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鐵生
1
“息園”,坐落在西單一條叫北安里的胡同里。
那條胡同正如它的名字,充滿了安恬的意境,整條街道都沒什么人走動。從西單大柵欄胡同(與前門大柵欄同名)拐進南安里胡同,再進北安里胡同,赫然能見到一對漢白玉華表,華表下面是巨大的漢白玉石座,上面雕龍刻鳳。目光穿過這對華表,便可見三棵千年古槐樹,在它們的枝條正下方,便是有著過街門樓的北安里6號。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外公退隱之后買下的這個大宅院,是清朝恭親王奕訢的岳丈瓜爾佳·桂良的宅院。查“百度”,有如下文字:“瓜爾佳氏,字燕山,滿洲正紅旗人。清朝大臣,歷任兵部尚書、吏部尚書、直隸總督、東閣大學(xué)士、文華殿大學(xué)士、軍機大臣。同治元年七月病死,謚號文端,入祀賢良祠。”
難怪它這么大!這是個數(shù)進的大宅院,共有三個院門。正門即是北安里6號紅門,一進大門便見一大影壁,上書“鴻禧”二字。左首三五米處的大黑門為北安里5號。最西邊的是個赭紅色的小旁門,是為6號車門,門板上刻有“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兩行字。三座門上都有門環(huán)亮晃晃地固定在那里,也各有兩頭鎮(zhèn)門獅安靜地戳在街門門框的兩角。
靠6號車門旁三四米處還開了個門,是家人們很少乘坐的一輛黑色轎車的車庫。那車顯然很老舊了,總是壞。一開出去,就會在半路上拋錨,于是司機——我們稱作“三爸爸”的中年男人就會拿出一個拐彎的金屬搖桿,插進汽車前面的孔里面,拼命地轉(zhuǎn)動它來給汽車打火。仍然打不著的話,就將大家都叫下來推車——他在車上趁著汽車移動將火打著。我沒見過它順順當當?shù)嘏苓^路。沒多久車就不見了,車庫于是就成了堆放破爛的倉庫。每當下雨,那車庫就漏得稀里嘩啦的。還塌過,將在那里玩耍的我哥哥和表妹扣在底下。
進6號車門左首是座小土山。上面野草叢生,酸棗刺很扎人,瘋長的喇叭花有紅的、藍的、白的,死死地纏繞在一起,再有就是珍珠梅、雞冠花和狗尾草什么的。山不大,由一行參差的太湖石分開土山與院子,只露些野草和爬山虎在太湖石上方,向進出門的人招搖,像迎接,像歡送,一派平和的景象。山上有棗樹,有紫色和白色的丁香樹,還有一棵野洋桃和野山桃樹。山桃樹不高,分叉處也就距地面一米來高。我常常坐在樹杈中間,看著斑駁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枝葉縫隙穿透過來。樹一隨風搖晃,樹葉就搖晃那些光柱,于是光柱如溫情的手一樣在我臉上拂來拂去。野洋桃熟透時,會招來蜜蜂、大馬蜂,還有大牛蜂(如今這樣的牛蜂已經(jīng)多少年沒見了),它們牢牢地抱著血紅的洋桃采蜜。大人說:“千萬別招惹牛蜂,只要被它蜇了,必死無疑。”于是見了它,我就一動不動地坐在樹杈上,直到它飛走。
緊挨著土山東北角處就是又一進院。兩扇黑色的門,也有門環(huán)和鎮(zhèn)門獅。門的頂天處,就是幾方磚刻,上邊有兩個大字:“息園”。
小時候看到這兩個字不明白。怎么叫“息園”?啥意思?休息的園子?可哪個花園不是用來休養(yǎng)生息的?強調(diào)它有必要嗎?鬧不懂。家里也沒人講過,只知“息園”二字是外公所書。我記得很清楚,有次我盯著那灰色的磚刻琢磨的時候,隱約感覺到在房檐跟椽子的某處空當之中,我外公亮晶晶的小眼睛,正盯著我。我嚇了一跳,便頗為困惑地鉆入黑乎乎的門洞。
過道有三五米長。黑咕隆咚的過道與在露天里的假山石通道相連,那些石頭都是黑褐色的太湖石,它們像影壁一樣不讓人們一眼洞穿整個院落。但從太湖石的縫隙中,能看到院子里斑駁的花影。走出山石過道,院子的全貌便呈現(xiàn)了。除了滿院的花花草草,還有個石丈人。方磚錯落有致地鋪在草叢中,直通外公的在院北頭的書房。房間窗臺以上完全是玻璃窗,采光極好。這就是外公藏有二十萬冊書籍的地方,也是他起居和做學(xué)問的地方。
2
北安里胡同猶如它的名字,是條很安靜的胡同。和平解放時的北京連自行車都是罕見之物。胡同道路也都是土路,整天行人寥寥。各家的宅門鮮有四敞八開的,總是關(guān)閉的。街門后面有粗粗的包著鐵箍的大門閂,門板上有門插棍。有時回家見大門緊閉,又叫不開門,就只好揀個玻璃碴子或枯樹枝從門縫里撥門插棍,久而久之,那兩扇門的那個部位就如同咧開一張粗糙的大嘴……想想,那會兒的生活細節(jié)也挺有意思的。因為胡同里太安靜了,所以一有響動,就覺得新鮮。而那時,最平常的響動就是胡同里傳來的叫賣聲。如今胡同已是物非人亦非,而那些響動,特別是當年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販的叫賣聲,卻咿咿呀呀、韻味悠長地穿越了時空,重新大珠小珠落玉盤地在耳畔回響起來。
從清晨到傍晚,總有走街串巷的小販穿行而過。他們推著獨輪車或是挑著擔子,有賣小金魚的,打鼓兒的,剃頭的,賣心里美和針頭線腦的……若依次說,春天,大清早出現(xiàn)的是手臂彎里挎竹籃的老婦人,籃兒里是用潔白的濕手巾蓋著的茉莉花、白蘭花,那精致的花瓣上還沾著細碎的水珠。鬧不清她怎么有那么高亢而又柔和的嗓音,甚至將那茉莉花和白蘭花的芬芳都給唱出來了:“茉——莉——花兒——白——蘭兒花——咧——”有時,我姨會跑出街門買上幾朵,不是別在胸襟上就是掛在耳朵上,也會招呼我姐姐過去給她插在頭發(fā)里。那白蘭花一般是兩朵精致地連在一起,遠遠地就能嗅到一股股清雅的芳香。
夏天,推著獨輪車的小販進了胡同,車里擺滿了帶玻璃蓋的玻璃缸兒,缸里盛著酸梅湯、紅果酪、豌豆黃之類的冷飲——似乎要的就是這個勁兒!一車的玻璃缸兒,還盛滿了湯湯水水,可就是要推獨輪車!在胡同的陰涼處將那車兒一停,拿起一對雪亮的小銅碗,碗和碗輕碰著,銀鈴般的聲響就灑滿了街道和院落:“濃喲——唉——喝酪——喂——”隨著“敲冰盞”的旋律,那冷飲更是進入不俗的境地!清代文人對“敲冰盞”和賣此類冷飲的描述很多,清代趙鈞彤寫到:“亂打殘冰盞內(nèi)盛,梅湯旋及渴時傾。束窗已敞南風競,半夜猶來銅碗聲?!鼻宕萝残性凇抖奸T竹枝詞》中有:“底須曲水引流觴,暑到燕山自解涼。銅碗聲聲街里喚,一甌冰水和梅湯。”查揆在竹枝詞集子《燕臺口號一百首》中有詞句:“磕磕晶晶響盞并,清明出賣擔頭冰?!边€有叫方元■的文人詠道:“炎交三伏氣如蒸,渴飲人消水數(shù)升。忽聽門前銅琖響,家家喚買擔頭冰。”有心的讀者也許會注意到《紅樓夢》第三十四回中,賈寶玉挨打后,“只嚷干渴,要吃酸梅湯!”足見這“敲冰盞”、賣酸梅湯的冷飲史有多悠久。
再有就是賣小金魚的,那是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壯年男子,黑黑的面龐。最奇怪的是他前面的筐里挑著盛有各色小金魚的玻璃魚缸,后面的筐里挑著一男一女兩個總是怯生生的小孩。伴著他出現(xiàn)的還有悠長聲調(diào):“賣——小——金——魚(兒)——嘞——”那兩個孩子就這么一挑就是一天?他們就不下地玩耍?是沒媽還是也像小金魚一樣悄悄出售?我當時小,也不敢問,只是湊近去看那小金魚和小孩。小金魚有紅的、黑的、花色的,還有大眼泡的龍井魚、鼓著肚子的珍珠魚……還有蛤蟆骨朵兒和水草,專門放在一個玻璃缸里,弄得他那擔子花里胡哨的。我最早接觸金魚兒就是從他的擔子里。
一到秋天萬木蕭疏、落葉唰唰翻滾的日子,每當擦黑,便有“硬面——餑餑”的喊聲,顫顫抖抖地有些凄涼地在胡同里飄蕩。這小販的叫賣聲有點與眾不同,別的吆喝都是尾音拖長,他這個“餑餑”二字,卻短促之極,而且是戛然而止,不知怎么讓我這小孩都會生出世態(tài)炎涼之感。天更冷了,“老豆腐開鍋”的叫聲就熱乎乎地傳來。
而一年四季都會呼喚不休的是擔著木條凳、腰里拴條臟兮兮的厚帆布圍裙的磨刀匠,用拖長的音調(diào)唱道:“磨剪子嘞——戧——菜刀!”再就是挑著擔子賣豆腐的那四平八穩(wěn)、不緊不慢的吆喝聲:“臭豆腐——醬豆腐——王致和——滴(的)——臭豆腐——”最有意思的是那無冬歷夏都走街串戶的打鼓兒的,只見他左手夾著一個袖珍的精巧小皮鼓,右手拿一根比筷子略長的細藤條或竹棍,頭上用皮條纏著個錘兒,敲打那小皮鼓,聲音悶響悶響的,遠近都聽得到他那種凄惶而又穩(wěn)重的叫“買”聲:“舊衣服——木器——我買,報紙——洋瓶子——我買——”我一聽見這種鼓兒響,便跑出街門,看著他或在槐樹陰里擦著汗,或是挑著一根扁擔、兩只筐,慢悠悠地敲幾下鼓,再捂著一只耳朵,悠長地吆喝幾聲。我還經(jīng)常聽到一種金屬碰撞后發(fā)出的“刃——刃——”的顫顫悠悠的音響,那是剃頭的來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剃頭的左手拿個約一尺長的金屬叉叉,被右手拿的金屬棒棒(行家說這套器具叫“喚頭”)從里面往外一挑,那種金屬碰撞后發(fā)出的顫顫悠悠的聲音便悠遠地傳播開來。一次,外婆讓我去把他喊進院來給哥哥和我剃頭。那挑子一頭是挺講究的圓籠,記得上邊還有紅漆綠漆彩繪的條條,一個炭爐就藏在里面,上邊是洗頭銅盆。圓籠一側(cè)豎根帶刀的旗桿,上邊還懸著一個黃色條幅,似乎都是滿文,剃頭的說那是順治爺?shù)氖ブ?,必須按照大清的律令剃頭!說還有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所寫的一副聯(lián)子:“磨礪以須,問天下頭顱幾許;及鋒而試,看老夫手段何如?!绷硪活^是長方形的四角八岔的小柜,里面裝著剃頭用具和掏耳朵、刮胡子、磨剃須刀的掛件等用具,同時還能當坐凳使喚。還有推車賣水蘿卜的,往往在車頭用竹簽插個削好的心里美展示給人們看,我總驚訝他那蘿卜真是透心紅!水靈!那小販用只手捂著耳朵,用顫悠悠的聲音婉轉(zhuǎn)動聽地唱道:“蘿卜賽梨呢哪——辣了還錢呃——嘿嘿——”看著的確誘人,但家里人從來沒給我們買過。
也有不用擊打發(fā)聲卻必然出現(xiàn)在胡同里的營生:冬天,送水的木水車吱吱扭扭來了。那水夫穿著一身厚厚的黑色棉衣褲,身上和那個手推車上的木桶一樣,掛滿了冰凌。他在每家院落前停下來,將兩個木桶放到大木桶的出水口處,拔掉木塞灌水,水滿后他就或挑或手提進院將水倒進大水缸里。這人是山東口音,只知憨憨地賣苦力,很少說話。聽外婆說,自古北京就有“苦海幽州”的說法,說的就是北京的水大多又苦又澀,家境好點的便買甜水用來沏茶、做飯。再就是一年四季短不了的——掏大糞的,他們肩背一米來高的大木桶,手拎一個長把糞勺。每到院內(nèi)的茅坑快滿時,掏大糞的就會上門了。記得最初,糞把式是拉輛馬車大小的木車,大糞桶和糞勺就掛在后面。他圍著條骯臟的圍裙,鞋面上也拴著一塊護鞋的粗布,肯定都是防止掏糞時濺到身上或鞋上用的。他也是不跟人搭什么腔,總是繃著臉兒,就像人家都欠他八百吊似的。那會兒各家各院的茅坑都是在院落一角,冬天寒冷還好說,就是一到夏天,茅坑里的蛆滿處爬,別提多惡心了。但糞把式卻熟視無睹,照例用那糞勺一勺勺將糞掏出,再往大糞桶里一磕,沉悶的“嘭嘭”聲將大糞連同蛆蟲磕進桶里,而被攪動的糞便的獨特味道隨之也擴散開來……
如今,所有這一切胡同里的聲響,都隨著時代的變遷而銷聲匿跡,但它們在我的記憶中卻至今余音縈繞,讓我一再回到童年的息園。
3
“息園”中還立著被稱作“石丈人”的黃褐色巨石,呈立峰狀,兩肩似懸崖峭壁,表面突隆累累、褶皺繁密、高低起伏,深陷猶如溝壑逶迤,隆起處又若瀑布流經(jīng),極具消瘦孤清之美感。石體似飽經(jīng)滄桑,更顯出氣韻蒼勁孤高的韻味??粗揖拖肫鹜夤恼掌?,瘦骨嶙峋的,胡須和壽眉飄零散淡,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外公還為這個石丈人寫過什么文字——但我至今不見記載,是聽長輩們說的。
三個相連的大院子里,前前后后有五六棵大棗樹。它們濃密的枝葉永遠遮著盛夏的炎陽。在疏密濃淡的枝葉下面,我們從東院跑到西院,從前院跑到后院,要不就爬樹上房摘那些尚是青格愣的青棗,要不就從這個房頂?shù)侥莻€房頂小心翼翼地亂竄。直到大人站在院子里一通叫罵,才趕緊順著棗樹爬下來。
早先,院子里有只白狗。沒搬進息園之前,母親帶我們每十天半個月來這里一趟。我愛招貓逗狗。它似乎覺得我小,不太愛搭理我,我就坐在它旁邊胡擼它。它瞇著眼睛沖盹,忽然我見它張嘴打哈欠,便將手指捅進它的大嘴中,誰知它突然惡狠狠地咬下來,我手疾眼快地將手抽出來才免遭血光之災(zāi),從此再也不敢搭理它。但全家人都對它非常疼愛。
聽說,就是這只狗的爹爹救了外公的性命,這是聽我外婆講的。
外公共有五個孩子,長子叫甘世璜、二子叫甘世瑛。女兒有三:甘世瑜,嫁給了辛亥元老李書城;再就是外公二太太所生女兒甘世珊,我稱為姨;我母親為我外公的三太太所生,叫甘世玲。外公曾寫詩道:“有兒有兒愚且魯,不能學(xué)書但學(xué)賈。大兒遠客湘之滸,籌謀生計十失五。次兒日與病魔伍,遠道求醫(yī)離鄉(xiāng)土?!蔽疫@個大舅頗有富二代的派頭,生意不成卻熱衷聲色犬馬、珍饈美食,糟糕的是還染上大煙,成了名副其實的大煙鬼,這可是無底洞的營生。外婆說:“你外公可節(jié)儉了,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有錢就買書。哪里有錢給他糟燼!回家可以,只管吃喝,要錢是沒有的?!钡@個大舅鬼迷心竅,一心想早早分得家產(chǎn),竟喪盡天良地想出投毒的惡招。一天,他趁廚師不注意,將毒藥撒進燉雞的鍋里。偏偏那天廚師取了些雞肉來喂白狗兒,沒片刻工夫,只見那狗兒嗷嗷怪叫并滿地打滾,然后七竅流血而亡。廚師大驚,連忙跑去報告外公。外公自然詳細追問,何許人進出過廚房?可想而知,外公是何等盛怒!如此一個忤逆的敗家子,如此喪失天良——這對于我外公那樣的信守仁義禮智信的士大夫來說,是絕對無法容忍的事兒。但家丑不可外揚,他選擇將其驅(qū)出家門、斷絕父子關(guān)系。我這大舅便被驅(qū)逐出家門,在回潛江的路上,遭遇土匪,被綁了票。索要重金,自然無果,于是便被撕票了。這也有我外公的父親的文字為證:“長孫世璜,天性涼薄,素行不端,汝即無子,我乃無孫……”這是他寫在《甘氏家訓(xùn)》中的文字,說的是我那個被撕票的大舅“天性涼薄”,他們都不認這個家門敗類了!而我母親卻是老人的一個安慰。外公曾賦詩曰:“八歲嬌小女,頗好弄紙筆。懸肘書八分,居然有筆力……我生多憂患,見汝輒消釋……”
那只險些吞掉我手指的狗便是那白狗兒的后代。但待我們住進息園,也不知它上哪里去了。當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jīng)成立。
孩子間的交流是沒心沒肺的,很快我就跟那條胡同里的孩子混熟了,天天在胡同里的大槐樹下追追打打。夏天的晚上,又跑又叫的,彈球、拍洋畫,夏天晌午沒人的時候我就在大槐樹下捉“吊死鬼”玩,那是槐樹上生的蟲子,快要成熟變蛹時,便從樹上吐著絲落到地上。我喜歡將它們放在握拳里,它們在手指縫中拼命往外鉆,癢癢的,我覺得好玩。女孩們則歘拐,我姐姐就愛跟胡同里的女孩玩這個。她們每人都有幾副羊拐,每個羊拐都涂上或紅或藍或黃或綠的濃重水彩,再自己縫個小沙包,帶在書包里,一下學(xué)就湊到一起,或蹲或坐或站地在人家門口的青石板臺階上就歘上了!那時北京人口還沒膨脹,大多都是獨門獨院的,一般也都是關(guān)著院門。若是有人開門,她們就麻利地收拾起羊拐,乖乖地站到一邊去了。我姐姐歘得很棒,老是贏。輸了就得根據(jù)盤數(shù)掏出備用的羊拐給贏家。姐姐再根據(jù)拐的模樣可心與否來決定,是拿它當“老子兒”呢,還是用來當輸贏的碼兒。若當“老子兒”,就回家將它洗凈、晾干,再涂上顏色,跟其他的羊拐配成一副。夜幕降臨時,男孩們追啊打呀的掄槍弄棒,她們則在昏暗的路燈下歘拐。記得那時北安里那對華表已經(jīng)不知啥時丟了一個,另一個則被撂倒在靠胡同南墻的墻根下。那個戳華表立柱的漢白玉底座從腰那里斷成兩截,立柱就橫躺在它們中間。夏天很熱,那六角立柱的平面便成為路人乘涼的石凳,也是孩子們躥上蹦下的好去處。女孩們則將那個漢白玉底座的平面當上好的歘拐平臺。我姐姐玩得興起時,往往會給女孩們露兩手:將那個自己縫制的六面小沙包兒高高地拋起,然后翻抓拐的手在必要動作之余,還玩幾個出彩的花樣兒,然后再接住包兒。每當如此,都會引起一陣陣喝彩。長大后我才知道,小時候跟著瞎叫“歘拐歘拐”的這個“歘”字,原來是象聲詞,形容快速、短促的意思,有古詩云:“歘如飛電來,隱若白虹起?!?/p>
一次見到姐姐,聊起她童年時的這個把戲,她笑著如數(shù)家珍:“我記得可清楚了,一副羊拐是五個,玩時先將羊拐撒開,每揀起其中一個時,不許碰到別的拐,碰著就輸了!羊拐很是玲瓏秀氣,豬和牛的拐都太大,不適合歘拐玩。每拋起一次沙包,都要趁其落地前將攤在下面的羊拐改變個姿勢,逐個立起來,再逐個揞躺倒……反正得一系列動作。高手能每次立起兩個、三個、四個,或者要求以同樣的姿勢排列成隊。一關(guān)關(guān)都過了,就看最后一錘子買賣了——將羊拐一把抓起,再拋起來用手背接住,然后再拋起,翻過手面,連包帶拐一手接住。若是掉一只拐或是沒接到沙包,你就輸了,掏拐給贏家吧?!?/p>
說這些時,她的臉上露出燦燦的笑容,仿佛又回到無拘無束的童年。
一天,胡同里突然傳來接連不斷的狗叫聲,分明是狗兒恐懼、膽顫又夾雜著哀憐的呼救聲。我連忙跑出院子,看見有清潔隊的工人手執(zhí)一根三米來長的像套馬桿一般的家什,他們叫它套狗桿。他們把套來的狗拉到清潔隊去集中。清潔隊所在地跟我們相距五十米左右,是北安里4號。胡同里彌漫著濃重的腥臊氣味——都是被活擒的狗的氣味。一個清潔工人正套著一只大黑狗往清潔隊大院走。那狗很壯實,雖然脖子被牢牢地套住,但仍很兇地叫著咬著撂蹦地反抗著。當它朝逮捕它的人咬去時,那很壯實的男人便鉚足了勁兒火速將那套狗桿朝天空掄去,這狗兒便懸空著在胡同上空打旋兒,四腿兒徒勞地掙扎,由于繩子勒緊了,也叫不出聲,待再放到地上時,已是奄奄一息,只能聽任擺布了。我跟著那清潔隊工人進了大院,只見到處都是狗,黃色的、黑色的、雜花色的……公的、母的、老的、少的……據(jù)說都是流浪狗,被擁擠地塞在木匣一樣的垃圾車里,車廂上面是鐵柵欄蓋子。那些口吐白沫的狗兒高一聲低一聲地絕望地呼叫著,當然,都是普通的柴狗。剛剛解放那陣,流浪狗特別多,到處拉屎撒尿,很不衛(wèi)生。似乎就是這個原因,各個街道的清潔隊便接受上級指令擔當起打狗的任務(wù)。這是早年全北京市的統(tǒng)一的行動。
清潔隊的大院任何人都可隨便進出。大院四周的房子大多是工人的宿舍,幾間辦公室也大多是敞著門窗。每到周六日,這里便放映露天電影,花三分錢買張油印的門票,帶著自家的小馬扎就能進來看電影。電影放映之前,我們這群孩子就在里面追追打打喊喊叫叫,真是好不痛快。那時我就想,一抓狗,這星期的電影就吹啦!院子里還有個沙坑,安裝有單杠,是讓職工健身用的。如今,它成了屠宰狗的架子。幾個臉熟的工人正圍著一只吊在上面的大黃狗開膛扒皮……他們那些日子伙食肯定頓頓有肉,這從他們通紅、油亮的臉膛上就能看出來。
腥膻的氣味和塞滿狗的垃圾車里傳出的悲慘凄切的吼叫聲,讓我實在無法在這里再看下去,便一溜煙地跑出去了。
那狗徹夜的叫聲和濃烈的腥膻味兒經(jīng)久不散。大約一星期后,似乎運動結(jié)束了。狗們的叫聲沒了,腥膻味兒也漸漸減小,再過十天半個月,就一點也嗅不到了。
兒時的這段記憶,如今鮮見“老北京”提及,但那血腥的一幕,我卻記憶猶新。這事發(fā)生在俗稱“除四害”運動之前,我還沒上小學(xué)呢。
4
在歷史的洪流面前,個人生命真是弱不堪言,只能被時代的大命運裹挾著茍延殘喘。外公精心建造起來的息園,只是想象中的天福寶地,而實際上自息園建好之后,便進入了多事之秋。
外婆和母親分別講過息園被強盜搶劫的事情。我母親講得更詳細些:一天晚上,她剛讀完書準備入睡,突然響起敲門聲。她問:“誰呀?”也不應(yīng)聲。她年輕、膽大,再說就在自己家院子里,就坦然地去開門,一下就被一個大漢捂住嘴巴。她雖然使勁掙扎,但也拗不過那大漢,最后給推進一間耳房。她發(fā)現(xiàn)女眷們都被關(guān)在這里,一個個被嚇得噤若寒蟬、篩糠般顫抖。就這樣被拘禁了一兩個小時,期間只能聽見院子里有忽急忽緩的腳步聲。后來聽到一聲呼哨,那幫人便都撤走了,臨走,威脅說:“不許報案!要不回來收拾你們!”這惡狠狠的聲音讓女眷們遲遲不敢出屋。還是我母親年輕,首先跑出去看父親,正好見到男人們進中院來找女眷,聽到這樣的解釋:強盜把他們和外公也分開了。只是跟外公索要錢財,說是要十萬現(xiàn)大洋。外公說沒有,自己是個讀書人,當官也是清官,沒錢,多年當官的俸祿,都用來買書和建息園了……
我常常獨自思忖:那天外公被強梁們圍堵房中時,沒被捆綁嗎?是否有刀架在脖子上?面對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耄耋老人,他們是怎樣橫眉怒目、出口不遜,甚至揮動鐵拳?我不知道。家人即使提起此事,也是寥寥數(shù)語,這么糟心的事兒,誰愿意提起?我只能獨自想象:面對這伙強梁們的槍口和刀鋒,外公絕對不可能張皇失措。他肯定是穩(wěn)穩(wěn)地坐在八仙椅中,沉著地將羊毫筆放在筆架上,平靜地用湖北話與他們對話。他會告訴他們,他雖然居于息園大院,但實際上囊空如洗。他會說,自己是個清官,兩袖清風,甚至從沒動過貪污的念頭。所余俸祿,大都花在書上和這所息園宅子里……
反正在我想象中,外公絕對是臨危不懼的,他甚至會搖頭晃腦地說:“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彼麜D(zhuǎn)彎抹角地罵他們,但強梁們未必能聽懂。
據(jù)說,這伙強賊,在房間翻箱倒柜,最后終搜出數(shù)百大洋,看再也榨不出油水,便呼嘯而去了。傳出來的數(shù)字,是八百余枚應(yīng)急用的銀元。
我姨甘世珊說:“父親的一生總在和書筆打交道。不是看書,便是寫書。晚年編纂了《湖北文征》一文……”從長輩們的只言片語中,知道外公晚年確實過得較為清苦。說他冬天在息園的書房里生了個高樁的花盆洋爐子,常常在爐臺上烤著白薯、窩頭等粗糧。每頓飯也都是簡簡單單的。在穿上也一點不講究,就是老式長袍馬褂,戴頂老瓜皮帽,西服革履跟他完全絕緣。他這老前清的裝束,透著一種怪誕與陳腐。
夏天,外婆總是命令我們午睡。我睡不著,就看著窗戶。那些糊著高粱紙的木窗都是帶木制雕花的,很高,一直捅到房梁下的過木。舊得發(fā)黃的高粱紙上總是晃動出種種影像,外公的形象就在那里晃動,不知為何我總能發(fā)現(xiàn)他的影子。棗樹茂密的樹葉后面,是微紅了面龐的棗兒——這里有外公;藤蘿架上,蜜蜂嗡嗡地圍著紫色或白色的藤蘿花唱歌舞蹈——那里也有外公;瘦瘦的野山桃樹和瘋長的丁香樹叢,它們散發(fā)著青澀的山桃味道和濃郁醉人的花香——也隱約晃動著外公的身影……清早睜開眼睛,我會在大白紙頂棚上搜尋,大白紙由于被老鼠咬噬,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窟窿。透過這些黑乎乎的洞眼,我覺得隱約有眼睛在往下窺探——似乎就是外公的眼睛;久久地盯著灰膏墻壁,因為年久失修,那些白灰、青灰和的泥膏會和墻磚剝離,有的露出磚頭,有的鼓出一個個露出麻刀的鼓包,我覺得它們構(gòu)成了一幅幅光怪陸離的圖畫,我在那上面尋找老虎、豹子、狗熊或者男人和女人的臉——看著看著,就有外公的精瘦臉龐出現(xiàn)了;在冬天賊冷的日子里,我不愿將腦袋暴露在陰冷的平房里,照例蒙頭蓋臉地躲在黑漆漆的被窩里“過電影”,我總是能在漆黑的被窩里看見種種怪誕的形象,它們都是能動換的,有靈魂的,讓我敬畏而且入迷的。看著看著,就會見到外公一身長袍馬褂由遠而近,在漆黑一團里向我走來,搖頭晃腦地逗我玩。
我在虛幻中看到的外公形象,與我搜集到的文字很是吻合:“卸政后,悉斥節(jié)縮所余以買書,所局息園,庋藏至二十萬卷,可謂富矣。晚年度門卻掃,不與塵世,日惟以勘著書述為務(wù),雪寫星抄,殆無虛晷……彌留之際猶呫呫以為言者,則惟《湖北文征》。”
身教勝于言教,外公的這種書卷氣自然會影響到后輩。我記得姨甘世珊就極好讀書。她帶著厚厚的近視境,畢業(yè)于燕京大學(xué)文學(xué)系,是很新潮的大家閨秀。息園里,除了外公的書多,就是她的書多。但她的書大多是現(xiàn)代書籍,外公的則都是木板刻印的古書。我母親曾樂呵呵地講過她這位姐姐的往事,說有位公子哥兒看上她了,拼命追求,但她就是看不上那家伙。于是那公子哥兒就嘬著牙花子說:“日思夜想抱得美人歸呀,誰知乃竹籃打水,無福消受、無福消受呀!”她后來與小她二十歲的叫朱俊的小伙子結(jié)婚了,似乎比我母親結(jié)婚還晚一兩年。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叫朱文錦,一個叫朱文秀。記得她經(jīng)常給這兩個女兒念書、講故事,古今中外都有,先是《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后來是《西游記》《紅樓夢》《水滸傳》什么的。夏天,院子里很靜,她朗讀的聲音抑揚頓挫的,我就總湊過去聽。
每年,當我獨自坐在院子的走廊長椅上琢磨著棗樹上的紅棗,想著該偷偷爬上屋頂去摘它解饞時,我就想外公是個了不起的人,能有這么好玩的院子讓我們瘋玩。
外公,應(yīng)該滿臉都是慈祥的微笑。
外公的淡出
1
自外公1941年故去后,息園幾經(jīng)變換,后來外公的書房便由外婆帶著我們幾個孩子住。書,已經(jīng)被外公的長孫甘永惇搬到東院——北安里5號院去了。這套房子分里外間,很大,因為沒有書架充塞,所以顯得很是空空蕩蕩。南墻是一水的玻璃窗,采光沒說的!
幾個大院子還是通著的,我們這些孩子就東院西院地亂竄。有時,會趁大人不注意時鉆進這幾間藏書房里捉迷藏。那是與正北房相對的一排南房。因為怕潮,怕書籍被蟲子噬咬,便經(jīng)常開門通風,往往這時就是我們混進去捉迷藏的時候。紅木書架一排一排的,再被那些線裝書擺滿,當然很沉重。藏在夾縫中間,特別是藏在那些放在角落里的像刺猬一般插著字畫軸的卷缸后面,就像藏在文房字海之中,感到特別愜意和安穩(wěn)。書房有很濃的熏香味,藍色的煙霧飄飄渺渺,更讓人感到這里的靜謐與神秘。這些深褐色的線裝書都寫了些什么?那些沉默的、被藍色布封了匣面的老舊書籍,像是無數(shù)個謎團一般齊整地排列在那里。書架很高,幾乎要頂?shù)巾斉锷?。外公有這么多的書,他都讀完了嗎?
我特想在藏書房里找到點什么小玩意兒,但是沒有,只在一書架最下方的一個隔子里有個柳條筐,里面裝滿扎花時用的花蕊,每一小束有五六根或黃或紅或白的像火柴頭大小的蕊心,我們就拿著玩。一旦大人發(fā)現(xiàn)我們在書房,便會聲色俱厲地往外攆。我們便扔下這些蕊心,叫笑著一哄而散。
那都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事兒了。頭頂上飛機轟鳴、外婆慌不迭地催我們往桌子或床底下鉆的日子早已過去。和平解放的北京沒有被扔炸彈,我們繼續(xù)在大院里撒歡。西單商業(yè)圈繼續(xù)紅火了一段時間。老百姓最初還是按照習慣過著每一天,照例在晚飯后去西單拿彎子。殷實點的家庭,則去戲園子聽聽戲、看看電影、聽聽京韻大鼓找點樂子就知足了。西單很早就有著名的哈爾飛大戲院,后因時局動蕩,票房銳減,變成走下層路線,更名“哈爾飛瑞園茶社”,突出了曲藝雜耍等大眾娛樂內(nèi)容,駱玉笙及其他一些名角都在這里登臺亮相,后來又更名“大光明電影院”,解放后改稱“西單劇場”。而附近的長安大戲院和新新大戲院是后來居上。小小的西單一下就有那么多戲院,足見這個地區(qū)的繁華程度。
息園則是鬧中取靜了。每年初春或深秋時節(jié),我們就在外婆的帶領(lǐng)下,去小山撿拾干枯的樹枝,然后圍坐在一起,將樹枝撅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碼放在一個荊條筐里,這是用來引火的。那時冬夏,一年四季都要生火爐燒水做飯。一入冬,更要買煤球、買煤渣子,每天晚上睡覺,就讓火爐的煤火燒盡,第二天再重新生火爐。大多是外婆早早就起床,將火爐生好。生爐子前,要將昨晚剩在爐膛里的廢煤球或煤砟子掏出來,只剩一點底兒,再將廢煤球、煤砟子挑一挑,看有沒有沒燒透還可以再燃燒的。挑好了,便要先點燃廢紙或刨花之類東西引火,然后再放細些的樹枝,然后再放粗些的劈柴(這可是必須去雜貨店買的),待柴火旺盛地燃燒了,就將煤球倒入爐膛,緊接著將拔火罐往上一擱,只見濃濃的白煙就噴涌著從拔火罐里沖出來。再有那么半個小時左右,爐火就暖烘烘地生好了。外婆就讓我和哥哥,一人提拉一個火爐的耳朵,端進屋去。然后我們就圍著火爐將雙手伸到火苗上方取暖。外婆就將白薯呀、貼餅子呀什么的擺在鍋圈里。有時我起得早點,就站在玻璃窗內(nèi)看著外婆生火,總能看見她在外面冷得直流清鼻涕,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的——當然是生火時煙熏火燎造成的。
2
后來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運動之后,靜悄悄的息園變換了容顏,搬來了幾戶鄰居。記得其中有一個長安戲院的琴師,是專為梅蘭芳在長安戲院演出時拉二胡的。這個老頭在院子里一聲不響,也不輕易出門,也沒見他有什么客人,甚至在院子里聽不到他拉京胡。
還搬來了一對在郵電部上班的年輕夫婦,姓章,是很有教養(yǎng)的上海人,生活上很講究。還有蹬著自行車走街串巷賣針頭線腦的、房管所的泥瓦匠……最扎眼的就是一進6號車門的孫大媽,聽說她是天橋八大胡同里當妓女的,被脫離苦海從良了,沒多少日子,便和一個姓付的學(xué)校廚師成了家。她很厲害,將付大爺管得唯唯諾諾。我們經(jīng)??匆娝逯様?shù)叨付大爺,付大爺則一聲不吭地埋頭做家務(wù)。
再就是那個三爸爸和他媳婦三奶奶。三爸爸是旗人,姓馬。除了過去給我們開車,就再無職業(yè)。后來終于找到個活兒,是在西單商場南門邊的紅星電影院看自行車。夏天,總看見他的兩條腿傷痕累累,一問,原來是車支架子給刮碰的。聽外婆講,他們十二三歲就成親了,娃娃親同房過早,懷了多次孕也沒養(yǎng)成胎,最后三奶奶就再也不能生育了。兩個人住在前院,以前傭人住的低矮的房子里,經(jīng)常為什么事情打架,一打起來就轟動全院。一次,突然聽見三奶奶殺豬般吼哭起來,我飛奔著跑去看熱鬧,只見三爸爸騎在三奶奶身上揮動老拳,三奶奶聲嘶力竭地哭叫。其實若是不打媳婦,三爸爸還是挺好的一個人。無論對大人還是孩子,他和三奶奶都特別熱心腸。盡管他們住的小房子只是一間房半間炕,可我還是愿意上他們家跟三爸爸下象棋。冬天,他們的小屋子特別暖和。我們倆在炕上盤腿下棋,火爐上永遠響著那個洋白鐵焊的水汆子,咕嘟咕嘟地冒著濃濃的水汽,他那個大茶缸里永遠都是沏得很釅的花茶高粹,茶香四溢……
因某單位要蓋宿舍樓,征地時,就將北安里8號9號院都給平了,我們這個院子也要從南到北削去一片。外公那間老書房也在被征之列,竟被劃去三分之二,然后就打了個木板隔斷。我淘氣,時不時地翻過那個一米五高的木板隔斷墻去工地里玩耍。一天,翻木板回家,我輕松地翻上來了,往下跳那一瞬間,在掃視息園的景致時,突然從假山石的縫隙中,似乎又看見外公的眼睛,帶著很無奈的悒郁盯著我。就在我一愣怔的時候,從木板上翻身落下,右腳腳踝處磕在木板上了,一下子,鮮血就涌了出來。傷口起碼小兩寸長短,血流如注。我弟弟在一旁嚇哭了。新近搬入我們院的一個叫小五子的,說:“來,我?guī)湍阒寡??!钡搅怂?,他拿出他的刷牙粉,倒出一些灑在傷口上,然后讓我用手按住,還真是,一會兒血就止住了。那疤痕現(xiàn)在還在呢。
在院子最北頭的小夾道背陰處,還有一排終年不見陽光的房子,里面也搬來了好幾戶。其中有個單親母親帶著一個叫小明的男孩。他愛養(yǎng)鴿子,在靠后山墻處拉了個鐵絲網(wǎng)圈起了鴿舍。我很喜歡鴿子,常常跟著學(xué),不是幫他照看鴿子,就是幫他放鴿子、招鴿子,有時還到宣武門鬼市上去淘換鴿子或買鴿糧。他也很愿意帶我玩。
老話說“富不過三代”,可我們連一代也沒“富”。外公故去后,家境日漸捉襟見肘,三房太太都各自分家另過,開始變賣家里的東西。這才知道,外公根本沒有什么古董或值錢的細軟可換來大筆的錢財。于是開始了出租房屋,俗稱“吃瓦片”的行當。大院就更熱鬧起來了。
最值得一提的是我外婆的莫逆姐妹,我們稱為“孔婆”的中年女人。據(jù)說,解放前我外婆喜歡到戲樓去聽戲,結(jié)識了這位票友,遂成至交。這是個很能干的女人,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沒有纏足,一雙大腳很帶勁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說話也是底氣十足,像是唱老旦的。這個閑不住的女人,也是個老姑娘,終身未嫁。她姓馬,是三爸爸的親姐姐。我外婆曾悄悄告訴過我姐姐:“為什么叫‘孔婆呢?是因為她是孔祥熙在外面養(yǎng)的戲子。兩人無法成婚,暗地往來?,F(xiàn)在,四大家族的老孔家都跑到臺灣去了,把她留下了,所以她也就成了終身不嫁的老姑娘了?!薄翱灼拧钡姆Q呼就這么來的。她也全然不忌諱人們這么稱呼她。
她似乎在西城護國寺那邊有自己的房子,也出租了。還記得她曾帶著我步行到那里去收房租。從西單到護國寺,累得我夠嗆。記得是在1955年左右,她看北安里6號大院的前院還空著,便出主意成立了街道托兒所,居然還真經(jīng)有關(guān)部門批準了!她開始起早貪黑地大干起來。從那個院子里常常傳來兒童的歡笑和她吹口哨喊操的聲音。有時在胡同里,還能看到她和阿姨們領(lǐng)著小朋友沿著胡同拿彎子。但是沒多久,似乎趕上公私合營,她的幼兒園需要歸屬到什么單位,并且需要黨員出任領(lǐng)導(dǎo),可她只是一個有“污點”的老百姓,于是便很是氣惱地退出了自己辛苦創(chuàng)建的幼兒園。
但是她是閑不住的。三年困難時期,人們饑餓難耐,但黑市卻暗地里盛行。她跟我外婆商量,說通縣什么地方有個黑市,生意興隆之極,客商和逛黑市的人賊多。何不去黑市高價賣點什么,換點錢花?我外婆對這好姐妹的話向來是言聽計從,于是她倆買了鐵桶一類的適合農(nóng)村人用的家什,摸黑從家里帶著大包小包出發(fā)了。到晚上,我外婆滿臉疲憊且?guī)е炊ǖ捏@魂歸來了,說:“剛找地方擺好攤,還沒見有人來問貨的價錢,就聽見有人喊起來:‘查抄的來啦,快跑!”可憐我外婆是個小腳,跑也跑不動,只好看著孔婆邁著大腳撒丫子而去。她只好將那些散貨往桶里囫圇地塞進去,將地攤布往桶上一蒙,往上一坐。“唉,嚇得我是心驚肉跳,坐在桶上,渾身篩糠……”幸好,她們兩個沒出啥事兒,我們也就是聽聽,再也不敢提這個事兒。
息園已日漸破敗。每當大雨來臨,我母親跟姨都提心吊膽。因為那個院子其實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隨著歲月的剝蝕,那些漂亮的灰膏墻的墻皮剝落,露出后面的碎磚頭——哪里有什么整磚!砌磚的泥也很少有白灰。當墻皮剝落,雨水一沖刷,那些泥土便失去了對碎磚的抓力,于是墻便轟然倒塌。雇泥瓦匠重新砌墻要錢呀,而且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每年,她們都為雨季的到來而焦急。所以在1956年,社會主義改造進行到公私合營運動時,我母親和姨便將地契和盤托出,一間不留全給交了出去。偏偏人家還很講政策:“你們自己住的,我們就不收了?!边@樣,我姨保留了南房四間,我母親留下了北房四間。
應(yīng)該說,息園從此就易主了。
3
那時,院子假山還在,二進院和街門之間還有那座小土山,花草還競相崢嶸。那些南北正房前面的抄手游廊,照舊連接著垂花門、廂房和正房。棗樹連年結(jié)出脆甜的大棗,只是,每當棗兒還是青格愣的時候,新搬進來的住戶們便迫不及待地開始千方百計地或是打棗或是上房上樹去摘棗。年輕的爬上樹,瘋狂地搖晃那些細小的樹干,于是未熟透的青棗兒就雨點般紛紛甩砸下來。鄰居們常常為搶棗兒打架,打棗兒已經(jīng)演變成戰(zhàn)爭。再也不像早先那樣,每年中秋時節(jié),打棗的日子各家就像過節(jié)一樣,歡快而禮讓。
我母親和姨也沒轍。房子已經(jīng)充公了,自己已無權(quán)再過問這個院落的任何事情了。
孫子有云:“強而避之?!睖适峭夤ぺぶ锌闯銮闆r不妙,淡出了息園,也淡出了我的視野。
其實那時已是啥也顧不上了。在“三面紅旗”“十五年超英趕美”的口號鋪天蓋地地在電臺和報刊上熱鬧了沒一年,人們還沉浸在美夢中囈語之際,三年大饑荒卻不期而至。突然間,人們感受到饑餓的滋味。男女老少面黃肌瘦,經(jīng)年餓得眼花繚亂。票證時代成為常態(tài)。中學(xué)生每月是二十八斤糧食的定量。每個月發(fā)糧票的時候,都是一家人喜慶的日子。拿著糧食本和戶主的圖章去戶口所在地的零售商店排隊領(lǐng)糧票、油票、肉票,還有布票、棉花票什么的。我們一家人“分家”了——各自開伙了!為了避免你多吃我少吃引出的不快,每人每月的定量由個人掌管。自己吃自己那份口糧,誰也別沾誰,并開始輪流做飯。為方便,在東墻根那邊又盤起了個小爐灶,可以兩個人同時做飯。每頓飯量自己掌握,若是月底不夠吃,自己想轍。我自己做了個小秤,每頓飯都稱出四兩左右的玉米面或者大米,大多是熬粥。那時副食也匱乏,一次排隊搶購胡蘿卜,不甘心排半天隊啥也沒買到,便將人家不要的胡蘿卜秧子揀回家,清洗干凈切碎,再摻上棒子面烙菜餅。誰知吃完便反胃,嘔吐得我翻江倒海。我姐姐更逗,節(jié)衣縮食了半個多月,就惦記能吃一頓白面做的撥魚湯!她精心地和了面,然后用筷子將碗里的面糊糊一筷子一筷子地撥到滾開的鍋里。不一會兒,香氣就四溢了,饞得我直流口水。我在另一個爐子上烙玉米大餅。雖然我才上初中,但已經(jīng)會做簡單的飯了。為了讓棒子面“出數(shù)”,我用開水和面,這樣烙出的餅子才顯得夠大,能將偌大的鐵餅鐺滿滿當當?shù)夭紳M。那時,做飯是很享受的事情。正做得高興,突然姐姐在東墻根那邊大叫起來:“哎呀,糟了!完了完了!”我趕忙過去問怎么了?她滿臉沮喪,看著那鍋精心熬制的色香味俱全的撥魚湯,愁苦得難以形容。原來,該放鹽的時候,她竟將肥皂粉當成咸鹽了!最初放了一小把,品嘗覺得不夠咸,又放,直放了三回,肥皂粉水開始泛泡泡,她才覺得不對,這才發(fā)現(xiàn)放的是肥皂粉!好端端的一鍋撥魚湯就這么倒掉了!
我們管外公的二房太太也叫婆(這是遵從潛江的習俗)。她和女兒、女婿以及兩個外孫女住在我們對面的南房。這個婆喜歡“妙喜世界”,即佛國。收藏很多看上去極其考究的佛事用品,光觀音大士就有好幾尊。還有其他如釋迦牟尼佛、無上尊藥師琉璃光王如來等等,以及我叫不上名字的上好佛事用品。她每天必然是要焚香誦經(jīng)的。堂屋一進門處,便是一個編織考究的圓形麻質(zhì)坐墊,是她用來禪修誦經(jīng)的。在誦經(jīng)時,必然要焚香,于是她那房間里便總是彌漫著淡淡的熏香味道。但自從女婿被打成右派并勞改后,她似乎感到再天天誦經(jīng)已經(jīng)不合時宜。解放初期鏟除“一貫道”的運動肯定也對她充滿威懾,她只能關(guān)起門來偷偷誦經(jīng)了。隨著社會主義各項運動一波一波地展開,女婿又淪為右派,她只能噤若寒蟬了。而且她女婿心情不好,總會因為瑣事與她女兒打架,他的聲音調(diào)子很高、底氣十足,怒吼起來連房梁上都掉土渣。一天,怒火沖天的他一邊高聲叫罵著,一邊在院子的東南角挖了個大坑,然后將房間里所有的佛事用品一一砸入坑內(nèi),伴著瓷器粉碎的聲音,他罵著:“都他媽什么時代了,還迷信!我讓你迷信!我看你再迷信!”咣咣地,所有的瓷佛都被狠命地扔進土坑中……院里的鄰居都躲在玻璃窗后面悄悄看著發(fā)生的一切。我那個婆只是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一邊哭泣一邊低聲地念經(jīng)……從此就一病不起了。
我們家還算安靜。畢竟父親1946年便歸去臺灣,在兩岸隔絕后,我母親一直在填寫的表格“婚姻狀態(tài)”一欄,聰明地寫上“離婚”二字。其實兩岸根本就無郵可通,怎么能辦離婚手續(xù)?我們幾個孩子也都從母姓,姓甘?!凹彝コ錾怼币粰?,也只稀里糊涂地填“職員”。居然在“文革”中,也沒遇到啥危機,但家庭氣氛卻跟大多數(shù)家庭一樣,很是陰郁、窒息、壓抑……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誰還能欣賞墻壁上的水痕和頂棚上老鼠咬噬的大大小小的黑洞?還能琢磨那是啥形象、是不是外公在窺探?沒心情,沒心情。饑餓感讓人總是輕飄飄的。嚴重缺糧時,母親患了浮腫,腿上一按一個坑,她聽信偏方——那時在民間流傳著“打雞血”的傳言。我母親好歹也是大學(xué)文化,居然也從眾去打雞血。那時我在家里養(yǎng)了幾只小雞,是從三分錢一只的小雞雛養(yǎng)大的,每天喂爛菜葉和淘米水,居然一直養(yǎng)到下蛋。她就每天下班后,抱著一只雞去找會抽雞血再給人打入雞血的人。后來又聽說喝海寶水能抗饑餓和浮腫,便不知從哪里淘換來了海寶,放在大玻璃罐里養(yǎng),又買了個泡菜缸養(yǎng)。養(yǎng)海寶需要白糖,我們便都將自己那份白糖份額全給了母親。我好奇,曾認真端詳過海寶。記得那東西呈白色、球狀,在水里是活的,很肥潤的樣子。那水呈暗紅色,泡到一定程度是黏稠的。母親每天都喝,說是挺酸甜。隔幾天我就觀察觀察它,發(fā)現(xiàn)它還能生長,很快那玻璃罐就被海寶充塞滿了。記得那時的人們,由于饑餓,說話都是細聲細語的,于是在黑糊糊的采光很不好的低矮房間里交談,有如商討什么不法的勾當。其實那些所謂偏方只是人們在無奈中進行自我安慰而已。
在饑餓中,我考上了清華附中,這是1963年。我從此住校了,息園便更遠地淡出我的視線。
4
僅僅一年,我便又開始將目光返回息園。我開始“認識家庭”“自覺革命”了。
那是必然的,因為歷史的趨勢已經(jīng)如山上的滾石一般無可阻擋。經(jīng)過鎮(zhèn)壓反革命、“三反五反”、合作化運動、“反右”“四清”等等一系列強化教育,“封資修”的東西一概成為新社會側(cè)目的對象。凡是站在“五四”以來的新文化運動之外的人,都歸“舊文人”之屬——自然都是最沒有覺悟的家伙。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中,我考上了清華附中。功課之余,還要“認識家庭”,周末回家有時會很晚。那時,我們街門一到夜里十點多鐘,便必然有住在外院的街坊將院門緊閉,將門插棍插牢。有時我很晚回家,街門關(guān)了,叫門也沒人應(yīng),便在大槐樹下面找根樹枝或玻璃碴子,從門縫里捅進去,一點一點地撥動那個門插棍,就這樣將街門打開。那時的胡同地面還不是柏油路面,而是土鋪墊的路面,一下雨便滿是泥濘。街上的路燈也是極其普通的燈泡,一刮大風,電線桿上的路燈便明滅地搖晃。好在那時的夜晚,月光往往極其皎潔凄清,在很少有夜行人的空曠胡同里,營造著別有韻調(diào)的老北京味道。關(guān)在門外的滋味很不好受,特別是北風呼嘯的日子。每當此時,我就一邊撥門閂,一邊想到在學(xué)校的“認識家庭”。我那時真想擠進革命隊伍的大門,我不是在用行動撥開那道大門的門閂嗎?
清華附中果然跟一般的中學(xué)不一樣。初中時,我所在的中學(xué)是男校。我印象中,這所學(xué)校壓根就沒強調(diào)過什么“階級路線”,但是清華附中不同了,剛一入校,校長便給我們大講特講階級斗爭。我還記得那個絡(luò)腮胡子很重的校長講一個學(xué)習特別好的同學(xué),因為家庭成分是國民黨軍官,沒被錄取。雖然他分數(shù)高過錄取線很多,仍名落孫山。他就到高教部去鬧,結(jié)果被打成反動學(xué)生,被發(fā)配到新疆石河子勞改去了。
踏著枯黃的野草,聽著小樹林里烏鴉的聒噪,看著荷田中枯萎的荷葉,我獨自在圓明園的荒野中漫無目的地行走。遠處生產(chǎn)隊的高音喇叭播放著招呼公社社員去生產(chǎn)隊隊部開會的通知。我心里卻彌漫著一股苦澀的味道。
我為落后而苦惱。在清華附中,校長們、教師們、各班級團支部們,都強調(diào)“貫徹階級路線”。家庭出身成為判定小青年們階級立場的根據(jù)。在形式多樣而且日日強調(diào)的政治啟蒙中,我認為自己有必要“自覺革命”“認識家庭”,與家庭“劃清界限”,進而達到“脫胎換骨”,在經(jīng)受組織百般考驗后,最好能加入“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
我開始寫《思想?yún)R報》。那些真誠寫下的字句,上交后就再沒有下文。充其量有入團介紹人來跟你談?wù)勀欠荨端枷雲(yún)R報》,千篇一律的都是“認識還不深刻”,還需要“進一步挖掘家庭影響”。一般這個入團介紹人都是出身“紅五類”的。我能感覺到在與我交談時,他們那種居高臨下帶著些許鄙視的神情和口吻,但我只當這是對我的考驗。我?guī)缀趺恐芤黄貐R報自己的“活思想”。當然,如今這些文字已無跡可尋。但在我懺悔那段歲月自己所干的混賬事時,曾在篇名叫《背叛的親情》的文章中,多少羅列了一些。特別是對我的外公、母親、父親等的所謂“批判”,至今讓我無地自容。甚至在獨自一人反省時,悔恨的淚水會奪眶而出……
如今回過頭來看中學(xué)生時期的我,實在是被湍急的洗腦水洗得腦子里進了水,以至被所謂的“階級斗爭”和“階級感情”“階級覺悟”鬧得暈頭轉(zhuǎn)向,表現(xiàn)出了“鮮明”的階級立場!而這立場,從我的《思想?yún)R報》看來,淺薄、狂妄、無知、獨斷、狹隘、卑劣、可恥……用盡這些詞兒也道不盡我對當年自己的鄙視,也道不盡自己的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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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所謂“認識家庭”,對晚輩來說,有很大的困難。那時從舊社會過來的成年人,誰不明了世事變遷?誰還往槍口上撞呀!誰都回避家庭的歷史。特別是像我們這樣的舊家庭,哪里有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地方?其實,還是馬克思說得更科學(xué):“人是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比说纳鐣P(guān)系是個滿栽花草的花園,很多毒草有藥用價值,很多美麗的花朵卻充滿毒素。外公家也是不例外。
我還記得,每年春節(jié)期間,我們家門口總會停一輛黑的伏爾加汽車。從那里面會下來一個老者和他年輕漂亮的太太,這就是我們稱作大姨父的李書城和薛姨,是來給長輩拜年的。每當他們一走,我外婆和我母親就會說說李書城和他弟弟李漢俊的事兒。比如說共產(chǎn)黨一大在上海他家中召開時,怎么來了特務(wù),于是轉(zhuǎn)移他地召開等等。我外婆還寥寥數(shù)語地聊到,李書城跟我大姨甘世瑜結(jié)婚后,因為生活一度拮據(jù),我外公還接濟過他們字畫等物什和錢財。外婆還講過大姨去世的原因,說是因為大姨父一直和黃興領(lǐng)軍與?;逝蓮P殺,所以總是隨身帶著槍支,晚上睡覺,也會將手槍放在枕頭下面。一天,大姨父早早外出,忘記將手槍帶走。大姨給兒子穿衣服,那孩子正從枕頭下掏出手槍擺弄,不想竟然扳動了扳機,更不想子彈是上了膛的,我大姨就這樣年輕輕駕鶴西去。同樣是聽我外婆講,這個薛姨最早是寄宿在家里讀書的,聰明也漂亮。那時李漢俊也住在李書城家里,并且總在那里接待一些有共產(chǎn)主義意識的年輕人。我這大姨父對她說:“他們在干一些大事,你不要對外去說。”果然,中共第一次代表大會,就在大姨父家首先召開了。
大姨父在解放后幫了我們很多大忙。比如,按照老規(guī)矩,一切遺產(chǎn)都是由長房長孫繼承的,而二、三房太太,都屬偏房,生育的又都是女兒,故什么也沒分到。聽我母親講,兩個偏房其實在老甘家,都是那忍氣吞聲的主兒。這我在懂事后才感覺到。我這兩個婆顯然都是老實巴交的人,是干聽吆喝的,而且我姨和我母親結(jié)婚后都各自居住在外公另給買的院子里。所以,這兩個偏房都眼睜睜地看著長房一家將家產(chǎn)全部收入囊中,并各自尋思著兩手空空地搬到各自女兒家去住了。正是這時,大姨父李書城出面了,批評長房長孫,說這種封建意識要不得!新社會人人平等……一番工作后,長房——其實就是我已經(jīng)故去的大舅遺孀及長孫甘永惇,便同意了!這樣,兩位偏房才獲得了北安里6號大院,也就是息園這個院的產(chǎn)權(quán)。而長孫這邊,便掌管了北安里5號大院的產(chǎn)權(quán)。再如,三家生活都拮據(jù)得拉不開栓了,家里又沒讀書懂書的人,便考慮賣了外公的二十萬冊藏書——這書占據(jù)長孫所在的大院里的一溜南房,而且管理起來肯定也很辛苦,于是考慮將其賣掉。找來大姨父,跟他一商量,他同意了,并聯(lián)系了中國書店。據(jù)外婆說,那些書連同書架子,被解放大卡車拉了一兩天。究竟賣多少錢,人家也不說,還是大姨父又來做了一番工作,才分給了偏房一些。
大家族的事情真是繁復(fù)難理。我姨父朱俊,他雖然被打成右派,但他有三個弟弟,二弟在解放軍中是將軍級別的人物,另外三弟、四弟分別在海軍、空軍中服役。三人都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爭。記得我小時候,他三個弟弟穿著海軍白、陸軍綠、空軍藍來看他,各個英武彪悍。他們吃著喝著便忽而漢語忽而朝鮮語地合唱起慷慨激昂的朝鮮歌曲:“長白山綿綿山嶺沾滿鮮血,鴨綠江曲曲彎彎飄著血痕……”我就和表妹圍過去熱血沸騰地聽。姨父嗓子很棒,記得他被打成右派后,在南口農(nóng)場勞改,每周能回家一次,到家就已經(jīng)是深夜了。在夏夜里,靜靜的院子里會響起他洗涮的聲音,往往這時,他就會用渾厚的男中音唱起《紅梅花兒開》或者什么小夜曲,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記得姨父跟我說過,他們家也挺有來頭,說那個在1913年8月曾出任代理國務(wù)總理,稍后又出任熊希齡內(nèi)閣內(nèi)務(wù)部總長的朱啟鈐就是他的爺爺。姨父生性耿直,在當小學(xué)美術(shù)和體育教員時,因敦促校領(lǐng)導(dǎo)為師生安全加強校園防護而得罪了校領(lǐng)導(dǎo),被打成右派下放南口農(nóng)場勞改。那年他不到三十歲。
看看,這是個何等復(fù)雜的大家族!既有符合時代潮流的,也有不被當時政治所容的。但我不能在“認識家庭”的文字中給自己家庭臉上貼金。若一邊為自己家庭評優(yōu)擺好一邊再批判家庭,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我們班就有個同學(xué),父親是右派,但爺爺早年參加了革命。于是他就老拿他爺爺說事兒,豈料遭到同學(xué)們結(jié)結(jié)實實地嘲弄。所以我只是批判,批判我外公娶了三房太太,批判他這個封建遺老,再就是批判我那個給齊燮元當翻譯的老爹。為了不再憑胡猜臆想揭露和批判家庭的“丑惡”,我決定嚴肅地了解家庭歷史。
那是在暑假中的一天,我找到姨父。我們住北房,他們住南房,門對門。但讓他講家史,對我來說還是很費躊躇的。多少次我都走到院子中間了,又轉(zhuǎn)回屋。我母親如果知道了一切怎么辦?姨父會講嗎?他若告訴姨,姨再告訴我母親……我后來警告自己:“你是不是要自覺革命?你是不是要真誠地認識家庭、劃清界限?那你就要知道家庭的歷史!其他一切都必須堅決讓步!”我于是邁著堅定的步子走進他房間。剛好他只是一個人在。我特別傻也特別真誠地對他說,我要“認識家庭”,希望他給講一講。他瞪大眼睛看了我半晌,沉吟著說:“認識家庭?好呀,應(yīng)該了解。可這事你可不能告訴你媽。”然后他說:“你這問題太突然了,我得想想?!蔽液芷惹?,恨不能當天就談,但還是最后約定第二天上外邊聊去。第二天九點來鐘,我們兩個便分別出了北安里,沿長安街朝天安門走去。我至今記得我們坐在靠近午門的那個空空蕩蕩的大院子里,坐在一棵大柳樹下。條形的方磚縫隙中生滿了雜草,我手里擺弄著野草,聽著他講述??拷玳T前的場地上,有解放軍在那里練操。我在過去的文章中這樣寫道:
那是1964年的夏末……我們家……唉,在當時的那種社會價值標準下,他口中吐出的每個字對我來說都如同凌遲刑罰的一切。我在心驚肉跳和難熬的痛楚中經(jīng)受了一個上午的酷刑。那滋味實在是我從來沒體驗過的……他所說的這些完全是被我們當時的社會所唾棄的……完全是革命對象——共產(chǎn)黨不就是因為他們的存在才起來鬧革命的嗎?我怎么會出生在這樣的家庭呢?……我爹呢,臺灣人?。ㄕ鎵騿?,哪兒的人不行,非是臺灣人,唉。)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政治經(jīng)濟系畢業(yè)。想想吧。解放前,誰才上得起學(xué)?還留洋?!當然只有剝削階級子弟才能上大學(xué)、留洋!念了書你倒是順應(yīng)歷史潮流呀,不,他非要賣身投靠日本侵略者!在東北軍閥齊燮元的部隊里當上了日文翻譯官!這不是漢奸嗎?看看那些反映抗日戰(zhàn)爭的電影、話劇、小說,那些日文翻譯官有幾個是人樣兒?
那時劃清與家庭界限的標志就是往你家里“潑糞”。把你家弄得越臭,你就越能表現(xiàn)出很高的無產(chǎn)階級覺悟,這還不算,還要“落實行動”,就是說要拿出反動家庭的確確鑿鑿的證據(jù),比如何時何地說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話,再就是家里搜出“變天賬”、國民黨的黨徽或槍械什么的,才能叫“背叛家庭、靠攏組織”?!罢J識家庭”,不能光作口頭革命派,更不能給家庭評優(yōu)擺好!這可是原則問題。這樣的“劃清界限”“背叛家庭”“自覺革命”的《思想?yún)R報》我一直寫到“文革”前夜,即我校誕生了紅衛(wèi)兵起來“造反”的時候。他們說學(xué)校執(zhí)行了一條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我全蒙了!怎么?校長和老師及團支部抓階級教育抓得這樣緊,還執(zhí)行了一條修正主義的教育路線?!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學(xué)校里的“造反”和“?;省眱膳蓺⒌秒y解難分,全然不懂這一切的意義何在?盡管如此,我由于早已接受了“階級路線”教育的洗禮,已經(jīng)有思維定式:凡是非無產(chǎn)階級的,都是有害的。什么叫無產(chǎn)階級階級感情呀?!我豈能沒一點階級覺悟?!于是一邊在學(xué)校里和同學(xué)們翻找老師們的講課筆記,希望通過無產(chǎn)階級的火眼金睛來發(fā)現(xiàn)教師講課中散布的反黨毒素,一邊還翻看每個同學(xué)的球鞋底兒,以期望找到底部花紋里埋藏著的國民黨黨徽或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我還惦記著周六回家翻箱倒柜,以查找到房契、地契或是什么金銀財寶……反正隨著文化大革命戰(zhàn)略部署的推進,我和同學(xué)們都已經(jīng)成了奮起千鈞棒的金猴,發(fā)誓要澄清萬里塵埃!
終于在一個星期六我回到家里。剛好我外婆沒在家,母親和哥哥都在上班,姐姐住校尚未到家。我便開始翻箱倒柜,希冀翻找到金銀珠寶或者地契、委任狀什么的。但是連箱子底兒都翻找了,卻啥也沒找出來。失望啊。我坐在沙發(fā)里百思不得其解:外公很有錢呀,能買這么多房產(chǎn),能買這么多書……我母親和姨結(jié)婚時,在舊刑部街和報子街各買了一個獨門小院當陪嫁,還有那么多紅木家具……可為啥就是翻找不到啥值錢的東西呢?蘊了半天氣,最后只能將家里的老照片搜羅了一批,去學(xué)校交給紅衛(wèi)兵領(lǐng)導(dǎo),以示我一如既往地“自覺革命”“認識家庭”,要和家庭“徹底決裂”。我還記得那些大都是黑白兩色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人都呆頭呆腦的,瞪著大眼珠子瞅著鏡頭,神情呆板木訥,衣服也是五花八門的,不像我們當年清一色的藍制服、藍褲子、白汗衫、綠色的解放球鞋……也有幾個活潑的青春姑娘,穿著很是暴露,快活成一團地在鏡頭前伸胳膊蹬腿的,我覺得那大概都是我母親上大學(xué)時的同學(xué)??瓷先ニ齻儽pB(yǎng)得很好,個個洋溢著青春無憂無慮的喜悅。我很奇怪:生在舊社會,她們怎么能吃得這么珠圓玉潤的!居然不見面有菜色!舊社會呀!連我們新社會都吃不飽!可見這些資產(chǎn)階級小姐是何等養(yǎng)尊處優(yōu)!還有就是我們族人在頤和園清亮的水中戲水的照片、在與朋友們游山玩水的合影,再就是外公出殯的照片,很長的送葬隊伍、打著幡以及作法事等等的照片,我都給上繳紅衛(wèi)兵了。
我記得很清楚,上繳時,我心里那個慚愧呀:值錢的東西沒有,光這些遺老遺少的照片,能說明你“劃清界限”了嗎?我不敢看接收照片的紅衛(wèi)兵的眼神。上繳了,我就趕快抽身離去。
那時學(xué)校已由寫了《三論無產(chǎn)階級造反精神萬歲》的老紅衛(wèi)兵掌權(quán)。學(xué)校的醫(yī)務(wù)室原先在宿舍樓二樓樓梯拐角處,“文革”中醫(yī)務(wù)室撤銷了,房間便成了堆放同學(xué)們自覺從家里抄來的東西的堆放處。那門老是大敞開著,任何人經(jīng)過時都能看見堆積的照片等等東西,反正都是不值錢的。我心想,我上繳的照片可能也在里面。果然,有一天下午我從圓明園回來,一上二樓,便發(fā)現(xiàn)散落在樓梯上的照片,其中就有我上繳的。我腦袋立馬漲大了許多:我思想斗爭那么激烈,才將這些照片從家里偷出來,卻遭到如此待遇!這些滿嘴漂亮口號的家伙們到底是什么東西?讓他們充任領(lǐng)導(dǎo)不是瞎扯八道嗎?
從此,我開始我行我素。我知道無法對抗他們,但是我可以消極,用東北話叫“臊著你”——你為所欲為唄,我是“但將冷眼看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
如今,每當我想起這件事,我就懺悔,懺悔我可悲的無知和野蠻,是的,野蠻。因為那時我不懂,老照片實際是家族文化遺產(chǎn)。如果將所有家庭的照片集中起來,它們本質(zhì)上就是時代的寫真,也是某種映象文化的傳承。而當年,我、老紅衛(wèi)兵對待照片的態(tài)度,正表明我們的浮躁、膚淺與無知。
6
不知不覺中,北京市人口突然膨脹起來。院子里的空房竟然全住滿了的租戶,小孩也多起來。有六部口文化用品商店的采購,有西單商場的售貨員,還有“華清池”的搓澡工,我們叫他白大叔,他媳婦也在“華清池”女部里上班,兩口子見人就像跑堂的一樣點頭哈腰的,極其謙卑隨和……他們給大院增添了龐雜的色彩。
那時孔婆沒職業(yè),還請了個我們稱為“老姑”的保姆照顧她,生活拮據(jù)可想而知。外婆便將我們自住的四間房中的東耳房和西廂房讓她住。東耳房是孔婆住,西廂房是老姑住。不知啥時候,又有一對叫可平的姐弟倆跟她一起住。外婆說,這是孔婆的養(yǎng)女在東北的兩個孩子,這養(yǎng)女和丈夫被雙雙打成右派,兩個孩子便送到這里來寄養(yǎng)。兩個孩子沒上學(xué),一天到晚無聲無息的,見人也是怯生生的。
“文革”前,孔婆去世了。她的遺囑中說,遺產(chǎn)統(tǒng)統(tǒng)由一直照顧她的老姑繼承。為此,三爸爸三天兩頭地來跟那個老姑打架。但因為有遺囑在,他連姐姐的一個小擺件也沒爭到手。
從批判《三家村》《海瑞罷官》開始,人們都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了。姨似乎感到對息園的最后一擊即將來臨。當“抄家風”隨著“紅八月”的到來熾烈地刮起,“破四舊、立四新”的鼓噪越發(fā)甚囂塵上,我姨便開始“與傳統(tǒng)徹底決裂”了。她將“封資修”的書籍整理出來,一摞摞捆好,齊整地擺放在臺階上。紅小將前來抄家了,她賠著笑臉告訴他們:“我已經(jīng)將這些毒草都清理了,是沒收還是燒毀?全聽你們的?!蹦翘焓侵苣?,我剛從學(xué)校歸來,就看到這一幕。我知道,就老甘家而言,讀書最多且學(xué)文科的,就是我這個姨。原先外公的著述,她收藏也是最齊的,此刻卻全不在這些書中。我記得那里有雨果的《悲慘世界》,狄更斯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等等。后來知道,她是不敢讓紅衛(wèi)兵們發(fā)現(xiàn)有些古舊書是外公的著述,如《甘氏家訓(xùn)》《潛廬類稿》《潛廬續(xù)稿》等等,偷偷一頁一頁地撕毀火燒了。于是,息園的支點——書籍,也就徹底地蕩然無存了。
院子里的住戶們也沸騰了。變化最大也最讓人吃驚的是“華清池”的白大叔一家。這兩個人自恃“紅五類”,戴著臂章在院里挨家挨戶地巡視“四舊”。外公留下紅木、紫檀茶幾,八仙椅,八仙桌等,就是這時五塊錢一件給賣了出去。我外婆還慶幸地說:“人家都不收呀!誰敢呀!讓紅小將劈了、砸了,不是一分錢還撈不著呢嗎!”
院門外的鎮(zhèn)門獅被砸了。二道門上的外公手書的“息園”二字,也被斧頭、沖子硬給鑿得坑坑洼洼、模糊不清。
白大叔的媳婦帶著紅臂章沖進了老姑家,大罵兩個右派狗崽子:“不滾回東北去好好接受改造,在這里躲清靜!趕快命令這兩個狗崽子的狗爹狗媽,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弄走!我們要純潔革命群眾隊伍!”老姑趕忙去電報大樓打了電報,沒兩天,可平的媽媽就來了,悄沒聲地接走了這雙兒女。
其實,比較起來,我們家還算走運的。
緊挨北安里北邊的胡同叫崇善里。那里住著一對姓林的孤兒寡母。獨生子是高高大大、體體面面的中學(xué)生,母親白白胖胖的,總是干干凈凈、利利索索的,穿戴在那個時代可謂是很不勞動人民化的,而且她好打麻將。我外婆大約每星期被約去一次,一打就要打到半夜。“文革”中,不幸被鄰居舉報,說林老太太是地主婆,至今還養(yǎng)尊處優(yōu),說不定家里藏有地契等等。于是紅衛(wèi)兵登門,勒令她交出“變天賬”。老太太哪里有?正被嚴刑拷打,兒子歸來了,為了表示“劃清界限”,竟然奪過紅小將手中的板帶,兇殘地抽打自己的母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母親幾度昏死過去。打累了,紅衛(wèi)兵撤了。半夜里,母親從昏迷中清醒過來,說自己渴得很,要喝水。兒子便遞上一碗涼水。母親喝了,就故去了。聽人說,是這碗涼水要了母親的命——失血過多,猛喝涼水會導(dǎo)致肺炸……那個兒子沒法在那房間里住了,換房去了哪里,沒人知道。
再就是和老林家斜對門的一個小院子里,住著我的同校校友——一位漂亮且多才多藝的女同學(xué)。她家姓楊,一家人無論男女,都出落得一表人才。我這個校友是高二的,是班干部?!拔母铩敝?,她被當成校黨委的“紅人”被批斗。她受不了侮辱,竟然在夜里跑到五道口火車站去臥軌自殺!雖未喪失性命,卻終身落下了臉部和手部的殘疾……
再有就是和清潔隊一墻之隔的北安里3號的袁大爺。我一直特別敬重這個長輩,他從來沒拿我當小孩,一見到我就拿出個小板凳,讓我坐,然后就跟我聊這聊那。其實我老惦記跟他們家那幾個孩子玩。他大兒子是清華大學(xué)武術(shù)隊的,“文革”前總是在他們家院門前的小槐樹下面練套武功,看得我眼花繚亂。他們家其他幾個孩子,家方、家圓、家平、家福,都跟我玩得來。袁大爺在解放前是在老西單商場里開舊書店的,由于為人正直、童叟無欺,而且懂書,常常收來珍版書給北大教授留著,所以也結(jié)識了不少名人。他常常給我聊這些,說自己從小就干舊書這行,學(xué)徒時就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后來就自己開了書店,由于恪守誠信又懂得書的價值,建立起很好的購銷群體,生意做得順風順水,終于積攢起家底,并用金條買下如今的北安里3號院。正值事業(yè)如日中天時,解放了。他作為書店老板,當然就成資本家了!一次,他發(fā)現(xiàn)一個店員偷書款,理所當然地便勒令他退賠,但那店員自恃出身好,鐵嘴鋼牙說沒偷。這樣的店員怎能用?!他便開除了他。誰想,工會出面維護工人利益了!他輸了。但他不服!工會就能不講道理嗎?偷錢的事兒是他親眼所見,堂堂工會怎么能顛倒黑白?!僵持中,工商業(yè)改造運動來了,他的書店被公私合營。然后,又到了“收房子”的公私合營運動,他當然不交?!拔矣醚瑰X買的房子,憑什么你一聲令下我就拱手相讓呀!不交,就不交!”這一對抗不要緊,再加上“迫害和仇恨工人階級”的歷史舊賬,“反動資本家”的帽子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戴上了,接著就給抓到監(jiān)獄里去了?!拔母铩钡絹頃r,袁大媽接到通知,說監(jiān)獄中的犯人都要轉(zhuǎn)移!轉(zhuǎn)移到哪里,也不告訴。袁大媽急得呀,天天背著一包袱皮的過冬衣褲到處打聽哪里有監(jiān)獄!打聽到一個,就輾轉(zhuǎn)而去。那個辛苦就別提了??墒堑搅吮O(jiān)獄,人家哪里讓進呀,急得她坐在地上就哭。后來還是個心軟的監(jiān)獄管理干部,詳細地問了囚犯的姓名、年齡等情況,一查,不在這家監(jiān)獄。她又求爺爺告奶奶地哀求人家?guī)椭檎?,總之是費盡了周章,才知道,丈夫已經(jīng)被押解到山西勞改去了!也許這一走,讓家里少了不少麻煩!袁大媽跟我說:“幸虧他給弄到山西去了,要是還在北京,不給活活打死!”袁大媽跟我說這些時,眼淚嘩嘩地流。他們家的小院倒是沒被公私合營,但是“文革”中除了自家居住的一排北房以外,就統(tǒng)統(tǒng)搬進了住戶。原是清靜的小院,也跟息園一樣,成了紛繁的雜院。
袁大爺最終被平反落實政策回到北京。跟我聊天時,說自己就跟大作家從維熙在一個勞改隊。從維熙繼續(xù)寫作事業(yè),而袁大爺就開始為落實房產(chǎn)政策殫精竭慮。他認真地讀《人民日報》——那里每天都有各類落實政策的消息。他在報紙上劃出紅道道、藍道道,以示重要程度。我一到他們小院,他就跟我講要求落實房產(chǎn)政策的消息。他將居住在他們小院的鄰居們的單位都找遍了。他笑著對我說:“那些單位的領(lǐng)導(dǎo)見到我就煩,我就笑著說:‘您煩,我更煩,您按中央精神給我落實政策,咱們不就皆大歡喜了嗎?”跟院里的鄰居他也都一一打過招呼:“對不起啊,我這不是轟攆你們啊,這是當前的政策轟攆你們。既然早晚要落實政策,咱們就早行動。中國的事兒你們也不是不知道,必須得咱們跑斷腿、磨破嘴,坐等其成,猴年馬月吧。咱們得‘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鄰居也理解,說:“袁大爺,我們支持您,這樣,我們巴不得改善居住環(huán)境呢?!边€別說,歷經(jīng)幾年的奔波操勞,袁大爺終于得到了回報。只是讓人扼腕唏噓的是,當最后一間房子落實政策,整個小院歸還到他名下時,他竟驟然撒手人寰!
唉,這個袁大爺!
息園也僅剩了一些外表的殘骸。“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門楣對聯(lián)也被花臉般涂抹上油漆。幸好街門的鐵鉚釘和兩個大門環(huán),早在“大煉鋼鐵”時就已經(jīng)被卸下來投進了煉鋼爐,否則它們定會被砸得變異成慘不忍睹的怪物。一進院子的土山也成了垃圾堆放的場所。盡管那些假山還在,但各個南北房前的走廊和雕花窗欞,大多已經(jīng)被住戶拆下來——他們嫌這些裝飾性的物件太封建地主氣,不方便堆放雜物破爛,自行拆毀,燒火或派上其他用場。1972年,發(fā)出了“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號召,全中國都開始熱烈響應(yīng),到處都挖防空洞。這個洞洞就挖在我們住的那個院子。那時我已經(jīng)去山西插隊四年了?;丶視r趕上過年的時節(jié),整個院子里熱火朝天地干著,全院的居民都出動了。白天干了一溜夠,晚上還要挑燈夜戰(zhàn)。年輕力壯的推兩輪車,將挖出的土給運到街道上。房管所則派來一兩個指揮。原先都是墁了磚的院子,將磚全部扒掉扔了,再深深地挖個大坑。然后在四周砌磚墻,最后是將弧形的水泥板架上去,此后再用土將其鋪平。得,防空洞就建成了。說是一打起仗來,院里人都能鉆進去,能防原子輻射,能保平安呢!
就是這次一折騰,院子里的假山都連根摧毀了,因為出入院子的建筑材料往里運的時候被擋了道兒?!跋@”兩字下面的那個二道門,因為恰恰擋住了兩輪車進出,門板被卸下來扔在一邊,門檻也給鋸斷扔了。防空洞建成,兩塊門板去向不明。八成是誰家蓋廚房或是當床板用去了。防空洞從建成就沒派上用場,因為北京除“文革”時有派仗并無真正意義上的戰(zhàn)事,它便成為近鄰西屋老李家冬天儲存白菜的菜窖。
此后,到了七十年代,已經(jīng)淪為大雜院的息園,土山也被平了,鄰居在那里蓋房子。為了爭奪空間,鄰居們常常為你占了我的地盤、他蓋房擋了我的采光打羅圈架。公用的空間被擠占殆盡。你想呀,六十年代搬進這個院子的,大都是帶著兒女的年輕夫婦。到了八十年代,子女都成了二三十歲、該成家立業(yè)的大小子和大姑娘了,只好向外擴張擴建。息園便成了名副其實的大雜院了。每到艷陽高照的日子,院子里的晾衣繩上便萬國旗一般迎風飄揚各種衣衫。
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那年月又興起了街道工廠。街道上的那些家庭婦女或轉(zhuǎn)回京城的插隊青年,都被安置在這類工廠里工作。息園顯然是這片胡同里較大的院子,我們院子居然被騰出兩大間房當生產(chǎn)車間。與我們這個大雜院只一墻之隔的院子屬崇善里的,也有兩間空房成為這個街道工廠的車間,于是將這堵墻給扒了,跟我們院相連。嘿,這下可好了,我們還有后門了!若去太仆寺街,走后門更近了!老大媽們主要為某國營工廠加工電器件,都是手工操作,所以沒聽見機器的轟鳴。只是每天運出運進那些零配件的手推車偶爾發(fā)出吱扭吱扭的響聲。再就是老大媽們工作時聊天發(fā)出的嘰嘰喳喳的聲音,間或會傳來一陣陣并不高昂的笑聲。
你看看,息園在“文革”中還成了街道政治和經(jīng)濟的中心吶!
但這個“政治經(jīng)濟中心”卻很是不平靜。街道大門有著前后兩道永不關(guān)閉的街門,陌生人也隨便出入。院子里便開始丟東西,自行車、衣物甚至蔬菜。似乎是某一年的春節(jié)年假時節(jié),姨父朱俊和姨甘世珊外出走親歸來,途經(jīng)家門口的公共廁所,姨父便去解手,姨在路燈下等候。突然姨大叫起來:“搶劫啦!”姨父趕忙出廁追趕,哪里還有人影!姨這樣講述:“正等你,一個小伙子徑直走過來,我以為他要問道呢,誰想二話不說,一把就搶走了我的手包,撒丫子就跑,小胡同七扭八拐的,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蹤影……你說我一個老太太,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唉,世風不古呀,世風不古……”
的確,盡管被敲得斑斑駁駁的“息園”二字,還高高地在二道門的門框上方,但其魂魄已經(jīng)徹底敗散。每當我回北安里看到這個殘破的“息園”,都像聽一曲昔日的挽歌,纏綿悠長而且讓人傷感。
尋找外公墓地
1
毫無疑問,一個人的長眠之地也是他的“息園”。
我一直相信,靈魂是不滅的。關(guān)鍵是人故去后,他的靈魂在哪里?是禁錮在墓穴與日消解的體魄里,還是在宇宙或地球上隨心所欲地飄蕩?我相信它們是在我們常人見不到的空間里飄蕩的,它們最有可能的居住地,就是墳塋所在地。墓穴就是靈魂的棲息地。
但是如果墳塋被拆毀了呢?陰魂該如何在飄蕩歸來后有個棲息之所?
我一度為這個事情苦惱。
記憶中,是在六十年代的某一天,一紙“公告”似的信函在我姨和我母親手里無聲地傳遞了幾次。那是一紙因為修路而需要遷墳的通告。限期將墳地骸骨遷走,逾期該地段將會夷為平地。而這墳地,就是外公的墓地。看得出來,她們很是焦慮。最后兩人決定去東院找外公的長孫甘永惇商量。
六十年代,城市的擴大和改造始終在進行著。輿論上,祖墳已經(jīng)屬于“封資修”,是應(yīng)遭受批判的東西。越是體面的墓地越是說明這個家族在解放前屬封建地主、官僚或資本家,當時統(tǒng)稱“黑五類”。墳地的所屬者因之視其為“晦氣”之所。況且遷墳要再找地方——這是要花很多錢的,我姨和我母親都沒錢。甘永惇那里大概有錢,長孫嘛。她倆找去合計了沒一會兒,就決定了:如今這時代,不能不順應(yīng)潮流,鬧不好惹上一身腥,別管了,聽任有關(guān)方面平墳吧。
就這樣,外公以及祖上的尸骨四散分離,不知所終。
按照傳統(tǒng)的說法,外公已是沒有歸宿的孤魂野鬼。
外公的墳地就此從地球上消失了,而我們這些不肖晚輩,竟然連墳塋曾經(jīng)的地點也不知道,也從沒有人提議去找尋一番。
有時我會想入非非:外公肯定已經(jīng)隱匿起來了,我再也見不到他的影像了。他的陰魂,也一定因為墳地的被平整而滿世界地飄蕩?;蛟S他會回到息園,看到他曾經(jīng)那樣鐘愛的息園敗落得慘不忍睹,他除了搖頭嘆息,還會用陰文寫些古體詩歌,但我們在陽間的人是看不到了。
他的魂會經(jīng)常在哪里出沒呢?
2
關(guān)于“翠微絕頂”和“沒屯村”,我是從外公的墓志銘上知道的。外公有個老友叫傅岳棼,墓志銘就是他撰寫的,其中有言:甘鵬云“粵歲辛巳將卜葬于翠微山側(cè)之沒屯村”。便上網(wǎng)查翠微山,得文字如下:“北京翠微山位于北京市石景山區(qū)與海淀區(qū)交界處,八大處公園之上,由七處上至山頂,有‘翠微絕頂題字,最高處海拔464米……”
我喜歡爬山,特別是西山八大處至香山一帶,經(jīng)年攀爬。深知這一帶乃墳塋錯落之幽冥寶地。古今名賢、文人墨客、達官顯貴,尤其喜愛在這里枕山而眠。京西多古墓,是歷史也是現(xiàn)實?!袄媳本庇醒裕骸耙涣镞吷礁呤鶋?。”正是如此。我在爬山過程中常常看見頹塌的刻有盤螭紋的碑額或是刻著忍冬、盤枝紋的碑沿,散落在厚厚的草叢中。我希望也能看到外公墓地的一些殘磚片瓦,但是我沒看到。
很快就到山頂了,山風大了起來。放眼一看,此處還真是很遼闊!外公選的長眠之處不錯。下面就是八大處,北面是香山,東面和西面的景致也盡收眼底。一塊巨石平躺在山巔上,“翠微絕頂”醒目地刻在其上。山頂?shù)拈_闊地有百十來平方米,被灌木叢和各種雜樹、松樹、酸棗樹以及野草崢嶸地包圍著,也被茂密的經(jīng)幡裝點著。我鬧不清這些紅紅綠綠的經(jīng)幡,是被山風胡亂吹刮到上面來的,還是人為故意拋灑的。在凌亂無序的懸掛中,它們高高低低、色彩各異、一刻不停地在忽強忽弱的山風吹拂中頑強地舒展著,營造著怪異而悲涼之氣。我一個人在山巔上立著,經(jīng)幡在各個角落里躁動著,是外公的靈魂在跟我說話吧?
一陣秋風驟起,將幾片落葉和經(jīng)幡吹到我的腳下。我獨自念叨著。我認定這里距外公的墓地已經(jīng)很近了。翠微山側(cè)的沒屯村呀,你在哪里?是東邊還是西邊?我茫然四顧,北面山腰中似有一村落,但已遠離翠微山側(cè)。東北方向被茂密的叢林所遮擋,除了能看到更遠處的發(fā)射站聳立的鐵塔和蜿蜒的山路,也不見有墓穴的風水。我判定,外公墓地應(yīng)該在能看到京城的開闊地勢上……
但我沒看到一處墳塋的影子。攀爬過程中也問過山路旁的農(nóng)民,但沒人知道沒屯村在哪里。這讓我泄氣,便在山巔的一塊巨石上坐下來。隨著山草樹木和經(jīng)幡的招搖,我覺得外公的靈魂已經(jīng)來到我身邊。
下山就是八大處公園的七處寶珠洞,只見一巨石赫然而立,上存石刻朱漆行草詩文,說是“乾隆御筆”。乃清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乾隆皇帝閑游寶珠洞時留下的三首七言絕句。其一為:“極頂何來洞穴深,仙風吹送八瑯音。個中疑有天龍護,時做人間六月霖?!逼涠椋骸笆翘幷娣Q迥出凡,天花馡馥落云巖。恰如觀象談周易,六位成章索得咸?!逼淙秊椋骸疤彀胲廄S一倚楹,初冬風物值晴明。即今一晌拈吟處,何似去年望里情?!笨吹竭@些詩句,心中又多了一絲安慰:此處,不正適合外公嗎?你看,這里“仙風吹送八瑯音”,更奇特的是“個中疑有天龍護”呢!在這么個“是處真稱迥出凡”的境界里,外公“天半軒齋一倚楹”“恰如觀象談周易,六位成章索得咸”——真是何其美哉!
我心想,或許外公的游魂就棲息在七處的寶珠洞近旁?
3
我曾企圖多角度地理解外公,但顯然并非易事,因為我不能確定自己是否已徹底清醒過來。幾十年的時代烙印,不可避免地潛藏于思維的深處。毫無疑問,外公是很有閱歷和學(xué)問的人??墒俏音[不明白,依我對近現(xiàn)代歷史的了解,外公在鴉片戰(zhàn)爭和太平天國戰(zhàn)火之后出生,在八國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后一年降生,可謂生逢亂世、長于國恥,先后經(jīng)歷過1883年的中法戰(zhàn)爭、1894年的甲午戰(zhàn)爭、1911年辛亥革命、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然后是1917年張勛復(fù)辟、1919年的五四運動、1921年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1937年日本侵華戰(zhàn)爭——這是何等風雷激蕩的歲月,可是外公竟能穩(wěn)坐釣魚臺,埋頭學(xué)問,甚至當國內(nèi)各大學(xué)府紛紛往大西南輾轉(zhuǎn)遷徙之際,他仍在息園里埋頭著書立說。這超人的定力,是來自舊學(xué)學(xué)養(yǎng)還是因年邁體衰不事操勞與奔波?抑或是舍不得他那二十萬冊藏書?
鬧不懂。
我真的很想知道那些年月他的所思所想,我拼命地尋求答案。當年,那么多的大知識分子都積極投身到風云際會的時代洪流中,當孫中山、胡適、陳獨秀、李大釗叱咤風云,當被列為清華百年歷史上四大哲人的陳寅恪,都隨著文化學(xué)者一起流亡到西南聯(lián)大……外公怎么就能如此遺世而獨立?可讀他詩詞中流露的情懷,還是很關(guān)心時政的呀。他有一叫王葆心的摯友曾這樣描述他:“藥樵,學(xué)者也,亦經(jīng)世才也……窮則仰屋有所造述,達則出以闓澤吾民,近二十年來,海宇鼎沸,身在濁亂之中,神游治平之表,耳目所接,作為被之詩以明其志,寫其無窮之悲,時世之舒慘……”稱他生逢亂世,“溷跡不可,緘默不能,裴稟逍遙、江湖袖手、舟車南北,有所感觸一發(fā)于詩……而其聲則出以蒼涼激越,緜邈無窮……”
也許王葆心說得對。我想,外公并未遠離時局。他太過正直清廉,見不得官場結(jié)黨營私、爾虞我詐,他希望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yè)。他曾經(jīng)受一個憤世嫉俗的朋友委托,揮毫手書道:“……宦游亂世,理合歸田,冠狗不慣,爛羊不嫻,退而牧豬,其樂陶然,不虞巨蠧,不畏神奸,食肉寢皮,從吾好焉。”從中可看出外公不愿與“冠狗”為伍,而且對他們極其鄙視和痛恨,乃至欲食其肉,寢其皮!再如,外公將長女甘世瑜嫁給辛亥元老李書城時,說過這樣的話:女婿李書城“艱苦有志識”“奔走國事,所處至險艱”。他不但支持女兒與其成婚,還曾通過給女婿、女兒書畫等,讓其變賣以支持國之變革。據(jù)此可斷定,外公是認可國之劇變的,且是站在新思潮一邊的,否則完全可以將女兒嫁給其他生活穩(wěn)定的鄉(xiāng)紳名流。但是由于他的學(xué)養(yǎng),不屑身體力行新潮逐浪而已。再就是他有他的歷史觀。周作人不是這樣說過:“積多年的思索經(jīng)驗,從學(xué)理說來人的前途顯有光明,而從史事看來中國的前途還是黑暗未了?!边@話可謂是箴言。青少年時被灌輸歷史,往往熱血激憤,成年閱歷豐富了,再讀史便清醒冷靜,到晚年再重溫故紙,結(jié)合耳聞目睹,便能琢磨出周作人話里的滋味了。只好聽任《周易》之言:“云從龍,風從虎,圣人作萬物睹?!弊屌眱喝ヅd風作浪罷,咱就是冷眼旁觀作“萬物睹”啦。不是也有漢朝王充的話:“良輔超拔于際會。”任龍虎志士去風云際會,我自“超拔”息園啦。這樣理解一下外公,是不是貼切呢?
我家客廳里掛著一副外公故去前寫給一位叫“旭谷”的朋友的對聯(lián)——
高懷尚友漆園叟
逸書閑問滈南生
落款“七十九翁甘鵬云”,這也許是外公最后一幅字了,從中能感受到外公晚年生活境界。有意思的是這個“漆園叟”——莊周曾出任漆園小吏,盡享“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清靜無為生活。而“漆園”與“息園”雖字不同而音近。是不是外公晚年在息園以莊子為榜樣呢?我也拿不準。
權(quán)且如此解讀外公吧。
4
終于有一天,在翻閱外公三十年代舊作《潛江舊聞錄》時,讀到他這么一段的文字:
……滿目悲涼,不堪追溯也。生逢百罹,蹙蹙靡騁,……且以歷史眼光觀之,千秋萬世,只有是非之公,更無新故之別。今所謂舊,非往日之所謂新耶?今所謂新,非異日之所謂舊耶?漢之有莽也,宋之有安石也,何嘗不自命為新耶?自后世論之,則舊矣,舊矣!而竊笑當時頌莽功德而附和安石新法者之愚而可憫也。我豈守舊者哉!目睹浩劫之不可逃……悲從中來,不覺流涕之被面也。
抄錄至此,我看到已是七十有二的我的外公,在癸酉春三月的夜晚老淚縱橫的形象,也不覺鼻子一酸,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他并未真正遺世而獨立呀!
“目睹浩劫之不可逃!”是否他已洞見到:國家積弱不振、外敵侵我中華、神州風云激蕩、派系紛爭不已,而手握生殺大權(quán)之人,均心懷叵測竊黨弄權(quán),視百姓為草芥?!叭藶榈顿?,我為魚肉”——豈有他哉!站在歷史高度上看,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曾反復(fù)琢磨外公這番話落在紙上時的那個深夜或凌晨,他獨守孤燈揮毫中的所思所想。最終,我得出了和英國哲學(xué)家、思想家埃德蒙·伯克一樣的結(jié)論:“……理性、秩序、和平、德行和成效顯著的懺悔的世界被驅(qū)逐、被放逐到那個瘋狂、無序、邪惡、動亂、徒勞無益的憂傷的敵對世界里去?!倍夤匆姷搅巳绮怂f的:“你們那些文人、政客”“與我們根本不同的”“對于他們,一種事物的規(guī)格只要是舊的,就有足夠的理由被毀掉。至于匆促建立起來的新規(guī)格,他們也絲毫不關(guān)心它的持續(xù)。因為那很少或者根本就不考慮以前時代所做過的一切的人,對那些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新發(fā)現(xiàn)上的人們,持續(xù)性并不是他們的目標。他們頗有體系地相信,一切具有永久性的東西都是禍害,因此他們與一切既有的成就都處于不可調(diào)和的戰(zhàn)爭狀態(tài)……”
我理解外公了嗎?他走了,和他的息園、他的墓穴……但是,他的魂還在——在他的著述中。
外公,您真的走遠了嗎?息園已經(jīng)破敗,墳塋也已不知所終,您在哪里呢?
我似乎看到您的背影,正往幽冥的書海走去,然后又見您那耄耋之軀伏在案上,徜徉恣肆地揮毫詩書……
尾 聲
息園的靈魂遠去了,它的影子卻經(jīng)久不散地屹立在北京的上空。
一些蒼老的聲音時常在我耳邊囁嚅著響起:
“涼飚動高樹,觸我空堂響。蟲吟四壁靜,蕭然絕塵想。歲月復(fù)幾時,轉(zhuǎn)瞬成疇異。天運有乘除,寒暑互來往……”
“江海多風波,一葦不可航。荊榛布周道,崎嶇不可將。含沙有鬼蜮,當路有豺狼。側(cè)身天地間,四顧何茫?!?/p>
這是從外公甲午迄辛亥遺存的詩章中摘錄的兩首。
而到了我有記憶的年代,就總也忘不了這句話:“我給你們攬了那么多東西,你們也不給我口肉吃呀!”這是我舅舅的遺孀在三年困難時期躺在病床上的呻吟。我曾去北安里5號院他們住的房子里去看她。她已神志不清,在黑漆漆的房間里獨自念叨著什么。我只聽清了這句話。他們家也在困頓中茍延殘喘。到改革開放時期,隔著院墻,我也曾聽到他們家因為財產(chǎn)的事兒打得不可開交!大兒子認為家里的地板下藏有我外公遺留下來的古董,非要撬開地板找出賣錢。為此一家人分道揚鑣,而這位長子則至今不見老娘一面。姨甘世珊和姨父朱俊、表妹朱文錦也已故去。我母親也在九十歲高齡時故去。一個大家族,分崩離析。
正如外公詩中所說:“天運有乘除,寒暑互來往?!?/p>
如今居住在殘敗息園中的老住戶已沒幾家。人雖搬走了,但戶口并未隨著遷走,相反,還千方百計往戶口簿上遷三親兩厚的。一直聽說這里要拆遷,戶口上多個人便可多分份安置房,但派出所早已將這一帶的戶口凍結(jié)了,遷入只是天方夜譚。于是這些住戶便將住房出租給天南海北在西單一帶做生意的小老板和打工者。
這樣,如今的大多數(shù)住戶都不認識了。
但是我知道,息園的老住戶們都對這個大雜院充滿了無奈的厭倦!電路老化,導(dǎo)致一年四季的電表總是跳閘……這且不說,光說上公共廁所就讓人無法容忍……諸多的不便凝聚成一個盼望,是熱切地盼望呵——拆遷吧!越早越好!
那樣,息園連影子都將徹底消失。
趁著它還在,我愿意再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