡沙發(fā)?都睡床。

喻小鳳給喻美君換了個枕頭,幫她脫掉外套,又蓋了條毯子。她將潮濕的頭發(fā)從喻美君的臉上撩開,看著她沾著淚痕的睫毛、發(fā)紅的眼皮和鼻子,嘆了口氣。

之后,喻小鳳來到門廳,將紙箱一個一個挪到客廳,又一個一個打開,把里面的東西掏出來,分門別類,重新疊好。現(xiàn)在穿的,放在沙發(fā)上;現(xiàn)時不穿的,又整齊地碼回箱子里。這情景讓她想起了十年前,也是這樣的夜里,她一個人坐在地板上,坐在落地?zé)舻墓馊?,整理衣物。把送給保姆的,放在沙發(fā)上;準(zhǔn)備帶走的,裝在箱子里。她一邊整理,一邊想著自己活過的那些年,覺得有一點荒唐,又有一點自憐,還有一絲短暫涌過的悲傷。但是她沒有流一滴眼淚。這時候,她的手觸到了那件旗袍裙。她把它抖開,還跟新的一樣。喻小鳳的心柔軟了一下。她懷念那個時候的喻美君,亭亭玉立,像白雪一樣簡單、恬靜,緊閉著心門,卻也很容易高興。

第二天早晨,喻美君睜開眼睛,看到睡在旁邊的喻小鳳,愣了片刻,接著,眼淚又像泉水一樣涌了出來。喻小鳳閉著眼睛蹙了蹙眉頭,轉(zhuǎn)過身去。她太困了,而且感到渾身疼痛,準(zhǔn)備多睡一會兒。

喻美君走出房間,餐桌上擺著喻大龍做的早餐,他已經(jīng)出去遛彎了。王雅芬站在客廳中央,看著地上的箱子。當(dāng)她的目光接觸到喻美君時,臉上現(xiàn)出關(guān)切。她向前走了幾步,沖她說道,鳳啊,別上火,奶從你這個歲數(shù)開始守寡,不也活得好好的嗎?喻美君眼睛一酸,快步走進了洗手間。

喻美君只在家里住了一天,就收拾了點東西,住到酒店里去了。她不想像個大熊貓一樣被他們盯著,連痛痛快快哭的自由都沒有。而且她總覺得范德明與她分手這件事不是真的。七年的關(guān)系,怎么能像玩一樣就結(jié)束了呢?她一定得再見見他,談?wù)劇?/p>

家里人不放心,喻小鳳前后腳地就跟過來了,要陪喻美君一起住。喻美君死活不同意。喻小鳳就住到了她隔壁。

范德明的手機關(guān)機了。喻美君就給大姐打電話,大姐也不接。過了幾天,喻美君的眼睛消了腫,她好好打扮了一番,去了維多利亞。但是店門口貼著張A4紙,打著四個黑體字:停業(yè)裝修。里面漆黑一片。跟在后面的喻小鳳走上來,小美,你怎么還不死心呢?聲音里摻著慍氣。你管不著!喻美君回應(yīng)道,明顯帶著哭腔。喻小鳳不再說什么,她知道,喻美君現(xiàn)在脆弱得就像一片薄冰。

兩人一前一后往回走。走到一處街心花園時,喻美君突然站住了。她轉(zhuǎn)過來對著喻小鳳,今天幾號了?喻小鳳狐疑地看著她,6,7?喻美君掏出手機,查看了一下,8號。她眼里閃出異樣的光,姑,我月經(jīng)應(yīng)該25號就來。喻小鳳聽到這句話,感到頭嗡的一聲。

兩人慌忙找到一家藥店,買了一盒試孕棒。

回到酒店,喻美君進了洗手間。喻小鳳扶著門口的墻,感到頭一陣陣眩暈,就要站不住了。過了很長時間,喻美君走出來,臉上閃著一絲驚喜,把手里的試孕棒伸到喻小鳳眼前,姑,我好像懷孕了。喻小鳳看著那上面一深一淺兩道紅杠,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喻美君把姑姑扶到床上,問了句,你沒事吧?就去包里掏手機。她把試孕棒擺在床頭柜上,擰亮臺燈,用手機對著,變換著角度,拍了起來。喻小鳳覺得胸口憋悶,她勉強抬起胳膊,把試孕棒劃拉到地上。她想說,這個孩子不能要。但是仰臥的姿勢讓她說不出來話。喻美君沒理她,她已經(jīng)拍完了。她打開微信,把照片發(fā)給了范德明,并且按著語音的小喇叭說道,我懷孕了,現(xiàn)在住在天津路上的和頤酒店。等了一會兒,她又把照片發(fā)給了大姐,同時附了一條語音信息:大姐,我懷孕了。你看怎么辦吧?

喻小鳳掙扎著從床上起來,走到喻美君的背后,一巴掌打掉了她手里的手機。這個孩子,必須打掉!喻美君忽地轉(zhuǎn)過身來,喻小鳳,你還有完沒完?你是不是更年期呀?你沒孩子,就盼著我也沒孩子是不是?你沒男人要,也盼著我沒男人要是不是?你嫉妒我是不是?你變態(tài)呀!喻小鳳震驚地看著侄女,老半天,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你……真是……真是這么想的?

手機就在這時候響了一下,是條微信。

喻美君撿起手機,迅速點開了來自大姐的語音回復(fù):

我也不瞞你了,德明養(yǎng)的女人不是你一個,有個男孩已經(jīng)三歲了,住在大連。別拿自己太當(dāng)回事了,你在他心里呀?jīng)]那么重要。我弟弟什么人我最清楚,順毛驢,逆著他,就是這個結(jié)果。懷不懷孕的跟我們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了,錢上不是沒虧著你嗎?以后別再找我們了。

屋里死一般沉寂。喻美君像石雕般定在那里。喻小鳳擔(dān)心地伸出手去,碰了碰她。她的身體抖了一下,隨即,按住小喇叭,劇烈地喘息起來,聲音怪異地說道,大姐,大姐,我不要錢,一分都不要。她哭了起來,求你勸勸他,接我回去吧,求求你了……她號啕起來。

喻小鳳感到胸口像被千萬根針猛烈地刺了一下,再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醫(yī)生告訴喻美君和喻大龍,喻小鳳是乳腺癌,晚期,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了腦部。他有點不解地問,怎么才送過來?按說早就應(yīng)該有癥狀了。能治好嗎?喻美君迫不及待地問,錢不是問題。醫(yī)生沉吟了一會兒,語氣平靜地說道,治療已經(jīng)沒多大意義了,對她好點吧。他輕輕地拍了拍喻大龍的肩膀。

喻小鳳昏迷不醒,出現(xiàn)心律失常,被送進了ICU病房。當(dāng)喻美君隔著玻璃,看著被各種儀器包圍著的喻小鳳時,內(nèi)心涌起一股難言的酸楚。那個美麗、堅強、偏執(zhí)的姑姑就要去了嗎?回想這些日子她的狀態(tài),應(yīng)該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了,為什么不說呢?難道她的痛苦一點都不需要別人分擔(dān)?

晚上,從醫(yī)院回家的路上,喻大龍一直心事重重。走到單元門口的時候,他拽住了喻美君。小美,有件事,我得跟你說了。

月色中,喻美君被父親帶到小區(qū)花園的一個涼亭邊。她記得這里,以前在家的時候,晚飯時間如果見不到父親,奶奶就會讓她出來找,每次都是在這里找到。有時候他在看別人下棋,有時候在玩撲克,更多的時候,他獨自坐著,默默地抽煙。

風(fēng)很大,人們早已散去。爸,有什么話不能回家說嗎?喻大龍沒吭聲,掏出煙來,試了幾次,都沒有點著。他把煙和火機揣回兜里。你姑……沒多少日子了。爸,你放心吧,我跟醫(yī)生交代了,用最好的設(shè)備和藥。喻大龍沒接話,他指了指椅子,咱們坐下說吧。

喻大龍和女兒并排坐下。他看著前方黑暗中的樹木,沉默了良久,慢慢講起了往事……

那年,是我和平麗娜結(jié)婚的第二年。有一天早上,我剛跑完長途回到車隊,就發(fā)現(xiàn)你奶奶在那兒等我。我很奇怪,問她,出什么事了?她跟我說,小鳳回來了,你趕緊跟我回家。記不記得我以前跟你說,你姑年輕時處了個對象,被你奶奶攪黃了?其實不是那么回事。你奶奶根本沒攔住,在我籌備婚禮期間,她跟那個男的跑了。喻美君一驚,跑哪兒去了?不知道。喻大龍接著說,路上,我就問你奶奶,她一個人回來的?你奶奶說,兩個人,肚子里還有一個。我有點蒙了,問,那……妹夫呢?你奶奶“呸”了一聲,什么妹夫???都趕上你爸歲數(shù)大了。小鳳跟我說他死了,天天抹眼淚。我看啊,她就是讓人給甩了,給騙了!不聽我話,真是丟人??!我說,你讓我回家勸她?我也不知道說啥呀。你奶奶說,你跟我把她送到醫(yī)院去,把孩子做掉。

到了家,我傻眼了。你姑那肚子,感覺像要生了。她正躺床上睡覺呢。我問你奶奶,小鳳同意嗎?她說,你別管,趕緊幫我把她抬醫(yī)院去。我說,等她醒了再去吧。你奶奶說,醒不了,我給她吃安眠藥了。我說我不干,小鳳不得恨我一輩子?你奶奶說,你不干,我現(xiàn)在就從樓上跳下去。就這樣,我和你奶奶把你姑弄到了醫(yī)院。做引產(chǎn)的醫(yī)生是你奶奶的高中同學(xué),知道是怎么回事。可看到小鳳肚子這么大,也為難了。她先檢查了一下,告訴我們,胎兒非常健康,已經(jīng)七個多月了。她有點下不去手。你奶奶急了,我不是都跟你說了嗎?這孩子要是生下來,鳳的一輩子就毀了。醫(yī)生猶豫著,讓麻醉師給你姑打了麻藥,但遲遲不肯做手術(shù),跟你奶奶說,要不,還是等鳳醒來再商量一下吧。你奶奶說,要是能商量,還用費這么大勁嗎?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她是你做的手術(shù),我求你了,這是救我們家鳳?。♂t(yī)生嘆了口氣,說,要是生下來,都能活了。然后準(zhǔn)備推你姑進手術(shù)室。她的話讓我的心一動,我走過去,攔住了她?,F(xiàn)在生下來能活?她肯定地點了點頭。我回頭跟你奶奶說,媽,孩子留著吧,我養(yǎng)。你奶奶一愣,還沒反應(yīng)過來,醫(yī)生如釋重負(fù)地沖我點點頭,就把你姑推進了手術(shù)室。

喻美君屏住了呼吸,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她轉(zhuǎn)過臉,盯著父親。

喻大龍依舊注視著前方。沒錯,那個孩子,就是你。

一陣疾風(fēng)吹過來,樹葉嘩嘩作響。兩人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喻美君低低地嗚咽起來,然后聲音越來越大,最后,干脆伏在喻大龍的肩膀上,哭了個痛快。

喻美君感到,自己的淚水一下子都流干了。她幾乎一夜未眠,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第二天早上起來,她像換了一個人,給全家做了早餐,又幫奶奶洗了頭。在去醫(yī)院的路上,她平靜地又問了喻大龍幾個問題。她問,那個人……是干什么的?喻大龍愣了一下,隨即說,不知道。你奶奶不說,你姑也不說。對了,應(yīng)該是你媽媽。他苦笑了一下。那他……叫什么名字?這個,我也不知道。我那時候已經(jīng)搬出去住了,而且因為要結(jié)婚了,想多賺點錢,一直在沒日沒夜地跑長途。她又問,平麗娜是因為我跟你離的婚吧?也不能這么說,畢竟她也養(yǎng)你到五歲。喻美君知道,讓他說平麗娜半句不是都很難。事實上,在她模糊的記憶里,做飯、幼兒園接送這些事,都是喻大龍在做。她確信自己的判斷,因而覺得更加對不起父親。她最后問的是——我姑……為什么不認(rèn)我?希望你有個完整的家唄。那你離婚之后呢?你那時候太小,哪里忍心跟你說這些?再說,你是我養(yǎng)大的,跟我的命根子一樣,你姑可能也怕說了,我會難過吧。唉,反正這事越拖就越不好說了。

到了醫(yī)院,醫(yī)生告訴他們,喻小鳳昨天晚上醒來過一次,大概有五六分鐘,后來又昏迷過去了。喻美君問,她說了什么嗎?醫(yī)生搖搖頭。喻美君說,我進去看看她,行嗎?醫(yī)生想了想,點了點頭,你跟她說說話,或許會刺激她的意識。

下午兩點多,被肥大的參觀衣、帽子、口罩包裹得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喻美君,被護士帶到了喻小鳳的病床前。而她能看到的也只有喻小鳳的一張臉,這張臉現(xiàn)在就像一片枯葉。

她在床邊的椅子坐下,久久地望著自己的母親,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閃過。如果早知道這個答案,我們是否會活得比現(xiàn)在幸福一些呢?她無從想象。但至少,媽媽這個稱呼,她不會只叫到五歲。她感到自己有很多話想跟她說,但也許她再也聽不到了。為什么?她問她。聲音隔著口罩低低地飄出來。她俯下身去,把臉湊在她的耳邊,輕輕地叫了一聲,媽媽。然后,她就停不下來了,她不停地呼喚著她,媽,媽媽……有想念、有委屈、有渴望、有怨恨……

喻美君在醫(yī)院抽空做了個檢查,證實自己確實懷孕了。她獨自在住院處花園的長椅上坐了很久。

重新回到喻小鳳的病房外,她發(fā)現(xiàn)玻璃窗那兒站著一個人,正在向里面張望。瘦高個,光頭,大概五十多歲。她有點不敢相信,這個人竟然是鐘五。

鐘五回頭打量了片刻,也認(rèn)出了她。喻美君忙問,五叔,你怎么會在這兒?你不是……鐘五告訴喻美君,他被假釋了,昨天到的家。今天一早給喻小鳳打電話,關(guān)機。他就去了她家里。是喻大龍告訴他喻小鳳在這兒住院的。喻美君指著走廊盡頭的椅子,五叔,咱們到那邊坐著說。鐘五邁步向那邊走,喻美君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的左腿瘸了。風(fēng)濕,六七年了。他緩慢地向前移動,再沒說別的。兩人坐下。鐘五問,怎么會這樣?年初去看我的時候,還好好的。喻美君說,沒準(zhǔn)那時候就已經(jīng)病了。鐘五面色黯然,沉默了一會兒,對喻美君說,我在這兒陪一天吧,你回去休息一下,我看你臉色不大好。喻美君說,五叔,你剛回來,肯定事情很多,我和我爸輪流看護,沒問題的。鐘五又問了問喻小鳳的病情,把手里一直握著的一個紙包放到喻美君的手上,不多,或許能派點用場。喻美君這才意識到,報紙里包的應(yīng)該是錢。五叔,不用……鐘五的手按在喻美君的手上,力道驚人。喻美君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鐘五站起身,準(zhǔn)備告辭。他回到玻璃窗外又站了一會兒,對喻美君說,有啥事需要五叔,盡管言語,過兩天我再來。

喻美君把他送出住院處的大門,鐘五說,回去吧,別陪我走了。喻美君想了想,說道,五叔,你現(xiàn)在要是不忙,我想問你一些事情,關(guān)于……我媽媽的。

鐘五一愣,看著她,你都……知道了?

喻美君點點頭,剛知道。

她想問的,還是那個人,那個在血緣上是她父親的人。

鐘五搖搖頭,我遇到小鳳時,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我從未見過他。

那你總聽我媽媽講起過他吧?

幾乎沒有。鐘五回憶著,我只知道,他可能是個畫家,而且很窮。

畫家?我媽告訴你的?

不是。有一次我回家,發(fā)現(xiàn)小鳳在臥室看一幅畫。聽見我過來,就馬上把畫卷起來了。我問她,什么好東西,神神秘秘的?她可能怕我亂懷疑什么,就告訴我,是小美爸爸畫的畫。我很吃驚,問她,他是畫家?她沒回答我。后來,我再也沒見她看過畫,也不敢問。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很窮呢?

因為,我認(rèn)識你媽媽的時候,她身上沒一件值錢的東西。

喻美君思忖著,那是什么時候?

鐘五看著她,你今年二十八了吧?

喻美君點點頭。

鐘五說,我第一次見到小鳳,是你出生那天,在醫(yī)院里。不過,不是這家醫(yī)院。

我出生那天?你記那么清楚?

對。當(dāng)時我媽媽剛做完子宮肌瘤的手術(shù),在婦兒醫(yī)院住院,我在那兒陪護。夜里起夜上廁所,婦兒醫(yī)院老樓的廁所是男女共用的,我一進去,就發(fā)現(xiàn)一個廁位的門下邊有血,血還在往外流,已經(jīng)滴到了下面的臺階上。我意識到有問題,就問有人嗎?沒人應(yīng)。我一推,門沒插。只見里面靠墻斜坐著一個年輕女人,血正是從她的手腕上流出來的,地上還有一只敲斷的玻璃針管。我推了推她,她已經(jīng)失去意識了。我趕忙把她抱起來,送到了門診。她就是你媽媽。

我媽媽……她想自殺?喻美君驚詫地望著鐘五,從沒有人跟她講過這件事。

嗯。她做完手術(shù),在醫(yī)院醒來時,發(fā)現(xiàn)孩子沒了,以為被打掉了。

原來……你是她的救命恩人,怪不得……

是啊,否則,她怎么會看上我呢。鐘五自嘲地笑笑。

我不是這個意思,五叔……

鐘五一擺手,沒關(guān)系。小鳳對我,夠義氣。這十年來,一直去看我,我媽要是活著 ,都做不到。我知足。我知道她心里一直裝著那個人,但是我不在乎,我喜歡她。她那時候心灰意冷,你奶奶為了讓她重新開始生活,沒告訴她你還活著。她心里恨你奶奶,不愿意在家里待,后來,就搬到我那兒去住了。

她什么時候知道我還活著的?

大概是你兩歲吧。她想把你抱回來,但是,看你爸舍不得,又覺得我這兒的環(huán)境也不行,怕你學(xué)壞,而且那時候,她的狀態(tài)也不大好,酗酒酗得厲害。鐘五嘆了口氣,那些年,她心里太苦了。

鐘五的手機響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小美,我得走了,以后要是想起什么,我再告訴你吧。明后天我有事,大后天我一定來。這中間要是……要是有什么事,一定馬上告訴我。他瘸著腿穿過馬路,瘦削的背影在熙攘的車流中顯得非常單薄。

喻美君往回走,想著鐘五的話,不知為什么,心里竟有一點羨慕喻小鳳,因為那個她從未正視過的詞——愛情。很顯然,在母親的心里,一直住著這個詞。

晚上回到家,喻大龍已經(jīng)做好了飯,王雅芬一動不動坐在餐桌旁,看樣子還沒吃。喻美君盛了兩碗飯,坐在了王雅芬的對面。

她看著王雅芬,說道,媽,你為什么反對我們倆好?

王雅芬一愣,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媽,我問你呢,他哪點不好?

王雅芬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他沒有正經(jīng)工作,靠什么生活?還有,那么大歲數(shù),為什么一直單身?我看你就是鬼迷心竅了。

怎么沒有……正經(jīng)工作?他是畫家。喻美君的心怦怦地跳起來。

你少蒙我,我都打聽過了,他就是一個修復(fù)舊畫的。身體還不好。

喻美君的眼睛一亮,把臉湊到王雅芬跟前,他叫什么名字?

王雅芬看著喻美君,目光漸漸疑惑起來,撿起筷子,又開始吃飯,仿佛剛才說話的是另一個人。

晚飯后,喻美君又試圖和王雅芬說點什么,但是她再也沒開口,木然地盯著電視屏幕,像釘子一樣釘在沙發(fā)上。

這么說,《雪鳳圖》是父親送給母親的?喻美君心里揣度著。它應(yīng)該是一段愛情的見證。真是諷刺?。∷胂胱约汉彤嫭F(xiàn)在的下落,不禁苦笑了一下。

夜里,喻大龍的電話將喻美君從夢中叫醒,讓她趕緊到醫(yī)院來。喻美君的心里一下子有了不祥的預(yù)感。

從電梯一出來,她就被人喊住了。小護士告訴她,病人現(xiàn)在恢復(fù)了意識,要見她。她焦急地問,還要換衣服嗎?護士轉(zhuǎn)頭看醫(yī)生 ,醫(yī)生搖了搖頭,快進去吧。

她來到母親的病床前。

喻小鳳臉頰已經(jīng)完全塌陷下去。當(dāng)喻美君出現(xiàn)在視野,她虛弱的目光就像吸盤一樣,牢牢吸住了喻美君的臉,仿佛有千言萬語。

喻美君坐下,熱切地回應(yīng)著母親的目光。然后,她俯下身,隔著被子,擁抱了母親。她把臉貼在喻小鳳堅硬的顴骨上,輕輕地叫了一聲,媽。片刻,眼淚順著喻小鳳的眼角緩緩滑了下來。

喻小鳳的頭動了動,嘴向一邊用著力,臉漲得通紅。喻美君意識到她是有話想說。她沖外面招了招手,護士跑了進來。她問,呼吸機可以摘掉一會兒嗎?護士點點頭。

喻小鳳劇烈地喘息起來。在這喘息的包裹中,喻美君聽到了兩個用氣息發(fā)出的音:畫……信……這之后,喻小鳳又昏迷了過去。

凌晨三點多,喻小鳳在喻美君的身旁停止了心跳。

葬禮之后,喻美君在母親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與裝《雪鳳圖》一樣的紅絲絨袋子。她把袋子打開,里面是一幅卷著的畫軸,還有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封上寫有“美君啟”三個字。

喻美君將畫軸緩緩展開。她驚訝地看到,這是一幅與《雪鳳圖》十分相似的畫。絹本,咖啡的底色,落雪的梅枝……但是,枝頭的鳳凰變成了兩只,一大一小,小的在啄身上的羽毛,大的在側(cè)頭看著它,長長的尾巴向下舒展著……當(dāng)畫軸完全拉開時,她發(fā)現(xiàn),這幅畫的大小足有那幅的兩倍。然后,在右下方的空白處,她再次看到了“呂紀(jì)”兩個字。

她迫不及待地拆開了信封。

美君我的女兒:

今天,我到醫(yī)院做了檢查。這是我做的第二次檢查,兩家醫(yī)院的診斷結(jié)果一樣,癌細(xì)胞已經(jīng)擴散到腦部。我隨時可能失去意識。在回家的路上,我決定寫一封信給你。

我不怕死,從精神到肉體,我都已經(jīng)死過了。唯一放不下的是你。女兒,你要明白,一個男人如果不能把全部的愛都給你,空著的那部分,是無法用錢來填滿的。錢沒有生命、沒有溫度,只會令你的心越來越空虛和扭曲。我不希望有一天你老了,回想自己的一生,心里連個令你感到溫暖的人都沒有。

此刻,我的內(nèi)心是暖的,因為你的爸爸在等我。

他的名字叫佟麟趾。

該如何向你講述他呢?事實上,我也并不了解他四十三歲以前的生活。我們從相識到他病逝,只有短短兩年的時間。他只告訴我,佟家的祖籍在河北保定,滿洲鑲黃旗,祖上有人在直隸總督署任文官,是個書香之家。但對于他是如何長大的,遇到我之前都經(jīng)歷過什么,卻從來不提。好像那里藏著很深的苦難。

高三那年,我有個要好的女同學(xué)跟他學(xué)畫畫,我經(jīng)常陪著一起去,他們畫畫,我坐在旁邊看書,一待就是一下午。高考結(jié)束后,女同學(xué)不再學(xué)畫,我卻忍不住又去了。不教學(xué)生的時候,他幫人修古畫。他做他的事,我在旁邊看著。雖然幾乎不說話,但是和他在一起,讓我覺得時光特別美好。后來,你姥姥知道了,不許我和他來往。但我的心已經(jīng)收不回來了。我跟他表明了心意,他開始并不接受。怕耽誤我的前途,他決定離開這個城市。我讓他帶我一起走,他告訴我,他是個病人,不知道能活多久,在這種情況下接受一份愛,是不負(fù)責(zé)任。但是我對他說,如果是這樣,我更要跟你走,我不能讓你孤零零一個人去等死。后來他說,好,不管那么多了,我有生之年,就自私這一回吧!

我們一起去了青島。安頓下來不久,他就開始在空閑時間作一幅畫,說想留點東西給我。他畫得很慢,總是停下來研究一本畫冊。畫完沒多久,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他那時身體已經(jīng)很不好了,卻決定再畫一幅,經(jīng)常熬到深夜。這兩幅畫,就是你現(xiàn)在看到的落款為呂紀(jì)的花鳥圖。他對我說,小鳳,我沒有什么能留給你和孩子的,這兩幅畫,你好好收著。如果有一天生活不下去了,就把它們拿出來,賣掉。你就大大方方地拿去賣,呂紀(jì)的畫值多少錢,它就能賣多少錢。沒人知道這是我畫的。呂紀(jì)的真跡,我小時候看過很多,也臨摹過很多,心里有數(shù)。這絹和木軸都是當(dāng)年他專用的,我收藏很多年了,紅衛(wèi)兵抄家也沒被抄走,本沒指望這樣一種用法。我平生見過的真跡和假畫不計其數(shù),造假,這是唯一一次。如果有人問你畫的來處,你就只說是故宮里流出來的就行了。

完成了兩幅畫之后,他就病倒了,再也沒有起來。臨終前,他對我說,最大的遺憾是沒有看到你出生。

現(xiàn)在輪到我來說這句話了,對不起,美君,我最大的遺憾是沒能好好愛你。我有很多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放縱自己、麻醉自己,完全忽略了你的感受。這也是我始終沒有勇氣認(rèn)你的原因。

我的女兒,即便如此,我也希望你能知道,你是一份愛情的結(jié)晶。所以,一定要好好珍惜自己,尤其是在我離開之后。我和你爸爸會一直在天上守護你,祝福你!

替我好好照顧你的姥姥,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更多的事情,不要怨她。也好好照顧你的舅舅,他比我做得好,是個好爸爸。

這個家就拜托你了!

母 喻小鳳

2016年8月12日

喻美君的心底有一陣暖流涌過,她默念著父親的名字:佟——麟——趾,眼睛模糊了。淚水滴在信紙上,幾處黑色的字跡從紙頁的空白間隙透過來,她發(fā)現(xiàn),后面還有一張紙。

小美:

今夜我獨自收拾你的衣物,想起了很多往事。我又看到了那條裙子,你羞澀的樣子歷歷在目,令我懷念。

你以這樣的方式回來,我一點都不意外。從我決定把畫交給你那一刻,就知道會是今天的結(jié)局。用一幅畫讓你看清一段感情,就算付出痛苦的代價,也值得。人生就是這么殘酷。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剩下的這幅畫你一定謹(jǐn)慎出手,它的價值遠(yuǎn)遠(yuǎn)超過另一幅。切記。

母親

2016年10月3日

喻美君放下信,久久地凝視著喻小鳳的遺像,百感交集……

一年后的一個下午,王雅芬和喻大龍都在睡午覺,喻美君獨自在廚房和面,喻大龍說晚上想吃炸醬面。面條切好后,她在上面撒了些面粉,回到客廳休息。

她斜倚在沙發(fā)上,用手機玩了會兒連連看,又瀏覽了幾個新聞網(wǎng)頁。忽然,一個新聞標(biāo)題映入她的眼簾:呂紀(jì)《雪鳳圖》拍出1100萬,賣家為范姓商人。她愣住了,把手指放在標(biāo)題上。她最終沒有點開,而是關(guān)閉了網(wǎng)頁。然后,她調(diào)出通訊錄,在F序列中找到范德明的名字,點擊編輯,拉到最底下,再點擊刪除聯(lián)系人。名字徹底消失了。

她感到一陣輕松。

陽光很好,照在她的身上,她閉上眼睛,悠然地睡了過去?;秀敝?,她看見迎面的馬路上,在湛藍(lán)的天空映襯下,一個穿著白色運動鞋的小男孩正歡快地跑來,邊跑邊喊著,媽媽……

選自《北京文學(xué)》2018年第7期

原刊責(zé)編 王秀云

本刊責(zé)編 朱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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