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梅
(一)
很多很多年前,幾十里外的漢江水在鐘祥市舊口鎮(zhèn)的大王廟處潰堤,洪水一瀉千里,在丁家臺的旁邊沖出一條大漕,就是現(xiàn)在的丁家潭。我母親便出生在那里。
我奶奶坐了十個月子,卻獨我母親存活,所以我母親是丁家臺唯一進過學堂的女性。
父親出生在一個叫向廟的村子,他從小就父母雙亡,跟著唯一的哥哥過活,沒想哥哥在新婚不到一年就過世了,也沒有留下一個子嗣。之后,嫂嫂抱著十二歲的我父親痛哭一場后,就改嫁了,不知去了哪里。許多年后,我父親尋找過她,但最終無果。
經(jīng)人介紹,我父親十三歲就來到了丁家做了童養(yǎng)(子)婿,改向姓為丁,名大元。都說買來的媳婦入贅的郎,父親老實仁懦,在家很少說話,落個清閑不操任何心,家里家外都是我爺爺和母親操持。奇怪的是我奶奶很待見他,可能是丈母娘看女婿,也可能是我父親了了她沒兒子的夙愿。
我母親識文斷字,能耕會耙,還打得一手好算盤,所以母親一直瞧不起一字不識的父親,父親好像也不喜歡母親。后來破“四舊”,提倡婚姻自由,反對包辦婚姻,鄉(xiāng)里婦聯(lián)給母親做思想工作,鼓勵她和父親離婚,當晚,母親抱著我流了半夜眼淚,早晨起來找到婦聯(lián)主任說:“不離,死都不離?!眿D女主任聽了,深深地嘆了口氣,沒有再說話。
父親是放馬的,村里放牛的是一個半傻的女人叫望兒,她小時候倒還靈光,后來得了一場大病,家人就給她服用了朱砂,病好了人卻傻了。再后來就嫁給了一個給生產(chǎn)隊拾糞的啞巴。望兒每天屁顛屁顛趕著一群牛跟著我父親,她很佩服我父親,在她眼里,我父親絕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英雄,我父親也一改在家里的沉默寡言,和傻望兒談笑風生。
家里兄弟姐妹眾多,房子又少,所以作為老幺的我一直跟母親睡,我知道母親其實很苦,她常在夜里偷偷地哭泣,我很怕,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哭,就是怕她死了,便緊緊地抱住她。
多少次我被母親嚶嚶的哭聲驚醒,發(fā)現(xiàn)她沒有睡,而是披著衣服坐在床上,我就爬起來抱住她大哭,她就用她的一件打了補丁的藍布夾襖把我裹起來,抱在懷里輕輕拍打。她也不再哭泣,只是不斷地發(fā)出長長的嘆息,喉嚨還時不時發(fā)出口水艱難的吞咽聲,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我臉上滾燙滾燙。
這時候父親就坐在堂屋的門檻上,那門檻是一條整塊的長形青石塊,冰涼冰涼的,父親坐在上面抽著自己卷的喇叭狀旱煙,被巨大的黑夜叼著,把夜抽得一明一暗,不時傳來一陣劇烈地咳嗽聲和無奈地嘆息聲。
(二)
六十年代的丁家臺,犯了男女作風問題是個永世不得翻身的罪過,鮮見有人敢越雷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們內(nèi)心瘋長的野性便從嘴里無柵無欄地蔓延出來。但有個人例外,她就是李媽。她總是極力地掩飾著自己的笑,從不參與打鬧說笑。
李媽和她男人是應(yīng)城人,他男人姓田,好像叫反修,老人小孩都叫他老田,很少有人記得他的名字。多年前老田挑著一貨郎擔,李媽挑著被窩行李,順著漢宜路半乞討半賣些針頭線腦來到了丁家臺,在村頭的避風處搭了個窩棚,隊長見他倆可憐,便收留了他們,他們正式成為丁家臺的一分子。
隊長的老婆連喜嬸是個熱心的人,對他倆噓寒問暖,不久就和李媽處得像親姐妹。當時李媽可能二十多歲,剪著一個上海頭,一絲不亂,一有空就用手沾水把頭發(fā)抹的油光發(fā)亮,她的聲音很好聽,就像村頭大楊樹上廣播里播音員的聲音。大姑娘小媳婦也都愛圍著她聽她講些應(yīng)城的趣事,纏著她唱應(yīng)城的民歌,李媽也不推諉,清清嗓子就開始唱:
難為我的爹,難為我的娘,
把我拉大沒報恩,我是一個忤逆人。
莫看雀大各自飛,我離家門還要回。
兒是娘心以快肉,怎么舍得離一步。
……
李媽拖著長腔,字字句句幽怨悲愴,直唱得李媽眼圈紅紅的,大伙都說好聽,我卻覺得一點都不好聽,像我母親半夜里哭的調(diào)子。
有一天,李媽和連喜嬸拉家常,說著說著她拉著連喜嬸的手哭了起來:“我有件事在心里憋了好久,不說出來壓在心里難受?。∥野涯惝斢H姐姐告訴你,你千萬別說出去?!?/p>
原來她和老田不是因為遭旱災(zāi)逃荒出來的,他倆是私奔出來的。她應(yīng)城有個瘸子老公,還有一兒一女,大的是兒子不到四歲叫大順,小的是女兒剛剛一歲叫小秀。她實在想他們,特別是小女兒。
她清晰地記得她走的時候,大順正狼吞虎咽地吃著平時吃不著的飯菜,小秀也睡在洗得干干凈凈的搖籃里。她告訴大順:“順兒,記住,你是哥哥,一定要照顧好妹妹,媽媽去城里給你們買好東西。”
狠狠心就跟著老田走了,再也沒回去。
就在去年年跟前,老田偷偷回了一趟應(yīng)城,才知道李媽襁褓中的女兒小秀,在她出走的當年就死了,是餓死的。好在兒子大順還健在,已經(jīng)會幫瘸子爹拾柴禾打豬草了。
李媽還在抹著淚訴說,連喜嬸愣了,半天也不知道說什么,丟下手里的針線活反復(fù)地問:“你怎么能這樣呢?你怎么能這樣呢?”
第二天再去出工,就沒人和李媽說話了,人人都對她避之不及深惡痛絕,在她背后指指點點。她也不再驕傲地走在人前,好看的上海頭也不再用水抹得那么服帖,任它毛毛糙糙地隨風飄散。
打此后李媽卻同我母親出奇地要好,一有空閑李媽便拎著一個裝有針線雜什的細篾籃子來到我家,一五一十的、沒完沒了的納著鞋底,一五一十的、沒完沒了的跟我母親訴說她應(yīng)城的大順和小秀。
我母親就安慰李媽:“女人苦啊,像哪樣都苦,你當初若不跟老田跑出來,還不是苦,一樣的?!闭f著還偷偷抹淚。
這時李媽把板凳往母親身邊挪挪,低聲問:“姐,聽說前些年管理區(qū)的賀書記為你打了脫離(離婚),你怎么沒有離呢?”
“我和你不同,你是丟家當撿家當,哪兒都是家,我是吃老米的姑娘,爹媽是自個兒的,娃子是自個兒的,往哪跑呢?硬撐著吧,孩子們長大了就好了。”
“聽說那賀書記的老婆離婚,回來就跳河死了,是不是真的?傻女人呃!”
母親低著頭沒有回答。
我奶奶見不得李媽來我家,躺在床上指桑罵槐:“真不怕遭雷打喲!沒臉沒皮?!辈粫r從廂房里傳出敲擊床板聲音和趕雞鴨的吆喝聲,“起起,喝喝……真不要臉?!?/p>
李媽走后,我母親就去說我奶奶:“姆媽,都是女人,她苦著呢,您這是何必呢?”奶奶來氣了:“我就知道你的心思,你是不是想學她?你滾啊!”母親也是個烈脾氣,和奶奶對著干:“我上對天下對地中間對良心,我沒有做對不起誰的事。誰瞎說誰爛嘴。”奶奶就顫顫巍巍地指著我母親說:“你個賠錢貨敗家女,我給你的祖?zhèn)鞯你y鐲子呢?拿出來?!边@句話是奶奶的殺手锏,此言一出,我母親頓時就軟下來,聲音低低地說:“掉了,說了一百回了。”“掉哪兒了?放家里怎么就掉了呢?是不是掉姓賀的家里了?!蹦棠踢€在嚷嚷,母親默默地走開。
母親拖著板車來到幾里外的野鴨河,這野鴨河長滿雞頭苞。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這雞頭苞的學名叫什么,但我知道它的果實的學名叫薏米。母親把鐮刀綁在一根長長的竹竿上,由于近處的長得粗壯的都被別人鉤走了,母親就汲水到水中央去鉤。每鉤一摞上來,母親就把腿上吸血吸得滾圓滾圓的螞蟥揪下來,罵一聲,然后扔得遠遠的。
晚上,我們一家人就在院子里削雞頭苞梗子皮。雞頭苞梗子渾身是刺,剝?nèi)ゴ叹褪前啄勰鄣呐簬畹墓W樱怀唛L的樣子就一掐斷,夠一大把了就用稻草扎起來,一把刺蓮梗可以賣五分錢。這時候母親就在扎掃帚,她麻利地把一種叫鐵掃帚的植物扒拉扒拉,用麻繩細細纏繞,不一會兒一把精致的掃帚就扎好了。第二天天不亮,母親就挑著掃帚和刺蓮梗子去集市上賣,有時候運氣好,一天可以賣到幾塊錢。
李媽來丁家臺的第二年就生了一個兒子,取名望順。緊接著又趕了個女兒,取名望秀。等到生第三個孩子的時候老田夫婦就開始犯愁了,甚至名字也懶得起,在應(yīng)城剛出生的小孩子都叫毛毛,我們那里的毛毛的發(fā)音是毛貓,他就一直毛貓到了七歲上學的年齡。報名的那天,老師說總得有個名字吧?老田就說您就隨便畫個啥是啥吧。那年正值罕見的干旱,老師撓了撓頭,看看枯黃的莊稼說:“就叫望水吧!”
就這樣那毛貓就成了望水,但大伙還是習慣叫他毛貓。他大我五歲,那時候是學校實行嚴格的升留級制度,期末考試不及格就留級,沒有商量的余地,老師和村干部的孩子也一樣。我讀一年級的時候他讀二年級,我讀二年級他還讀二年級,我后來讀四年級了他仍然讀二年級,最終以小學二年級告終。
(三)
小時候的夏夜,總是有著滿天的星星,夜幕也清澈得像甘冽的泉水,這就是我們藏貓貓的好時候,十幾個人分兩組,藏好了就“啊”一聲報警,我們就開始尋找,真找不到了就喊:“找不到了,我們投降,啊一聲?!睂Ψ焦弧鞍 币宦?,我們便循著聲音找到了。周而復(fù)始,不亦樂乎。
記得是插秧割麥的農(nóng)忙時節(jié),大人們吃罷晚飯早早地睡了。那天藏貓貓的時候,比我大兩歲的學芝姐和我一組,她鉆進禾場的小麥堆里,叫我往她身上蓋了一層麥子桿,我隨即鉆進旁邊菜園的番茄地。我是第一個被找出來的,第二個第三個,我們組被一一被找到了,但他們怎么也找不到學芝,高興死我們了,我們這一組齊聲叫:“認輸認輸認輸……”
他們認輸了,我歡天喜地地跑去掀開麥子桿,傻眼了,學芝不在里面。我們大聲喊:“學芝出來,學芝出來,他們認輸了,‘啊’一聲……”
但她終究沒有出來,我們理所當然地回去睡了。第二天她也沒有出來,她哥哥嫂嫂罵她說肯定是這陣子農(nóng)忙,跑出去玩了。也許是太忙,誰也沒有再在意這事。但我心里有一種預(yù)感:學芝出事了。但究竟是什么事,我也不知道,腦海里總覺得那天麥垛旁,曾經(jīng)有個高大的黑影一閃而過。
農(nóng)忙過去了,學芝沒有回來,一年過去了,她仍然沒有回來,如今二十年過去了,她也沒有回來。她失蹤的時候應(yīng)該是十四歲左右,因為我清晰的記得她來過月經(jīng)了。我覺得很神秘,問她流血疼不疼?她說不疼,就是干重活就很累。
學芝從此消失在丁家臺,沒有人記起她,除了我。我還發(fā)現(xiàn)學芝不見的第二天,林場里就有一種鳥,很小很小,也是黑色的,沒有姐姐褲褲鳥大。它不時地從樹上飛下來,落在我家籬笆的木槿條上,嘴里發(fā)出如哨的尖尖的聲音:“學嘰,學嘰,唧唧學嘰,唧唧學嘰……”發(fā)音清晰準確。我想仔細看它的時候,它總是迅速鉆進林子深處,就像躲貓貓的學芝鉆進麥垛里。
我把鳥的這個事情說給三姐聽,三姐仔細聽后說:“咦,還真像耶!那鳥真像在喊學芝,以前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呢?”
我說給媽媽聽,媽媽說:“你再瞎嚼,小心我撕你的嘴?!?/p>
媽媽越這樣說,我越相信那鳥就是學芝變的。
(四)
清晨的太陽金子一樣撒滿丁家臺的旮旮旯旯,只有陽光是公平的,無論貧窮富貴,毫不吝嗇地給予。
就像四季過后,望兒的女兒鳳兒也一樣長大了。十六歲的鳳兒苗條白凈,特苗條特白凈。
這時候,來鳳兒家的人多起來,都是來提親的。鳳兒生在窮家小戶,父親是個啞巴,母親是個傻子,那些不好找媳婦的男孩子家紛紛打起了她的主意。望兒高興得像過年,隔天拿兩顆糖果樂呵呵地給我吃,我不想吃。
倒是啞巴天天來找我媽,臉憋得通紅,吧吧吧地亂叫,手不停地比劃,做著各種古怪的動作。我母親一直能聽懂他的“話”,啞巴說那些跟鳳兒提親的人不是斜眼歪眉,就是矮小丑陋,還有傻乎乎的像望兒的,再不就是窮的飯都弄不上嘴的,反正沒有一個正氣的。
我家跟鳳兒家據(jù)說很親,還沒有出五服。我們兩家上輩都不發(fā)人,我們這房只有我母親,他們那房也只落下一個啞巴,所以我母親對鳳兒就特別疼。她比劃著告訴啞巴這個事交她,讓他放心。啞巴點點頭,朝我母親豎個大拇指,吧吧吧地挎著糞筐走了。
當晚我母親就去供銷社稱了斤白糖,去了一個叫潘灣的村子,我一個遠房表叔的家,專門為鳳兒來物色對象。那潘灣在漢江邊上,責任田大都是漢江邊上的灘涂田,不交公糧水費。當時有一句老話說:喂母豬種灘田——發(fā)財無淵。只要人勤勞,潘灣人吃飯是沒有問題的。
過了幾天我們家就來了一個很高很帥的小伙子,一看就是特精明的人,是我遠房表叔帶來的。
一會兒鳳兒就來了,她穿著一件紅格子衣服,那是她去年挖了一年的半夏才買的,平時不興穿。她梳著高高的馬尾,扎著根紅色的細絲帶,兩根絲帶墜在馬尾里煞是好看,那年很流行,這個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偷偷買的。
鳳兒一進門跟我遠房表叔打了個招呼,就坐在靠里邊的板凳上,低著頭不說話。倒是那帥小伙眼睛頓時放光,話多了起來,把板凳也往鳳兒那邊挪去。鳳兒也時不時抬頭看看那小伙,不停地抿嘴笑。我發(fā)現(xiàn)鳳兒今天特別漂亮,本來她平時臉只是白,今天白里透紅,粉嫩粉嫩的。
看那情形,我媽媽心里十有八九了。便在里屋喊:“鳳兒,進來我有話要說。”
我母親親聲問鳳兒:“你覺得這個男娃子可不可以?”鳳兒只是笑不說話,我媽媽急了:“你究竟同意不同意?一句話的事,再這樣含含糊糊我可不管了?!兵P兒連忙低聲說:“看他,他同意,我就同意;他不同意,我就不同意?!?/p>
這樁好事就這樣成了,那天那男的給了鳳兒兩百塊錢見面禮,絕對是鮮有的巨款。因為那個時候相親最多是給一百的。
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是最美的,我算是親眼見證了。鳳兒變得愛笑愛說話,整天精神飽滿激情四射的樣子,我都羨慕嫉妒恨了。
年底鳳兒就出嫁了,那天錢平很帥,鳳兒很美,敲鑼打鼓熱熱鬧鬧,都是我母親一手操辦的。
第二年夏天鳳兒懷孕了,我們都替她高興。有一天回家,鳳兒在和我母親說話,不停地流淚。原來醫(yī)生說鳳兒可能因為懷孕會眼睛失明,她現(xiàn)在看東西已經(jīng)覺得模糊了。
母親說:“這事太大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姆媽我也不知道怎么說,這事外人也不能做主?!兵P兒說:“誰都不能做主,這個孩子我一定要生下來?!蔽夷赣H嘆了一口氣,把鳳兒的手擱到自己的膝蓋上說:“你既然這么想呢,就生下來吧。一個女人不生孩子日子也不好過,說不定是胎氣不好,孩子一生下來眼睛就好了呢?!?/p>
鳳兒生了,是個女孩。滿月那天,母親叫上我說:“幺姑娘,你去把鳳兒接回來住滿月,去小賣部買點東西,帶點茶事,免得她婆家人瞧不起她,說她娘家沒人?!?/p>
這時候鳳兒已經(jīng)全瞎了,什么都看不見。但她的女兒卻收拾得很干凈,那孩子白白凈凈的很秀氣,像鳳兒。孩子二月生的,叫春桃。我在堂屋里愛不釋手抱著春桃,等著鳳兒收拾東西。卻聽見房門嘭地一聲關(guān)上了,里面有推推搡搡的動靜,聽見鳳兒小聲說:“不行,不能做那個,剛剛滿月還沒干凈呢?!崩锩?zhèn)鱽礤X平壓低的粗嗓門在吼:“你個瞎婆娘還想不想過了?”
半個鐘頭后,里面平靜下來。
鳳兒雖然眼睛瞎了,卻很能干,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地里的活兒她也可以干,就是比別人慢。所以免不了錢平罵她,錢平不再柔柔地喊鳳兒鳳兒,人前人后都叫她瞎婆娘。
每天早晨她洗完衣服,錢平就用自行車把她帶到地里干活,我見過鳳兒除草,她不用鋤頭,蹲在地上用手扯草。她先摸到棉花秧子,用一只手把棉花秧子的根部護著,用另一只手很快把周圍的雜草扯干凈,再往前……
最神奇的是鳳兒還會穿針引線,她袖子上總是別著一張針,她一回來她的啞巴爹就拿出幾件穿破的衣服讓她補。只見她熟練的從袖子上取下針,從細篾籃子里抽出一根線,用嘴把線頭咬細,再把針上的那根線尾巴也小心的咬細,拇指和食指沾點唾沫,把兩根線頭一捻,然后迅速一拉,線就穿過去了,用完就再留一段線在針上下次再用它帶線。她補的衣服雖然顏色搭配極不協(xié)調(diào),但針腳卻端正整齊。
那年八月,桂花飄香。春桃已經(jīng)會坐了,俗話說會忙的忙八月,不會忙的忙臘月?;ㄉ?、黃豆、芝麻等等農(nóng)作物都是在八月收獲。錢平一家全家出動,翻過漢江堤搶收黃豆,小春桃也抱出來了,在田頭放一個簸箕讓她坐里面,放上一個小玩具,她就能玩上半天。鳳兒會隔一段時間來喂一次奶。
中午太陽正毒的時候黃豆已經(jīng)收割完畢,錢平說:“瞎婆娘,不用你幫忙上車了,你把春桃抱到陰涼的地方歇歇。”
鳳兒歡喜地朝春桃的方向摸摸索索地走去,忽然一個踉蹌,什么東西穿過布鞋底扎進腳板,生疼生疼。
漢江堤邊有很多柳樹,微風涼涼地撫在身上甚是愜意!鳳兒摸著吃奶的春桃,滿滿的幸福寫在嘴角。
這時候鳳兒覺得腳不對勁,用手一摸粘粘的濕了一大片。便隨手扯了一把草放在嘴里嚼爛,敷在疼處,這個方法是她啞巴父親教她的,很靈,血果然止住了。
第二天早晨,錢平罵了半天,鳳兒才磨磨蹭蹭地起床,吃了早飯把衣服洗后又去睡了,說不舒服,任錢平怎么罵都不動。大忙的季節(jié)怎么能有閑人呢,錢平去村衛(wèi)生室買了兩板感冒膠囊扔給鳳兒說:“吃四顆吧,翻倍吃好得快?!?/p>
兩板感冒膠囊吃玩了,不僅不見好,還發(fā)起燒來,錢平用自行車把鳳兒帶去衛(wèi)生室輸了一瓶液。
幾天過去,鳳兒還是不見好,飯也不想吃,身上還起了黑色的點點,腳腫得厲害,傷口總不愈合,還流著膿水。錢平也慌了,知道可能不是感冒,又把鳳兒送到村衛(wèi)生室。赤腳醫(yī)生告訴錢平,鳳兒可能是因為腳底傷口感染,得了敗血癥。還說敗血癥是個大病,必須到大醫(yī)院。錢平悻悻地甩了句:“什么叫敗血癥,分明就是敗家癥?!?/p>
大熱的天,大忙的季節(jié),家里躺一個病人,鳳兒也沒有了奶水。錢平的脾氣越來越壞,他把平時納涼用的竹床搬到后廂房,把鳳兒搬到竹床上去睡,眼不見心不煩。
倒是鳳兒的婆婆念鳳兒平時的好,時不時地遞口水喂口飯。鳳兒一直發(fā)著低燒,人也迷迷糊糊,一清醒就喊春桃春桃。正吃晚飯,鳳兒又開始喊了,錢平把碗一摔,進去就把鳳兒抱到外面的板車上,拖著就走,他媽媽趕緊趕出來問:“錢平,你要干什么?”錢平說:“這敗家婆娘我不要了,送她回娘家?!彼麐寢尰琶φf:“不行啊,嫁了的女潑了的水。哪有這樣的,小心遭報應(yīng)。”錢平大吼一聲:“我已經(jīng)遭報應(yīng)了。還能怎么報應(yīng)?這瞎婆娘就是一災(zāi)星。”
就這樣,嫁出去了的鳳兒又回來了,還是低燒不退,清醒了就喊春桃春桃。
沒過幾日,鳳兒就死了。我去跟錢平送的信,我去田里找到的他,他正跪在地上摘花生,汗流浹背,旁邊放著一副碗筷,應(yīng)該剛剛在地里吃的午飯。聽到噩耗,錢平順勢倒在地上仰天大喊:“鳳,鳳兒啊,我對不起你,我也沒辦法啊,我們都是苦命人啊……”
本來,在路上我就想好了,見到錢平就扇他幾個耳光,還想好了該怎樣左右開弓,該說哪些惡毒的話語,為死去鳳兒出氣。但我卻沒有,我看著痛哭不止的錢平,愣了許久后,竟抱著又是泥又是水的錢平痛哭了一場。
按當?shù)氐娘L俗,出了嫁的女兒死娘家了,是不能從大門抬出去的。我父親把啞巴房子的山間(就是房子的側(cè)面)打了個洞,用門板把鳳兒的遺體抬上了錢平請來的一輛農(nóng)用車里,走了。記得那年鳳兒出嫁也是這輛車,只是當年這輛車掛著大紅花,而今天掛著白花。
鳳兒就像一盆無人看管的窗臺上的花,上不及天露,下不接地氣,用盡一生的養(yǎng)分,開了一次艷麗的花,就匆匆謝世。
鳳兒走后啞巴就病倒了,不多久啞巴也死了。房子的山間打的洞也沒有補上,黑黢黢的看著瘆得慌,后來我母親搬了一些高粱桿子把那個洞嚴嚴實實地堵住了。望兒成了五保戶,村里照顧她,安排她去鄉(xiāng)里的養(yǎng)老院。
走的那天,是我父親送走的,父親幫她收拾了一板車破破爛爛的家當。我父親在前面拉,望兒在后面推,都佝僂著身子,像被風兒卷起的兩片抱成一團的枯葉,朝著夕陽的方向艱難地移動著。
走著走著,望兒仰頭問父親:“元哥,我不想走,我?guī)讜r回來呢?”
父親用力地拉著車半晌沒回答,直到把他自制的旱煙抽完了,才幽幽地說:“走吧,走了就不回來了,一輩子也不回來了,這鬼地方?!?/p>
(五)
汽路(當時我們把公路稱汽路)通客車的時候,應(yīng)城的大順拿著一張發(fā)黃的半截信紙,按上面的地址找到了丁家臺。
那大順的長相頗似李媽,身材又瘦又高,靦腆的像個女孩子,穿著一件很大的不合體的衣服,但明顯是新的,上面還有折痕。他斜挎著一個帆布包,里面裝著一條白毛巾,幾個饅頭,還有幾十個皮蛋。饅頭是他路上吃的,皮蛋是帶的禮物。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皮蛋,說叫松花皮蛋,用谷殼子裹著的那種。毛貓給我嘗過一小小口,小到我沒有嘗出任何味道,只聞到一股濃濃的刺鼻的味道。
大順說地址是瘸子爹給他的,瘸子爹病了,病得很厲害,他知道自己不久就要離開這個世界,怕自己死后大順一個親人也沒有,就想著讓大順投奔他親媽。其實瘸子很早很早就打聽到了李媽的住址,當時就請人用信紙寫下來放在枕頭里。
過了幾日,任李媽如何挽留,大順還是走了,斜挎那個帆布包回應(yīng)城了,說舍不得他的爹。我們這里沒什么特產(chǎn),李媽就烙了幾個火燒粑裝在大順的帆布包里,叮囑他一定要好好孝順爹。
又是一個春天,有一位老人已經(jīng)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人們的內(nèi)心開始隨著春天的來臨蠢蠢欲動,思想就像天生會攀越牽?;?,舉著一只只空碗,不停地向上探頭。
村長拿著一摞招工表,說廣東裕元鞋廠招人,毛貓就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四處奔走相告,一下子就有十幾人報名。
毛貓拿著一張招工表鬼鬼祟祟把頭探進我家籬笆院問:“梅子,你媽媽在不在家里?”
我說:“不在哩,你走吧,我媽說不讓我去廣東?!?/p>
毛貓一臉憧憬:“去吧,去了我們以后就是城里人了,你是不是沒路費?我回去把一袋豌豆偷的賣了借你。”
這時,我母親背著一捆柴火回來,見到毛貓就罵道:“你這個紅腦殼砍頭的,又想來把我的老幺叼出去吧?快滾?!?/p>
其實我也不想出去。母親說十幾歲的姑娘伢出去了就會沒人要了,以后會嫁不出去的。
真正填表出去的有十五個人,三女十二男。我的好朋友書琴,金鳳,勇梅跟他們走了。我忽然很羨慕她們,覺得她們是朝著希望朝著夢想去了。
送他們?nèi)ムl(xiāng)里坐車的路上,人人都一臉的茫然的表情,但內(nèi)心卻急切的想逃離這里,都不說話,各自扛著自己的蛇皮袋默默地走。
這時毛貓走到我身邊說:“梅子,我教你唱個歌吧,我剛剛學會,蠻好聽。”
“……痛苦痛悲痛心痛失自己,情深緣淺不得已……只有等到來生里,再踏上彼此故事的開始……”
毛貓唱得很投入,十幾年了,第一次看見他流淚,聽著聽著我的眼睛也濕潤了。
臨上車,他走過來對我說:“梅子,你信不信我以后在城里會攢很多錢,開桑塔納回來?你一定要等我?!?/p>
我肯定不信,從小到大我都不信他的話。
第二年,他們就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了。說太累了,又熬夜,受不了。最后只有五個人留在廣東,全部回來了。毛貓沒有回來,勇梅告訴我:沒有回來的都是因為沒有路費。
后來毛貓真的混的很好,他是第一個開小車回來的人,還染了一頭紅色的頭發(fā),倒是應(yīng)了我媽媽老罵他的一句話:紅腦殼砍頭的。
在我出嫁的第二年,毛貓帶回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女朋友。她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黃色的卷發(fā)蓬蓬松松地高高盤起,眉毛很彎很細,嘴巴紅紅的,大大的眼睛,純黑色的眼珠,不像我們鄉(xiāng)下人的眼珠都帶灰黃色的。
毛貓卻說:“她是化了妝的,其實長得沒有你好看。”
騙誰呢?我回去對著鏡子頹廢了半天。第一次覺得自己長得又土又丑。
那小白后來給他生了個雙胞胎女兒,一個叫田白雪,一個叫田白靜。
毛貓作為第一批打工仔,很快成為裕元鞋廠的車間主管,權(quán)力很大,老婆在廣東石碣開了個花店,這是一個令人羨慕的幸福溫馨的小家。
至今為止都沒有人知道具體原因是什么。那天毛貓被一輛車送回來了,回來的時候他下半身已經(jīng)癱瘓,車上帶著個輪椅,村里人猜想毛貓可能是跟別人打架打的,因為他從小就是打架斗毆的代王。
那夜小白在他床前跪了一個晚上,誰也拉不走,毛貓也不說話。早晨李媽端了一碗雞蛋送進去,毛貓把碗砸向小白,大聲罵道:“叫這個婊子滾出去,騷貨。”
小白哭著走了,走的時侯給李媽留下了一筆錢,從此再也沒有回過丁家臺。
(六)
父親嗜好抽卷煙,我家房前屋后旮旯里都種滿煙葉。那煙葉肥厚碩大的葉子,上面一層白絨絨的毛,摸上去有點黏黏的感覺,粉紅的喇叭狀的花兒,微風吹來,滿屋子軟綿綿的香味。母親說,父親一輩子最拿手的活就是種煙葉,比誰都種得好。
那次我去看父親,他明顯瘦了,脖子上很多包塊,他說什么東西都不想吃,想喝豆腐花。他進屋拿出一個袋子給我看,說是二姐打工前跟他買的,味道很好。我看了,那是冰泉牌豆腐花,我說知道了。
過了一段時間,我再去看父親,他已經(jīng)臥床不起了,我忽然想起他想喝的豆腐花,連忙騎自行車到村頭的小賣部,店老板說豆腐花三塊錢一袋,我摸遍全身也就兩塊多一點,只能下次跟他買了。
買點什么呢?我竟然不知道父親喜歡吃什么,好像除了三餐粥飯,父親也沒有吃什么別的東西,我就按自己的喜好買了幾根火腿腸。
父親問:“這個東西怎么吃?生的都能吃?”
我說:“當然,可好吃了?!?/p>
父親嘗試著咬了一口,艱難地吞下去說:“不好吃,腥?!?/p>
我答應(yīng)父親下次買冰泉牌豆腐花,父親笑了。
回來的第三天,娘家人來給信,說我父親走了。
我去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下榻了,躺在一木板上,頭發(fā)跟生前一樣,雪白雪白的一絲不亂。父親一生愛干凈,一些破舊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頭,桌上還放著一根咬了一口的火腿腸,還有一個空的豆腐花袋子,冰泉牌的。
我緊緊地握著他冰涼的手,放聲大哭。
奇怪的是母親卻不哭,她坐在地上不說話也不流淚,過了許久許久,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我的人啊!你劃不來喲!跟著我沒有過一天好哦……死了好,死了好哦!到那邊弄點好吃的,用塊正田多種點煙葉,不再受苦受窮了……”
望兒也從福利院回來了,她長年腋下夾著一件黑底紅花的緞面襖子,那是鳳兒出嫁前錢平和鳳兒專門去沙洋扯的面料,我母親手工做的。望兒傻乎乎地站在我父親旁邊,直著個大嗓門使勁地哭,嗚嗚……嗚嗚嗚……像草原上孤狼的叫聲,悲切而絕望。
第二天福利院來人說望兒沒有回去,所有人都慌了,發(fā)動全村出去尋找。
有人說看見望兒夾著那件黑底紅花的襖子走進林場了,幾天后又有人說,看見一個腋下夾襖子的女人在漢江堤上。
福利院依著這些線索找了幾天終究沒有找到,也就不再尋找。最后我母親去福利院拿了一些望兒的衣服回來,在啞巴的墳旁起了一個小堆,也算入土為安了。
(七)
我母親晚年信上了基督教, 一天聚會散后,我發(fā)現(xiàn)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白發(fā)老人,他骨子里透著儒雅簡靜,農(nóng)村的老人不會這么纖塵不染,腰背挺直。他指著我問我母親:“這是你家幺姑娘吧?真像你年輕的時候。”
“小賀呀,不對不對,是老賀了,你怎么就一走幾十年不回來呢?”
“你說呢?”
“唉……”一陣靜默后我母親平靜地說:“我是吃老米的姑娘,不是媳婦。算了算了不說了,年輕時太傻了,現(xiàn)在老了也想明白了,沒有任何東西是值得用生命來換的?!?/p>
那白發(fā)老者明顯眼睛潮濕,假裝翻圣經(jīng),又是一聲輕嘆:“是??!我們在時光面前太渺小了,好多事兒就像在昨天。方孝姑死的太不值當了,我跟她打脫離回來的當晚,就跳方家河死了。她無父無母,無親無靠,十一歲就來我家做童養(yǎng)媳,任勞任怨。我最對不起她了?!?/p>
“唉!我也對不起方姐?!?/p>
“這么多年了,不說了,對了寶姑,后來我到縣城后又找的一個老婆也姓丁?!?/p>
“哈哈哈,這么巧?。俊?/p>
“不巧,她不是姓丁我也不會要她。我本來不打算再結(jié)婚了的?!?/p>
白發(fā)老者從包里拿出一個藍格子手帕,慢慢打開,取出一個什么東西遞給我母親,說:“寶姑,這手鐲我保存了幾十年,我想還是物歸原主吧,畢竟這是你家傳家之物?!?/p>
母親沒有接,甚至看都沒看一眼那手鐲,平淡地說:“就是一個銀手鐲而已,又不值錢,你拿回去吧,我不想再看到它?!?/p>
“我知道你的脾氣,那我拿回去了。唉!我們都老了,這次可能就是我們這輩子最后一次見面了,你要保重身體,身體好比什么都重要?!?/p>
“好,你也一樣,注意身體,多喝水少吃油膩?!?/p>
老者走后不久,母親急急地喚我,她手里拿著兩沓錢,吩咐我:“快去追你賀伯,他留這么多錢給我干什么?!?/p>
我追出去,哪里還有人影,丁家臺門口那條白色的土路如巨蟒一樣蜿蜒在綠油油的小麥地,空蕩蕩地伸向遠方。
母親把錢放在堂屋的桌子上,怔怔地看著一張紙條,那上面字跡工整地寫著:寶姑,不要想著怎樣把錢還給我。我知道我的身體,在世的時日已不多了,留著也沒有意義。你苦了一輩子,一定要把這錢用完,不然到那邊我也不原諒你。
(八)
一輪巨大的夕陽掛在丁家臺的西邊,久久不肯墜落,紅紅的,像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