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0年的元旦剛過,鐵道兵08師新兵團就結(jié)束了新兵訓練。
晚飯后,新兵一連連長王國棟在連部主持召開了緊急會議,主要研究新兵分兵事情。
本來,新兵分兵沒有什么復(fù)雜的,誰上哪個連隊一分就完了??墒切卤贿B有個特殊情況,一連有二百六十名新兵,有一半要分到施工連隊,還有一半要分到機械連隊。過去都是文化高的新兵先被機械連隊挑走,剩下文化低的新兵分給施工連隊。但這次要改變這種分兵方法,所以問題就來了。
王國棟連長想了一晩上,終于想出了一個分兵辦法,就是報數(shù)。報“單數(shù)”的新兵上機械連隊,報“雙數(shù)”的新兵上施工連隊。
這天晚上,新兵呂文化、陳二虎和朱慶福,站八點到九點崗。
連部散會后,已是九點。
陳二虎正準備下崗,忽然看見劉明德排長從連部走出來。陳二虎和劉排長關(guān)系不錯,前幾天他還叫父親寄來一條大前門香煙送給了劉排長,因為劉排長是從機械連隊來的,按照以往分兵方法,在分兵的時候,劉排長可以把陳二虎直接要到機械連隊。但誰也沒有想到這次分兵會改變了方法。
陳二虎追上劉排長,問:“劉排長,是不是研究好了明天新兵分兵的事了?”
劉排長瞪了陳二虎一眼說:“你小聲點!別叫連長聽見了!”
劉排長把陳二虎拖到一邊,悄悄地告訴他:“這次分兵方法改了,我直接把你要到機械連隊是不可能了。明天早上吃完了早飯,你們在操場上集合好后,要采取報數(shù)方法分兵,單數(shù)分到機械連隊,雙數(shù)分到施工連隊。報數(shù)時老兵和帶兵班長不進隊列。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不準再對第二個人說。如果走漏了消息,你和我都要受處分。”
陳二虎說:“劉排長,你放心,這事我絕對不會對別人說?!?/p>
劉排長說:“我也就只能幫到這里了,剩下的就看你明天的命運了。”
換了崗后,陳二虎和朱慶福、呂文化都回到了營房。他們?nèi)齻€人洗了臉,又洗了腳,就上床睡覺了。
可是,陳二虎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他考慮明天怎么能站到報單數(shù)的位置上。
陳二虎是一連一排一班,全連報數(shù)都是先從他們一班開始報。一班有十二個新兵,過去都是班長崔福貴站在第一個,呂文化站在第二個,陳二虎站在第三個。這會兒分配新兵,班長崔福貴不進隊列,呂文化就成了第一個,他成了第二個。第二個報數(shù)是雙數(shù),要分配到施工連隊。
陳二虎一想是這樣的結(jié)果,就愁壞了……
兩個月前,陳二虎跟著公社武裝部長來縣城醫(yī)院體檢身體。
武裝部長問他:“二虎,你想當什么兵?”
陳二虎反問:“都有什么兵?”
武裝部長說:“有野戰(zhàn)軍的兵,還有雅安軍分區(qū)的兵?!?/p>
陳二虎搖搖頭說:“那個兵就在家門口,天天站崗放哨,多沒意思,我不去!我想走得遠遠的,到外邊看看精彩世界?!?/p>
武裝部長說:“還有鐵道兵?!?/p>
“鐵道兵是干什么的?”
“修鐵路的?!?/p>
“能到處去嗎?”
“你沒聽過那首歌嗎?鐵道兵戰(zhàn)士志在四方……”
陳二虎高興地說:“聽過,我還會唱呢,背上行裝扛起槍,鐵道兵戰(zhàn)士志在四方……我就當鐵道兵吧?!?/p>
可是,陳二虎穿上新軍裝,來到新兵連后,從施工連隊來帶兵的排長告訴他們,鐵道兵不光開山架橋,打隧道,修鐵路,還時常會遇到隧道塌方,會有負傷和犧牲。陳二虎就后悔選錯了兵種,不該來當鐵道兵。如果光榮犧牲,或者砸斷胳膊砸斷腿,成了殘廢軍人,連老婆也討不上,后半生怎么過啊?后來,劉排長告訴他,這個新兵連新兵訓練結(jié)束后,有一半新兵要分配到機械連隊。陳二虎心里又燃起了希望之火。他幻想能分到汽車連隊,當上一名汽車兵,戴上白手套,駕駛著一輛綠色的解放牌汽車,在崇山峻嶺的大巴山里奔馳著,那是多么威風啊。
陳二虎沒當兵之前,讀完了初中,父親就把他弄到公社當通訊員。陳二虎父親是公社書記。陳二虎本來不來當兵,在公社干上幾年,也能靠父親關(guān)系,提個小干部??伤隽艘患笫?。他和公社副書記的兒子陳皮為爭一個叫楊桃的妹子,領(lǐng)著一幫爛兄爛妹把陳皮修理了一頓。結(jié)果出手太狠,把陳皮胳膊打斷了。陳皮父親不愿意了,告了陳二虎父親一狀,縣革委會主任勒令陳二虎父親立即辭退陳二虎。陳皮父親還打算上公安局去告陳二虎。陳二虎父親一看情況不好,主動上門賠禮道歉,還表示要把沒有工作的陳皮調(diào)到公社當通訊員,才把大事化小了。
陳二虎父親也是出于無奈,才把陳二虎送來當兵。
……
二
明天分兵的事情,在每一個新兵心里,都像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
呂文化雖然默不作聲地躺在床上,但他也在思考著這件事。
呂文化和陳二虎是同鄉(xiāng)。他父親是一個小學民辦老師,不到五十歲就患病去世了。那天,父親躺在床上,把呂文化叫到跟前說:“爹活不幾天了,家里這根頂梁柱,你得把它扛起來了?!眳挝幕咧袥]畢業(yè),就離開了學校,回家務(wù)農(nóng)。第一年,他跟著民工上了青衣江去修筑防洪大堤。正是寒冬臘月,他打著一雙赤足,跳進冰冷的江水里挖泥沙,雙腳都凍腫了,也沒有吭一聲。他想到母親有病,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歲數(shù)還小,全家口糧都得靠他掙,所以為了多掙一點工分,堅持輕傷不下火線。一天,縣里一個大領(lǐng)導來大堤視察工作,看到一個小伙子打著一雙赤足,一根扁擔上挑了四筐泥沙在工地上奔跑著。他問公社書記:“那個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公社書記說:“叫呂文化?!蹦莻€縣領(lǐng)導叮囑公社書記:“他是一棵好苗子,你們要好好培養(yǎng)他?!眳挝幕尥炅舜蟮?,回到村里,不久,村書記就發(fā)展他入了黨,又叫他當上了村民兵連長。不過,呂文化有一個最大心愿,就是想去當兵。十八歲那年,他都報名參軍,也驗上身體了,又沒有走成。因為那時家里弟弟妹妹都小,指望他掙工分養(yǎng)活全家,后來他打消了當兵的念頭。這次他來當兵,是因為妹妹也長大了,能幫助家里掙工分了,又加上妻子楊梅花支持,就隱瞞了歲數(shù),少報了四歲,在征兵表上填的歲數(shù)是二十二歲。
那天,呂文化穿著新軍裝,背著背包,和新兵在縣武裝部操場上等待上車。有一個女人抱著一個男孩子來送他,那個女人就是呂文化的妻子楊梅花。楊梅花是一個瘦弱矮小的女人,她臉色焦黃,也許是勞累過度和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
有許多老兵和新兵都驚訝地瞅著他倆。
呂文化紅著臉,推著楊梅花說:“你快走吧!大家都在看我們!”
楊梅花說:“讓他們看唄!等你坐上車我再走!”
呂文化急了,說:“你郎格這么不省心噻!”
楊梅花看呂文化發(fā)火了,才含著眼淚,抱著兒子毛毛走了。
她來到一座山岡上。山岡上開滿了黃色野花。她就站在野花叢中,一直目視呂文化爬上大卡車,然后走遠了。
呂文化想著分兵的事,躺在床上睡不著,不停地翻來翻去,把身邊的同鄉(xiāng)朱慶福騷擾醒了。
朱慶福說:“你還沒睡噻?”
呂文化小聲說:“朱慶福,明天要分兵了,你沒想這事嗎?”
朱慶福搖搖頭說:“我啥子也沒想?!?/p>
呂文化說:“沒想就好,你睡吧,我不翻身了?!?/p>
朱慶福說:“聽說分到施工連隊,要打隧道,很危險,會塌方死人的。”
呂文化說:“是的?!?/p>
朱慶福說:“聽說到汽車營和修理營不錯,工作安逸,能學到技術(shù)?!?/p>
呂文化說:“你想上什么連隊呢?”
朱慶福搖搖頭說:“我沒得文化,開不了汽車,也搞不了機械修理,我還是去施工連隊打隧道吧……”
三
朱慶福是個孤兒,兩歲時,他爹就死了。
朱慶福的爹叫朱狗子。朱狗子二十七歲那年,跟著一群人進了大山里挖鉛礦。鉛礦的坑道十分低矮,人要爬著進去,沿著那條蜿蜒的礦脈往里挖。礦脈伸向哪兒,坑道挖到哪兒。沉重的鉛礦石裝在一個大木箱子里,沒有滑道,人要像狗一樣拉著沉重的大木箱子爬出來。挖鉛礦也沒有安全保護措施,挖上幾年鉛礦,十人有九人就會鉛中毒。挖鉛礦的工人,只要進了礦山,一年才能回一兩次家,吃住都在大山里頭,生活很艱苦。
有一天,一個同鄉(xiāng)回來,告訴朱狗子你莫挖鉛礦了,快回家看看,你的婆娘跟一個漢子跑了,把你娃扔在家里。
那是一個長年走南闖北的收皮貨漢子,有三十來歲,不是本地人,穿戴很體面,肩上搭著一個背褡,裝著厚厚的票子。他對朱狗子婆娘陳梅兒說:“你別在這個窮山溝里了,跟我出去闖世界吧,我保證你吃飽穿暖,幸福一生?!?/p>
陳梅兒說:“娃兒郎個辦噻?”
漢子說:“他有奶奶嗎?”
陳梅兒說:“有噻?!?/p>
漢子說:“讓她養(yǎng)著吧!”
陳梅兒下不了狠心。
漢子說:“你如果舍不得娃兒,我就走了!”
陳梅兒說:“哥,我聽你的,我跟你走噻……”
朱狗子從礦山回到家,他的婆娘陳梅兒早沒人影了。
朱狗子就出去找陳梅兒,一去沒有再回來。有人說朱狗子找到了陳梅兒,也找到了那個收皮貨的漢子。但朱狗子把陳梅兒和那個漢子都殺了,把尸體扔進了滾滾的青衣江里,他也投江自盡了。反正傳說不知是真是假。那年,朱慶福才兩歲,跟著奶奶一塊生活。朱慶福沒上過學,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當兵時,朱慶福差點兒沒當成兵。新兵團定兵時,看他是文盲,把他的名字從定兵單上劃掉了。朱慶福聽說部隊不要他,打著一雙赤腳,穿著露著棉花的破棉襖,腰里扎著草繩,攙扶著七十多歲的奶奶走了四十多里山路,來到縣武裝部找新兵團團長。新兵團團長不在,遇上王國棟連長,他和奶奶就在王連長跟前“撲通”跪
下了。
奶奶乞求王國棟連長把朱慶福帶去當兵,如果不答應(yīng),就跪著不起來。
王國棟連長了解了朱慶福的身世之后,又同情又感動,拍著胸脯說:“老人家,你快起來吧,我去找團長,這個兵,我要定了!”
朱慶福和奶奶過著饑腸轆轆、衣不蔽體的日子。他就想當上了兵,能吃上飽飯,有衣服穿,掙上幾塊錢,寄給奶奶。
朱慶福這會兒早睡著了。
四
第二天早上,新兵吃完早飯,都背著背包在操場上集合了。
王國棟連長站在隊列前,聲音洪亮地宣布授銜命令:根據(jù)鐵道兵兵部命令,現(xiàn)授予新兵一連二百六十名新兵正式軍籍。軍齡,從1970年1月1日算起,此令。中國人民解放軍鐵道兵第08師師長王云龍。
新兵們一陣歡喜。
王連長又命令道:“全體都有,就地坐下,給你們十五分鐘時間,立即縫戴好帽徽領(lǐng)章。”
文書以班為單位,把帽徽領(lǐng)章發(fā)了下去。
十五分鐘后,佩戴了帽徽和領(lǐng)章的新兵,再次集合了隊伍。新兵都互相打量著,他們發(fā)現(xiàn)戴上了帽徽和領(lǐng)章,變得好威風,像一個真正軍人了。
王國棟連長又下達了口令:“全體起立!稍息!立正!報名!——”
就在這時,呂文化也沒有注意到陳二虎是什么時候站在了隊列的最前頭。陳二虎響亮地報出:“一!”呂文化跟著報出:二!之后是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二百六十名新兵報數(shù)完畢。
王國棟連長又下達了口令:“單數(shù)出列!背上武器和背包,跟劉明徳排長上車!——”
陳二虎向前跨出了一大步,背上了背包,又一手提著一個大提包,一手提著一個尼龍網(wǎng)兜,在劉明德排長帶領(lǐng)下,一百三十名報“單數(shù)”的新兵,向停靠在操場邊的十輛大卡車走去。
陳二虎臉上掛著喜悅的笑容。
此時,呂文化、朱慶福等在內(nèi)的一百三十名報“雙數(shù)”新兵,還原地站在那兒,他們在等待著王國棟連長的口令。然而,他們還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為什么報“單數(shù)”的新兵出列,上車,報“雙數(shù)”的新兵卻原地不動。
呂文化只是感到剛才陳二虎有些奇怪,在報數(shù)的時候,他為什么突然和他調(diào)換了位置。
陳二虎爬上了一號大卡車,和陳二虎一塊爬上了大卡車的還有十幾名新兵,都是一班和二班的。
很快,報“單數(shù)”的新兵都爬上了大卡車。當汽車發(fā)出了“轟隆隆”響聲時,上車的新兵和沒有上車的新兵才意識到,這可能就是車上的新兵和車下的新兵分手的時刻了。那些沒有上車的老班長已經(jīng)跑到汽車邊上,和坐在車上的老班長握手,相互道著告別的話。有的老班長感情比較脆弱,就哭了。新兵猛然醒悟了:真的是到了分手的時刻了。但是他們沒有敢離開隊列,他們只能用目光瞅著車上的新兵。陳二虎趴在車幫上,瞅著車下的戰(zhàn)友呂文化和朱慶福。陳二虎此刻心里也非常難受,淚水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呂文化和朱慶福也用手抹了一把眼淚,向陳二虎和那些新兵們揮著手。
車隊像一條鐵龍,緩緩地從那些還沒有走的報“雙數(shù)”的新兵面前駛過去,又緩緩地駛向了遠方。
呂文化和剩下的一百三十名新兵跟著王國棟連長把營房打掃干凈,交還給了地方,又將二百六十多張床板和草席裝上卡車,他們也于當天中午登上了卡車,跟著王國棟連長奔向了037團一營一連。
他們?nèi)サ牡胤?,是大巴山里一個叫紅籽樹的小村莊。
……
五
入冬以來,大巴山已經(jīng)下了幾場大雪。大巴山下雪和北方一樣,紛紛揚揚的雪花由稀而漸漸稠密起來。北風也由弱而強得越刮越激烈。呼呼的北風一夜吹個沒完,滿天飛舞的雪花就像天女散花般把大地染得雪白。雪花隨風輕柔地飄落在地上、樹上;飄落在剛剛聳立的鐵路橋墩上;飄落在隧道口前;飄落在大山深處;飄落在冰凍的河水上;一個白色的世界就嶄新地展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
一場大雪過后,天變得透亮了,空氣更加潔凈了。
呂文化就是在這個雪花飛舞的隆冬的早晨,跟著王國棟連長,來到了老連隊。
呂文化分到了一排一班,朱慶福分到了一排二班。
王國棟連長本打算叫呂文化上連部當文書。呂文化是高中生。老文書已干了多年,想叫他下班里當班長,連部正需要找一個能寫會畫的文書。
那天,呂文化的一班和二班出完最后一車石渣,準備換班了(打隧道的連隊都是分成四個班,每個班每天工作六小時,四個班二十四小時連軸轉(zhuǎn))。他和朱慶福跟著電瓶車走出隧道口,碰上王國棟連長。呂文化和朱慶福滿臉、滿鼻子都是灰塵,只能看清兩只黑眼睛在轉(zhuǎn)動著。
王國棟連長叫住了呂文化說,你先回去洗洗臉,換上衣服,然后到連部來一下。
呂文化不知道王國棟連長找他有什么事情,他洗完了臉,匆匆來到了連部。
王國棟連長給他倒了一杯水說:“呂文化,到老連隊快一個月了,有什么感想嗎?”
呂文化想了想說:“王連長,感想很多,可有的感想還不能說。”
王國棟連長怔了一下說:“哦,怎么不能說,說來我聽聽?!?/p>
呂文化又笑笑說:“算了,連長,還是我想好了再說吧?!?/p>
王國棟連長說:“我最討厭說話吞吞吐吐的人。我問你,是不是覺得連隊太艱苦了?”
呂文化搖搖頭說:“不是。我從小吃苦慣了,再苦再累我不怕。”
王國棟連長說:“那還有什么?”
呂文化說:“沒什么了?!?/p>
王國棟連長說:“沒什么就好,我今天想和你談個正事,你是黨員,又是高中生,連部文書已經(jīng)干了三年多,連里想叫他下去當班長,把你調(diào)到連部當文書,你意見如何?”
呂文化吃了一驚。
王國棟連長見呂文化不吭聲,說:“還要考慮一下嗎?”
呂文化說:“不,連長,你還是叫我在班里吧。”
王國棟連長驚訝地說:“為什么?文書不用抱風槍,打隧道,條件可比班里強多了?!?/p>
呂文化說:“我喜歡那里的工作?!?/p>
王國棟連長想了想說:“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見?!?/p>
呂文化放棄了這次機會,讓人感到非??上В指械讲豢伤甲h,覺得呂文化這個新兵很有些特別,這么好的機會他都放過了,也不知心里到底想的什么呢?
六
紅籽樹隧道是由037團一營一連和二連共同承擔施工的。一連從大山這邊往里掘進,二連從大山那一邊往這邊掘進。隧道雖然不算長,但地質(zhì)條件非常復(fù)雜。
紅籽樹隧道開始掘進還算順利,掘進速度也一直名列全團榜首。每次團里開會,王國棟連長都受到團首長表揚。可是,隧道打進去不到一百來米,碰上復(fù)雜地質(zhì)結(jié)構(gòu),泥石流和大塌方不斷發(fā)生,經(jīng)常為了排除泥石流和大塌方停止了掘進,嚴重影響了施工進度。大伙心里都很著急,眼看第一名榮譽保不住了,于是,大伙為了搶時間和搶進度,也就忽視了安全生產(chǎn)。
這天,剛放完了石炮,也不等隧道里排完了硝煙,一排長周長生就帶著呂文化沖進了掌子面。
呂文化兼著一班安全員。安全員主要任務(wù)是放完了炮后,進入掌子面檢查啞炮,排除險石、浮石,確定沒有危險了,再叫戰(zhàn)友進入隧道施工。安全員責任性很大,危險性也很大,排除險石和浮石時,稍不小心,就會被掉下的石頭砸傷,甚至有生命危險。
呂文化和周長生排長進了隧道,撬了一會兒浮石,兩人忽然都感到心里憋得慌,透不過氣來,隨即兩人就昏倒在岔道口的斗車軌道上。
當戰(zhàn)士們把他倆背回營房,他倆蘇醒后,才知道是因為隧道里剛放完了炮,二氧化碳還沒有排放出去,所以他倆中毒了。
但沒過幾天,連隊又出事故了。一排三班一個新兵在隧道口卸渣石,看到電瓶車拉著五個翻斗車沿著軌道開出洞口,他跑過去拔翻斗車銷子,好把車上的石渣倒掉,沒想到后邊斗車借著慣力往前一沖,把他右手食指擠去了一半。又過了兩天,一排四班一個老兵又被斗車擠去一截小手指。這兩起事故都發(fā)生在一排。呂文化還目睹了一排四班老兵被斗車擠掉一截小手指的慘狀。這個老兵再過幾天就要回家探親結(jié)婚了。他有一個長得很漂亮的湖南妹子,是土家族姑娘,穿著民族服裝,嘴角邊有兩個小酒窩,笑起來可好看了。這個老兵把那個姑娘的照片就夾在錢包里,休息時候就拿出來偷看幾眼。老兵和新兵都搶他的照片看。那天老兵手指被斗車擠掉了,握著傷手痛苦地說:老天啊!你真不長眼??!你是不是不想讓我回家結(jié)婚?。俊瓍挝幕X得這兩起事故和上次他和周長生排長進洞排險被二氧化碳熏昏的事故,都是可以預(yù)防和避免的。而且很多老兵早就向排長提出要改進一下斗車,可是這個意見一直沒有引起重視。周長生排長還說:“斗車是機械連隊制作的,我們又改不了,只能把問題反映上去?!钡@個問題又一直沒有反映。呂文化看到這一切,心里實在憋不住了。他開始還顧慮自己是一個新兵,可能向排長提意見不合適。但他想到自己是一名黨員,有責任關(guān)心安全生產(chǎn)。于是,他鼓起勇氣找到一排長周長生,說:“周排長,我向你提一條意見?!?/p>
一排長周長生當時愣了半分鐘。沒想到一個剛到老連隊不久的新兵就敢找他提意見。他忽然想起王連長介紹過呂文化的情況,他在家就是民兵連長,看來這個新兵沒把他這個排長放在眼里。
周排長就用一種鄙視的目光瞅著呂文化說:“好啊,你有什么意見,你說吧?!?/p>
呂文化說:“周排長,我們不能光為了搶掘進進度,為了受表揚,就不抓安全生產(chǎn)了。像把手指頭擠掉,還有放完石炮不等硝煙散去,就叫戰(zhàn)士們進洞排險,發(fā)生二氧化碳中毒,這樣的事故都可以避免的。”
周排長說:“呂文化,你提完了,還有嗎?”
呂文化說:“周排長,就這些了?!?/p>
周排長說:“這些就不少!簡直亂彈琴!你去工作吧!”
周排長竟然一甩手,走了。
呂文化瞅著周長生排長遠去的背影,感到驚詫和茫然。呂文化當時還沒有發(fā)現(xiàn),周排長已經(jīng)對他很有成見了。周排長認為呂文化這個新兵,有些狂傲自大,目中無人,甚至還有怕苦怕累怕死思想,呂文化提到那次進洞排險,就證明了這一點。
但是,連隊要搶施工進度,要保連隊榮譽,落后了要挨上級批評,臉上也不光彩,誰還顧得上去抓安全。再說,鐵道兵修建鐵路,還有事故死亡指標,這近一千公里的鐵路線,哪能不出事故,沒有犧牲呢?
呂文化雖然是班里的安全員,但他是一個新兵,誰又會聽他的……
七
這天,周長生排長和馬明亮抱著風槍打上炮眼,班長馮志強和呂文化打下炮眼。打著打著,又沒水了。
周長生排長叫馬明亮去看一下是怎么回事。為了保護施工人員身體,打風槍需要用水壓住粉塵,同時也能起到冷卻鉆頭的作用,延長鉆頭壽命。
馬明亮一路查看來到隧道口,發(fā)現(xiàn)蓄水池里沒有水了,就轉(zhuǎn)回來報告:“周排長,那個蓄水池里的水又用完了?!?/p>
周排長說:“一個炮眼沒打完,就沒有水了?”
馬明亮說:“山上的泉水都干了?!?/p>
周排長說:“就打干風槍吧!……”
一連施工用的是山澗的泉水,在隧道口邊修了一個蓄水池,將泉水儲存在池里。但隧道施工用水量很大,那個山澗的泉水,在雨季還有保證,到了干枯的冬天,水源就不夠用了。在施工用水問題上,一連開始也想引山下后河里的水,實地考察了一下,發(fā)現(xiàn)工程量太大,要分兩次才能把水提上來,還要在懸崖峭壁上建兩個揚水房,時間也不允許,就放棄了這個方案??墒?,連隊又規(guī)定每個工班必須完成掘進任務(wù)。戰(zhàn)士們?yōu)榱送瓿扇蝿?wù),就戴上防塵口罩和紗布口罩打干風槍。打干風槍時,整個工作面上粉塵飛揚,戰(zhàn)士們吸進肺里的是粉塵,吐出來的也是粉塵;鼻孔里,耳朵眼里,頭發(fā)里,甚至渾身上下都是粉塵。有時候碰上堅硬的巖石,鉆頭與巖石摩擦濺出火星,發(fā)出刺耳的怪叫聲,飛揚的粉塵愈加濃稠,嗆得戰(zhàn)士們直咳嗽。大家都不敢說話,一張嘴,就會吞進一嘴的泥巴。出洞時戰(zhàn)士們就像從石灰堆里滾出來的,一路塵土飛揚。但是,連隊條件有限,只有少許的防塵口罩,大部分戰(zhàn)士戴的還是紗布口罩和泡沫口罩。紗布口罩和泡沫口罩有一個最大的缺點,如果被汗水打濕了,就容易粘滿灰塵,像一塊泥巴糊在鼻子和嘴上,起不到防塵的作用不說,都快把人憋死了,戰(zhàn)士們就干脆不戴口罩了。戰(zhàn)士們也不懂超標的二氧化硅會對人體造成嚴重危害,帶硅毒的粉塵會傷害他們的肺,會讓他們得上矽肺病。只是幾年以后,有一部分老戰(zhàn)士退伍回去,先后出現(xiàn)了咳嗽、胸痛、呼吸困難、肺出血等癥狀,當?shù)蒯t(yī)生都當肺結(jié)核治療,長期醫(yī)治無效,后來這種怪病反映到防疫站才知道是矽肺病。但有的退伍戰(zhàn)士還不知道是矽肺病就糊涂死去了。
他們四個人打著干風槍,由于粉塵太大,都被嗆得直咳嗽,便跑到通風口去換氣。
呂文化說:“周排長,我們不能老打干風槍,得想辦法解決水源問題?!?/p>
周排長說:“哪有水源?想抽后河里的水嗎?我們沒有時間去修揚水房,我們只能發(fā)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p>
呂文化說:“長期這樣下去,戰(zhàn)士們會得矽肺病。”
周排長忽然鄙夷地瞅了呂文化一眼說:“要是怕死,就別來當鐵道兵!”
呂文化倒吸了一口冷氣,感覺周排長這句話好像是朝他來的,好像呂文化是一個怕苦怕死的兵。
周排長對呂文化越來越有成見。
過了幾天,周長生排長去找王國棟連長,想把呂文化調(diào)到炊事班。
王國棟連長說:“怎么,呂文化最近表現(xiàn)不好?”
周排長說:“一個新兵蛋子,好像什么都比別人懂。一會兒提這個意見,一會兒提那個意見,我就感覺他太高傲自大?!?/p>
王連長說:“哦,他都向你提什么意見?”
周排長說:“什么要安全施工啊,什么打干風槍不行啊,什么要得矽肺病啊,你聽聽,咱們都帶了幾年兵了,還沒遇到過這樣的新兵蛋子,都是他的事了?!?/p>
王連長想了想說:“我覺得呂文化不是一個怕苦怕累的兵,先別把他調(diào)到炊事班。我抽空找他談?wù)?,摸摸他的思想,看他到底想啥。?/p>
周排長說:“王連長,還談啥?我看他就是有情緒。把他調(diào)到炊事班,干上一年,叫他退伍算了?!?/p>
王連長說:“你先回去,這事讓我來處理?!?/p>
呂文化竟然成了周長生排長眼里一個有“問題”的兵。呂文化也沒有想到,要不是后來王國棟連長找他談話,他還一直蒙在鼓里。
八
呂文化上完了夜班,早上放工回到營房里,洗了澡,從枕頭底下摸出老婆楊梅花寫來的信,捧在手上看。
王國棟連長也走進了一班宿舍,他是聽了一排長周長生的反映后,想來摸一摸呂文化的思想。
王國棟連長笑笑說:“呂文化,老婆來信了?”
呂文化抬頭朝王連長笑笑說:“老婆來的信,錯別字太多了,我都讀不下去?!?/p>
王連長說:“哦,老婆都說啥了?”
呂文化說:“叫我不要掛牽家里,還叫我早日修通襄渝鐵路,叫毛主席他老人家放心?!?/p>
王連長笑笑說:“好啊,有這樣的老婆,是咱們老鐵兵的自豪?!?/p>
呂文化不好意思地說:“我那個老婆,就知道哭鼻子?!?/p>
王連長說:“哭鼻子,這是女人的天性,有啥不好呢?要是整天吹胡子瞪眼的女人,你保險不喜歡了?!?/p>
呂文化笑笑說:“也是?!?/p>
王連長說:“哦,呂文化,今天天氣不錯,咱們出去走一走,好嗎?”
呂文化有些納悶,連隊那么忙,王連長怎么還有雅興邀他出去走一走,肯定找他有什么事。
王連長帶著呂文化爬到營房后邊的高山上,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
石頭周圍是茂密的灌木叢。早上天氣冷,只見那些樹枝上白花花的長著奇形怪狀的冰凌片,很有規(guī)律地排列在枝條上。風兒輕輕吹著樹枝,晶瑩剔透的冰凌片互相碰撞著,很像一群鼓樂手在表演美妙動聽的打擊樂。山腳下,是那條彎彎曲曲的后河,它在白云繚繞的山峰中流淌著……
王連長是一個直腸子人,說話喜歡開門見山。他說:“呂文化,有人說你是一個喜歡提意見的新兵,是嗎?”
呂文化笑笑說:“我管不住嘴,見事想說,是有那么一點?!?/p>
王連長說:“哦,你都提些什么意見呢?”
呂文化說:“前段時間排里接二連三發(fā)生斗車擠掉手指頭的事故,還有經(jīng)常打干風槍,這樣下去,戰(zhàn)士們會得矽肺病的,我就向周排長提出不能光為了搶生產(chǎn)進度,不抓安全生產(chǎn)了,得想辦法解決水源問題?!?/p>
王連長“唔”了一聲。
呂文化又說:“連長,我提的意見不會有錯吧?”
王連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這些意見是對的,咱們是應(yīng)該好好抓抓安全生產(chǎn)了?!?/p>
呂文化說:“王連長,那是不是有人向你……”
王連長說:“我和你隨便聊聊,沒什么事。你剛下了夜班還沒睡覺,這會兒困了吧,咱們回營房睡覺去吧?!?/p>
呂文化疑慮地瞅著王連長,王連長真古怪,怎么就談了這么幾句話,又要回去了。
呂文化跟著王連長向營房走去。
九
陳二虎在新兵分兵時,耍了一個小花招,他便如愿以償?shù)貋淼搅藥熎嚑I三連,開上了解放牌大卡車。
師汽車營離呂文化的連隊不遠,有十多里路。但他們分到老連隊后,都各自忙著各自的工作,雖然都在襄渝鐵路建設(shè)工地上,離得不遠,卻難得見上一面。陳二虎來到三連后,先跟著老兵學開了三個月車,之后考試合格了,就單獨開車了。
這年的夏天,陳二虎所在的師汽車營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種“怪病”。這個“怪病”的發(fā)現(xiàn),還得從營部衛(wèi)生室馬醫(yī)生說起。
有一天,馬醫(yī)生突然發(fā)現(xiàn)連隊很多戰(zhàn)士從師醫(yī)院拿回來的化驗單,轉(zhuǎn)氨酶指標都偏高。如果轉(zhuǎn)氨酶指標太高了,有可能是患了肝炎,得馬上住院治療??墒?,這些戰(zhàn)士又沒有什么明顯的癥狀,也沒有感覺到身體有什么不舒服。馬醫(yī)生翻閱了大量的醫(yī)學資料,也沒有找到答案。
馬醫(yī)生是三個月前從師醫(yī)院調(diào)到汽車營衛(wèi)生所的。她是上海人,三十多歲,長著一張娃娃臉,一雙大眼睛,個子小巧玲瓏。一直沒有結(jié)婚,戰(zhàn)士們背后都叫她“老姑娘”。她對戰(zhàn)士們很好,看病格外認真。汽車營出現(xiàn)這個“怪病”,她統(tǒng)計了一下,有三十多個人,就感覺問題非常嚴重,馬上報告了營長趙鐵錘。
營長趙鐵錘一聽,立刻抓起電話,叫總機馬上給他轉(zhuǎn)師部衛(wèi)生科,師衛(wèi)生科的孫科長是他的老戰(zhàn)友,也是老鄉(xiāng)??倷C給他轉(zhuǎn)過去了,趙營長就急急地說:“是老孫嗎,你沒聽出我是誰嗎?我是趙鐵錘?!?/p>
孫科長說:“鐵錘,你找我有事嗎?”
趙營長說:“廢話!沒事,我找你干嗎?我說,你快點來我這里看看,我這兒不知道怎么回事,又發(fā)生流行病了?!?/p>
汽車營有一年也發(fā)生過一次感冒流行病,全營一下子病倒三分之一,師醫(yī)院的醫(yī)生和衛(wèi)生員來了一大群,又是煮中藥湯,又是四處消毒,控制了兩個星期,才把疫情控制住了,所以趙營長害怕這個“流行病”,也學會“流行病”這個醫(yī)學術(shù)語了。
孫科長說:“你把話說明白,我聽了半天也沒聽懂。”
趙營長說:“是這樣啊,衛(wèi)生所的馬醫(yī)生告訴我,她發(fā)現(xiàn)連隊有很多戰(zhàn)士們的轉(zhuǎn)氨酶指標都偏高。轉(zhuǎn)氨酶指標偏高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肝炎大流行啊,還是又出現(xiàn)了一種什么新的怪病呢?”
孫科長也大吃一驚,忙說:“還真有這事嗎,我可從來沒聽說過啊?這樣吧,我明天一早就派醫(yī)務(wù)人員過去看看?!?/p>
趙營長說:“什么,明天,這事還能等明天?你們應(yīng)該現(xiàn)在就來!”
孫科長說:“鐵錘,你看看表,現(xiàn)在都幾點了?”
趙營長一看表,是下午六點多。師醫(yī)院離師汽車營還有七十多里路,如果不堵車,沒有三四個小時也趕不來,就說:“那好吧,明天中午,我在修理營等你。”
十
第二天中午,孫科長坐著一輛吉普車,行駛了四個多小時,來到了汽車營。
孫科長打開車門,下了車,從車上還跳下來了兩個女醫(yī)務(wù)人員。一個是師醫(yī)院傳染科的陸主任,一個是師醫(yī)院傳染科衛(wèi)生員小白。陸主任年紀較大,看樣子有四十多歲,瘦長蠟黃的臉龐,嘴角右邊有一顆黃豆粒大的黑痦子,說話比較干脆,但她那張瘦長的臉上,好像永遠都缺少一根會笑的神經(jīng)。她和趙營長握手,也沒一絲的笑容。小白和陸主任恰恰相反,白凈的臉龐,亮亮的眼睛,見人就瞪著一雙大眼笑,顯得天真活潑可愛。她的歲數(shù)不大,最多十六七歲,跟在陸主任身后,背著一個紫紅色的醫(yī)療包,沒戴軍帽,兩根小辮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孫科長到來之后,簡單地和趙營長打了個招呼,把陸主任和小白向他介紹了一下,就開始工作了。
陸醫(yī)生對業(yè)務(wù)很精通。她先來到營部衛(wèi)生所,叫來幾個戰(zhàn)士,和馬醫(yī)生一塊給他們做了檢查,又仔細地訊問了一些戰(zhàn)士的睡眠、飲食、工作等方面的情況。然后,她和孫科長、馬醫(yī)生、小白到連隊營房查看了一圈,還上伙房采集了幾瓶水樣。
從伙房采集完了水樣回到營部,孫科長急著要走,說要趕快帶著水樣回去化驗。
趙營長留不下他說:“那好吧,有空我們再聊?!?/p>
陸主任和小白要在汽車營各個連隊搞防疫,必須住下,她們決定先住在汽車營三連。
趙營長擔心郭連長是一個粗人,招待不好陸主任和小白,又打電話叮囑郭連長說:“聽說你過去還和女子民兵連設(shè)置過三八線,陸主任和小白衛(wèi)生員住在你們連,她們是客人,你可要給我招待好啊?!?/p>
郭連長說:“趙營長,那都是老黃歷了,女子民兵連不是已經(jīng)走了嗎?”
趙營長說:“我不跟你嬉皮笑臉。你給我記住,陸主任和小白衛(wèi)生員都愛干凈,告訴炊事班,熱水要給我保證天天供應(yīng)。”
郭連長又答道:“是!趙營長,我明白了!——”
十一
汽車營發(fā)現(xiàn)這個“怪病”后,戰(zhàn)士們也都在“嘰嘰喳喳”地議論著。有的戰(zhàn)士還擔心自己也得上這個“怪病”,就跑到營部衛(wèi)生室纏著馬醫(yī)生,非要她給開個轉(zhuǎn)診單,上師醫(yī)院去做個化驗。馬醫(yī)生耐心地向他們解釋:你們身體沒有感到不舒服,就沒有必要去檢查。大家還是不放心,都認為這個病,有可能就是肝炎,一時間搞得人心惶惶的。
翌日,陸醫(yī)生和衛(wèi)生員小白早早起床,吃了早飯,換上白大褂,戴上白帽子、白口罩和橡膠手套,腳上穿上長水靴子,背上噴霧器,就開始在三連搞起防疫了。
大巴山的夏天,特別炎熱,太陽像火一樣燃燒著,樹葉都烤得無精打采了。
陸主任和小白頭頂毒太陽,她們身上、臉上和腳上都捂得嚴嚴實實的,兩人工作了一會兒,就汗流浹背了。那種來蘇水氣體中含有輕微毒氣,必須穿戴好防護衣和防護口罩。天氣雖然很熱,陸主任還是叮囑小白,你一定要把口罩戴嚴實,手不要亂抹眼睛,搞完了防疫,就要馬上洗手和洗臉,最好洗個澡。
小白第一次做這種工作,還不知道怎么配制消毒液,都是陸主任告訴她。
陸主任細致地制定了消毒步驟和方案。她們先消毒營區(qū)外,伙房、豬圈、廁所、營房排水溝和炊事班的水源地,然后再消毒營區(qū)內(nèi),車間和倉庫。
三連伙房、豬圈和廁所,都臟兮兮的。
陸主任和小白也不知道這些男兵們怎么這么窩囊,鍋臺爐灶邊堆積了一大堆爛菜葉子;豬圈和廁所里一群群的蛆蛹蠕動著,蒼蠅密密麻麻地亂飛著;那些豬們不停地揮動著尾巴,驅(qū)趕著討厭的蒼蠅;那些糞便都發(fā)酵了,臭味熏天。有這么多骯臟的地方,還不制造出許多細菌危害戰(zhàn)士們的身體嗎?小白舉著噴頭,憤怒地朝那些亂飛的蒼蠅噴去,那些蒼蠅“沙沙沙”地從天上落到地上,一會兒就不動了。那些蛆蛹也停止了蠕動。豬圈和廁所被來蘇水蓋住了臭味,干凈了許多,氣味也變得不是那么難聞了。
陸主任和小白消毒完營區(qū)外,又進入營區(qū)內(nèi)消毒。
兩人先來到二排的營房內(nèi)。二排一些夜晚出車的戰(zhàn)士,還躺在營房里睡大覺。陸主任把他們都叫起來,趕他們出營房??墒悄切?zhàn)士看到兩個穿白大褂子的女軍人來到營房里,都激動起來,想跟她倆說說話兒。
陳二虎也夾在戰(zhàn)士中間。他不停地問小白:“這是什么消毒水,我感覺比汽油味兒還好聞呢?”
小白挺客氣地說:“你還是別聞這個味兒,你一會兒會感到不舒服的?!?/p>
陳二虎說:“別騙我了,我怎么一點感覺也沒有呢?”
小白說:“這種消毒水真有毒的,你沒看我們都戴著大口罩嗎?”
陳二虎看見小白和陸主任都戴著大口罩,但那種來蘇水的味兒,確實不叫人感到厭惡。陳二虎一邊聞著,一邊朝小白笑著。小白能看到陳二虎的笑,陳二虎看不見小白的容貌。大白口罩把小白的臉捂得嚴嚴實實,只能看到小白一雙烏亮的大眼睛。
但是,陸主任一直低著頭。她不停地工作,朝床上床下噴著消毒水,也不搭理那些戰(zhàn)士們。
過了一會兒,陸主任看他們還站在門口不走,就非常生氣了。她警告他們說:“我告訴你們好幾遍了,你們怎么還站在門口不走呢?這種消毒水確實有毒,噴到你們的眼睛里,眼睛瞎了,我可不負責任的,你們還是躲遠點吧!”
陸主任想恐嚇他們,可他們都不相信。
有的戰(zhàn)士還悄悄地議論陸主任:“這個女軍醫(yī)真兇,你看她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p>
“是啊,她不如那個小女兵客氣。”
“可能她是一個軍醫(yī)吧?”
“沒錯,我見過師醫(yī)院那些軍醫(yī),都像她這樣兇,不知道她回到家,對老公也這樣兇嗎?”
戰(zhàn)士們一邊議論,一邊笑。
陸主任沒聽到他們說什么,但對他們的笑很厭煩。
陳二虎還是尾隨著小白,從這邊跟到那邊,不停地和小白搭話。
陸主任嚴厲地叫了一聲:“小白,干你的活!別理他們!”
小白就沒有再搭理陳二虎。
陳二虎再和小白說話,小白裝著沒聽見。陳二虎覺得繼續(xù)呆在屋里,也沒什么意思,就出了屋,和那些戰(zhàn)士站在門外,等陸主任和小白消毒完了營房,好進屋睡覺。
陸主任和小白默不作聲地噴著消毒液。床底下堆著戰(zhàn)士們油污的工作服、臟襪子、臭軍鞋,小白舉著噴頭狠狠地噴著,好像那上邊有許多的細菌。二排的營房很長,住了四個班的戰(zhàn)士,有四十多人,床鋪排了兩大排。陸主任和小白用了半個多小時才噴完,看看噴霧器里沒有消毒液了。陸主任對小白說:“休息一會兒吧?!?/p>
她們的軍裝都濕透了。小白想摘下口罩,透一口氣。她捏著口罩的一根繩子,輕輕地摘了下來。小白露出了那張青春的臉,原來是一張白皙的面孔。她轉(zhuǎn)過臉,朝陳二虎和那幾個戰(zhàn)士笑了笑。
戰(zhàn)士們都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陸主任也摘下了口罩和白帽子。她拿著白帽子扇著風兒。一直站著,不愿意坐在戰(zhàn)士們床上,也不許小白坐下。她們休息了三十來分鐘,又背起了噴霧器,走出二排營房,上外邊去配制消毒液。
陸主任走到門口,又回過頭對站在門口的那幾個戰(zhàn)士說:“你們現(xiàn)在還不能進屋,等氣味沒有了,你們再進去睡覺?!?/p>
小白跟在陸主任的后邊,把噴霧器斜背在右肩上。她轉(zhuǎn)過臉,調(diào)皮地朝陳二虎他們笑了笑……
十二
陸主任和小白在三連搞防疫,中午都沒有休息。下午,三連戰(zhàn)士都出車回來了,去伙房吃晚飯,她倆才住了手。
陸主任和小白吃完了晚飯,夜幕也降臨了。
陸主任叫小白先休息,她要去營部衛(wèi)生室給孫科長打一個電話,問一下化驗結(jié)果出來了沒有。
陸主任來到衛(wèi)生室,馬醫(yī)生正好在值班。汽車營的電話要通過037團的總機轉(zhuǎn)到師部總機。大巴山的電話特別忙,因此,電話總是占著線。
陸主任去了好長時間沒回來,屋里就剩下小白一個人。
小白感覺身上汗?jié)駶?,粘乎乎,就想洗個澡。她提著兩個大暖壺,跑到炊事班打開水。炊事班燒了一大鍋開水,還派了一個戰(zhàn)士把守著,不允許戰(zhàn)士們來打。
小白提回了開水,把門兒閂得死死的。她把一壺熱水倒進了臉盆里,又倒進了涼水,伸手摸了一下,水不涼不熱,就坐在床邊一件一件地脫衣服。她脫下了上衣、長褲、襯衣、乳罩、褲頭,把衣服都扔到床上。然后,赤條條地站在屋子中央。全身都白嫩嫩的,兩個乳房堅韌挺拔著,好像兩座秀美的小山峰凸在胸前。小白輕輕把水撩在身上,又往全身打了一遍香皂,竟然滿屋子香噴噴的氣味。她開始輕輕地搓洗著渾身細嫩白皙的皮膚,皮膚也變得滑溜溜的……
晚上九點鐘,已吹了熄燈號。
陳二虎這晚站崗,他剛來到哨位,和一個老兵交接完崗。這個哨位很重要,是三連的倉庫重地,晚上經(jīng)常有山上修鐵路的民兵和附近農(nóng)民跑來偷倉庫的東西。
陳二虎忽然看到倉庫旁邊那間小屋竟然亮著燈光。
他知道那個女軍醫(yī)和那個女衛(wèi)生員小白就住在那間屋里。他就走了過去,想趴在窗戶上看看里邊的情景。窗戶被報紙糊住了,但報紙有很多處都裂開了隙縫,陳二虎往里一看,自己都嚇了一大跳,他看見那個女衛(wèi)生員小白正赤裸著身子在里邊洗澡……
小白不知道窗戶外有人在窺視。
她還輕輕搓揉著兩個豐滿的乳房。那兩個乳房是那么飽滿和朝氣蓬勃。小白又輕輕地搓洗著小腹,皮膚是那樣光滑和潔白。她洗了好長好長時間,一點兒也不急著穿衣服,急著去睡覺。她還在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
陳二虎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看得著了迷,像有一團膠把他的目光死死黏在窗戶上。但就在他窺視著小白洗澡的時候,陸主任回來了。
陸主任發(fā)現(xiàn)一個人趴在窗戶上,便大步朝他走過去,又大喊了一聲:“你在干什么?!”
陳二虎被突如其來的喊聲,嚇得癱坐在地上。
小白聽到外邊的喊聲,也迅速地穿上了衣服,拉開門跑了出來。小白一看眼前的一切,就什么都明白了。
小白又羞又氣地對陳二虎說:“你真下流!可恥!”
陸主任也明白了。
陸主任走過去,狠狠地踢了陳二虎一腳,又抓住陳二虎的領(lǐng)子,怒不可遏地說:“你站起來!跟我上連部!見你的郭連長!……”
陳二虎“嗵”的一聲跪下了,說:“別帶我上連部!別對連長說!我……我錯了,你們饒了我吧!”
陸主任臉色還是鐵青鐵青的。
小白羞澀地轉(zhuǎn)過身子,捂住臉跑進屋里,趴在床上哭起來……
十三
陳二虎偷看女兵洗澡的事,一下子在全營傳遍了。
郭連長感到很憤怒。
趙營長也很生氣,給郭連長打來電話說:“簡直太不像話了!你們要對這個兵嚴肅處理!”
陳二虎知道自己倒霉了,也徹底清醒了。
事情發(fā)生后,他一直躲在營房里不敢見人。他想:連隊會怎么處分我呢,是給我一個警告處分,還是記大過處分呢?我今后怎么做人呢?陳二虎想著這些,真有些后悔,也真想找一個地洞鉆進去。這件事情,上到營長,下到每個戰(zhàn)士,都用憤怒的眼光瞅著他。陳二虎發(fā)覺自己走投無路了。但他想,真的就是無恥下流嗎?在偷看小白洗澡的那一刻,他還沒有意識到問題會這么嚴重。他就是覺得小白那個身體真美,太有吸引力了。
陳二虎鑄成了一個大錯。
他很想大哭。
他突然想起了劉明德排長。劉明德排長對他一直不錯。來到老連隊后,在他那一批新兵里,他還是被劉明德排長第一批介紹入了團,劉排長是連隊的團支部書記。陳二虎又叫父親從老家寄了一條煙給了劉明德排長。陳二虎發(fā)生了這件事情之后,劉排長一直沉默不語,陳二虎也不知道劉明德排長是什么意思。
劉明徳排長沉默了一天。第二天早上,他把陳二虎從床上叫了起來,帶著他出了營房。
陳二虎一直羞澀地低垂著頭,一路上也沒有敢抬頭看大家一眼。劉明德排長帶他來到小溪邊,指著一塊大石頭,叫他坐下。陳二虎打從犯了這件事情之后,就像一個犯人一樣,叫坐下,就坐下,叫站起來,就站起來。似乎一夜之間,陳二虎比別人矮了一截。劉明德排長瞅著陳二虎,那雙目光也是冷冷冰冰的。瞅得陳二虎心里涼颼颼的。劉明德排長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唉,陳二虎啊,你知道你做的這件事,有多么丟人嗎?叫我多么傷心?。∧愕男袨槭鞘謵毫拥?,在全營都傳遍了,趙營長都生氣地拍了桌子。唉,你說我現(xiàn)在還能對你說些什么呢?……”
陳二虎低垂著頭,一聲不吭。
劉明德排長又說:“說起來,我們的關(guān)系一直不錯。從新兵連到老連隊,我都覺得你是一個不錯的兵。我還想,你有文化,腦瓜也不笨,以后叫你當一個副班長??墒悄恪?/p>
這時候,陳二虎的眼睛里開始流淚了。劉明德排長雖然批評他,但他這些話兒都是發(fā)自肺腑的,都深深打動了陳二虎的心。
可是,劉明德排長說著說著,也不知他為什么突然憤怒起來,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說:“陳二虎啊,我真沒想到,你怎么會做出這種丟人的事情?!你怎么能去偷看人家女兵洗澡呢?!人家小白還是一個姑娘啊!小白說你可恥下流,郭連長說你可恥下流,趙營長說你可恥下流,我也覺得你可恥下流!你這么做,連我都沒臉見人了!……”
陳二虎腦袋“轟”一下炸了。
他的腦袋在“炸”過之后,整個人就像一根木頭,沒了知覺,連劉明德排長后來又對他說了些什么,都沒有聽見。陳二虎的自尊心徹底毀滅了,真是羞辱難忍,悔恨交加……
那天晚上,陳二虎突然瘋了。
他趴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嚎啕大哭。班長拍著他肩膀說:“陳二虎,你別哭了,錯了就改,大家不會另眼看待你……”他還是嚎啕大哭。但他哭了一會兒,又突然大笑起來。邊笑邊把被子、衣服、鞋子、口杯、牙刷扔得滿地都是。他還高喊著:“處分我吧!槍斃我吧!我是一個可恥下流的人!我有罪,罪該萬死!……”
有人說:“陳二虎瘋了,快把他送醫(yī)院吧!”
陳二虎朝他們大吼:“我沒有瘋!你們才瘋了!……”
陳二虎鬧了一會兒,又平靜了,然后又睡覺了。
半夜里,戰(zhàn)士們突然聽到了一聲槍響,是從倉庫那個方向傳來的。
誰也沒注意到,陳二虎在半夜里是怎么走出營房的,他拿走了班長的沖鋒槍,從那個子彈匣子里取出了一粒子彈,開槍自殺了。
陳二虎自殺后,郭連長被師里通報批評和處分,劉明徳排長也受了一個處分。郭連長和劉明德排長都感到心里很難受,都自責自己思想工作沒有做到家,才出了戰(zhàn)士自殺事件。本來戰(zhàn)士自殺是以叛徒定性,但連隊出于道義,還是給陳二虎的家里拍了一份加急電報。陳二虎的父親說什么也不來,母親沒出過遠門,陳二虎姐姐背著一個黃挎包,代表她父母從老家趕來。連隊已經(jīng)把陳二虎草草埋在營房后山岡上。陳二虎姐姐來到墳?zāi)骨埃瑝炆隙奸L出了青草。陳二虎姐姐趴在墳上,哭得死去活來……
修理營發(fā)生的這場“怪病”,后來也查出原因。有關(guān)專家發(fā)現(xiàn)水里含有一種放射性的礦物質(zhì),對人體是有害的。趙營長就請示師部派來鉆井隊,給每個連隊打了一口深井。取了水樣化驗,基本符合飲用水標準。那些轉(zhuǎn)氨酶指標偏高的戰(zhàn)士,沒有治療,上師醫(yī)院去化驗了血,指標又正常了……
十四
早上,測繪班閆班長帶著兩名測繪員測量完隧道后,高興地告訴了大家一個好消息:“紅籽樹隧道還有三十五米,就和二連碰頭了?!?/p>
“你不會測量錯了吧?”一排長周長生不放心,又問了一句。
“不會!我都干了四年測繪員了,還能錯嗎?”
一排長周長生說:“那你趕快把這個好消息報告王連長吧!”
紅籽樹隧道快要打通的消息,像風一樣在一連傳遍了。
王國棟連長和戰(zhàn)士們一樣感到激動和興奮,一直壓在他心底的那塊沉重巨石,好像一下子落了地。是啊,紅籽樹隧道已經(jīng)整整挖掘兩年多了。按照原來的施工計劃,這座隧道早該在四個月前就打通了。誰也沒想到,施工之后,才發(fā)現(xiàn)有許許多多預(yù)想不到的困難都接踵而來。開始是遇到泥石流和透水,從營部倉庫抬來好幾臺抽水機,抽了近一個月,才把水抽干了。剛能正常施工了,又連續(xù)不斷地發(fā)生大塌方,塌下來的土石把掌子面全部堵上了。工程人員看過之后都驚訝地說:“這座隧道簡直是一個魔鬼!”但是,困難再大,也要打通這座隧道。隧道透水了,我就抽水。發(fā)生大塌方,我就再挖。就這樣,戰(zhàn)士們一邊與透水和大塌方做斗爭,一邊用原始的施工工具,一個炮眼一個炮眼地鉆著,一炮一炮地放著,一車又一車石渣往外運送著,一米一米地往里掘進著,這條1120米長的隧道,在一天天地縮短了。兩年多來,戰(zhàn)士們說不清流了多少血汗,付出了多少辛勤勞動。就在這座隧道剛挖掘不到一半時,就有兩名年輕的戰(zhàn)士獻出了寶貴生命?,F(xiàn)在紅籽樹隧道快要打通了,王國棟連長怎能不激動呢?打通了紅籽樹隧道,他也可以考慮轉(zhuǎn)業(yè)的事情了。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了,矽肺病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二期,有時半夜胸疼起來一個勁兒咳嗽,手絹上全是血絲。醫(yī)生對他說:“你這個病要抓緊治療,不能再拼命了,再拼,你的老命也沒有了?!崩细赣H老母親,還有老婆和孩子都為他操心。上次聽說他要轉(zhuǎn)業(yè),都高興地盼著他回去,妻子還托人為他找好了工作,結(jié)果組織上叫他再留一年,他又沒有走成,讓父母、老婆和孩子空歡喜了一場。這一次,他可以利利索索向部隊打個報告,要求轉(zhuǎn)業(yè)了。
王國棟連長匆匆跑到炊事班,喊著朱班長,叫他們趕快殺一頭豬,中午給戰(zhàn)士們犒勞犒勞。
豬圈里頭還有兩頭豬,都不大。朱班長本來打算養(yǎng)到八一建軍節(jié)再殺。他對這兩頭小豬非常關(guān)心,除了每天親自上山打豬草喂它們,還專門跑到鎮(zhèn)上買來幾袋苞谷,碾成面,摻在豬草里,給豬加營養(yǎng),好叫它們快點兒長肥。朱班長聽到王連長要殺豬,就有些心疼了。
朱班長說:“王連長,這頭豬還太小了,現(xiàn)在不能殺?!?/p>
王連長說:“不殺豬,你殺啥?拿什么犒勞戰(zhàn)士?”
朱班長也沒有辦法,只好服從,就說:“好,殺就殺吧?!?/p>
可是,朱班長和戰(zhàn)士們跑進豬圈里逮豬時,他心里又難受了。一邊拉住那頭小豬的一條腿往外拖,一邊嘴里嘀咕著:“小豬啊,小豬啊,你原諒我吧,不是我想殺你,是王連長非要叫我殺你。唉,戰(zhàn)士們也不容易,打隧道,真辛苦啊,你就為戰(zhàn)士作貢獻吧?!?/p>
呂文化現(xiàn)在工作很忙了。打頭年,老班長因施工負傷,連隊照顧他,叫他退伍了,呂文化就接替了班長職務(wù)。班長雖然管著十多個戰(zhàn)士,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呂文化要帶領(lǐng)戰(zhàn)士們施工,還要關(guān)心和照顧好他們。要當好一個好班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呂文化現(xiàn)在和周長生排長的關(guān)系有了轉(zhuǎn)變,從一開始呂文化提出要重視安全生產(chǎn),要引后河水,并一再強調(diào)打干風槍的危害性,周長生排長對呂文化有成見,后來呂文化的草圖成功引入后河水,周長生排長發(fā)現(xiàn)是自己誤解了呂文化。這次老班長退伍,提呂文化當班長,還是周長生排長的建議。
這會兒,呂文化和二排剛交接完班。下班的戰(zhàn)士們回到了營房后,有的洗臉,有的躺在床上休息。呂文化也在洗臉,忽然從炊事班傳來一陣豬叫聲,戰(zhàn)士們興奮起來。
戰(zhàn)士們正在說說笑笑,突然聽見一排長周長生扯著嗓子在營房外邊喊呂文化。
呂文化一聽就猜出,準又是紅籽樹隧道出事了。這兩天紅籽樹隧道雖然挖掘速度比過去快了,但是又遇上了復(fù)雜的地質(zhì)結(jié)構(gòu),泥石流和塌方老是不斷。呂文化也正在擔心,千萬別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又出現(xiàn)大塌方,影響施工進度。
呂文化跑出了屋。
一排長周長生一見呂文化就說:“你快點把戰(zhàn)士們都叫起來!換上工作服,隧道又發(fā)生塌方了!”
“沒傷人吧?”呂文化焦急地問。
“沒有,二排剛放完石炮,戰(zhàn)士們還沒有進洞……”
呂文化馬上跑回營房,把躺在床上睡覺的戰(zhàn)士叫起來,和一排另幾個班的戰(zhàn)士,跟著周長生進了洞。
隧道里的電燈剛接好,洞頂上稀稀拉拉的石頭還在往下落。這時候進洞很危險,隨時都有可能被掉落下來的石頭砸傷。他們跟著一排長周長生匆匆地朝前走,還沒走到掌子面,就看到王國棟連長拿著手電筒站在那兒。他們再往前看去,坑道已經(jīng)過不去了,被塌下來的碎石塊堵死了。
王國棟連長瞅著塌方下來的土石方,十分惱火地說:“他奶奶的!這個魔鬼就沒有叫咱們有安寧的時刻!這次塌方下來的土石方,夠咱們干一陣子。”
王國棟連長估算了一下,塌方下來的土石方,就是全連齊上陣,兩個月也干不完。王國棟連長本是有困難也不愿求援的人,但眼前這個情景,確實把他愁壞了。他只好把這個情況向營長作了匯報。營長拍著桌子說:“現(xiàn)在037團所承擔的隧道、橋墩、路基的施工任務(wù)都基本完成,就剩紅籽樹隧道這個難啃的骨頭了,咱們決不能叫這根骨頭卡住脖子!人手如果不夠,我就給你們調(diào)人來!”
營長又調(diào)來了一個連隊。
還是人多力量大,兩個連隊不分晝夜施工,用了一個月時間,終于搶運完了塌方下來的石塊和泥沙,把掌子面清理了出來。
大家又振奮起來,準備一鼓作氣拿下最后三十多米,打通紅籽樹隧道。
可是,當大家剛要松一口氣,又一個難題擺在眼前。隧道的掌子面上,有一塊巨石卡在了洞頂端。這塊巨石很大,隨時都會滾落下來,存在安全隱患。如果不排除巨石,戰(zhàn)士們就無法在掌子面支撐鋼拱架和進行弓頂水泥澆灌,施工又被迫停了下來。但排除這塊巨石也遇到麻煩,想用炸藥把它炸了,又怕再次引起大塌方。于是一直沒有想出好辦法。
王國棟嘴上燎起的舊水泡還沒有好,新水泡又躥了出來。
呂文化和戰(zhàn)士們連續(xù)搶險排土石方一個月,也都累壞了。呂文化剛從工地上回來,工作服也沒換,眼睛就睜不開了。想躺倒在床上睡一會兒,忽又想起老婆的信來了一個多月,還沒寫回信。老婆長時間收不到他的信,又會著急了。老婆知道施工連隊打隧道,很危險,老是掛牽他。呂文化就想,今天必須給老婆寫回信了。
呂文化趴在床邊上,剛寫了幾句話。周長生排長跑了進來,叫他馬上跟著他去連部開“諸葛亮”會。呂文化把沒有寫完的信紙疊了疊,裝進了上衣口袋里,就跟著周長生排長匆匆地往連部跑去。
十五
王國棟連長連夜召開了一個“諸葛亮”會,把各排各班的排長和班長都叫來了,研究怎樣排除那塊巨石。會開了兩個小時,大家討論來討論去,也沒有想出一個既安全又不會引起大塌方的好辦法。
呂文化便站起來說:“王連長,還是讓我?guī)е鴥蓚€人進去,用小劑量炸藥試一試?!?/p>
王連長猶豫著。
一排長周長生看王連長還是下不了決心,就急了,也站起來說:“王連長,用小劑量炸藥威力不是很大,過去我們也用過這種方法,不會引起大塌方。排除這樣的險石,我比較有經(jīng)驗,我和呂文化一塊去吧。”
王連長又仔細地想了一會兒,才下定了決心說:“也好,你和呂文化,再帶上一個戰(zhàn)士,咱們就連夜爆破,把這塊巨石除掉?!?/p>
已是半夜十一點了。大地一片漆黑,大巴山也靜悄悄的,只有山峰下那條后河默默流淌著。
呂文化上倉庫領(lǐng)來了炸藥、導火繩和雷管。
周長生對呂文化說:“你去把朱慶福叫上吧,別看他呆頭呆腦的,但他的耳朵很靈性,讓他聽著動靜,給咱們當安全員?!?/p>
呂文化又上二班,叫來朱慶福。他們?nèi)齻€人戴上了安全帽,拿著工具就進洞了。
王國棟連長和戰(zhàn)士們都站在洞外等著,他們都默默地為他們?nèi)齻€人捏一把汗。
三個人來到掌子面后,呂文化和朱慶福借著微弱燈光,先小心翼翼地在那塊巨石旁邊搭好木梯子,然后呂文化爬上去,找好爆破點,往石縫里填裝炸藥。周長生站在梯子下往朱慶福手里遞炸藥、雷管和導火繩。呂文化很快把炸藥裝好了。他趴在梯子上準備點燃導火繩時,忽又想:這兒不太安全,還是叫一排長周長生和朱慶福他倆先撤出去。周長生和朱慶福也不放心呂文化,他倆都沒有走。呂文化就點著了導火繩,聽著導火繩發(fā)出“呲呲呲”的聲響,他迅速爬下梯子,一排長周長生還使勁地拉了他一把說:“快撤!——”就在他們?nèi)齻€人剛撤離了掌子面,忽然聽見頭頂上發(fā)出“沙沙沙”的響聲,有一些碎小的石頭還“嘩嘩”往下落,這是塌方的前兆。呂文化大喊了一聲:“不好!隧道要塌方!——”說著,他用力把周長生和朱慶福推出了四五米……就在這時,他們聽見“轟隆”一聲巨響,隧道塌方了。那塊巨石攜著碎石塊,像一頭怪獸從洞頂上滾落下來……
一眨眼工夫,巨石和碎石將掌子面埋沒了。一排長周長生和朱慶福連忙回頭看,卻怎么也找不到呂文化的身影了……
朱慶福大叫起來:“呂文化!呂文化!——”
周長生也大叫起來:“呂文化!呂文化!——”
沒有呂文化的回聲。
一排長周長生馬上摁響了報警鈴聲。
朱慶福像一頭發(fā)瘋的野牛,也不顧碎石打在他的安全帽上和身上,就朝那一堆亂石沖去……
隧道外,王國棟連長和戰(zhàn)士們聽見急促的報警鈴聲,又聽見沉悶的轟隆聲,知道又發(fā)生塌方了,他們也不顧一切地往隧道里邊跑去。
王國棟連長跑在最前邊,他跑到一排長周長生的跟前,急切地問:“周長生!呂文化呢?”
“他……”
一排長周長生只說了一個字,就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王國棟連長一切都明白了。他朝戰(zhàn)士們喊:“快給我扒!一定要扒出呂文化!……”
戰(zhàn)士們就用雙手使勁地扒著尖利的石塊和泥沙,他們的雙手都扒出了鮮血,還是不停地扒……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
他們終于從那片石堆里扒出了呂文化。他滿臉是鮮血,綠軍裝也被鮮血染紅了。衛(wèi)生員忙跑上去,摸了摸呂文化的鼻孔,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衛(wèi)生員還是不死心,又趴在呂文化的胸脯上聽他的心臟跳動,可是也沒有聽見一點聲音。
呂文化犧牲了!
戰(zhàn)士們很悲痛!
王國棟連長從呂文化上衣口袋里摸出那封還沒有給妻子寫完的信,信已經(jīng)被鮮血染透了……
這時候,這座全長1120米的紅籽樹隧道,突然變得凝固般寧靜。它竟然是那么溫順了,剛才的瘋狂和咆哮,都不知道躲藏到哪兒去了。這個可恨的魔鬼,又奪走了一個年輕的生命。
呂文化被埋葬在大護坡上。他和那兩個長眠在紅籽樹隧道旁的年輕戰(zhàn)士埋葬在一起。戰(zhàn)士們在呂文化的墳?zāi)古?,又種下了第三棵紅籽樹。
王國棟連長一晚上沒有睡覺。他懷著悲痛的心情,刻了一塊巴山紅的花崗巖墓碑。墓碑上深深地雕刻了七個大字:呂文化烈士之墓。
十六
有一個詩人曾這樣寫道:大巴山就像一座紅色山峰。春天里,在那懸崖絕壁上奔瀉的是杜鵑花的火紅;夏季里,在那坡坡坎坎上流淌的是蕎麥花的粉紅;秋陽下,在那漫山遍野里涌動的是濃濃烈烈的楓葉紅;即使在冬日寂靜的雪野里,那崇山峻嶺上也都是一叢叢紅籽樹開放的點點紅。或許,這塊曾被紅四方面軍的鮮血染紅的土地,萬物有靈,四季開不敗的紅色花朵,是在靜靜地哀思著那些烈士們……
呂文化的妻子楊梅花,就是在大巴山的紫薇花烈烈開放的一個早上,從那條美麗的青衣江邊,坐上車,急急地往大巴山奔來。
她還不知道這里所發(fā)生的一切。郵遞員把一個電報遞到她手上,電文上寫著:楊梅花,請速來部隊,詳告起程時間,去重慶火車站接你。她捧著電報看了好幾遍,心里還一陣陣激動,以為是呂文化同意她娘倆上部隊去看他。只是有一點叫她感到納悶兒,這個電報是連隊拍來的,為什么呂文化不親自拍呢?也許呂文化工作忙,沒有時間上郵電所去拍電報吧?她就匆匆地帶著毛毛上路了。一路上她還想著,大巴山有多遠???什么時候能到達他們連隊呢?
此時,毛毛依偎在她的懷里,不時地問:“媽媽,怎么還沒到呢?什么時候能見到爸爸呢?”
楊梅花喜悅地說:“快了吧!叔叔在電報上說,他們在重慶接我們?!?/p>
“媽媽,為什么爸爸不來接呢?”
“爸爸可能忙,要打隧道。”
“隧道是什么樣子?”
“剛才咱們的火車不是穿過一個洞子嗎,那就是隧道?!?/p>
“媽媽,隧道好黑啊,爸爸在里邊能看得見嗎?”
“他們有電燈,能看見的……”
楊梅花由于走得急,也沒來得及給呂文化帶些好吃的東西。楊梅花的家鄉(xiāng)蘆山縣,盛產(chǎn)一種花生,當?shù)厝私小褒堥T花生”。“龍門花生”的味道與眾不同:香,而且回味甘甜。走出蘆山縣,就找不到這樣好吃的花生了。楊梅花記得呂文化在家時,最饞“龍門花生”了。過年過節(jié)家家戶戶都炒很多,放在竹筐里,大人孩子們來玩,都圍在竹籃邊剝著吃。家里每年也種一些花生,可是,收了花生后,呂文化給毛毛留一點,剩下一粒也不舍得吃,都拿到糧管所換了錢,給媽媽買了中藥。楊梅花這會兒就給呂文化帶了一大包“龍門花生”。
從美麗的青衣江,到山城重慶,路途很遙遠。
那天早上,王國棟連長叫上了朱慶福,他們一塊兒去重慶接楊梅花。王國棟連長還把團長的那輛吉普車借來了。037團就那一輛吉普車,團首長們每天都要坐車下連隊,去檢查施工情況,一般干部戰(zhàn)士是撈不著坐的。團長當時就朝王國棟吹胡子瞪眼地說:“王國棟,你膽子越來越大了!我的吉普車你也敢借了?”王國棟連長說:“首長,誰叫俺給你當過多年的警衛(wèi)員呢。俺就用這一次車,以后俺堅決不用了?!边^去團里有很多烈士的家屬來連隊,團里也沒有派過吉普車。王國棟連長也說不清楚,他為什么和呂文化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呢?王國棟連長從第一眼認識了呂文化,就好像感覺這個新兵多像當年的自己。或許就是這種情緣吧,呂文化的犧牲,使他感到非常沉痛。
王國棟連長和朱慶福提前半天趕到重慶菜元壩火車站。
王國棟連長還一遍又一遍地叮囑朱慶福,一會兒見到呂文化媳婦,你千萬別哭。
朱慶福點點頭說:“我保證不哭,我都記著了?!?/p>
這時候,王國棟連長抬腕看了看手表,估計楊梅花坐的那班列車快到站了。楊梅花來時給王國棟連長拍了一份電報,她把坐哪班車寫在電文上。王國棟連長從前沒有見過呂文化的老婆,所以專門帶上了朱慶福。這時候,王國棟連長和朱慶??吹交疖囌镜某稣究谇埃腥祟^攢動了。王國棟連長對朱慶福說:“你要看仔細點,遇上領(lǐng)孩子的婦女,就過去問一問,她娘倆過去沒有出過遠門,咱們千萬別接漏了。”朱慶福點點頭,說:“放心吧,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保險漏不了?!敝鞈c福果然把眼睛瞪得牛蛋大,他把守在出站口前,出來一個人,只要是婦女領(lǐng)著孩子,他的眼睛就要盯上人家瞅好幾遍,把人家都瞅得不好意思了??墒?,檢票口前的人群已變得稀稀疏疏的,后來沒有人了。王國棟連長心想是不是真的接漏了?正在著急時,他們忽然聽到喇叭里廣播那班列車晚點的消息。
王國棟連長嘆了一口粗氣。
他們又等了一個小時,終于接到了楊梅花和毛毛。
楊梅花一手領(lǐng)著毛毛,一手拐著一個花包袱,走出檢票口,站在那兒四處張望。
“就是她!——”朱慶福驚喜地說。
“沒錯?”
“沒錯!”
朱慶??觳接先?,叫了一聲:“嫂子!”
楊梅花一愣,打量他一眼,馬上驚喜地說:“你是朱慶福!”
朱慶福說:“是,是,我是……”忽然他感覺眼睛發(fā)澀,有些控制不住。但他馬上想起王國棟連長的叮囑,就使勁地忍住了淚水,接過楊梅花的包袱。
“毛毛,快叫叔叔。”楊梅花說。
“叔叔好!”毛毛閃動著一雙大眼。
朱慶福摸了摸毛毛的頭,忽然想起什么,說:“嫂子,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王連長,他是專門來接你的?!?/p>
王國棟連長迎了上去。
楊梅花也迎了上去,笑笑說:“王連長!你好!”
她還向王國棟連長伸過一只手來。
就在這一刻,王國棟連長那顆繃得緊緊的心,忽然感到松弛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楊梅花不像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農(nóng)村婦女。她大方、爽快。
王國棟連長握了一下楊梅花的手,又拍了拍毛毛的頭說:“你娘倆餓了吧?我先帶你們?nèi)コ渣c東西,然后回連隊?!?/p>
楊梅花笑著搖頭說:“我和孩子路上吃了,不餓,還是早點回連隊吧。”
“那好吧,我們走?!?/p>
王國棟連長看出楊梅花急著走,她是想早點見到呂文化。王國棟連長那顆心又突然感覺沉重起來。
上了車,楊梅花沒有朝王國棟連長和朱慶福打聽呂文化為什么沒有來接她們。倒是毛毛不停地問朱慶福:“叔叔,還有多遠的路?是不是我很快就能看到爸爸了?”
朱慶福不敢扭頭看毛毛,嘴上說:“快了!快了……”
吉普車奔馳得很快,在那條坑坑洼洼的210國道上一蹦一跳的。山峰、河流、村莊和河對岸的隧道、橋墩、路基……在車窗前一閃而過,又很快甩在了后邊。
楊梅花趴在車窗上,一聲不吭地看著車窗外景色。
一路上都是修鐵路的戰(zhàn)士、民兵和民工。山巒中還不時地傳來一陣陣炸山的炮聲,“轟隆隆”地響徹著。一座座隧道,一座座橋墩,一條條路基,從她的眼前飛快地閃過。楊梅花想:這兒的山真高啊,和她老家的大山一樣,也是那么險峻。她老家有一條美麗的青衣江,這兒也有一條清澈透亮的大河。只是這條河沒有青衣江那么寬闊,那么湍急,那么奔騰。她又看到山溝下和河岸邊,有一排排參差不齊的帳篷和一排排蓋著油毛氈頂?shù)墓づ?,有的工棚上空升起了裊裊的炊煙。她想起,這些帳篷和工棚,可能就是呂文化信中所說的營房吧。夕陽快要下山了,一抹晚霞飄浮在山巒中。楊梅花突然又看見從一座隧道口處走出了一群戰(zhàn)士,他們穿著滿身泥水的舊軍裝,排著長長的隊伍,扛著鐵鎬、鐵锨、鐵錘和鋼釬,唱著《鐵道兵戰(zhàn)士志在四方》的歌,朝著營房走去。楊梅花忽然恍惚覺得,在這群隊伍里邊,可能就有呂文化吧?
十七
在路上奔波了兩天,第二天中午,王國棟連長領(lǐng)著楊梅花母子倆到了連隊。
王國棟連長最擔憂的還是那件事情,他怎么把呂文化犧牲的事告訴楊梅花。
王國棟連長叫通訊員把連部那間小屋子收拾出來,先叫楊梅花母子倆住下。他又叮囑通訊員把開水、洗臉水和飯菜都打到房間來。他還跑到炊事班,叫朱班長炒幾個四川菜,要合她娘倆的口味。通訊員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戰(zhàn)士,心還很細膩,他打來了洗臉水和開水后,又自作主張,跑到營房后邊山頂上,采來了一大把鮮艷美麗的野山花,找來了一個罐頭瓶子,把鮮花插在里邊,擺在楊梅花屋里的桌子上。通訊員心想:也許這束鮮花,能給嫂子帶來一絲溫馨的感覺。
楊梅花看到小戰(zhàn)士把洗臉水都端到屋里了,她心中忽然感到了一陣陣溫暖。她想,連隊的人真好!她忙從包袱里抓出一大把花生,叫小戰(zhàn)士吃??墒切?zhàn)士只抓了幾個,也沒敢把頭抬起來看她一眼,就趕忙往外跑。楊梅花又在心里偷偷地笑,這個小戰(zhàn)士,是不是還怕羞呢?
楊梅花洗好了臉,又梳好了頭。這會兒想起呂文化怎么還沒有來呢,她就急切切地問王國棟連長:“呂文化在哪?我想去看他?!?/p>
王國棟連長的心又“怦怦”地直跳。他猶豫了一下說:“你們母子倆先在連部休息一會兒,呂文化要到兩點鐘才交班回來?!?/p>
連隊這會兒要開中午飯了。
王國棟連長心想,已經(jīng)騙了她一次,那就再騙她一次吧?,F(xiàn)在要開飯了,叫她們母子倆吃好這頓飯吧。
王國棟連長確實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打轉(zhuǎn)。呂文化犧牲的事情,他真的難說出口,他擔心楊梅花承受不住這沉重的打擊。
這時候,接班的戰(zhàn)士們往隧道走去了。
楊梅花又一次領(lǐng)著毛毛走出屋,站在門口朝隧道的方向望著。她望了一會兒,又扭過頭朝王國棟連長的連部瞅去。
王國棟連長把楊梅花的一舉一動都看在了眼里。那是楊梅花已經(jīng)等不及了,那件事情,不能再隱瞞下去了,必須把真相告訴她了。
王國棟連長叫通訊員把副連長魯亮和一排長周長生喊到了連部。指導員參加了師部基層政治工作培訓班沒回來,呂文化犧牲的事,只能由他們?nèi)齻€人跟楊梅花談了。
王國棟連長和副連長魯亮、一排長周長生來到楊梅花屋里。
楊梅花正在瞅著罐頭瓶里那一束鮮花,見他們進屋,趕忙站起身。
王國棟連長輕聲地說:“楊梅花同志,你先坐下。”
楊梅花在床上坐下了。
毛毛還搬了一只小馬扎,坐在楊梅花身邊。
楊梅花瞅著他們?nèi)齻€人,心里突感到一陣納悶兒。王連長不是說了,呂文化一會兒就下班回來了,呂文化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有來?他們?nèi)齻€人卻突然這么嚴肅地來到她的屋里,這是咋回事呢?
楊梅花還在低頭想著。
王國棟連長終于說話了。他說:“楊梅花同志,今天我和副連長魯亮,還有一排長周長生三個人,想跟你談一件事情,你聽我說完這件事后,你一定要堅強……”
楊梅花驚詫地瞅著王國棟連長。
王國棟連長看楊梅花沒有吭聲,以為她沒聽明白。又重復(fù)了一句說:“楊梅花同志,我剛才說的話,你,你都聽明白了嗎?”
楊梅花點點頭,又搖搖頭說:“王連長,你,你的話是……”
王國棟連長從口袋里拿出了呂文化那一封沒有寫完的信,雙手顫抖地遞給楊梅花。
楊梅花看到那封信上還染著鮮紅的血跡,沒有敢伸手去接。她瞅著王國棟連長遲疑地說:“這,這是什么?……”
王國棟連長眼睛里已經(jīng)含滿了滾燙的淚水。他說:“楊梅花同志,呂文化同志,他,他是一個優(yōu)秀的共產(chǎn)黨員,是一個堅強的革命戰(zhàn)士。他為了襄渝鐵路建設(shè),就在五天前,一次排除隧道險石的戰(zhàn)斗中,已,已經(jīng)光榮地犧牲了。這,這是一封他寫給你的,還沒有寫完的信……”
楊梅花忽然感到一陣驚懼,像有一顆驚雷在耳邊炸響。她怔怔地瞅著王國棟連長,瞅了一兒,突然使勁地搖著頭說:“王,王連長,這,這都是真的嗎?”
王國棟連長朝她點了點頭。
楊梅花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說:“不!不是真的……”
一排長周長生哽咽地說:“嫂子,這一切都是真的。呂文化同志不顧個人安危,還救了我和朱慶福的生命……”
楊梅花還是一個勁地搖頭說:“不!不是!不是!……”
是啊,楊梅花不相信呂文化犧牲了。楊梅花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她和呂文化雖然從來沒有過那種花前月下的浪漫愛情,但他們是在艱難和困苦的環(huán)境中,在修那條青衣江大堤認識的。繁忙又疲憊的勞動,使他們走到了一起,使他們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他們一直把那種愛情看得如生命一樣寶貴。楊梅花愛著呂文化,呂文化也愛著楊梅花。他們結(jié)婚六年了,呂文化的家庭一直很貧窮,母親有病常年臥床不起,弟弟妹妹還小。呂文化當兵走后,家里的重擔都落在楊梅花一人身上??墒?,她從來沒有說出一個“怨”字。她認為她是呂文化的媳婦,就應(yīng)該替呂文化扛起這個家。他們分別兩年多了,她日日夜夜都在思念著呂文化。她從那么遙遠的地方來了,就是為了來看看呂文化。她還沒有看見他,還沒有看見他。她不相信,呂文化還沒有和她們娘倆說一句話,就這樣突然地離去了……
楊梅花慢慢地從王國棟連長手中接過那封被鮮血染紅的信,捧在雙手上。突然,她撲倒在被子上,悲痛地大哭起來……
十八
那天午后,天空是那樣地沉悶和悲傷。那條奔騰流淌的后河,也失去了往日的喧嘩,它無聲無息地奔流著……
楊梅花領(lǐng)著兒子毛毛來看呂文化了……
楊梅花雖然無法承認這個事實,但她又必須承認這個事實。
這時候,山岡上,幾棵屈曲的紫薇樹已經(jīng)開花了。紫薇花非常艷麗,開著深紅、淡紅、淺紫、純白的花朵。那一嘟嚕一嘟嚕的花朵,把那細長的枝條都壓得彎彎了。紫薇樹的花期很長,從農(nóng)歷的五月,一直開放到十月。紫薇樹的枝干雖然長得屈曲,卻又堅強不屈地伸向天空。
天空上有一朵淡淡的白云,一直寧靜地浮在高高的峰巔上。
楊梅花領(lǐng)著毛毛,爬上了那個大護坡。那個大護坡建在隧道口邊,它是為了防止暴雨沖毀隧道口。在大護坡上,聳立著三座墓碑,他們是挖掘紅籽樹隧道犧牲的戰(zhàn)士。楊梅花來到了墳前,她看見了墓碑上刻著的那七個大字:呂文化烈士之墓。
她突然又感到一陣昏眩。但就在那一刻,她使勁地握住了毛毛的那一只小手。她感覺毛毛的那一只小手好像給了她巨大的力量,終于沒有叫自己倒下去。她緊緊地握著,把一串串淚水使勁地含在眼睛里。毛毛也好像知道爸爸就躺在那個圓圓的墳包里。他抬頭瞅了一眼母親,母親在墳前慢慢地跪了下來,毛毛也跟著母親慢慢地跪了下來。楊梅花跪下之后,慢慢地解開了那個小花包袱,捧出了一把花生,一粒一粒地撒在了呂文化的墓碑前。這時候,她已經(jīng)控制不住淚水從眼眶里奔涌出來。她抹著被淚水迷蒙的眼睛說:“文化,我?guī)е鴥鹤觼砜茨懔?。你聽見我說話了嗎?我還帶來了你最喜歡吃的龍門花生。你看,一粒粒的,多么飽滿啊,我和毛毛一粒粒給你挑選的,你吃吧……毛毛也在你的跟前,他長高了,長大了,再過一年就要上學了。文化啊,你聽沒聽見我和你說話???看見我們娘倆了嗎?文化,你說話呀……”楊梅花的嗓子突然被悲痛堵住了,說不出一句話了。她撲向了墓碑,悲痛地大哭起來……
毛毛也“嗚嗚”地哭起來。
母子倆悲傷的哭聲,打動了身邊的每一個戰(zhàn)士的心,戰(zhàn)士們的淚水也“嘩嘩”地奔出了眼眶。
朱慶?;叵胫鴧挝幕谀莻€危急的時刻,竟然不顧個人安危,奮不顧身地把他和周排長推開……朱慶福再也控制不住內(nèi)心的悲痛了。本來王國棟連長叫他守在楊梅花身邊,照顧好她們母子倆??墒?,他竟然像楊梅花一樣,一下子撲倒在呂文化的墓碑前,聲嘶力竭地哭著說:“呂文化,你,你當初為什么,為什么要救我???我是一個孤兒,我什么負擔也沒有,可是,你還有老婆和孩子,犧牲的應(yīng)該是我,不該是你??!……”
周長生也控制不住內(nèi)心的悲傷,他也撲倒在呂文化的墓碑前,痛苦萬分地說:“呂文化,請你原諒我,過去你向我提了很多意見,我還誤解了你,還以為你怕苦怕累,還想把你調(diào)到炊事班,我多么混蛋??!你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呂文化,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永遠不會的!以后,哪怕我轉(zhuǎn)業(yè)了,回到地方,只要我還活著,還有一口氣,我每年都會來看你。在你的墳前,為你燒一炷香,敬一盅酒,陪陪你說說話……”
是啊,他們是生死與共的戰(zhàn)友。只有當過鐵道兵,才能深深體會那種戰(zhàn)友之情。就是??菔癄€,他們也不會忘記這種情誼。
楊梅花哭了一會兒,忽然抹了一把眼淚,對兒子說:“毛毛,給你爹磕三個頭?!?/p>
王國棟連長的心好像已經(jīng)被那悲痛欲絕的情感撕得粉碎了。他突然叫過通訊員:“你把沖鋒槍給我拿來!”
通訊員從哨兵手中拿過沖鋒槍,遞給了王國棟連長。
王國棟連長舉起了槍,使勁地扣動了扳機,朝著天空“噠噠噠”地射出了一梭子子彈。
槍聲在大巴山的天空上,久久回蕩著……
王國棟連長對著墓碑說:“呂文化,我們?yōu)槟闼托小?/p>
第二天早上,楊梅花領(lǐng)著毛毛要離開連隊了。
王國棟連長一再挽留她多住幾天。楊梅花卻搖了搖頭。
她知道,她越住久了,心中越是痛苦。她還是回青衣江吧,讓青衣江清澈的江水,洗滌去她心中的悲傷。
戰(zhàn)士們都悄悄地站在路兩邊為她送行。
戰(zhàn)士們眼睛里含著淚水。
王國棟連長本來向團長說過,再不借那輛吉普車了,可他又找團長借來車。他和朱慶福把楊梅花母子倆送到重慶菜元壩火車站,給他們買了票,瞅著楊梅花母子倆登上列車。
楊梅花還是從車窗上伸出頭,朝他們招了招手。
他們也朝楊梅花招著手。
楊梅花還很年輕,她才二十七歲。
列車在王國棟連長和朱慶福眼前,慢慢地消失了……
十九
一個月以后,鐵道兵第08師037團一營一連和二連,終于戰(zhàn)勝了一次次大塌方,一次次泥石流,打通了紅籽樹隧道。
紅籽樹隧道打通的那個早上,兩個連隊的戰(zhàn)士從剛剛炸開的狹窄的洞口鉆過來,他們沖到了一起,又是互相擁抱,又是高聲歡呼。他們渾身濕漉漉的,一臉的泥水,只露出一雙雙明亮的大眼睛。那種興奮,那種喜悅,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但是,二連也犧牲了兩個戰(zhàn)士,他們永遠躺在隧道口邊的大護坡上,守護著這條鐵路。
作者簡介:李世英,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二級作家;先后在《丑小鴨》《小說月報》《山東文學》《青海湖》《春風》《小說林》《鹿鳴》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詩歌等作品二百多萬字。出版長篇小說《大巴山紅杜鵑》,短篇小說集《愛的歸宿》,紀實文學《母親謝瑞音》。長篇小說《大巴山紅杜鵑》獲臨沂市第七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文藝精品工程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