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呈
古代的很多詩人都寫過曬娃的詩,陶淵明是其中最沒有虛榮心的一個,你看看他的《責子》詩中寫得有多慘:
白發(fā)被兩鬢,肌膚不復實。
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
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
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
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
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
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
這首詩寫于陶淵明40多歲的時候,他自稱頭發(fā)都白了,皮膚也松弛了—顯然營養(yǎng)沒跟上,40多歲就老成這樣。這個歲數(shù),人生的希望似乎只能寄托在孩子們身上,然而他的5個兒子卻一個比一個不爭氣:
阿舒16歲了,懶惰無比;阿宣快15歲了,也不愛讀書;雍端13歲了,連數(shù)數(shù)都數(shù)不清;通子9歲了,成天只知道吃。還有一個兒子陶淵明沒寫,估計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這么一羅列,我們讀者都替他感到心里拔涼拔涼的,果然他也心灰意冷地說:算了,就是這個命了,還是喝酒吧。
陶淵明老實,把自己的軟肋都露了出來,別人對他可沒客氣。幾百年后的李商隱就沒有放過這個機會—他也寫了一首曬娃詩,明里暗里把陶淵明壓了一頭。李商隱的兒子叫李袞師,也許確實是聰明,李商隱在詩里說:
袞師我驕兒,美秀乃無匹。
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
四歲知名姓,眼不視梨栗。
……
芭蕉斜卷箋,辛夷低過筆。
爺昔好讀書,懇苦自著述。
憔悴欲四十,無肉畏蚤虱。
兒慎勿學爺,讀書求甲乙。
……
當為萬戶侯,勿守一經(jīng)帙。
全詩很長,省略掉的部分,無非是在詳細地描述李袞師是何等優(yōu)秀。李商隱寫這首詩時,比陶淵明寫《責子》詩時還年輕一點,年近40歲,但其自身狀況似乎跟陶淵明很相似:“憔悴欲四十,無肉畏蚤虱。”瘦得連虱子都嫌棄了,可憐見的。然而,與陶淵明大不相同的,是他對兒子的評價。
暫且忽略他對兒子袞師長篇累牘的贊美,我們只看前面幾句:“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四歲知名姓,眼不視梨栗。”是不是非常眼熟?
想必您也看出來了,前有陶淵明責備自己的兒子不識數(shù)、只知覓梨栗,李商隱這兒就說了:我兒子才4歲,數(shù)學已經(jīng)比你那個13歲的兒子還要好,更比你那個9歲的兒子強,他的眼睛都不朝那些庸常食物看一眼。這個“存天理、滅人欲”的兒童有更高的追求:他一會兒用古書上的典故評價客人,一會兒看大人臨寫碑帖,成熟得不可思議。
李商隱這種曬娃的方式在今天也很常見??珊薜氖?,他似乎犯了曬娃界一忌,就是強壓別人一頭。好似我說:“我兒子太懶了,每天在家里打電子游戲”,他就說,“哎呀,我兒子自覺練英語,練得停不下來”。
先把李商隱欠揍的曬娃方式按下不表,我們來看看他詩里的兒子的形象。細讀下來,我不得不說,還是陶淵明那幾個稚憨的兒子更為可愛。李商隱的兒子就像一個過早進入社交環(huán)境的小大人,身上承載過多,仿佛如今被家長期望著上大學少年班的孩子。
再說另一個曬娃高手:杜甫。杜甫曬娃的方式可謂不卑不亢,既沒有李商隱的得意忘形,也沒有陶淵明的妄自菲薄。
杜甫有兩個兒子,老大宗文,老二宗武,杜甫明顯偏心更聰慧的老二。他曾寫道:“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問知人客姓,誦得老夫詩?!斌K子就是宗武。
對這樣的好苗苗,他的期望也很深:“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宗武生日》);“應須飽經(jīng)術,已似愛文章”(《又示宗武》)。而對宗文,他則全然沒有這樣的期待,起碼在詩句里沒有這樣的反映。杜甫有一些說到家庭娛樂的詩,比如說兒子釣魚之類,也許,那個喜歡娛樂的兒子,說的就是宗文吧。
偏心不可取,因材施教卻很有必要。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特點,如果能順勢而教,很多不必要的焦慮都可以化解,這方面,杜甫似乎做得比別的詩人好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