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之之
1
“覃樹增吝嗇,那是有淵源的,打從他太爺爺那一輩就起了頭。他太爺爺死的時候,人已經(jīng)盤到堂屋的地下了,可硬是不閉眼,梗著脖子指著大門口。他太奶奶以為他是惦記著小閨女嫁得遠,還沒趕回,就說:來了來了,已經(jīng)把了信,正在路上呢。他太爺爺攢起勁瞪了他太奶奶一眼,仍是撐起身子指著門口。正巧覃樹增他爸報喪回來了,他太奶奶看了一眼孫子的腳,趕緊命他把新鞋脫下來,順勢用鞋板扇了他兩耳光?!獔髥试跄艽┬滦??費鞋!老爺子這才不瞪眼兒了??尚滦撘裁摿?,打也打了,他還是不咽氣,硬著脖子撐著身子氣若游絲地指著門口。一大屋子人就朝門口看,這門口啥也沒有?。恐挥幸粋€小爐子,是平日給老太爺煎藥的,這會兒藥已煎好,正冒著大氣,一大屋子人為老太爺?shù)膯适旅M忙出,竟忘了這個。家里人趕緊把爐火滅了——藥都煎好了,還燒著爐子?費柴!老頭兒這會兒微微合上了眼皮,可還是指著門口。當(dāng)時只有幾歲的覃樹增看見了,馬上就明白了,把那碗湯藥端來,他太爺爺一飲而盡,這才心滿意足地去了……”
程青個推開茶樓大門的時候,就被一陣煙味嗆住了喉嚨,煙霧深處坐著幾個人,正在吹牛,那段子,就出自背門而坐的鴨舌帽口中。淺川本地,流傳著許多這樣的段子,關(guān)于覃樹增的也不在少數(shù),可講得這樣繪聲繪色的,她卻是第一次聽到。
程青個揀了個靠墻的角落坐下來,一邊拿出手機玩,一邊偷偷聽那邊神侃,她話不多,但樂于聽有趣的人閑聊。
鴨舌帽剛講完,另一個瘦高個就開始了:“你說的這算什么?這只是吝嗇,中華民族多災(zāi)多難,勤儉節(jié)約不算壞毛??!他身上更突出的毛病是占小便宜——一只鐵公雞,他也要從上面刮點兒銹下來。有一天,我路過他家,順道去送一疊文稿,碰到他在洗冷水澡,我就問他老婆,這大冷天的,洗什么冷水澡???他老婆嘆了口氣,唉,都怪剛才,對門扔了半板快過期的感冒藥……”
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會心的大笑。
等笑聲漸漸平息了,瘦高個指了指鴨舌帽,說:“作為作家,你沒抓住事物的本質(zhì),這就是你不對了!”
人群中又是一陣大笑,鴨舌帽抬了抬胳膊,向瘦高個作出一個拱手的動作,表示甘拜下風(fēng)。瘦高個會心一笑,接住他拋過來的香煙,就手中的煙頭點上,剛送到嘴里,一個穿著黑絲的女子從玻璃門中擠了進來,她抻了抻衣服,像是在門口擺了個POSS,然后伸長脖子朝屋內(nèi)掃視了一圈,最后把眼神定在這一堆人上,款款朝這邊走了過來。她一撩裙子,擠在鴨舌帽坐的大條凳上坐了下來,半趴在他身上,搖著他的肩,說:“閻主席閻主席,人家最近寫了一個好稿子,你幫我推薦一哈嘛!”
“什么?是買菜,還是相親?還是認(rèn)識了新老板?”
“哼!”黑絲女子從鼻孔里發(fā)出一聲不滿,扭過身去。當(dāng)他看到瘦高個正面帶微笑地看著自己時,馬上又面露喜色,大聲說,“胡主席,您最好的,那您幫我看看唄!”
“好,看看!我看看你哪兒最想我!”說著,胡主席一下站起來,抱住黑絲女子,雙手把她托了起來,黑絲頓時大叫起來,一邊尖叫著掙扎,一邊拿雙手在胡主席胸膛上亂打,大家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激動得捶起了桌子,有幾位老作家還因為笑久了,激起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笑聲未了,正坐在對面街上討飯的麻瞎子突然大喊了一嗓子:
“明月寺挖出寶貝啦!”
麻瞎子又麻又跛,但并不瞎,他年輕時給人算命,按淺川的習(xí)慣,被喊作“瞎子”,現(xiàn)在半瘋半傻,但總能碰對些什么,所以,他偶爾的一句話,就被當(dāng)?shù)厝朔顬椤疤鞕C”。
他這一嚷,幾位作家坐不住了,瘦高個對鴨舌帽說:“去看看?”
鴨舌帽不答,拿眼睛看著其他幾位,他們都齊聲說:“去看看!”
幾個人歪歪斜斜站起來,朝門外走去,有人攔住瘦高個,問:“老胡,往哪兒走?好戲都開鑼了!”
瘦高個答道:“不就是批判覃樹增嗎?我們已經(jīng)‘劈了,你們再加把火,燒個干凈,就行了!”說著,他把煙塞進嘴里,一拉夾克的拉鏈,就出了大門。
“喂喂喂,那我呢?”黑絲看見人們忘了她,穿著高跟鞋追上前去,拍著玻璃門大叫著。
“你?——從風(fēng)里來,往風(fēng)里去罷。”
“哼!”黑絲又一扭頭,一跺腳,往二樓去了。
一行人在冷風(fēng)里上了街,準(zhǔn)備往明月寺去,麻瞎子突然又沖他們喊了一嗓子:“明月寺挖出寶貝了!”
老胡走過去,拿出一張紅鈔票,拍在麻瞎子的搪瓷碗里,問:“麻瞎子呀麻瞎子,你今天能不能真的開開天眼,告訴我明月寺挖出什么寶貝了?”
麻瞎子扯動嘴角,一笑,慣常地瞇起眼睛,抬頭看向天,似乎真的在想問題,頓時,所有人都被吸引了過來,一下擠在他面前,只給他留了頭頂上一圈圓圓的天空,齊刷刷盯著他的嘴,期盼他會說出一個驚天秘密,可最后,他只是搖了搖頭,抱歉似的一笑。
“唉……”人群一哄而散。
2
一行人徑直去了五十里外的明月寺。
縣城西邊群山蒼翠,層層疊疊,明月寺就隱匿在白云里。
車子駛?cè)霔忌降鼐?,開到水庫大壩上,沿著大壩開了兩公里,然后又往山上開了半小時,到?jīng)]路了,才透過密密匝匝的松樹林,看到許多圍著看熱鬧的村民。
那戴鴨舌帽被稱作閻主席的,是本地作協(xié)副主席,著名網(wǎng)絡(luò)作家閻三,他和老胡把車停好,從人群里擠了進去,只見十米見方的山坳里圍著彩條布,圈起來的草皮已全部被挖開。幾個人拿著皮尺丈量,另外幾個山頭還有人拿著洛陽鏟在取土樣。
在剛剛平整好的土地上,考古人員確定了一個10×10米的大探方,雇了四個民工,各據(jù)一角,按順時針方向開挖。挖出來的土全部交給另一個民工篩查,用篩子細細篩過,篩出的石塊、瓷片全交給工作人員檢查登記。
縣里沒文物局,是縣文化館的兩個副館長在現(xiàn)場招呼著,閻三過去打了個招呼,看到記錄簿上寫著:
鎏金雙峰團花紋鏤空銀燭臺一支
錫鈴兩只
山門石碑一副
原來山里一個農(nóng)民,在山坳里種了一片茶樹,想打口井方便灌溉,去年打了五米還不見水,今年又接著打,打到十米時,挖破了一盞海燈,知道是廟里供奉用的,沒有大驚小怪,扔了出來,又往下挖,挖到十二米時,挖到一個銀燭臺,他拿衣服擦了擦,又用牙齒咬了咬,知道是真的,心里明白了:這是好東西。他又想,這燭臺,應(yīng)該是成雙成對的啊。于是又向下挖,可是沒挖到燭臺,井里出水了,怎么辦?于是農(nóng)民小心用衣服把燭臺包了,想拿到書院街上去估個價——每逢周末,那里常有些古董商人擺地攤賣些假古董——他是打算,如果值錢呢,就繼續(xù)挖,如果不值錢,自然就算了??墒?,價沒問到,明月寺挖到寶貝的消息卻傳開了。農(nóng)民還沒到家兩天,踩著腳后跟,省里的文物專家就到了?,F(xiàn)在,在專家們的教導(dǎo)下,銀燭臺已經(jīng)捐獻給省里的博物館了。
“啊,毛主席!”
突然,山頭上傳來一陣驚呼。
原來農(nóng)民們幫著挖了半個多小時,在挖到距地表0.8米時,發(fā)現(xiàn)了土層有被挖動過的跡象,在考古專家的指導(dǎo)下,他們又慢慢向下挖了半米,卻發(fā)現(xiàn)被擾動的土層上,赫然躺著一只毛主席像章。
“啊?這?”考古專家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一時半會兒回不了神。
“這明月寺不是唐朝的嗎?難道……”不知誰說了句。
閻三擠上前去,把那只像章拿了起來,在衣服上擦了擦,毛主席的笑容露了出來,他正滿面春風(fēng)地向大家揮著手呢。閻三把像章交給了為首的那個老頭兒,又用手向下扒了扒,里面竟然又出現(xiàn)了兩張?zhí)羌?,玻璃紙的那種,上面寫著:漢口糖廠水果糖菠蘿味。
這回大家沒有被嚇著,而是爆發(fā)出一陣大笑。
“哦!想起來了!文化大革命時,這里被挖過!”人群中有人喊到。
“噓——”人群里發(fā)出一陣嘲笑。
圍觀的老百姓散去了一些,閻三和幾個詩人轉(zhuǎn)到對面山坡上,蹲在石碑前琢磨起來。
“他那里要參透……七情六欲……所以……北緯南禪原無……大小,怎么寺廟山門上還要寫上‘七情六欲?”老王念道。
“對對看?”老胡正要朝另一塊走去,老王卻攔住了他,說。
老胡書畫俱佳,自稱是淺川縣的才子,可捻著下巴上稀疏的幾根胡須,試了半天,都對不上來。“猜不出來了,不猜了?!彼f。
“提醒你一下……”閻三說。
老胡正色看著他,只見他把鴨舌帽取下來,搔了搔頭,用他那蹩腳的普通話,抑揚頓挫地念道:
“我這里要修得三妻四妾……”
老胡馬上從地里撿了塊土坷垃砸到閻三頭上,土塊碎了,打了他一頭一臉,他也不發(fā)火,搖著頭甩動著頭發(fā),連連說:“打得好,打得好,打得好舒服!”
鬧完了,他才正了正色,說道:“我這邊不理會三墳五典……只是晨鐘暮鼓……便有方圓?!?/p>
“好!”老王一聽,連連點頭稱是。
旁邊一個副館長看到了,咳嗽了兩聲,踱過來,說:“閻老師,我十幾年前在倒塌的白塔前拓了半副對聯(lián),一直沒想出下聯(lián)來,可否請你對一下?”
閻三拱手笑一笑,說:“獻丑了!”
“好!”那副館長說道,“山色映江青好招舊日靈妃對云水蒼茫挾瑟再彈花月夜?!?/p>
閻三坐在地上,把他的鴨舌帽取下來,整了整,低頭想了想,把帽子端端正正戴在頭上,抬起頭來慢慢說道:“煙霞逐溪白……幸遇當(dāng)年漁父……渡英雄慷慨……扣舷獨嘯水龍吟。”
那位副館長笑一笑,點了點頭,算是認(rèn)可了。
正說笑著,一個黑臉男人牽著電線過來,后來還跟著個人,手里高舉著竹篙,原來是棲霞鄉(xiāng)的書記金大虎,他們要在天黑之前把電燈架起來。他們管考古人員的水、電、飯,好保證工作的順利進行。
“喲,閻作家,我看這考古學(xué)家做的,怎么跟閻作家小說里寫的不一樣???”寒暄過后,金大虎打趣閻三。
“那是那是!小說里誰還要電燈啊,越黑越好!要專門揀個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開挖!”
金大虎哈哈笑起來。
“挖出來你我二一添作五!”有人笑道。
“唉,這考古專家挖出來的,我們連個毛線的想頭都沒有!”金大虎笑到。
“那倒是,還要賠錢賠飯,賠水電?!?/p>
“快來!這兒!”幾個人正在嬉笑著,老王在發(fā)現(xiàn)石聯(lián)的山坡上高喊了一聲。
幾個人連走帶爬,攀上了高坡。原來,專家覺得有戲,于是將深坑編號,設(shè)置了10×5米的小探方,掘開土層,發(fā)現(xiàn)了一塊傾斜的石塊,順著石塊往下挖掘,又發(fā)現(xiàn)了很多大小相同的石塊,搬開亂石,發(fā)現(xiàn)下面一個完整的漢白玉石塊展現(xiàn)在眼前。
“誒!”一位白發(fā)稀疏的考古專家只說了這一句,就盯著石板不作聲了。
老先生用考古刷撥開石板上沾著的泥土,一尊線雕的如來講經(jīng)圖出現(xiàn)在石板的正中央。
如來端坐蓮花之上,雙目平和直視,左手自然下垂,右手舉至胸前。如來寶相莊嚴(yán),衣袂如行云流水,座下的蓮花似漂浮在水中,又似懸在半空。
大家激動不已,紛紛屏住呼吸,盯著老先生,只見他趴在地上,戴上白手套,探身向前,小心翼翼撥開石板四周的浮土,四只角上,赫然雕刻著精美的蓮花圖案——與《如來講經(jīng)圖》互為呼應(yīng)。
“呀!”人群中冒出一個尖細的聲音,但尾音顯然由于覺得冒失而被聲音的主人捂住了?!獤|南角的石板斷裂了,一道痙攣的裂痕將蓮花一劈兩半。
但裂痕依然緊緊地粘合著,初步判斷,這座古墓,是沒有人動過的。
老先生將蓮花中斷為兩截的角石取掉,只見石板下赫然露出一條黑色的小縫,冷不防,一股似臭似香的酸腐之氣從裂縫中竄出,大家都捂住了鼻子,老頭兒也趕緊偏了偏頭,干枯瘦弱的身子猛地打了個寒顫。
3
那天晚上,閻三到家時,半個淺川都睡熟了。
下午四點,考古隊就結(jié)束了工作,老胡提議從小路岔到臨縣去喝酒,再往北走上三四十里路,就到吳縣地界了,那兒的野豬皮臘腸粉做得不錯。山高林密,兩位開著車在山里迷路了,等彎彎轉(zhuǎn)轉(zhuǎn)兜到吳縣,吃完臘腸粉回來,已是半夜兩點了。
老胡把閻三丟在樓下,他沒有坐電梯,一口氣爬上了二十三樓,他喜歡爬樓梯,喜歡這種酣暢淋漓運動后的感覺。拍了半天門,沒人應(yīng)聲,他才記起,老婆已經(jīng)去杭州半個月了。她懷孕了,四個月,來之不易啊,所以岳父母特地飛過來把她接到杭州去安胎。他把水壺晃了晃,把昨天剩下的最后一點開水倒在了紙杯里,點了支煙,站到陽臺上。腳下的淺川縣城安寧而平和。
今天開“覃樹增抄襲事件處分大會”,他走了,什么道歉不道歉,也就那么回事兒。覃樹增作為淺川縣的文聯(lián)主席,一共出過七本書,聽起來成績斐然吧?然而卻沒有一本書進過正規(guī)書店,全是自己拿錢印,印好了拖回來,自己想方設(shè)法賣。包括最初他出名的那本《明月寺的傳說》,賣得最好,也是全縣人民唯一家喻戶曉的書,但那是在廟會上賣的。當(dāng)然,這本書也涉嫌抄襲,不過,那時候沒打官司這回事兒,他買了點兒蘋果香蕉,就把那幾個搞民間故事的老作家打發(fā)過去了。
今年的這本書,要說是他抄襲的,可有點兒冤枉他了。他請了三個槍手,把提綱磋商之后,就分給他們動筆了,他們是這方面的老手,深諳此道,可沒想到兩個人抄到同一部小說上去了,再加上別的零零碎碎的部分,就構(gòu)成了抄襲。本來律師是堅持要打這場官司的,但開庭的前一晚,他跟律師攤牌了,讓他退出。
閻三嘴角暴出一個邪邪的笑容,他把煙頭從二十三樓上彈了出去,這正是覃樹增的小聰明之處,這樣,才讓一切有了轉(zhuǎn)圜的余地。今天批判他,不過也是為了平民憤而已——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哈哈。
老胡總說他不爭,總要他“登高一呼”,可跟覃樹增斗,是跟淺川縣的文壇斗,他沒那個精力,也沒那個興趣。就現(xiàn)在這個位置,最好,總有好戲看,今天中午沒睡成午覺,就看了場好戲,還是真人版的。
下午要開會,閻三就拿了老胡的鑰匙,上他的畫室來了——那畫室也不是老胡的,是人大主任老向的,他是書協(xié)主席,平時鑰匙就放在老胡那兒。畫室里有一張四米長的紅木畫桌,桌后有沙發(fā)茶幾,茶具一應(yīng)俱全,而且還養(yǎng)著很好的巴西木、龜背竹和發(fā)財樹,很適宜午睡。
也許是喝了酒的,所以比平日睡得沉,等他一陣小夢做下來,卻聽到隔壁屋里有動靜,他以為是老胡來了,剛想開口,就聽到一個女人嬌滴滴的聲音輕輕喊了一聲:“唉喲……”
閻三心里一驚,徹底醒過來了,把頭伸出去看了看,卻什么也沒看到,只聽到嬌喘之聲一聲聲傳來,如在耳邊。操,閻三在心里罵了聲,緊緊抓住沙發(fā)墊子,收回伸到沙發(fā)外的雙腳,把眼睛緊緊閉著。
畫桌外有一道雕花鏤空的紅木屏風(fēng),屏風(fēng)后是印著暗花的玻璃墻,外間就是文聯(lián)的會客室。原來這都是老向的畫室,后來是一陣什么風(fēng)吹來,說是面積超標(biāo)了,就隔成了兩間,但老向為了視野好、光線好,只讓人用玻璃隔斷,而這玻璃,也是可以折疊的,不用的時候,推到一塊兒,兩間又是一間了,因為老向好一段時間沒來了,所以玻璃墻打開,鎖住了。
老婆懷孕四個月,去杭州都一個多月了,他一邊憋住自己漲得通紅的臉,一邊夾緊雙腿,只祈求那邊速戰(zhàn)速決。沒想到,一會兒那邊又進來一個人,那對男女似乎沒受影響,仍然哼哼唧唧的。那人是誰?那腳步沉重、緩慢,而又夯實,但一時卻沒聽出是誰的。沒想到,后進來的那人似乎一屁股坐了下來,沒有出聲,手指輕輕敲擊著沙發(fā)扶手,似乎在欣賞著什么等待著什么。
那對男女還是沒有停,中間那女人似乎回過頭來,沖后進來的人笑了一下,然后那人拉上窗簾,走了出去。閻三實在憋不住,他弓起身子,睜開眼睛,從畫桌下朝外間看了一眼,可惜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女人似乎坐在男人身上,一雙穿著絲襪的白腿,分開交疊在男人的腿上。
正在這時,那男人又進來了,似乎是打了壺水進來,不一會兒,電水壺發(fā)出滋滋的聲響,他又帶上門出去了,然后將門反鎖住。
那打水的男人是誰?閻三正想著,卻看到那一雙男女站起來,走出了視線范圍,然后就聽到了桌子撞擊墻壁的聲音,勻速,一下一下,很用力。
靠!老子只想睡個午覺,你們卻偏要我看A片!閻三渾身不爽,一下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他媽的真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掏出煙來,想抽一支,卻又于心不忍。便把煙放在鼻子上,橫過來倒過去,輕輕地嗅起來,不知怎的,擱在沙發(fā)上的打火機卻不小心溜了下去——打火機很輕,一塊錢一個的那種,輕輕摔在木地板上,發(fā)出很小的“啪”的一聲。
那邊人很警覺,停下來問:“誰?”
閻三皺著眉頭咧著嘴,心想,完了完了,被發(fā)現(xiàn)了不說,還打攪了人家的好事,正想著該怎么辦時,卻聽到那邊門口有人輕輕說:“我。樓下有人來了?!?/p>
這邊頓了一頓,說:“嗯,知道了?!?/p>
然后鳴金收兵。閻三趕緊又躺了下去,果然,不一會兒,那男人一邊提褲子一邊走到玻璃墻前面來,探身朝里望了望,閻三隱在一排熱帶植物里面,像邱少云般一動也不動,也就那么一掃,那男人關(guān)上門,走了出去。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個放哨的男人,無疑是覃樹增,那女人的聲音,他也聽出幾分來了,倒是那個辦事的,還真猜不準(zhǔn)?!蛑魅巫钣邢右?,可如果是他,干嗎不直接上里間來?猜來猜去,沒個頭緒。
都說文人無德,都說文人無行,閻三只覺得是文人放浪形骸一些,但的確沒想到最渣的人真隱藏在這個行當(dāng)里。但同時,閻三仍然堅信,最真最純的人,仍然同樣在這個行當(dāng)里堅持著。
閻三站在二十三樓的陽臺上,看灄水河浩浩蕩蕩從眼前流過,一陣風(fēng)從河面吹來,河邊的意楊樹搖晃起來,淡淡的明月照耀著這一切,閻三很喜歡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夜晚,應(yīng)該在河邊散步,在杏花樹下飲酒。他笑了,掏出手機想打給老胡,但又沒有,老胡喪偶三年,新娶了個小嫂子,他怕他正在做事,便把手機放回了兜里,一個人輕輕巧巧地下樓來了。
他一個人信步來到了河邊,脫了外套,扔在地上,一個人在月光里慢跑起來。好久沒跑步了,他很享受這種骨骼、肌肉、血液互相配合傾慕、示好的感覺,不一會兒,背心里微微有汗液沁出來了,好久沒這么舒爽了,他加快力度,邁開大腿,甩動胳膊,在月色里揮灑著,他越跑越快,像是奔騰在母體里,又像是用生命在奔騰。
一個半小時后,閻三回到原地,他找到了外套,手機中出現(xiàn)了幾條未讀短信,是他的一個小粉絲發(fā)來的消息。
他說,今天去買了“閻三老師”的新書,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工資買閻三老師的書。
那小子并不知道網(wǎng)絡(luò)這端的“風(fēng)點燈”就是閻三。剛開始寫書那會兒,閻三常用小號去自己的論壇逛逛,因為志趣相投,他們加為好友,去年,那時有事需要人幫忙,他們就互留了電話。剛開始那時,他才讀高中,閻三還勸他暫時放下課外書,全力投入高考來著,沒想到一眨眼,他就工作了。
那時候閻三正在低谷,出了幾本書,但都被騙了,那時候,他也懷疑過自己的才華,懷疑過自己的選擇,是那小子一直堅持在挺他,常在論壇里給他留言:
閻老師,更新啊!我猜接下來蟹腳八會昏迷,小柒會死……
閻老師,我今天打籃球了,49:43,我們贏了。
閻老師,今天我們打完籃球后,去吃飯,在飯館門口看到一個穿紅裙子的漂亮女生,我們幾個發(fā)了瘋似地去追,追啊追,追了好久,攆上她,卻發(fā)現(xiàn)是我以前的鄰居,一個瘦瘦的黃毛丫頭,總拖著兩條清鼻涕,我常扯她的小辮子……不過,現(xiàn)在真的好漂亮的,真是女大十八變呀!蟹腳八的初戀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訴閻三,他一直在關(guān)注他,期待著他的新作品。
現(xiàn)在,他問閻三的是:閻老師,為什么你的每一本書,結(jié)尾都是悲劇呢?
這個問題,閻三從沒想過,他根本就沒意識到,不過,現(xiàn)在他坐在月光籠罩的河堤上,他把自己的小說過了一遍,倒還真是這么回事??墒?,為什么會這樣呢?
一時半會,他還真不知道是為什么。
4
那晚,跟閻三一樣,覃樹增也很晚才到家。開完會后,他們喝了點兒酒,又把宋部長送到家,還在車?yán)锔牧藥拙?,等回到家里時,閻三正噔噔噔爬上二十三樓的樓梯。
覃樹增的家,被那一萬冊《春深似?!啡麧M了,從地板到天花板,從墻角到門口,都堆滿了,就連床底下、茶幾、餐桌下,也無一幸免,他的家被“春天”淹沒了。老婆以怨恨的眼神看著他,只敢說,我只怕把樓板壓斷了,砸到樓下的人。覃樹增瞪了她一眼,她馬上就不做聲了。
他不想跟她一般見識。如果不是他,她能住這么好的房子?如果不是他,兒子能出國留學(xué)?還能在上海買房子?如果不是他,她只怕還在農(nóng)村挖紅薯呢!他覃樹增只輸了這一次,可也不能完全說輸!事情還沒到最后,鹿死誰手還不一定!這一萬冊書,本該是要銷毀的,可他覃樹增還不是有手腕,硬是從出版社里把書拉回來了?他怎么能讓這白嘩嘩的銀子進了焚化爐呢?他要賣出比版稅更高的價格來。加上文聯(lián)一年七萬的活動經(jīng)費,他覃樹增今年的收入也不會少!只是……只是,他本想借《春深似?!反騻€筆桿子翻身仗的,沒想到引線啦啦、風(fēng)風(fēng)光光響半天,最后卻被小屁孩的一泡尿給地一聲澆熄了。
律師堅持要打這場官司,開庭的前一晚,他跟律師攤了牌,讓他退出,這也算是壯士斷腕吧,只是,這腕該如何接起來?聽說今年縣里準(zhǔn)備評首屆的“淺川文學(xué)獎”,聽說獎金不菲,本來自己是很有希望獲獎的,可偏偏在這節(jié)骨眼上出事,現(xiàn)在他媽的就連報名資格都沒有了。不能這樣坐以待斃,萬一有幾個呼聲高的,再得這么個獎,那我這文聯(lián)主席的寶座可就不保了。今年閻三不就想給《淺川文藝》爭取稿費嗎?他有一萬個理由,說是想增加稿源,說本地作家都沒有工資,生活難以維持,想給他們增加點兒收入,可在我眼里,只有一個理由:拉攏人心。我怎么能允許他那么做呢?用兩個理由打發(fā)了他:一是本地其他雜志都沒有稿費,二是詩歌幾行,小說幾十萬字,稿費怎么發(fā)?而且,我告訴他,這是宋部長的意見。他有火,有火又如何呢?
現(xiàn)在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一邊要防著閻三,一邊要加固自己的地位。可現(xiàn)在風(fēng)聲這么緊,我有什么辦法呢?別說不舍得送錢,就是送了,又有誰敢收呢?似乎只有女色可以試試,老婆早已人老珠黃,手上可用的人不多,金珠算一個,總的來說,她還算聽話,可她娘的,這小婊子只要看到了銀子就像螞蝗聞到了血腥,那嘴和臉,都止不住地抽搐,一有機會,她就把我這個送她上來的人忘得一干干二凈凈。程青個剛來,看上去還乖巧,但還沒摸到脾氣,今天吃飯時,宋部長端著酒杯問了她幾句話,對這丫頭上心了?不過,宋襄玉這老不要臉的,也不把自己放在稱上掂量掂量,想吃這把嫩草?他娘的還不夠格!老子最多讓他饞饞。
覃樹增正歪在沙發(fā)上布置天羅地網(wǎng),手機滴滴響了起來,最近手機老這么響,可又不是短信又不是電話,不知是個什么東西,他招了招手,讓小姨子過來幫他看看。小姨子也算是個美人,年輕時在外面很浪了幾年,在淺川城,也算是小有名氣的,本來在化肥廠找了個老實巴交的工人結(jié)婚了,哪知結(jié)婚后他平步青云了,鬧了幾年,還是離了。離婚后,她一直住在他們家。覃樹增吝嗇,但卻樂得養(yǎng)著她。外面人開玩笑時,常說他享齊人之福。他一笑,并不解釋。這會兒,他很享受的把小姨子招來了。
“是微信,”她說,“你忘了?你說袁副書記喜歡玩微信,讓我給你裝的?!?/p>
他終于想起來了,年后一直忙官司的事,就把這事拋到九霄云外了,他按照小姨子的指點一一瀏覽,里面真可以說什么都有,不過,最讓他愁眉舒展的,是幾個女人泡溫泉的照片。
楚劇團的幾個女人,她們?nèi)私M織到湯池泡了會兒溫泉,朋友圈里正三五成群穿著泳衣搔首弄姿,還有兩個故意把那什么溝溝對著鏡頭,沖著人媚笑著。覃樹增看了一會兒就閉上了眼睛,內(nèi)心里看到了希望之光。
縣楚劇團早就垮了,現(xiàn)在連基本工資都發(fā)不出來,聽說不少年輕女演員開始到演藝廳跳大腿舞,還有幾個姿色好的,不是被土老板包了,就是做了雞,據(jù)說也不避人,就在淺川城的大街上,開一個洗頭坊,大開著門,三五成群斜坐在里面,等著正經(jīng)或不正經(jīng)的男人走進來。他這樣想著,就在小姨子的指點下,對著那幾個泳裝的白胖女人點了個贊。
沒想到,不一會兒,那女人就給他發(fā)了個笑臉過來。
覃主席,還沒睡呢?不會是睡不著吧……
他回了句:是睡不著。
那……那女的說。一個“那”字,六個原點,省略得恰到好處。
覃樹增笑了,好,好,好!就等著你們來表忠心了!他用食指輕輕敲擊著沙發(fā)扶手,如果說剛才他只是有那么一點模糊的想法,現(xiàn)在就呼之欲出了。天時、地利、人和都有了,只欠著東風(fēng)了。
5
“明月寺?形象代言人?那不是選尼姑嗎?”老胡說。
“錯了,那怎么會是尼姑呢?”說這話的是老王,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一本正經(jīng)地說,“和尚廟、尼姑庵,那只能是和尚呀!”
“可報名通知上明明寫得很清楚——女性一名!十八至二十五歲!——老尼姑還不能報名呢!”老胡說。
“那,和尚們選一女施主做代言人,這個,佛祖他老人家知道嗎?”閻三笑道。
驚蟄一過,小城里的雨水就充沛了,那城沿、河邊、草地上、慢坡上的小草鉆了出來,干硬的黑樹枝上,冒出了星星點點的嫩綠,在一場又一場春雨的滋潤下,幾天就春意滿枝頭了。覃樹增又一次抓住了明月寺開發(fā)的機遇,向宋部長申請在明月寺水庫搞“端午祈福”,保佑淺川縣文運昌隆。
他搜集了些奇談怪論,說明月寺的白塔和書院街上的文廟在一個緯度上,從唐至清,淺川縣每一百年就要出一個狀元,順治六年到光緒三十年,進士49人,舉人有五百多,是全省之首,而白塔倒塌后,本縣再也沒出過出類拔萃的讀書人。宋部長正被衛(wèi)生局幾例產(chǎn)婦死亡的事弄得焦頭爛額,正擔(dān)心即將到來的高考又要剃光頭,就答應(yīng)了覃樹增的請求,不過,將歌舞表演改成了“明月潭形象代言人”選拔賽。同時推進明月寺的旅游開發(fā)嘛,宋部長說,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就是這樣的。
聽到這消息的時候,閻三正坐著老胡的越野,往棲霞山上開,明月寺的考古工作遇到了難題,文聯(lián)借此攬了一幫子事,接了一堆民間考古學(xué)者,上棲霞山開會來著,同時,也為“淺川文藝獎”初評造勢。這次覃樹增也報名了,他用什么報的名呢?手上沒書,跟文化局的相關(guān)人員打了招呼,先填了報名表,然后物色了一個初學(xué)寫作的作者,幫她把文稿修改了一下,在她的書稿上加上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是署在作者前面。兩個星期后,他就讓一本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書,擺在了各文化機關(guān)要員的案頭了。
山脊上的林場小院,已被修葺一新,成了最新最搶手的會議地點,閻三一進來,就被裝潢的富麗堂皇嚇了一跳,連連說:“媽的!這真是敗絮其外、金玉其中?。 ?/p>
眾文人立即拍手叫好。沒想到笑聲未落,閻三還沒來得及坐下來,卻在報名表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名字。
“這?”
“我?guī)湍銏蟮??!崩虾f。
“你這是羞辱我吧?”閻三差點跳了起來。
“這是省文學(xué)獎的預(yù)備獎,過不了初評,就沒有資格報名參加省文學(xué)獎。我報了!老王也報了!還有那那老張老劉……都報了!”
實際上,老胡跟老王私底下商量的意見是:報!一定要報!為什么不報?讓他們順理成章理所當(dāng)然地得獎?沒門!老子就是一粒砂子,也要硌得你腳疼。
老王的意見也是:報!當(dāng)然要報!但他的理由就是:說不定就有那么一個認(rèn)真的評委呢!
老胡和老王都是文聯(lián)副主席,但一個寫小說,一個寫格律詩詞,所以兩人性格迥異,但君甘臣酸,倒互補得很好。兩人一商量,不僅給各自報了,還順便幫閻三也報上了。
果不其然,開始發(fā)書了,海選的書里,果然有他那本《風(fēng)月槨》,也有一本是覃樹增的,封面上赫然寫著:《莫離樹》覃樹增程青個。閻三笑了一下,把書丟回了桌面。一個字一個字碼格子,哪比得上人家巧取豪奪?
書發(fā)完后,正式開會,首先召開的是討論大會,圍繞明月寺的考古工作。聽說這個會已經(jīng)在縣文化館、文化局、老協(xié)等幾個部門開過幾次了,這次又增加了附近幾個村莊的十來個老人??脊抨犝摇叭鐏碇v經(jīng)圖”的地宮入口,找了半個多月,千辛萬苦打開一看,里面卻什么都沒有,只有幾本經(jīng)書,是被盜過?還是本來就只有經(jīng)書?這是困擾縣里的一個問題,文化局、宣傳部,各部門都伸長了脖子盼望這次考古有重大發(fā)現(xiàn),好作為今年工作的重頭戲向上級部門匯報,可不想指著葫蘆結(jié)天大,卻連個蒂兒也不打。
“那是絕對有寶貝的!我敢保證!”說這話的是半山腰朱家寨的朱老先生,他可能是全縣還能動的最老的老人了,說話中氣十足,隨著聲音的起伏胸脯一挺一挺的,說到激動處,似乎還有點兒義憤填膺,濃烈的口水從落齒的豁口猛烈地噴射出來,拋灑得對面的覃樹增一遍一遍地抹臉。
“民國九年,我出生,民國二十四年,我十六歲。那時候的戰(zhàn)火,已經(jīng)燒到縣河邊上了,日本人打過來,新四軍又打過去,像拉大鋸!拉鋸扯鋸,拉鋸扯鋸……日子苦得……山腳下的樹蔸子都被人刨光了……”
一個老頭說完了,另一個老頭又站起來說,他似乎年輕很多,說話也更有條理:“一九四一年,我還只有五歲,那年,春上的雨水特別多,山下的縣河泛濫成災(zāi),淹死了不少人,西山上的白塔也在一個雷雨天里塌了半邊。眾鄉(xiāng)紳合計著,請朱子橋?qū)④姵鲴R,重修白塔。我爹是眾勞力之一,他牽著我,我牽著牛,上山了……起先,我還在旁邊的山坡上放牛,后來,聽到一群人大呼小叫,一個穿開襠褲的小孩——我那時候還穿著開襠褲——哪經(jīng)得住著誘惑,我就拽著牛跑了過來,可人墻圍得死死的,什么也看不到,我便從我爹的褲襠下鉆了進去……只見黑漆漆的洞穴里一大堆財寶金光閃閃,中間睡著一個高僧,左邊一個聚寶盆,右邊一個金拐杖,中間寶貝堆得像小山,那高僧的面孔紅潤極了,就像剛睡著。不知道誰喊了聲:老貨!起來!就一釘耙挖到老頭的天靈蓋,把他拽得坐了起來……我一下就暈了過去……”
閻三抬頭看了看,除了老王,似乎大家都對老先生講的故事不感興趣,他也有些茫然,這老先生是到底真的經(jīng)歷過這事呢,還是他編的呢?照說他不該懷疑一位這么老的老先生了,可每次開會,他都能講出幾個這么樣的故事,他年紀(jì)大是不假,可年紀(jì)大,不證明他就把淺川縣的山山水水都走遍了呀!特別是穿著開襠褲、牽著牛走遍了。
身后的老胡早就開溜了,整個會議室都昏昏欲睡,后排的角落里,不知是哪位大俠響起輕微的鼾聲,閻三回頭看了一眼,一位微胖的老先生正被同座推醒,他“唔唔”哼著,匆忙地擦了擦嘴角,那涎絲早已綿延到桌上,匯聚成一汪明亮的海洋。
只有身旁的老王在做筆記,他鄭重其事地握著筆,端端正正寫下了“聚寶盆”三個字。
閻三拿胳膊輕輕碰了碰他,問:“你那么認(rèn)真干嗎?又不是要考試?!?/p>
老王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鄭重其事地說:“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
聽他說得這么偉大,閻三無語了,心里只剩下震驚,他想,當(dāng)今社會,你決成不了司馬遷,充其量你就是個活雷鋒!——什么都不說,但什么都記在紙上。
這樣想著,閻三只想快點離開這群人,他把茶杯夾在腋下,把鴨舌帽往底下一拉,就從會議室溜了出去。
信步往后山走,閻三穿過一片茂密的松樹林,樹林是松樹和杉樹雜生的,里面還生著許多灌木和雜草,除了一條依稀可辨的瘦長小道,幾乎不能通行,閻三一邊撥開齊腰深的雜草,一邊往上走。山里很靜,沒有風(fēng),只偶爾有三兩聲杜鵑的叫聲從遠處傳來。又往上走兩三百米,就聽到山澗里的水聲了,再往右拐,斜斜地往上走一百來米,就到了主峰的山脊上,眼前頓時豁然開朗,一條寬約五六米的小溪從山澗里淌過,對岸山上綿延十里的杜鵑花開得正艷。
兩座山峰都很陡峭,相隔不過十幾米,這山澗就像是一道白刀,將兩座山峰劈開,因此這山澗也叫劍劈崖。
山林很靜,蓊郁的春天的樹木散發(fā)出蓬勃的生長的味道,壯闊、靜默,又喧囂,讓閻三不由得肅然起敬,他默默地對著這花朵、這樹林、這山澗和鳥鳴,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他又往北走了五十米,卻看到老胡坐在一塊突出的巖石上看書。他不由得在嘴角浮現(xiàn)出一個笑容,但他沒有打擾他,就那么站著看了一會兒,直到老胡抬起頭,看到了他。
“過來。”他沖閻三招了招手。
閻三甩開長胳膊長腿,慢慢移動了過去。
“八十歲學(xué)吹鼓手?現(xiàn)在知道用功了?”
老胡瞪了他一眼,把書合上,丟了過來。他一躬身,接住書,往封面上一瞧,卻是覃樹增的那本,當(dāng)然,后面還有真正的作者的名字——程青個。
閻三左手捏住書脊,右手拇指按在頁面上,左手向上一挑,書頁翻飛,嘩啦一聲,一本書就翻了過去。
老胡又瞪了他一眼,拍了拍身旁的大石頭,示意他坐下來。
“這文章,寫得還真好,我這個做父親的,看得眼淚都快下來了?!?/p>
閻三剛想把書翻開,突然想到前幾天岳父母打來的電話,就把書放在地上,從懷里掏出兩罐啤酒來,放了一罐在書上,自己也打開了一罐。
“你知道我剛才為什么要帶她嗎?”老胡朝書上指了指,問,但不等閻三回答,自己就接著往下說,“覃樹增是想讓老向帶她,才把她丟在路邊的,我路過政府門口的時候,看到老向的車也慢慢開出來了,我猜到是這意思,所以我就……”
閻三笑了,他知道老胡跟他一樣,都是嘴巴貧而心善的人,朝他豎了個大拇指,又拿起啤酒罐,跟他碰了一下。
“你幫幫她?!崩虾f。
“幫什么?”
“她需要這份工作。讓一個初涉世事的女孩,面對覃樹增這些狼子野心的家伙……”
“怎么幫?”
“你有辦法的。”
老胡說的程青個工作的事,是指她是應(yīng)聘到縣文聯(lián)的,她還在試用期,別說試用期沒過,就是過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變成事業(yè)編制,如果沒編制,那工作就很被動了,覃樹增一不高興,隨時可以叫她走人。
“凡事只能靠個人。”閻三喝了一口啤酒,從地上撿了顆小石子,奮力扔到山下的小溪里,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輕輕地“噗”的一聲?!澳阏f這社會,還有誰把誰捆著送到誰床上去的?小姑娘自己學(xué)會扎緊褲腰帶,最要緊?!?/p>
老胡看了他一眼,笑了,搖搖頭,又點了點頭,說:“俗話說,鎖,是鎖君子的。——這話你怎么看?”
“鎖,鎖不了真小人,真小人有備而來,再好的鎖也沒用?!?/p>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門上一把鎖,也許也能讓人由魔到佛——這也是鎖君子,將人鎖成了君子?!?/p>
閻三怔忪了一下,似乎一聲清脆的杜鵑聲從左耳劃到了右耳,他不再做聲,默默地坐了一會兒。
“你看到這架勢沒有,看樣子,今年金珠的書,很有可能會獲獎?!?/p>
閻三看了他一眼,眼里不由得露出一絲驚訝,不過這點驚訝只一閃就煙消云散了,雖然吃驚是吃驚,但沒辦法,他就知道他們會弄成這樣的。
金珠那本書,閻三是有印象的。全是小豆腐塊,今天買菜,明天洗衣,后天給女兒織毛衣,說得好聽點兒是家庭婦女的流水賬,說得不好聽,是征婚日記,只可惜她男人還沒死,糖尿病二期。
閻三他們村一個老支書不知是什么機緣,得了她一本書,如獲至寶,拿回去點燈熬夜地看了。看完一篇,覺得不對勁,沒什么特別的,跟孫子的作文差不多,又跟兒媳的嘮叨差不多,又看了一篇,還是覺得不對勁,但還是帶著疑問,堅持看完了。為什么呢?因為一直以為后面有好的,會來個華麗的轉(zhuǎn)身,推翻前面所有的平庸,可直到雞叫三遍,老先生合上最后一頁才明白,就是這么平庸,一直這么平庸!沒有轉(zhuǎn)身,沒有轉(zhuǎn)折!更談不上什么狗屁華麗的!可他竟然為這本書熬了一晚上夜!心里那個怨啊,那個恨啊,那個屈辱啊。第二天一早,連臉都不洗,就把這感覺跟新任的村支書——他的大侄子說了,年輕人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他,把金珠在酒桌上的種種表現(xiàn)一一跟他說了,還說:“大伯,您也真是……太實在了,太實心眼了!這種人的書你也看?給我時,我一出酒樓就扔了!——咻?。ㄋ隽艘粋€瀟灑的動作,兩片肉嘴唇還夸張地模擬真扔書的聲音)一下給扔到垃圾桶里去了……”
老頭的憤怒猶如見油的火,越燒越旺,無處發(fā)泄,好不容易憋到閻三回鄉(xiāng),趁他上茅房的時候,把這本書遞給他,說:“給你使使?!遍惾幻骶屠?,接過來一看,是金珠的書,就有點尷尬了。
沒想到老頭還接著說:“我聽說你是文聯(lián)主席吧?”
閻三想說是副主席。但老頭沒有給他回答的機會,接著說:“這就是你們作家寫的書?”閻三蹲在茅坑里,黑著臉,不好解釋,又不好發(fā)作,老頭又說:“我看也就只能用來揩屁股了,還只能你們作家揩,要是我,還嫌糙得狠呢?!?/p>
老支書并非跟閻三過不去,只是他一生為人正派,最敬佩的是以筆為刀的魯迅先生,哪里見得了酒桌上的金珠小姐呢?他哪里知道如今的“書”,已經(jīng)跟金珠小姐一樣,放開成這樣了呢?
如果這樣一本書,得了“淺川文藝獎”,整個淺川文壇會怎樣呢?
可能也不會怎樣吧,這個世界,不是每天都在向我們秀下限嗎?能扭轉(zhuǎn)乾坤的人不在乎,在乎的又沒能力。
通過主流媒體宣傳出去,最先為大眾所知曉的,不正是這樣獲獎的“作品”嗎?讀書之人,如村支書之類,看了這樣的書,還會再看書嗎?他們只會說:這還是獲獎作品?。⊙韵轮?,其他的必定會更濫,其實事實恰恰相反,可那又能怎么樣呢?他們知道嗎?他們永遠不會知道。
“這樣的作品獲獎,會遮蔽所有優(yōu)秀的作品?!崩虾f。
閻三當(dāng)然知道,普通讀者不知情,而他們這些知情者,不正是在幫忙遮蔽嗎?他還聽省里的朋友說,省作協(xié)一個二級刊物馬上要發(fā)表金珠的萬字散文,如果是這樣,市文學(xué)獎,說不定她都有機會入圍呢。
“現(xiàn)在的文學(xué)刊物,也不好辦,八十年代,大家都爭訂戶,爭讀者,搶著要好小說,現(xiàn)在不一樣了,沒訂戶沒讀者,好小說有什么用?不如賣個版面、賣個人情,弄個三瓜兩棗,喝喝小酒,玩玩女人……可越是這樣,不越是把文學(xué)往死路上帶么?”
“你還指望他們能挑起拯救文學(xué)的擔(dān)子?他們連自己的臉面都挑不起來,還能挑起什么?”閻三嘴角掛著嘲諷的微笑。
老胡嘆了口氣,不再做聲,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認(rèn)真喝起酒來。太陽越升越高,耀眼的陽光在草叢里、樹枝上跳躍,斑鳩和畫眉在林中嘰嘰喳喳,啄木鳥在一絲不茍“篤篤”地敲著樹干,布谷也在山中一聲聲地叫喚著。一陣山風(fēng)吹過,滿山的杜鵑花和草木次第低頭,花香隨著山風(fēng)傳來,四處萌動著春的氣息。
6
兩人的酒喝得差不多時,程青個也從山下上來了,遠遠看到閻三和老胡坐在太陽下喝酒,就沒有走近。經(jīng)過這一個多月的接觸,她早已知道不遠處的鴨舌帽就是弟弟的偶像、大名鼎鼎的網(wǎng)絡(luò)作家風(fēng)點燈,而他旁邊的瘦高個就是寫本地風(fēng)物小說的胡老師,兩人的年齡雖然相隔十幾歲,但是一對真摯的忘年交。
程青個坐在一棵碧綠的化香樹下,打開隨身攜帶的棋譜。靜心時讀棋譜,這是她近兩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爸爸在世時,喜歡和弟弟下棋,但弟弟的棋臭,橫沖直撞,兩三下就被爸爸制服了。爸爸偶爾喜歡跟她下,但當(dāng)她的棋藝精進到一定地步時,爸爸就不讓她下了。他說,別下了別下了,還是跟你媽媽學(xué)學(xué)織毛衣、買衣服、做頭發(fā)。一個女孩子的棋藝太好,不好??赡茉诎职謨?nèi)心里,還是希望她跟媽媽一樣做一個幸福的小女人,可惜世事總與愿違。
這本棋譜,程青個已經(jīng)背到了第三章,正當(dāng)她打開第四章的時候,老胡和閻三下來了。老胡饒有興趣地從她手里拿過書,問了她幾個問題,就想跟她比試比試,在準(zhǔn)備找塊平整的地方劃棋盤,程青個卻淺淺一笑,從包里掏出一張紙質(zhì)的棋盤??丛谘劾铮惾残α?,看這小姑娘的架勢,老胡恐怕不是對手。果然,過不了一刻鐘,老胡已叫她圍死。接連又下了一盤,老胡也沒戰(zhàn)上二十分鐘,閻三在旁邊看著著急,但也不好指點,到第三盤時,老胡主動說:“等等,等等,容我去上個茅房,叫我這兄弟幫我下一盤。”便開溜了。
閻三便坐了下來,因為是代別人下的,所以一開始他倒輕松,待戰(zhàn)了幾個回合后,他才知道對方的棋風(fēng)沉穩(wěn)有力,是綿柔中帶狠勁的,似乎有一種蕭殺之氣,或者說一股怨氣,他不由得在思考的間隙一下一下地瞟程青個。程青個知道閻老師在看自己,但她仍然不慌不忙,一個子一個子地落地,閻老師的棋跟他的小說一樣,講究鋪排、布局,這樣的棋對新手,自然是綽綽有余,但對于她這樣背過棋譜的人來講,并未見有很大勝算,她集中兵力,建一支精銳部隊,只用了兩招“尖”和“跳”,就突圍了,漸漸地,在棋盤上,她已顯示出很大優(yōu)勢了。閻三盯著棋盤看了好一會兒,不得不說:你贏了。
“哎呀,你真笨,你怎么把第三盤也輸了呢?”老胡不知道從哪個茅房里鉆出來,跺著腳埋怨閻三。閻三不好說什么,只連聲說,程老師棋藝高,程老師棋藝高。
“不行,”哪知老胡拉著閻三的袖子不放,“不能這么快就認(rèn)輸了?!狈且碌谒谋P。
閻三瞟一眼程青個,只見她坐著不動,執(zhí)白子微笑著,閻三心想,看她這架勢,只怕深不可測,別說三局四局,只怕七局八局都會片甲不留,還是走為上策,可他偏偏又對她勝券在握的樣子極為不爽,不由得收回已提起的左腳,轉(zhuǎn)過身,坐了下來,說:“再來一盤再來一盤?!?/p>
于是各自收回棋子,閻三執(zhí)黑,程青個執(zhí)白,再殺了一回。只可惜接連三局,程青個已顯凌厲之勢,毫不留情,均在十五分鐘內(nèi)將閻三殺得落花流水,看得旁邊的老胡不住地跺腳:“你一個姑娘家,下棋干嗎這么狠?這樣不好這樣不好!”程青個也仍然笑而不答,待下到第八回,才現(xiàn)綿軟之態(tài),兩人正膠著著,“究天人之際”的老王從山下跑來了,大喊著“吃飯了吃飯了”,老胡和閻三聽到了,如蒙大赦,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氣,心想,還好還好,謝謝老王,總算和了一局,不算太丟人……于是歡天喜地地收拾棋子棋盤,準(zhǔn)備下山去吃飯。
下山去的時候,老胡問了程青個好幾個問題,她都一一作答,看得出來,老胡很喜歡她,只差沒收作干女兒了,老胡倒是有此想法,只是作為一個作家,他深知干爹、干女兒這兩個詞,同小姐、同志一樣,被摧毀了???!他擂了路邊一棵化香樹一拳,青碧筆直的樹干顫抖了一下,沙沙抖動綠葉,從里面飛出一只紅嘴戴勝,喳喳叫著飛遠了。
7
接下來的日子,覃樹增又忙得不亦樂乎了,他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從心肝脾肺腎外加膀胱里渴望這種忙碌,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一首肯,他立即和棲霞鄉(xiāng)書記金大虎配合好,兩人分工合作,該送的送,該要的要,不到半個月,已把所有的審批手續(xù)弄到了位,一百九十萬的資金,也正在路上走著。一百九十萬呀,那么多錢!拿籮筐挑,恐怕也要挑一擔(dān)吧?一想到那么多錢正朝他奔來,他能不高興?
程青個也附帶著忙了起來,她大學(xué)學(xué)的是舞蹈,覃樹增硬是逼著她報了名,不僅報了選秀的名,還參加了最后一個舞蹈。最后一支舞是請省歌舞劇院老師排的,取名為《天沐》,舞蹈編排得恢弘大氣。首先模仿女巫祈福的動作,在岸邊邊歌邊舞,接著舞到船舷旁,擊船而歌,然后跳入水中,從船下穿過,由男舞者從水中托升起來。
舞蹈排得差不多時,縣里曾進行了一次預(yù)演。是在湖心的小島上進行的。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鳥兒們在靜謐中歸巢了,它們嘰嘰喳喳叫喚著,成群結(jié)隊地從湖面上飛過,盤旋著,貼著水面,斜著身子疾飛。幾輛烏黑錚亮的小轎車在西山的投影里,駛過明月寺水庫的大壩,開到附近的東山上,又由一架一架的小船,搖到這里。船上陸陸續(xù)續(xù)下來幾個人,程青個站在窗口看著,一共是三個。
為三個人籌劃一場演出?她嘴里不說,但心里不由得升起一個又一個的問號。
領(lǐng)導(dǎo)的小船劃到了岸邊的樹蔭下,岸上的音樂便響起來了,金大虎一路小跑,嘴里大喊著“開工了開工了”。
程青個連忙跑下樓來,站到隊伍里。一行人擺好POSS,面帶微笑,只等三位領(lǐng)導(dǎo)就坐,便翩翩起舞了。
程青個很投入地跳了一次,把自己想象成那個可以通靈的女巫,呼風(fēng)喚雨,表達訴求,她早已不是自己了,靈魂從軀殼中飛升而去,在天地間游弋,她無所不能,又無處不在。這種投入讓她感到酣暢淋漓,只是天氣還未真正熱起來,跳入微涼的湖水中,又從水里爬起來,晚風(fēng)一吹,禁不住打了幾個寒戰(zhàn)。
果真只來了三個領(lǐng)導(dǎo),一支舞跳完,臺上也仍然只有三位領(lǐng)導(dǎo)——宋襄玉和覃樹增,坐在正中的程青個還不認(rèn)識,不過,她猜,那應(yīng)該就是傳說中的袁副書記吧。
舞跳完了,幕也謝了,袁書記嘴里不住地說好,又一一點評起來,大家只得繼續(xù)在風(fēng)口上滿面笑容地站著。金珠毫無意外地得到了最多的表揚,作家跳舞本就是一大噱頭,加上她又不失時機地帶頭領(lǐng)掌,袁書記一講完,她便款款走上前臺,給袁書記斟茶,袁書記把手一擋,她又轉(zhuǎn)到前面來,在他面前緩緩低下頭去,演出服的領(lǐng)開得很低,她背對著眾人,大家什么都沒看到,但可以想象那一片胸前風(fēng)景,袁書記心領(lǐng)神會,瞟了一眼,點一點頭,說:“好?!?/p>
乖巧懂事的金珠又逐一給其他幾個領(lǐng)導(dǎo)斟茶,每個面前都敷衍一番,宋部長也迎著她的目光含笑說了幾句話。
程青個站在后排,把這些一一看在眼里,心里覺得有趣,倒不覺得冷了。只是金珠轉(zhuǎn)身朝她走來時,她才發(fā)現(xiàn)白紗浸水之后,幾乎變得透明了,濕漉漉地粘在身上,除了更增添了風(fēng)情之外,幾乎沒有任何遮擋作用!她連忙低下頭去看自己,黑色的內(nèi)衣褲幾乎呼之欲出,連肚臍上方芝麻粒大的小黑痣,都看得一清二楚,她連忙抱住前胸往房間跑去??蓜偱荛_兩步,就被覃樹增喊住了:
“程青個,來認(rèn)識一下袁書記!”
她立住腳跟,又從上往下掃視了一下自己,白紗半干半濕地裹在身上,像什么樣子,只猶豫了一秒,便飛也似地跑了,一邊跑一邊說:“我好冷,換件衣服先!”
等她磨磨蹭蹭換好衣服出來,覃樹增看也不看,直接指著袁書記,說:“去,陪袁書記喝會兒茶!”
程青個笑了笑,在袁書記旁坐下來,他倒沒說什么,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了她幾句閑話,問她家里有幾口人,都是做什么的。
后來表演就移到了室內(nèi),領(lǐng)導(dǎo)們吃飯,幾名戲曲演員就在桌邊咿咿呀呀地唱,程青個一邊吃,一邊細細聽著戲文,聽到啞女告狀西江月一段,幾個老演員的表演真是讓人叫絕,那有名的悲迓腔直沖人的天靈蓋,那悲、那憤、那恨,暗合了她的某種心緒,讓她突然起了要拜師學(xué)楚劇的念頭。
月上中天的時候,演出就結(jié)束了,音箱里放出舞曲來,程青個心里想:如果袁書記邀請我,我就說不會跳??稍瑫浉緵]空邀請她,第一支舞就被金珠請走了,接著又有幾個楚劇團的人輪番請他,坐了一會兒,程青個趁大家沒注意,悄悄溜回了房間。
沒一會兒,舞會也散了,有人回了房間,也有人坐著小船離開了。程青個把沙發(fā)和茶幾搬到門后,抵住門,她試了試,覺得還不夠沉,又把掛衣架橫在上面。她和衣躺在床上,豎著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
可一會兒整個小島就沉入了無邊的寂靜,沒有一絲燈光,也沒有一絲人語,只有淡淡的月光從窗簾縫照進來,照著慘白的白色地板。這樣沉醉的安靜,程青個很快睡著了。
等到走廊再想起腳步聲時,天色已經(jīng)大白,似乎是宋部長的聲音,他敲開了對面的房門,問:“袁書記昨晚休息得好嗎?”
“很好,睡得真好啊,似乎從來沒睡得這么熟過?!痹瑫浰坪鹾芨吲d,聲音洪亮,精力充沛。
原來一夜無事。
程青個看著橫在門口的茶幾、沙發(fā)和大衣架,想到自己所防范的,不覺偷偷紅了臉,狠狠呸了自己一口。
8
其實那一晚,該發(fā)生的,什么都發(fā)生了,只是一切都是在悄無聲息中進行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默默地幫助這一切順利完成,包括那幾個讓程青個敬佩的老戲骨,她們深知為什么會有這么一場演出,深知演出之后會發(fā)生什么,她們都是過來人,只是那時候,她們還有舞臺,有戲迷,這兩樣多少為她們保留了一絲體面,而現(xiàn)在年輕的一代,她們有什么呢?除了悲迓腔和拋媚眼,戲院沒有教會她們其他的謀生手段,她們能不能挺???挺住之后能收獲些什么?實在比悲迓腔還要悲,她們不愿看到那一幕,因此早早就坐著小船走了。
平淡如水地過了一個星期,上班、下班、練舞、陪母親散步,一個星期之后,下午快下班時,覃樹增突然吩咐程青個,讓她送一份文件到宋部長那兒去,臨出門時,覃樹增又囑咐:“趕快,今天一定要蓋下章來,宋部長明天出差,兩個星期之后才能回來!”
程青個打開文件袋,看到的是一張請款單,事關(guān)文聯(lián)的經(jīng)濟命脈,所以連忙攔了輛的士,直奔宣傳部,可宋部長偏偏不在,問辦公室,今天他還回來嗎?什么時候回來?均被告知不知道,你打他的電話吧。問到他的號碼,打過去,宋部長已出了城。去哪里?在去明月潭的路上。
宋部長,那……您還記得您有一份我們文聯(lián)的請款單沒有簽字嗎?
啊???!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不過,不著急,我兩個星期后就回來了。
兩個星期……我們文聯(lián)賬上已經(jīng)只剩六百多塊了……
六百多塊?那怎么辦?
那您能在路邊等一下嗎?我來找您吧,我打輛的,很快的。
打的?打什么的啊,你工資又不高,你坐輛公共汽來水庫大壩上,我等你。
程青個的工資的確不高,試用期,一千五百塊,如果打輛的到棲霞鄉(xiāng),得花去母親一個月的菜錢,她真的坐公共汽去了,等公汽顫巍巍顛去,天都黑了,細眉毛一樣的月亮從明月潭東邊的樹林里升起來了。再打宋部長的電話,三個都沒接,程青個慌了,這可是最后一班公汽呀,這連人影都看不到的地方,怎么辦?正在她六神無主的時候,宋部長的電話回過來了,說,久等她不來,以為她不來了,就去島上了。程青個無語,除了無語還焦急,這個點還不回家,母親該著急了,她先給家里打了個電話,就四處尋找船只,好不容易在潭邊的一家養(yǎng)殖場找到一條小船,船家答應(yīng)送她過去,但太晚了,要一百元錢。一百就一百吧,這么晚了,早去早回家。
當(dāng)船槳劃開水面,波浪撞擊船頭發(fā)出嘩啦的聲響時,程青個的心安定一些了。上了小島,宋部長倒是很爽快,一邊稱贊她聰明,一邊看也不看就簽了字,還教她再去找誰誰誰,誰誰誰會很快辦理,不耽誤文聯(lián)的運作等等。程青個一邊道謝,一邊退了出去,可到了島邊的時候,才看到送她來的小船已劃到湖心了,只剩下芝麻粒大小的一個黑點,她這才懊惱,剛才忘了囑咐船家,她還要回去的。
程青個坐在水邊的草地上,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囑咐她吃飯,并告訴她自己出差了,明天回來。她努力平復(fù)自己的心情,勸解自己,現(xiàn)在比剛才好,這里有人,還有房間,宋部長是文聯(lián)的書記,他不會不管自己,除了他,還有其他人,吃不吃飯無所謂,一定能找到一間安身之所,實在不行,跟島上的服務(wù)員擠一晚上也可以。
當(dāng)然,宋部長怎么會讓她擠員工宿舍呢?晚飯后,宋部長陪袁書記散步,很快發(fā)現(xiàn)了在島邊一籌莫展的程青個。小程怎么啦?袁書記關(guān)切地問。就這一問,程青個的眼淚都快下來了。當(dāng)?shù)弥糖鄠€找不到回去的船時,袁書記又說,沒事沒事,就在島上將就一晚,明天早上宋部長要走,讓他捎你一程,你看好不好?程青個覺得絕處逢生,差點感激涕零了,連聲說好。袁書記慈祥地笑了,順帶著,還慈祥地摸了摸小程的頭。
宋部長安排食堂重新炒了兩個菜,程青個吃飯的時候,他們并不陪著,只在門外站著聊天,等她吃完了走到門口時,他們才往外走,程青個就莫名其妙地“卷”了進來,被攜裹在散步的人群里,袁書記突然問到文聯(lián)的事,問程青個怎么這么晚送文件過來,人群像被一道無形的電波劈開一樣,在程青個面前留出一個豁口,這個豁口直達袁書記腳下,她不自覺地向前走了兩步,走到袁書記跟前,回答了他的問題。
這個覃樹增,沒頭沒腦,做事沒章法,要批評。袁書記說,接著,大家便討論起文聯(lián)的事來,程青個少不得一一作答,不知不覺,她竟成了聊天的中心,袁書記不時點評兩句,顯得幽默又風(fēng)趣。一波一波的笑聲傳到程青個心里,化解了她心上的堅冰。自從父親去世后,她已經(jīng)好久沒聽到過這種爽朗的笑聲了,似乎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溫暖籠罩了她,讓她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她只知道,跟著他們圍著小島走了一圈又一圈,她聽大家說話,跟著大家笑,時而補充兩句,但全然不記得說了什么,為什么笑,最后,人越來越少,到只剩她和袁書記兩個人的時候,她在袁書記房里,袁書記一把抱住了她。這不是做夢吧?噩夢?程青個懵了,她渴望溫暖,需要保護,但不是這樣的啊,她可不要這個結(jié)局!她奮力掙扎,他抱得更緊,她發(fā)出了聲響,他說:“噓噓噓,你怎么跑到我房里來了?”程青個害怕了,欲哭無淚,該怎么辦?大喊?可會有人應(yīng)聲嗎?會有人來救她嗎?是啊,她怎么跑到他房間來了?這叫人怎么解釋?可她顧不得那么多,還是奮力掙扎。掙扎是無濟于事的,袁書記雖然年老,但加把勁抱住瘦弱的程青個還是綽綽有余的,他左手從后面一環(huán),攔腰箍住她,騰出右手來扳她的脖子,眼看著他有著淡淡老年斑的臉,和帶著奇怪腥味的薄嘴唇,就要蹭到她臉上了,程青個大喊一聲,本能地使出渾身力氣,猛地收回雙手,再集中全力向他胸口擊了一掌。
有那么一秒鐘的時間,袁書記像被孫悟空定住了,但緊接著,臉漲得通紅,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他捂住胸口,嘴里發(fā)出痛苦的聲音,右手想去撐凳子,但沒撐住,連同凳子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程青個驚慌失措地奔到門口,但被倒下的巨大聲響驚得回了頭,只見袁書記的臉憋得通紅,眼里帶著絕望和哀求,向程青個伸出右手來——程青個還在猶豫,他都看在眼里,只那一瞬間,眼里的哀求消失了,他把手指向桌上的藥瓶——遲到了一分鐘,程青個耳朵里腦補了咔嚓的一聲脆響,她疑心那只是自己的幻覺,但她也明白,她不能一掌推死袁書記,而且是在他房里,否則,這個重磅新聞不知道會孽變成什么樣的謠言。
她遲疑著,帶著防備慢慢走過去,向袁書記伸出了雙手,她扶著他站起來——他仍然捂著胸口,給他拿了藥瓶,又慌張地倒了一杯開水,袁書記用顫抖的手,接過顫抖得更厲害的水杯,吞了藥片,平息了片刻,然后說:孩子啊,對不起,我老了,出現(xiàn)幻覺了。我只是太想念自己的女兒了,她跟你這么大的時候,就出了國,再也沒有回來了。
程青個沒有做聲,她等待著更多的自圓其說,我也想念自己的父親,但我會把一個和父親年齡相仿的人撲倒在地嗎?
老人的臉色緩和過來了,又顯現(xiàn)出平日里的威嚴(yán),他指了指門,說:出門往右拐,到走廊盡頭,敲宋部長的門,他會給你安排個房間。好了,孩子,在門口深呼吸十次——你不會說出去的,對嗎?你會保護一個想念女兒的老人,就像愛護自己的名聲一樣,對嗎?
他的軟弱和威嚴(yán)把握得恰到好處,使得程青個沒辦法說不,他甚至還露出一個若有似無的苦笑,不過,即使他不這么問,程青個也不會向任何人吐露半個字的,這一點,也是覃樹增和袁書記等人了然于胸的。
第二天,袁書記仍在此辦公,程青個也沒走成,因為宋部長的飛機改簽,他改坐動車,凌晨四點的車,沒睡多久,他就走了,當(dāng)然,他好心地沒忍心吵醒程青個。程青個在萬分焦慮中等待了一上午,仍是沒要到船,最后終于還是給覃樹增打電話了,要求回去辦請款等相關(guān)手續(xù),但覃樹增說,別回來了,我們明天就上島上來開筆會了。聽著手機里那不由分說的盲音,程青個幾乎被激怒了,她似乎已明白,這幾乎就是一場陰謀。她不聲不響收拾了東西,一個人走出酒店,走到水邊,脫下鞋子,試了試水溫,然后估算了一下從島上到岸邊的距離,然后把鞋塞到了包里。一個人游得過去嗎?程青個常聽同學(xué)說起他們的游泳佳績,這個距離應(yīng)該不是他們的問題,可,真是她的問題,因為其實她并不會游泳,水上歌舞的那一段,她只能憋一口氣,盡快完成。但她在岸邊走著,還試著往深水里走,她知道必定會有人看到她的行蹤,并向上級領(lǐng)導(dǎo)匯報。
當(dāng)然,程青個也小看了袁書記,在她走出酒店之前,袁書記就已經(jīng)給覃樹增打電話了,讓他放程青個走,覃樹增還要堅持,袁書記不由得在電話里發(fā)火了,說覃樹增啊覃樹增,你就是個豬腦袋??!那種咬牙切齒,讓覃樹增充分認(rèn)為他真憋了一肚子邪火。
看著程青個坐上小船的身影,袁書記不由得在窗前感嘆:覃樹增啊,你真是你媽的豬腦袋啊,驚了的鳥還關(guān)得?。侩y怪這么多年,這么些女文青,你單單只培養(yǎng)了一個金珠!各方面,還都是個二等貨色!
這天中午,當(dāng)程青個帶著滿嘴的火炮,連滾帶爬地攀上了明月寺水庫的大壩時,正碰上了閻三,老胡在遠處釣魚,他一路吹著風(fēng),一路撿薄石子打著水漂,正看到程青個驚魂未定地爬上了大壩:“怎么了,丫頭?”
“沒,沒什么?!?/p>
程青個不愿說,可她眼里的驚恐無助,卻留在了閻三心里。
9
也許祈福的真心打動了沉睡在明月潭里的神仙,不出半個月,在一片蕪雜的線索中,找到了另一座陵寢的入口,打開后,傳說中的“金錢鋪地”展現(xiàn)在眼前。臺階共360級,一層不染,卻遍灑金錢。這些銅錢已經(jīng)氧化得十分嚴(yán)重,個個都生著綠霉,就像北方常見的串串榆錢。因為一碰就碎,考古專家僅整理這些銅錢,就花了整整一個月時間,除了數(shù)量稀有的玳瑁幣外,共出土了幾十萬枚隋五銖、會昌開元和一、二、三式開元通寶。而且,經(jīng)過考古專家的初步判斷,這是明月寺第一任主持的陵墓。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閻三正在書院街上的“芙蓉”里泡著。
老胡正在寫字,停了停筆,從書桌上抬起頭,說:“阿彌陀佛!幸虧我在抄心經(jīng)!”
這消息是芙蓉的老板娘告訴他們的。書院街在城南,民國以前,這里是鄉(xiāng)試的考點,現(xiàn)在街上還保留了原來的文廟和狀元及第府。芙蓉就在文廟斜對面的街上,一棟青磚的三層小樓,老墻上爬著爬山虎,門口的大梧桐樹下,支著幾只陽傘,天晴又無風(fēng)的日子里,茶客們喜歡坐在陽傘下喝茶下棋。老板娘的名字就叫芙蓉,她生得風(fēng)姿綽約,又有一張巧嘴,所以盡管茶樓位置偏僻,卻總是顧客盈門。
“聽說金珠的書還獲獎了?”老板娘走到他們這一桌,扶著桌沿坐下來。
“唉,你是開茶館的,怎么這么愛說閑話呢?”老胡一分神,不小心寫掉了一個字,只得重來,他把紙揉碎了,抱怨了一句。
“你心不靜寫什么心經(jīng)呢!七情六欲都泛濫成災(zāi)了,還裝什么圣人?”
“他的七情六欲泛濫成災(zāi),你怎么知道?”閻三打趣著插了一句。
“誒,我說你們倆,怎么一點不生氣?”見閻三一接話,老板娘立即話鋒一轉(zhuǎn),“閻主席,你的書我可是最愛看的,連初評都沒過,這蠻侮辱人的??!你就一點不生氣?”
閻三笑一笑,說:“不生氣,有你這句公道話,我哪還有氣呀?”
“可……”老板娘提了一口氣,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轉(zhuǎn)而又說,“我倒寧愿你像老胡,七情六欲多一點兒,總比沒血性的好!”
閻三尷尬地笑了一下,老胡看在眼里,揮了揮手,說:“去去去,去招呼你的客人,別在這里給我添堵了。”
老板娘狠狠地“哼”了一聲,一扭身走了。
閻三最近正在構(gòu)思一部新小說,可有些地方一直沒想清楚,再加上老婆那邊三天兩頭打電話來,心情一直不怎么好。孩子五個月了,在老婆肚子里無疾而終,這是他們試管做的第三個孩子。沒想到孩子熬過了三個月,竟然還會停止生長。妻子一下接受不了,提出離婚,好給彼此一個解脫。
不過,她今天的心情似乎好點兒了,他點開老婆的朋友圈,看到岳父母同妻子一起去了揚州“個園”,她在“壺天自春”的小樓和“個園”的月牙門前拍了照。也許是剛出月子,她看上去很孱弱,眼睛對著陽光輕輕瞇著。他仔細端詳著,如果不是岳父母一再叮囑他,讓他暫時回避一下,他一定要去找她的。突然,他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一定在哪里見過,盡管照片上的人物不同,但照片一定是從這個角度拍過去的。想到了:是他的那個小粉絲,那個喜歡閻三連帶著連“他的朋友”風(fēng)點燈也一起喜歡上了的小粉絲,半個月前,他發(fā)了個說說:和家人一起游“個園”。
閻三點開小家伙的空間,照片中只有一個精神恍惚的老母親站在月牙門前。他是多年的鐵桿粉絲,閻三卻是第一次進他的空間。他似乎在生活里掙扎,差不多每周都要發(fā)一條說說,說的倒都是些勵志的話,但更能看出他內(nèi)心的煎熬。
閻三帶著一絲愧疚,手指在屏幕上方滑動著,一張明媚的春景映入了他的眼簾——那不是棲霞山上的杜鵑嗎?那山形、那云彩、那一棵棵巨大的老杜鵑樹,連姿態(tài)都一樣,他把圖片放大,依稀看見兩個細小的人影,似乎是他和老胡坐在山脊上喝酒……難道?容不得他“難道”,老胡一把搶過他的手機,扔在桌上,說:“阿彌陀佛!終于寫完了,快來幫我看看,這回沒掉字吧!”
閻三剛要站起來,可老胡看到老板娘到臨近茶桌上斟茶,一把拉住她,說:“美人,來幫我看看,這字寫得怎樣?”
老板娘瞟了一眼,眉毛一挑,說道:“寫得好又怎么樣?百無一用是書生,手上沒有三兩力氣,肚里沒有二兩膽!白白站著撒尿!”
閻三從桌上撿起自己的手機,又往下看,確定那家伙就在淺川縣城,甚至就是文聯(lián)中的某個人。
他明白了:程青個。
日期、時間、角度,都對了,他似乎也有幾分明白了程青個每次看他時的那些眼神了。可,三年前,他明明是個小子,他的感覺不會錯的,他幾乎能從他的寥寥數(shù)語里聞到他從球場下來,青春的頭發(fā)里散發(fā)著濃烈的汗味和躁動,他絕不是、絕不是憂思重重的程青個。
“老胡,你看過《莫離樹》?”
“看過,怎么了?”老胡說,“她這本過了,不過,得獎估計還得她自己鋪路,那至于最后的榮譽……”
“寫的什么?”閻三打斷他。
“寫的……”老胡一邊說,一邊俯下身去寫字,“寫的什么你自己看吧,美人那里好像有一本,我送給她的?!?/p>
閻三走到吧臺旁,老板娘已把那本書拿出來了,斜挑著眉毛說:“這么好的姑娘,這么好的姑娘!你們就眼睜睜看著她跳到火坑里去,不拉她一把?你們這都是什么人???我算是看明白了,風(fēng)氣就是從你們這兒壞的!”
閻三連連打拱作揖,陪笑著,把書接過來。
像所有幸福的家庭一樣,父親事業(yè)小有成就,母親美麗賢淑,弟弟淘氣可愛,最愛的是打籃球。就在她考上大學(xué)的那一年,一家人回老家祭祖,去水庫里劃船,不幸船翻了,弟弟為了救她,父親為了救弟弟,紛紛落水,岸上的母親親眼目睹了這一切和弟弟撈上來后腹脹如鼓的樣子,神經(jīng)有些錯亂了……如果沒猜錯,她用的是弟弟的號。
閻三深陷在藤椅里,把半本書翻完了,又點開她的空間,立刻明白了在得到這份工作后她經(jīng)歷了哪些考驗。閻三想起自己曾經(jīng)輕描淡寫說過的“扎緊褲腰帶”的話,感到一陣厭惡。
書中的文字,讓閻三慢慢沁出一種無處發(fā)泄的父愛和復(fù)雜的莫可名狀的憐惜。
半個小時后,程青個出現(xiàn)在芙蓉門口。
老胡指著位子讓她坐下來,他擱了筆,窩在椅子里點了支煙,用父親的目光看著程青個微笑著端坐在椅子里,纖瘦的身子就像春陽里一棵亭亭玉立的梧桐樹,不禁在心里說:多好的女孩啊。
閻三給她斟了杯茶,說:“這份工作對你很重要嗎?”
她微笑著點了一下頭,看到閻三皺了皺眉頭,又補充了一句:“我不能失去這份工作?!?/p>
“為什么呢?”老胡問。
她笑著搖了搖頭,不肯說。
天色暗了下來,書院街上的路燈陸續(xù)亮了,暖暖的橘黃色映襯著一戶一戶白墻黑瓦的人家,到了歸家時刻,廚房里飄出各色菜肴的香味,一群小孩簇擁著一個大人唱著兒歌:
雞啄西瓜皮,馬踏函漿泥,大雨落在沙堆上。蜜蜂樂,魚怕死,一個蚊子拍不著,嗡,飛了……
10
“這不是解決一份工作的問題,是要干掉覃樹增的問題!”程青個走后,老板娘說,“只要他在,必定還會帶出越來越多的‘金珠。”
這回閻三沒有打太極,他看著老板娘,猜測她可能即將要說出的重點。
“聽說明月寺發(fā)現(xiàn)唐代將軍的墓葬,消息都傳到了省里,其中有一位處長,是我前夫的戰(zhàn)友,他很喜歡打獵,而且……”她停頓了一下,看到閻三和老胡都沒有露出異樣,便接著說,“而且他和咱們的老一是至交?!?/p>
閻三沒吭聲,老胡說:“那可以啊。咱們試試?!?/p>
“能接到老一?或者說接觸到?”閻三問。
“可以試一試。”老板娘說,“當(dāng)然,這個事,要你們挑大梁,我是不可能作陪的?!?/p>
“為什么?”老胡問。
“我沒有那個精力,也沒有那個興趣?!?/p>
“你怎么突然地變得這么有正義感呢?”老胡又笑著問了一句。
“關(guān)于這一點,你不必懷疑,當(dāng)然,你們也大可不必相信我?!?/p>
“唉喲,美人,我當(dāng)然是相信你的嘛,跟你開個玩笑你怎么就見怪了呢?你這小臉一擰,可就不好看了……”老胡說著,湊過去,扶在老板娘的肩上,搖了兩搖,又把頭湊過來,想親親她的頭發(fā),卻被她伸手擋開了。她揮了揮手,像是想驅(qū)逐某種氣味一樣把他的話從空氣中扇開。
“可我們都不認(rèn)識他們,怎么陪?”
“如果你們相信我,一切由我來安排?!?/p>
閻三在芙蓉喝了幾年茶,不是今天才知道老板娘叫金芙蓉,而且她還有個當(dāng)高官的前夫。閻三不知道其他,但隱隱地感覺到,她是有些來頭的。
老板娘安排閻三和老胡陪程處長打了一次高爾夫,他們倆球技很臭,但基本上人品還是得到了老程的認(rèn)可,老板娘又接著安排了一次釣魚,這回沒有什么差池,把程處長陪得很高興。閻三趕緊見縫插針,邀請他來淺川打獵。
“打獵?”閻三看到老處長的眼睛亮了一下,這亮光快得像不曾出現(xiàn)一樣,倏忽就不見了,但閻三很敏銳地把它們捕捉在眼里。他準(zhǔn)備了幾提金駿眉,讓老板娘跟他一起上省城去請他,果然,他答應(yīng)了。
“你陪嗎?”程處長問。
“陪,當(dāng)然陪。”金芙蓉滿口答應(yīng),像個期盼已久的少女一樣使出十二分的熱情。
“那好,叫上你們縣的瞿縣長,這些年你在淺川,不容易,讓他罩著你點兒……你那個……我那個……啊,什么都好,就是虧待了你……”老處長的話,閻三沒聽明白,不過,不明白也無所謂,人生哪能什么都弄明白?那也太他媽累了。
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了。棲霞山里駐扎了一支部隊,團長是金芙蓉前夫和程處長以前的部下,他現(xiàn)在仍管老板娘叫“嫂子”,而且他也知道,金芙蓉來開口,必定是程處長要打獵,而程處長來,必定是陪同瞿縣長,他沒有理由拒絕。真正開山狩獵是九月份,棲霞山連著吳縣,吳縣野豬泛濫成災(zāi),每年九月當(dāng)?shù)卣家埱蟛筷犞г傻粢徊糠忠柏i,今年不過提前了幾個月而已。
很快,他們定了日子,趙團長、程處長、瞿縣長、金芙蓉、閻三還有程青個,六個人,組成了狩獵六人組,本來閻三和老胡還在猶豫要不要帶程青個去,但老板娘說:“不可能這么多男人,我一個半老徐娘陪呀?顯得多不尊重人!”選別人又不放心,想來想去,只有程青個了。
“不會才出虎口,又入狼窩吧?”老胡問。
老板娘狠狠白了他一眼,說:“我請的人我不知道什么品性呀?別以為所有男人都一個貨色!”
說著,又斜挑著眉毛鼓了他一眼,這一眼,老胡似乎很受用。
11
七月初的一個周末,閻三很順利地接到了程處長,把他安頓在棲霞山上的林場小院,先帶他去游了明月寺的半截白塔,又看了還在發(fā)掘中的將軍陵。將軍地宮打開一月多,收獲很大,除了陪葬的金銀玉器珠寶瓷器外,還有不少經(jīng)卷。據(jù)說,將軍是唐王的愛將,后來厭倦了征伐殺戮,愛妻又死于病中,便來到棲霞山,修建了明月寺,并在此出家修行。
閻三想到那天文化局干部出的上聯(lián),當(dāng)時以為也就考一考他而已,不知還真有這么回事。
“有意思有意思?!弊鳛檐娙顺錾淼某烫庨L聽到這么說,不由得興致大增,說,“這里會有什么愛妃嗎?”他隨口一說,閻三卻心里一驚,一晚上都翻來覆去地想這句話,生怕有什么差池,可人員已定,已經(jīng)匯報給瞿縣長了,臨時再改肯定不合適,而且為程青個說情,她不出場似乎也不合規(guī)矩。
第二天一大早,一行人下山去接來了瞿縣長,團長帶來了三支小口徑的步槍,老程和瞿縣長一人一支,他自己一支,其他人有的拿望遠鏡,有的杵拐杖,還有的拿著繩索和編織袋,閻三還背著一只急救藥箱,向山里進發(fā)了。這里屬于三縣兩省交界處,基本上處于三不管的原始地帶。車子開到路的盡頭,他們又向前疾行了十五公里,漸漸就只能看見茂密的原始森林了。老程對著群山大喊了一嗓子,除了驚起撲棱撲棱的鳥群,就只剩下層層疊疊的回聲了。
“媽的!太爽了!這感覺老子多少年沒有了!”老程說了句臟話,把外套脫下來甩給閻三,他率先從語言和身體上解放了自己。
山中獵物不少,但都比較精,兩人打下來一些斑鳩野雞兔子什么的,都覺得不過癮,老板娘小女孩般雀躍著的尖叫刺激了他們,兩人都不甘示弱,暗暗較勁。又往山里走了四五里,在密林中隱隱看到一條窄窄的小溪,瞿縣長提出要蟄伏在這里,等獵物過來喝水,程處長卻認(rèn)為喝水是在早上,時機已過,要越過小溪去更深的林子里去找大家伙,老板娘體力不支,閻三擔(dān)心安全問題,都極力鼓動程處長留下來守株待兔,但他一意孤行,大部隊只好跟著他往前拖。果然,過了小溪之后,在濕漉漉的泥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堆雜亂的野豬腳印,團長趴在地上仔細辨認(rèn)了一下,初步判斷有二三十只。只有三支槍。誰也沒有吭聲,可團長對自己的槍法很自信,想露一小手,他表示可以追著試試,這主意立即得到了另兩個持槍人的呼應(yīng)——他們誰也不甘示弱。順著時斷時續(xù)的腳印和林子里被啃咬破壞的樹木,往深山里走了五里多,可線索突然中斷了,找了一圈后,發(fā)現(xiàn)野豬群調(diào)頭往東走了,幾個人又開始回頭往東邊的山上追。
突然,程青個叫了一聲,指著十米開外的雜樹叢中捂住了嘴巴,一群人透過綠得要滴出油來的樹枝樹葉,看到了一雙寒光閃閃的眼睛,那雙眼睛透露出一股冷光,還有凜然不可侵犯的敵意,大家齊刷刷把目光投過去,卻馬上又齊刷刷把目光收了回來,像眼睛被扎瞎了一樣,齊刷刷一個哆嗦。
“熊!”程處長喊了一聲,抬手就放了一槍,黑熊嗷嗷叫著,朝人群撲過來。
“跑!”閻三來不及喊,大家已經(jīng)本能地四散逃開了,老板娘早已體力不支,在這緊要關(guān)頭,被一蔸黃荊條絆住了腳,啪地一下摔倒在地上,眼看著黑熊兩百多斤的身子像一片巨大的陰影一樣就要把她覆蓋了,團長才轉(zhuǎn)身過來,給了黑熊兩槍,也不知它是皮糙肉厚,還是根本沒打中,它只愣了一下,就轉(zhuǎn)身來撲團長了,程處長離得近,連忙一伸手,把老板娘拽了起來,可她已癱軟得像一團泥,頭發(fā)散了,衣服破了,身下已經(jīng)濕了一片,她終于忍不住,嚎啕哭了起來:
“說再不來打獵再不來打獵!偏偏還是來了!……我可不想死在這破地方……”
大家來不及安慰她,只七手八腳拽著她的胳膊,往樹叢里拖,團長一邊跑一邊回頭射擊,瞿縣長已經(jīng)到了高處,選了好位置,連著打了四發(fā)子彈,大概打中了黑熊的腦袋,程處長補了一槍,大概打中了腿,大家開始齊聲吶喊,黑熊受了傷,又聽到了喊聲,便搖搖晃晃調(diào)頭往山里跑去。
“追!”程處長大喊了一聲,率先跑了出去,瞿縣長稍一猶豫,也追了上去,閻三連忙攔住團長,說:“別!留一支槍!”說著,把老板娘交給了他,便追他們?nèi)チ恕?/p>
追了二十多分鐘,他才看到瞿縣長的身影,等他趕上時,發(fā)現(xiàn)程青個也跟了上來。
“程處長呢?”他問。
“就在前面……不遠?!宾目h長指了指三米開外草叢上斑斑點點的血跡,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應(yīng)該……不遠的。他媽的!沒想到,我們這里還有……熊……”
等瞿縣長喘息稍定,三個人又往前趕,不料山里起風(fēng)了,一陣風(fēng)吹來,幾個人身上的汗馬上就干了,衣服半干不濕的貼著脊背,一陣陣發(fā)涼,一片烏云無聲無息地飄到頭頂上,天馬上就陰了,接著便狂風(fēng)大作,呼啦呼啦吹動山澗里的大樹,把整棵整棵的樹吹得翻卷過去,又翻卷過來,呼嘯著從山澗里狂奔過去。
“不好,要下雨了!”閻三說了句,便領(lǐng)著兩人往山上跑。千算萬算,沒有算準(zhǔn)這山里的天氣,但愿這雨只是老天爺一時興起吧。他一邊拉了一把程青個,一邊想。
風(fēng)越刮越大,雨也跟著鋪天蓋地地來了,閻三趕緊找到大樹下,給程處長打電話,可電話不通,被告知不在服務(wù)區(qū)。幾個人的心一緊,又沒有別的辦法,閻三看了看地勢,正處在一處筆直的山崖下,怕有泥石流,又催著二人往高處走。遠處一陣緊似一陣的雷聲像放炮一樣漸漸逼近,伴隨著第一聲炸雷在頭頂爆開,天在瞬間黑了下來,雨下得更密集了,已成瓢潑之勢,三人的衣服早已濕透,雨水順著衣襟直往下淌,借著閃電的亮光,閻三看到山澗里不斷有三角楓被劈倒,只是滿耳里都是雨聲水聲雷聲,已聽不到大樹轟然倒下的聲音了。他已不想看瞿縣長的臉色,更不想去揣摩他的心理了,只在心里念叨:都要活著回去!都要活著回去!都!所幸山地草根錯節(jié),被雨水浸泡也不算泥濘,三個人手腳并用地往高處爬,身后不斷有樹木被吹斷的嘎吱聲,偶爾還有大小不一的碎石從山上滾落下來。閻三不住地催著兩人快走。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遠,只感覺天越來越黑,雨越來越大,三人在黑暗中摸索著翻了一個又一個小山頭,還遠遠沒有找到一個平坦開闊的地方。風(fēng)不斷地從山嶺上呼嘯而過,掀起的雨水像鞭子一樣抽在人身上,幾個人又冷又餓,閻三打開已經(jīng)打翻了幾次的藥箱,從最里面掏出兩塊壓縮餅干,他有意給瞿縣長一整塊,但他卻遞給了程青個?!蚌目h長……”閻三剛開口,他便擺了擺手,說:“活著出去才是縣長!”
三個人站在一棵歪脖子松樹下,把餅干分著吃了,閻三又催著大家快走,滿耳里只有嘩啦嘩啦的雨聲,每個人都不得不大聲喊話。瞿縣長一邊走,一邊抹了一下臉上的水,說:“不知老程怎么樣了!”不提老程還好,一提,閻三的心就像用尖刀在剜,他往下看了看,山澗里只看得見狂風(fēng)吹翻過去的樹木和渾黃湍急的水流,哪還看得見老程!匆忙中他們也不知連走帶爬地跑了多遠,老程已不知被丟了幾十里!
“還有老板娘?!背糖鄠€小聲地說了句。
“老板娘不用擔(dān)心!團長戶外生存能力強!會保護好她的!”閻三說。可他明白,老板娘怎么樣,只能寄希望于團長的良心了。
三人又往上爬了一個多小時,雨漸漸小了,天色也開闊起來,看到有一個類似于山洞的地方,瞿縣長不愿往前走了?!熬瓦@里吧?!彼f。閻三看了看,也還行,便同意了。他掏出手機來,可手機已經(jīng)進水關(guān)機了,另外兩人的卻連尸也不見了。他把手機丟在石頭上,準(zhǔn)備去找些柴禾來生火,才發(fā)現(xiàn)程青個的一只鞋不知什么時候掉了,腳已被劃得鮮血淋漓。
“什么時候掉的?怎么不說一聲呢?”他問。
“滾下山去了,說也沒用?!?/p>
閻三把鞋脫給她,又去山洞里撿了些干樹枝,生起火來,三個人烤著火,把藥箱里最后一袋液體葡萄糖分著喝了。
“不能坐以待斃,天黑下來,就更不好辦了。”瞿縣長說。又指揮兩人弄來些濕樹枝,放到洞外生起火來?!皾癫裆鸁?,煙飄得遠,有人看到,我們就有救了?!彼f。
瞿縣長在附近轉(zhuǎn)了一圈,想打幾只野兔來充饑,無奈下雨,野物們都躲在窩里不出來。三個人只能坐在洞口看著天,也不知是山里黑得早,還是已經(jīng)奔波了一天,不大一會兒,天色就暗了下去,霧嵐在山里涌動起來,群山只剩下山尖浮在云里,雨后的山里很靜,只有蟋蟀的唧唧聲和附近桐樹葉上有一滴沒一滴的雨滴聲。
天很快黑下來,三個人圍著火,只看得見對方身后的洞壁。
“瞿縣長……”閻三想說點什么。
瞿縣長把手一揮,說:“我們來講故事吧。一人講一個,輪著講,看誰講的最有趣?!?/p>
閻三表示贊同?!澳俏揖拖葋戆?。”
閻三講了一個關(guān)于交流的段子。前段時間文聯(lián)到明月寺開會,敬酒時,向主任指示他“多跟金珠交流”,他當(dāng)時即興就給向主任講了這么一個段子:
春秋戰(zhàn)國時,韓國有位讀書人,到魯國去請教“禮”??鬃釉唬簽檎缘?,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韓國人問:如群星移之,如何?子曰:恒之。韓國人又問:如群星散之,何如?子曰:恒之。韓國人拜謝后退下。他回國后,走到市井里,看到一位小童在洗馬,他問:譬如北辰,爾愿共之?童子搖搖頭,不懂他的意思。他又往前走,走到一家豆腐作坊,洗涮工具的水流到了街上,他又問:譬如北辰,爾愿共之?豆腐坊的伙計擺擺手,沒有理他。他看到腳下洗馬的水和豆腐坊的水,一白一黑,涇渭分明,便停下來思考。這時,從對面青樓里走出一位送客的妙齡女子,韓國人又問:譬如北辰,爾愿共之?女子略一思忖,回答:譬如先生腳下的水,只有流,沒有交。而譬如小女子我,只有交,沒有流,先生何故要與我交流?
閻三講完后,瞿縣長一笑,說:“在我看來,閻作家講的不是‘交流,而是別的什么啊?!?/p>
閻三笑而不答,拱了拱手,說:“瞿縣長高見?!?/p>
接著是程青個講,她講了個獵人與美人豹共處數(shù)月的故事。過后是瞿縣長講,他講了個原來在公安局任政委時聽到的關(guān)于審訊的故事。然后又是閻三講,這回他放松了,講了個自己當(dāng)老師時學(xué)生溺水而亡的故事。
“我有時候想,如果那天我去得早一點兒,我在班上再多強調(diào)幾次,他是不是就不會翻院墻跑出去呢?那是不是……他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結(jié)婚生子了吧?”閻三搖了搖頭,“對不起,瞿縣長,我又嚴(yán)肅了,又沉重了,這個故事一點兒趣也沒有……可它已經(jīng)壓在我心頭很多年了,以至于后來我都沒勇氣再教書了。”
程青個抱著身子,低著頭沒吭聲。
“我不信命,但有時候也不得不相信,那就是命?!宾目h長說,“二位還要放下。”
“我有時候也想,這縣河,每年都要淹死人……可他是我的學(xué)生,這個坎兒就難過。天下受苦受難的人那么多,不到我眼前來,我可以當(dāng)做沒有,但……”
瞿縣長再次把手一揮,打斷了他的話,說:“我也給你講個關(guān)于死亡的故事吧?!?/p>
“年輕時我在基層任鄉(xiāng)鎮(zhèn)干部,有個很鐵的朋友,后來我慢慢升遷,差距拉開了,面見得少了,酒也喝得少了,但并沒影響兩人的關(guān)系。有一天,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說他患了肝癌,沒多少日子了。我就去看他,他把我領(lǐng)到他女兒的學(xué)校,我們一起吃了一頓飯,托我好好照顧她。后來,我就利用工作之便,把各種資助啊、捐款啊、扶貧等的指標(biāo)給她了——當(dāng)然,她也基本上符合這些要求——就這樣她讀完了高中,念完了大學(xué),我記得她當(dāng)時還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xué),我心想,天明兄交給我的任務(wù),我算是很好地完成了吧。只等著喝她的喜酒,就算真正大功告成了吧??傻任以俅温牭剿南r,卻是她出了事。資助有個方法是一對一,其中有個土老板資助了她,常借各種理由去學(xué)??此?,請她吃飯……后來,他們就……這么說吧,她還在大學(xué)時他們就在一起了,當(dāng)然,她認(rèn)為這是真愛,畢業(yè)后,他們就明目張膽地同居了。家里的原配是個母老虎,三番五次去鬧,終于有一次,把她從樓上推了下來,不僅摔斷了腿,臉還被樓梯口擺放的大花瓶劃傷了……”瞿縣長在臉上比劃了一下,“從額頭到下巴一道長長的疤……我知道得太晚了,事情已經(jīng)在當(dāng)?shù)佤[得沸沸揚揚……后來她母親找到我,我以為她會當(dāng)眾給我?guī)装驼疲皇枪蛟谖颐媲?,拼命地扇自己的耳光,撕扯自己的頭發(fā)……”
“如果說我的人生有什么過不去的坎,放不下的事,這件事就是?!?/p>
“后來呢?”
“后來,我想辦法把她送到了國外,希望把疤痕處理掉,也希望她能平復(fù)心境……就在那一年的春節(jié),她母親投水庫死了……”
這個故事講完,大家都沒有出聲。一時間,只有樹枝燃燒的噼駁聲充斥在空氣中。
“什么聲音?”程青個突然說。
瞿縣長把槍抓在手上,走出洞外,閻三也跟了出去。
雨過天晴,有月亮從云層里鉆了出來,借著淡淡的月光,依稀能辨認(rèn)出群山的輪廓,可山下除了影影綽綽的樹木,什么也看不清。辨認(rèn)了半天,似乎聽到從遠處傳來“瞿縣長……瞿縣長……”的喊聲。
三人喜出望外,瞿縣長朝天放了一槍,底下人立即找到了方位。
是團長帶人來找他們了。
12
等得救后,閻三他們幾個才知道,自己在大雨中已跑到了棲霞山的地界了,再翻過一座山頭,就是明月寺了。
這件事中,傷得最嚴(yán)重的是程處長。他追上了黑熊,近距離搏斗了幾個回合,最后在黑熊朝他撲來時,用槍抵在它胸口連開了五槍,只可惜當(dāng)時電閃雷鳴,誰也沒聽到他的槍聲——黑熊倒在他身上,臨死前用最后一口氣抓傷了他的右肩胛骨。他掙扎著從黑熊身下爬了出來,爬到小山坡上,背靠著一棵三角楓,昏迷了過去。
他是幾天以后才從醫(yī)院醒過來的,閻三帶著歉意去看他,他卻連連說:“生死之交生死之交,這是生死之交啊。”
團長找到那頭熊,把雙掌割下來送給瞿縣長,他沒有要,老板娘拿去烹了,在芙蓉樓宴請這一桌“生死之交”,瞿縣長沒有來,稱忙,后來閻三給他打電話,他也沒有接。
“現(xiàn)在正是敏感時期。同時你也要理解他,畢竟他差點把命給丟了,不比我們,他是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崩铣陶f。閻三接受了他的這一說法。
明月寺的發(fā)掘工作已近尾聲,那位老先生帶著學(xué)生打開了將軍陵寢的地宮,卻遭遇連夜的暴雨,山體滑坡,墓道坍塌,陵寢又被封住,等再次清理打開時,將軍的棺槨里睡的卻不是將軍本人,是又麻又破的麻瞎子,他張著嘴露著牙齒,面帶微笑,睡得很安詳。他是如何瘸著一條腿,爬到棲霞山頂峰并找到陵寢的,誰也不知道,不過,大家也都知道“有志者事竟成”的道理,誰說一個跛子就不能爬到棲霞山頂峰的呢?除此之外,發(fā)掘工作很順利,棲霞山向人們貢獻出了她的最后一批寶貝,大大充實了省博物館的館藏。而在這次活動中積極策劃的覃樹增,也如愿得到了淺川文學(xué)獎。
一個星期后,閻三聽聞縣委書記高升了,瞿縣長很有可能要接手,他心里的疙瘩青天明月了。
一天,程青個正上閻三家拿他的新小說,覃樹增打電話叫她去排舞。這天晚上,淺川文學(xué)獎頒獎,舞蹈就要真正上演了。
閻三問:你打算怎么辦?
程青個從書本中抬起頭,說了四個字:順其自然。
閻三又問:那如果……
我不能失去這份工作。她說。
是因為錢嗎?我可以幫你的。
不是。是這份工作。
……閻三不解。
閻三當(dāng)然不解。一個同時失去兒子和經(jīng)濟支柱的女人會有多么脆弱,他沒有親眼目睹。每天早上,程青個還沒睡醒,母親就站在床邊,問:你今天要去上班的吧?她趕緊起床梳洗,母親就站在一旁等著她,然后在門口目送她。有時候周末,母親也會問:你怎么不去上班???她回答說:今天周末,休息啊。她說:哦。可過了一會兒,她又問:你怎么不去上班???……所以有時候,周末她也會裝作去上班的樣子,去街上逛逛,去文聯(lián)坐坐,到飯點再回來。原本她可以有更好的工作的,在等待面試的那個冬天,母親每天問:你怎么還不去上班啊?她只得擰了書包出來,去公園里閑逛,她坐在亭子里,亭子里四處透風(fēng),坐在假山下,假山旁有情侶卿卿我我,她擰著書包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走累了,就坐一下,然后繼續(xù)走,直到天黑,她回到家,打開門,說一聲:媽,我回來了。
其實父親還留了一些錢下來,母子倆生活是沒問題的,只是母親已經(jīng)神經(jīng)衰弱了,程青個的工作也許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安全感。
“值得嗎?”閻三問。
“當(dāng)然值得。我已經(jīng)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弟弟,對于目前唯一的親人,對于這艱難的活著,失去什么都值得?!?/p>
閻三站在二十三樓的陽臺上,看到一輛烏黑錚亮的小轎車等在小區(qū)門口,程青個嬌小的身子上了車,車子流利地劃出一個優(yōu)美的弧線,掀起一圈微塵,就消失在他的視線里了。
閻三當(dāng)晚就離開了淺川縣城。
一年以后,在揚州的街道上閻三再次碰到程青個。
他遠遠看到一個男孩拉著她的手,他站住,等她走近,說看起來挺好的。
是的。還不錯。程青個輕輕笑了。
那天排練完后,程青個沒有回家,去河邊轉(zhuǎn)了一下,正值夏天,夕陽在河水里散金碎玉一般,湖邊游人如織,女孩們身材妙曼,裙裾飄飄。
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騎著雙人自行車,他們高聲唱著歌,從我身旁呼嘯而過。他們停在一片竹林旁,在那片竹林下相擁,接吻。那一叢竹子長得清秀挺拔,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輕輕搖曳,沙沙作響。我沒辦法從他們身上把目光挪開,為什么我的人生不能那樣呢?
就在這時,我似乎聽到爸爸在說,你的人生還沒開始啊,不能就走岔了呀。我坐在竹林下,嘗試著跟爸爸對了一場話,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所想到的妥協(xié),并不是唯一的出路,也許人生的選擇,并不是非此即彼,也許可以同時放下,另辟蹊徑。我們決定離開那個小城開始新的生活。我?guī)寢屓チ怂睦霞遥诰W(wǎng)上找了個心理咨詢師,每周定期給媽媽做心理治療,她好多了。
聽完程青個的自述,閻三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用力拍了拍那個小伙子,捏著他的肩膀不愿放下,弄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閻三也跟著笑了。好!他說。
回到家后,閻三馬上給老胡打了個電話,當(dāng)老胡聽出是他的聲音時,激動得跳了起來,大聲罵到,狗日養(yǎng)的,想死老子了!
閻三大笑起來。
你死到哪里去了撒?還不回來?
淺川的情況怎么樣?
你走后不久,瞿縣長任了書記,覃樹增差點當(dāng)了文化局局長的,公示期間,老王一封實名舉報信舉報到了縣紀(jì)委……
老王?
是的,就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老王……真虧了他,他記錄下了覃樹增的每一次公款消費,中餐喝酒,下午曠工,公車私用……本來袁和宋還想保他的,但瞿書記下令徹查——瞿書記下令徹查,不有你的功勞么?閻三想起了那次狩獵,以及被他們幾個吃掉的熊掌。
你快回來撒,在那里搞么事?搞得老子喝酒都找不到伴兒!
那文化局誰去接手了?
金大虎,原來棲霞鄉(xiāng)的黨委書記。
閻三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個在明月寺白塔前,舉著電燈的黑胖男人。
回不回來?現(xiàn)在訂機票,晚上還可以趕到夜酒……老胡還在電話那頭嚷嚷。
閻三在想,要不要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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