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馳
暮雨急,榴花濕,柵欄霧迷,榴枝婀娜。伸出手臂的榴枝,把榴花托出柵欄外,院里院外皆榴花。張揚肆意,滿院紅綠。
煙云蒙,青瓦青。沾了榴花的雨滴,變得淺紅微醉,飄飄然。華清宮內(nèi),玉娘石榴樹下輕舞,不知“貴妃花石榴”是否迷倒萬千。在長安,“榴花遍近郊”的盛景,何等壯觀,也只有愛到骨子里的武則天才會這般任性,愛石榴,她是第一等。
兩千多年前,這株喜人婀娜的石榴,被張騫帶回中原大陸,扎根兩千多年,無限繁茂,視為吉祥的象征,中秋團圓都要吃石榴,多子多福,團團圓圓。癡愛,是骨子里對石榴的贊美。
喜慶的紅,自古最愛,紅花,紅籽,讓人欲罷不能,石榴天生討喜。庭下石榴花亂吐,調(diào)皮的石榴花似嬌蠻的青春女子,愛美,不羈,總是那么大放異彩,但又拿捏得恰到好處,落落大方,自然喜人?!耙粎睬Ф鋲宏@干,翦碎紅綃卻作團?!痹诎拙右籽壑校窕ù髿獍蹴?,如紅綢剪扎,鋪展蕩漾,幾近妖嬈。
石榴花最愛農(nóng)家,爭及此花檐戶下,任人采弄盡人看。姑奶家有一顆石榴樹,極大,遮蔽著整條小巷,是小巷襯托了石榴樹的魁梧,還是石榴樹裝扮了小巷的雅靜,只有它們自己心知肚明。在一起,才會相得益彰,生動有趣。那時,我喜歡搬個凳子,踩著凳子去摘石榴花,姑奶不讓,我就偷偷地摘,看著漂亮,就想拿在手里。坐在石榴樹下把玩,滿地猩紅,披滿小巷。
等石榴長大,搖曳的枝頭,蹦跶著黃燦燦地石榴果,漲紅了臉,咧開嘴歡笑的時候,那也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刻,有石榴吃啦。能夠到的就踩凳子摘,夠不到的,有竹竿綁上網(wǎng)兜,網(wǎng)下來。姑奶是不準我們上樹摘石榴的,她說石榴枝細,禁不住壓,壓傷了,來年就沒有石榴吃了。我們言聽計從,為了來年的石榴更大更多,之后都在樹下仰頭望。摘下的石榴,姑奶不獨食,左鄰右舍都分幾個,一起嘗嘗。樹梢上剩下的幾個,她從來不摘下來,任石榴在樹梢喜笑顏開,仰望藍天。她說:“留幾個在樹梢,給鳥兒們解解饞。受了賄的鳥兒,來年不會糟蹋這棵石榴樹的?!爆F(xiàn)在想來,一切豁然,世間所有的驚喜和美好,都是你積累的善良和人品。姑奶現(xiàn)在老了,但依舊健朗,大家依舊喜歡著她,像喜歡那棵茂盛的石榴樹一般。
石榴,又被喚為丹若、天漿、沃丹,極仙的名字,給人的感覺像仙女。不過,石榴總和美有脫不了的干系。“芙蓉為帶石榴裙”。梁元帝在《烏棲曲》中,首次用石榴定義了一種服飾,女子的裙子,多用石榴花提取顏料,扎染,變成石榴紅色的裙裾,美麗得體。石榴裙,應(yīng)運而生,流傳至今,“拜倒在石榴裙下”多來形容男子對女生的愛慕。
石榴子和青花瓷盤最配,一個素雅不爭,一個晶瑩剔透,它們像一幅畫,令人垂涎,但又不忍下口?!耙欢浼讶擞疋O上,只疑燒卻翠云鬟?!币仓挥卸拍?,能把石榴的神韻寫得如此生動了。石榴,不急不躁,有始有終,它的嬌美,它的不羈,自顧自的歡喜,那是內(nèi)心的愉悅,還是天生的癡呢?或許它在等待,等待中不想讓自己悲傷,所以帶著一顆飽滿的心在仰望,如落入人間的仙子,等一份懂得的癡愛。
從記事起,院中的那顆柿樹就安扎在了院內(nèi),樹干清瘦,樹葉蔥蘢。與紅磚青瓦的房子,一起照應(yīng)著家人的安生。柿樹守時,春天,起死回生般地從枯枝上發(fā)芽,青嫩嬌羞;夏天,枝葉茂盛,遮蔽整個院落;秋天,碩果累累,似燈盞,光艷迷人。家,被一片金紅包裹著,溫暖喜人。
聽姐姐說,農(nóng)忙時,只有她在家里陪我。姐姐一身粗布碎花衣,兩束麻花辮,樹葉篩落的陽光,撲在她有些土氣的臉上,我扣著一個花兜兜,咿咿呀呀地不知所云,躺在搖床上,她一邊無心地搖晃,一邊數(shù)滿樹的柿子。蟲鳴纏繞,雞鴨歡叫。這樣的場景像姐姐為我勾勒的一幅畫,清冽,淡美。
枝頭青澀的柿子,待秋風輕輕一點,葉落滿院。柿子,嬌羞地展露了出來,像串串冰糖葫蘆,又像是盞盞燈籠,紅艷,亮目。熟透的柿子,光滑剔透,宛如穿了件素紗禪衣,一眼能看穿肉核,吹彈可破的一層薄皮,輕輕一含,那汁液便被吸入口中,在舌尖上打轉(zhuǎn),碰撞味蕾,廝磨出秋日暖陽般的香柔,綻放,盛開,輕勻絳蠟裹團酥,不比人間甘露,芳香,馥郁。
霜降摘柿子,這是鄉(xiāng)村的規(guī)矩,遵時令。早早地準備好網(wǎng)兜,用鐵絲串口,撐開,綁在竹竿的一頭,這樣勾下來的柿子就不會落地,破裂。紅紅的柿子,軟軟的,哪經(jīng)得起摔呀。爬上樹,能夠到的,直接用手摘,夠不到的,就用得上網(wǎng)兜了。把柿子網(wǎng)進兜里,巧勁一勾,一顆完整的柿子就躺在了網(wǎng)兜里,連上幾片綠葉,紅綠相間煞是可人。那時,我和姐姐比賽網(wǎng)柿子,在母親的指揮下,你追我趕,歡聲笑語在樹上回蕩。
摘下的柿子,不能立馬就吃,要在柿蒂上抹點白酒,放置幾日,名曰“風柿”。院子里,窗臺上,擺放的都是柿子。頓時,給寒秋肅殺的小院平添了絲絲暖意,一下子韻味鮮活起來。幾日后,那色勝金衣美,甘逾玉液清的柿子可以品嘗了,母親總不會忘記親戚、鄰居,你家?guī)讉€,他家?guī)讉€,一院的柿子最后所剩無幾。母親總說,好東西吃不完的,年年有,我們不能吃獨食。的確,年年的柿子,總是那么鮮美,甜到了心窩里。
神鼎十分火棘,龍盤三寸紅珠。中國紅,突然想起這三個字,再適合柿子不過了。柿子屬于鄉(xiāng)村,鄉(xiāng)村又最有中國的文化神韻,中國紅般的柿子,堅定,從容。在深秋,蕭瑟的村莊,一抹柿子紅,那就是故鄉(xiāng)的色彩,是秋天,留給村莊的最后鮮亮。這紅,由內(nèi)而外,洗心革面的紅,透徹,不留余地,是晨曦中的朝日,傾盡所能的浸染。柿子紅,中國紅,謙和,不漏聲色,它不和春日百花爭艷,不和初秋百果爭熟,它淡定,無爭,隱于鄉(xiāng)村、山澗,凝結(jié)成別樣的柿子紅,中國紅。
回家,一樹的柿子,耀眼,沉淀。滿樹的喜鵲,麻雀嘰嘰喳喳,飛來趕去。這若在小時候,母親早趕走了這些鳥雀,今日怎么任憑他們啄食?她說:“鳥兒們,也辛苦了一年,留點給他們,他們的叫聲,不會讓家里太空嘮。莊子上也沒幾個人了,沒人送了。就讓柿子留在樹上看樹吧,樹老了,太寂寞?!彼跣踹哆兜卣f著。我久久地看著樹,它老了,奉獻了一輩子,不該讓它那么寂寥。一樹寂寞紅,獨守鄉(xiāng)村,些許傷感,像母親,但又無法割舍那片故土。
四都有古樹,千年銀杏立于村口,眺望太湖。
幾百年前,太湖水直抵村口,與銀杏樹隔岸相望。出湖打魚的漁民看到葉枝繁茂的銀杏便知到家了。這棵樹,于四都人,是燈塔,是方向,是溫暖的臂彎。
滄海桑田,挺拔、曠達的銀杏樹牢牢地守住了腳下這塊清寧、滋養(yǎng)的土地,已把觸角深入土地的肌理之中,融為一體,扎根生長。
這顆仰慕已久的銀杏,此時才得見容姿,樹冠參天,遮天蔽日。主干支干縱橫交錯,枝丫樹葉層層密密。玉骨冰肌未肯枯,樹表肌理清晰,如果不是有四五人合抱的粗度,真不敢相信你經(jīng)歷了千年的風雨歲月。銀杏樹呀,仿佛你懂得“慢”的真諦,瘋長一通不如扎實前行。你不像肆意妄為的柳樹,也不像淺薄蠻生的梧桐。你是睿智的,鋪滿穩(wěn)實的根,長出撥云的冠,長成一道景致,站成一種信仰。在四都村,你受到人們的禮拜與仰視,敬若神靈。
仰望樹頂,鳥雀在枝頭鳴唱、嬉鬧,你追我趕,纏綿不休。樹下,青草蔥蘢,圍樹爭寵,有幾顆小草還長到了你的身上,好生調(diào)皮?!肮趴虏挥嫈?shù)人圍,葉茂枝孫綠蔭肥。世外滄桑閱如幻,開山大定記依稀。”乾隆皇帝的這首《銀杏王》再適合不過眼前這顆銀杏了,這顆孓遺植物定然也為路過四都的真可僧人庇蔭遮陽呢吧,那是一種默契與相知。我不知你和真可僧人聊了什么?但那肯定是心與靈的交匯。
我喜歡你這顆孤獨的老樹,不奉承、不虛假,獨自緩慢地生長著。我想,這也是你能夠長壽的原因之一吧。千歲以后,依然開花結(jié)果。任憑世事如何嘈雜,人間如何繁復,你依舊仰天微笑,精神飽滿,吹著湖風,聽星月呢喃,孤獨都孤獨的獨樹一幟、風華絕代。在時光的長河里,你有一種孤清的美感,而在我的眼中,你有一種孤芳的文藝氣息,這種氣息與生俱來,是刻骨的深入。郭沫若說:“你這東方的圣者,你這中國人文的有生命的紀念塔,你是只有中國才有呀,一般人似乎也并不知道。熏風會嫵媚你,群鳥時來為你歡歌;上帝百神——假如是有上帝百神,我相信每當皓月流空,他們會在你腳下來聚會。”東方圣者,深得我心。我相信,不管是風、鳥還是神仙,他們都會依賴、信仰你的。今日來此與你相遇,借你一片蔭涼,浮想聯(lián)翩;做你的一片樹葉,翩飛起舞,沾染些許的靈氣。
親近古銀杏,仿佛在人生迷茫處,看到了綠意與希望。四都人是幸福的,無論遇到什么挫折,看看這顆古意綿綿的大樹,那希望就充盈心中,無論在哪里,他們都生在古樹的蒼綠中。
千年的陰晴圓缺,千年的草木枯榮,唯有銀杏,千年不衰,靈氣十足。因了這顆銀杏,四都變得靜謐而安詳,村民的日子如銀杏樹一樣踏實而美好,人們更愿意相信,這棵樹的命運就是村莊的命運,和千年銀杏般頑強挺立,詮釋對美好對希望的向往。
喜歡那些寒風中,脫光葉子的樹,瘦而堅韌。
冬日的荒野里,寒風肅殺,一排排光著枝椏的樹,與寒風對視,與蒼茫大地對立,不過它們也拿大樹沒辦法了,脫光了它的樹葉,打折了它細小的枝條,留下的都是堅筋硬骨。冷徹天地的寒風,本想統(tǒng)一天下,沒想到遇到了這樣的“硬骨頭”。不屈服的樹,為了啥?還不是為了保護開春后的枝繁葉茂,花果飄香嘛,為了延脈與堅守。
大樹,守護著一方天地。在村莊,肅靜的樹木,俯瞰村莊,生怕在這個冬天會丟了什么。草屋,老宅,豬圈,煙囪,都在老樹的視線內(nèi)。冬日的村莊,顯得蕭條,但一眼看去,清爽通透,河水清,樹木凈,泥土黃。一場大雪,又把村莊包裹的像是童話世界。被雪花披蓋的樹,像是穿了棉衣臃腫的爺爺,直直地,向上,伸向天空,感受冬的溫度。
在冬日,還郁郁蔥蔥滿枝綠葉的樹,是沒有風骨的,只適合生活在城里,連鳥兒都不會選擇這樣的樹做巢。這樣的樹被喚為“城市綠化”,少了樹本該有的野性與傲骨。
凜冽風中,樹梢上,黑黑的一團,毛刺林立,在空蕩的樹枝上獨立,這是寒風中的鳥巢,這些鳥兒,不追逐溫暖的南方,它們獨立,不做溫吞的懦夫。遠看仿若漂浮在空中,疏離,突兀,仿佛整個冬天都是它們的,你說他寂寞,孤獨,其實這才是它們的天下,自在,遨游。天空,大樹,鳥巢,勾畫出冬日田園的素描畫,簡約但又氣勢磅礴。像是冬日的老農(nóng),守護自己的田地。
走在冬日的田野里,不要害怕朔風的騷擾,也不要煩躁枯草的牽絆,讓整個人走進這荒涼,你會瞬間發(fā)現(xiàn),整個人都是精神的,空氣中,土壤中,蘊涵的都是無窮的力量。那樹一動不動,枯枝縱橫,在遼闊天空的映襯下,孤立,寂靜,像是死去般孤獨,但這種決絕的孤獨正準備爆發(fā)能量,撲面而來。像是陳忠實寫的《白鹿原》,無限孤獨之后,成就驚世大作。
站在風里,畫面感十足,有種孤清的美感,這美感不是孤芳自賞,不是摳圖,不是畫作,這是大自然天然的杰作。晨霧中,干涸的河道,干枯的樹,一村民牽牛路過,走在蜿蜒的田埂上,意境蒼茫。這不是文藝,是刻骨的生活,是煙火的氣息,一瞬間就能刺穿漂浮的靈魂。越蒼涼,越寂寞,古意纏綿。
多像國畫的留白,沒有累贅,一目了然。你可以添加,你可以想象,但那都是虛幻的。黑黑的樹皮,粗壯的樹枝,團團的鳥巢,目不能及的田野,荒涼。是初始的樣子,沉穩(wěn)又帶有氣勢。似中年男子,深沉,無人能懂,但又迷倒萬人。人,做一棵獨立于世的樹多好,沒有龐雜繁物,靜對空涼。
冬天的樹,是大地寫給天空的詩,不奉承,不言語,用心去讀懂。把自己放在里面,獨自去解讀大地和天空的私語吧。月吹,日吹,寒風吹,他們吹不動的,樹是天地的精靈,是使者,天空在,大地在,樹就在,根就在。它不管你風花雪月、一世繁華,一棵樹,見雨露不喜,睹霜雪不驚,獨自站在冬天的最頂端,風華絕代地寂寞著。
冬日鄉(xiāng)野里的樹,魁梧,綽約。蒼茫大地,有了樹,才找到了主心骨。寒風中的樹,鉛華洗盡,卓然獨立。冬日,擇一棵老樹,立在茫茫白雪之上,和粗獷的大樹遠眺,不說一句話。風停在樹梢,天與地親昵,沉默,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