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松波,湖南新寧人,現(xiàn)居廣西賀州。當代詩人,詞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音樂家協(xié)會副主席。廣西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著有《有一盞燈》《眷戀》《靈魂沒有淡季》《東方星座》《觸摸時光》等專著8部。作品入選各類年度選本、高等藝術院校音樂教材及中央電視臺文化部春節(jié)晚會。大型組詩《二十四節(jié)氣》入選2008中國年度詩歌排行榜。獲《十月》詩歌獎、《飛天》十年文學獎、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中國人口文化獎等獎項。
除夕,年年如期像花兒一樣綻放在老人和小孩的心里。遠方的游子,會在這個時間如戀巢的燕子,向著家的方向紛紛歸來。
除夕,就像是一棵大樹,那大樹的根部,就是長幼同堂團聚的家。大樹下有豐盛無比的年夜飯,年夜飯里,裝滿了一家子春種秋收的故事。一頓年夜飯,吃著家長里短,吃著酸甜苦辣,吃著一年一年相約不見不散的春晚,吃出了團年的美滿和自在,吃出了久別重逢的幸福滋味,也吃出了對未來生活的無限憧憬。
過年了,一幅幅殷紅的春聯(lián)里,寫滿了人們對來年的祈福和盼望;過年了,一張張醒目的年畫里歡騰著五谷豐登、花開富貴;過年了,窗花映春,福字臨門,聲聲爆竹辭舊歲;過年了,燈籠高掛,門神護院,戶戶吉祥迎新年。
除夕祭祖,傳承家風,飲水思源。
除夕壓歲,滿堂如春,童歡叟樂。
除夕夜,我們守夜。這樣的夜晚,心生溫暖,哪怕山也千重,水也千重。
除夕夜,我們守夜。這樣的夜晚,守著故鄉(xiāng)緩流的云,低語的風;守著做人的規(guī)矩,守著樸素、善良的人情和世故;也守著古老的風俗和祖輩留下的融于血脈的文化。
年三十的夜晚,我們一直醒著,先人們也一定在我們守夜的情意里醒著……一切的過往,一切的躊躇,都將平息在天亮前。
用盛大這個詞語來贊美春節(jié)是再好不過的了。
一年又一年,春節(jié),都會在新年的鐘聲敲響時,駕著月光和露水來到人間。
春節(jié)到了,柳眼舒開,桃腮暈紅。
春節(jié)到了,拱手作揖,拜年納福。
春節(jié)到了,鞭炮會說話,沉睡的山巒醒來了,沉睡的河流醒來了,沉睡的種子醒來了。門環(huán)輕扣,犬吠雞鳴,春風蕩漾,鳥語清脆。陽光陡然嫵媚起來,人們牽著手奔跑,貼著心嬉鬧,鉚足勁呼喊,田園的屋頂上又在春水滾動的眼睛里長出了嶄新的炊煙。
春節(jié)到了,泉水流過家門,如鏡,照著嶄新的節(jié)日,也照著老了模樣的母親。
春節(jié),住在民間。住在紅紅火火的中國結(jié)里,住在香噴噴的餃子里,住在出神入化的剪紙里,住在歡快喜悅的高蹺里,住在國泰民安的愿景里。
鑼鼓聲聲,龍飛獅舞,大街小巷、村村寨寨,到處都布滿了春節(jié)律動的影子。那一聲聲遙遠或鄰近的祝福,足可以讓人步步春風,滿面桃花。
春節(jié),如花,住在我的心里。蘭草葳蕤,酒醇意濃,一年的相思和等待又行走在路上了。
春節(jié),住在人們揮之不去的記憶里。是美妙的詩,是動人的歌。即使有一天,這美妙的詩和動人的歌都在風雨煙塵里老去了,春節(jié),依然是夢里夢外永不生銹的鄉(xiāng)愁。
春月的第一個圓月之夜,就是元宵。這個夜晚,魚鱗般的瓦背上,一定有著一個又圓又亮赴約而來的月亮。
月亮寵愛的地方,也是我珍愛的鄉(xiāng)下老家,透著古風的鄉(xiāng)下老家。夜幕降臨,漆著紅漆的門打開了,新鮮的門里擠滿了新鮮的人,新鮮的人講著新鮮的話,那些帶著泥土味的話,自然是新鮮的祝福和新鮮的祈愿。
亮著吉祥的燈籠高掛在檐上,響著春汛的對聯(lián)豎貼在柱中。
噼里啪啦的大地紅鞭炮,在盡情地訴說著豐年的景象。豐年的景象里,呈現(xiàn)出一個被春風輕搖、被花燈絢爛的元宵。
鄉(xiāng)俗,即是古風。古風,亦是鄉(xiāng)愁。一碗元宵,足可以讓滿目望鄉(xiāng)的傷感化為烏有。一碗元宵,足可以讓滾燙的月光照徹心底。故鄉(xiāng),就在裝滿元宵的碗里。故鄉(xiāng),就蕩漾在元宵初升的明月里。
元宵,是夕陽堆積的呼喚。
元宵,是晨曦裹成的夢想。
元宵,是潮汐眷戀的海岸。
元宵,是靈魂高蹈的戲臺。
……我在尋找。循著你的鏡頭尋找屬于元宵的孩子們。
定格在鏡頭里的孩子們,是元宵用明亮的光線孕育的花朵。
這些花朵,無拘無束地開滿在小巷里,開滿在謎語中,開滿在廊橋上。
他們和我一樣,在一年當中最初的時間里聽到了大地的心跳,遇見了火焰的舞蹈。觸摸到了光陰的腳步,聞到了漸行漸近滿腹幽香的春天。
我知道,在這樣的歡樂幸福時刻,孩子們把鄉(xiāng)間最純真的微笑和水靈無邪的眼神留給了我,也留給了民間永遠的元宵。蝴蝶歌飛時,他們的歌臺一定是一望無邊的。他們內(nèi)心即將曬出的謎底,將是承載著千百年來的古風,牽著整個世界,穿越風雨,一步一步走向自己向往的遼闊。
清明,注定是一個傷感的詞語。
流水,會在這個日子傷感地注滿酒壺;群山,會在這個日子傷感地舉起酒杯。
時鐘,會在這個日子傷感地滴答流淚;鳥兒,會在這個日子傷感地忘了飛行。
而我,也會在這個日子,傷感地與雨霧或者陽光相望無言。
離開了我的那些親人,已把寒冬和苦難帶走。同時,也帶走了那些本不值一提的尷尬和千回百轉(zhuǎn)的淚水。
離開了我的那些親人,已把豐碩的歲月留下。同時,也留下了纖細無比的思念。
在人世,除了寫詩,我似乎是一個別無他用的人。因此,我決定將我的余生交給詩歌,盡量讓自己歪歪斜斜的詩行,像極了故鄉(xiāng)天空里徐徐升起的炊煙。盡量讓那些浸透著芬芳的墨跡,像杏花一樣,散開在清明寂寥的枝頭。
清明節(jié),爐火熄滅,追憶不絕。
清明節(jié),滿身都長出了青苔。我渴望活著的人們都擁抱成相惜的詩句。
清明時節(jié)啊,雨紛紛。我和許多走在路上的人一樣,覺得自己的身影,比愁緒般的霧靄還單薄,比綿密細雨的腳步還寂寞。
五月初五,是沾滿粽子香味的日子。
五月初五,是浸透詩歌情懷的日子。
汨羅江,在湘楚大地的版圖上流轉(zhuǎn)了千百年。今天的江面上,依然回蕩著你所創(chuàng)造的楚辭神韻。
汨羅江,你可知道?每一次我?guī)е\走到你的身邊時,恍惚間都能看見仗劍立在江岸上的屈子。開辟了“香草美人”傳統(tǒng)的屈子啊,峨冠頂天,衣袂飄飄,像我前世的親人。
現(xiàn)在,又到了端午時節(jié)。仲夏的陽光點染在我掛于門前的菖蒲和艾葉之間。江戶大開,每一朵浪花都是新的。龍舟,奔跑的圖騰,一隊隊從遠方開了過來,人們用競渡的方式,紀念一個詩意高蹈的靈魂,激揚千年不朽的風骨。威風鑼鼓擠滿的江面上,擠滿了一個民族吶喊奮進的號子。
屈子啊,作為你寫現(xiàn)代詩的老鄉(xiāng),我想對你說,盡管我早已習慣了時光會帶走一切的定律,但在我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一直安放著你用浪漫堆砌的城墻和用淚水釀成的花朵。我知道,曾經(jīng)的舊江山和你那時的心境一樣愁緒滿懷,而愁緒凝結(jié)的帶有疼痛的詩句,就在人們的不經(jīng)意中,溶曳到了時間酒杯的底部。我一直相信,當人們往江水里投下無限的敬仰和悼念時,你沉于江底的鞋子,一定會化作一尾尾靈性的魚,超越時空,與整齊劃一的槳聲在江面上悠揚齊飛。
為這個日子生,也為這個日子死。屈子啊,你向汨羅江縱身一躍的瞬間,你的背影,化成端午,化成你詩一般滋長的精神,在天地間獲得永生。
溫情的日子,從來就是為了讓人感動而蓄勢萌生的。鵲橋相會的七月初七,乞巧祈福的七月初七,從古到今,不知感動了多少有情人的心,不知賺取了多少有情人的淚。
在我看來,七夕,已經(jīng)是一幕經(jīng)久不衰、愈演愈烈的煽情劇目了。
這樣的狀況,總讓我有意無意地想起在唐朝縱情放歌的白居易,想起他筆下的長生殿和靜夜里誰也聽不清楚的喁喁私語。老白啊,你這個中國情人節(jié)的始作俑者,我該用怎樣的方式來敬仰或感謝你呢?你雖是現(xiàn)實主義的代表,但如果此時不談敬仰,也不談感謝,除非我的詩心早已無情,除非讓我丟棄詩心,愧對“詩王”。那將是何等的艱難啊!我做不到的。
如今的七夕,風與花朵的吻無拘無束,它們保持著絕對的新鮮,可以大搖大擺地行走在情人們的視線里。就連那銀河上的月亮啊,也趕在這一天住進了詩人的夢里。我在想,那月亮里一定有酒,酒里一定有香氣迷人的琴聲,而琴聲里一定隱藏著一段動人的愛情,不然哪有那么多的人迷醉在這個貌似平凡的節(jié)日?
每逢七夕,我都會很自然地置身其中,在節(jié)日的晝夜之間找到平衡。每讀七夕,我都會很容易地就把夜晚的云朵翻譯成晴天的雨。而雨點帶著陽光的情意,從云空箭一般沖向大地,就是沖向情人闊大、溫暖而堅實的胸膛。這樣的義無返顧,這樣的傾情表達,這樣的深情眷戀,怎不叫人共鳴動容?怎不叫人仰望推崇?怎不叫人銘刻于心?
七夕節(jié),我在回望,也在傾聽。那一輛愛情的專列,正轟隆隆地從你的身體里開出。在遠方,在你到達的地方,你會發(fā)現(xiàn),你已被加速的心跳深深地愛著。
中秋之夜,從一朵桂花上我讀到了故鄉(xiāng)的名字。故鄉(xiāng)的名字,散發(fā)著淡雅香,縈繞在心頭,鋪開在夢里。我越是小心翼翼地愛著,越是害怕觸摸,越是想捧在手心,越是生怕一捧起來,就化在手心了。
詩人卞之琳說,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今夜,遠在他鄉(xiāng)的我,無論如何都無法裝飾故鄉(xiāng)的夢了。但我多么渴望自己能夠搖身一變,變成玉盤一樣的月亮,靜靜地照著坐在東坡《水調(diào)歌頭》里的故鄉(xiāng),照著銀杏樹下倚在門前翹首盼歸的母親,還有她月光一樣雪白的發(fā)絲。今夜,如果我不能變成月亮,那就讓我裝成啞巴,大碗大碗地喝下這清冷的月光吧,直到酩酊大醉,直到把他鄉(xiāng)當成故鄉(xiāng),以治療我郁積心頭的鄉(xiāng)思。從少年走向中年以后,我愈發(fā)有了這樣深刻的認識:離開故鄉(xiāng)久了的人都會犯病,我就是其中一個,病得不輕。而病根或病灶,往往都是深埋在如中秋這樣的節(jié)日里。
中秋,是這個國家年年被人們說起或者惦念的細節(jié)。那些細節(jié),是桂花酒蕩漾浸潤的,是月餅嚴絲合縫包裹的。那些細節(jié),是舉頭望月星河聚起的波瀾,是低頭填詞從頭至尾押住的秋韻。
中秋,中秋 ,千百年的節(jié)日,早已在千百年的鄉(xiāng)愁生涯里,被鍛造成了國人團圓的代名詞。這一天,天下相約,黑白相間的日子和所有的期待,被濃縮成一個感性、溫潤,隨秋風吹入心懷的月亮。在這個月亮里,我們相擁喜泣;在這個月亮里,我們呼喚家園;在這個月亮里,我們舞蹈著活著與愛著的溫暖過程;在這個月亮里,我們用明亮的歌聲穿越四處奔走謀生的靈魂。
中秋,中秋,一年又一年的中秋,月光里有人生的希冀,也有命運的悲涼。希冀也好,悲涼也罷,這都是人世間不可回避的相遇,聚散而又美好的相遇。
今年中秋,歌聲和美酒都交給故鄉(xiāng)掌管了。沒有回家的我,如被大風吹得漸行漸遠的詞,如家里那一封“意恐遲遲歸”的家書。
九月九日,日月并陽,重陽節(jié)立在菊花上。
九月九日,詩人王維獨自一人漂泊在唐朝的洛陽與長安之間,深情地回憶山東兄弟。彼日的華山之東,遍插茱萸。而他,只能與異鄉(xiāng)的白云互為親人。
九月九日,我在壽城賀州,為自己模糊的過去和未來撰寫腳本。菊花冷眼旁觀,欲飛又止。故鄉(xiāng),遠在千里,飄蕩在湘南的半山坡上。
重陽節(jié),我卸下世俗的偽裝,去了婺源的篁嶺。
在篁嶺,我愧不如王維,慵懶地坐電纜車上山,還高調(diào)地把此等出行當作登高。
轉(zhuǎn)眼間,就上到篁嶺古村了。飽經(jīng)滄桑的古村很快就把我拖進曬秋的喜悅當中了。那徽式民居的外墻上、曬架上到處都布滿了圓圓的曬匾,一個曬匾接一個曬匾里布滿了火紅的辣椒,金黃的谷物……多么壯觀的曬秋啊,簡直就是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那些屬于秋天的果實,大大方方地將自己的身體示人,大大方方地將自己的思念交給心儀已久的主人。在我的眼里,這是一種饋贈和感恩,更是一種奉獻與報答。我也想俯身其中,聽到自己以種子的身份在陽光下爆裂的聲音。
在篁嶺,我找到了自己還沒有塌陷的身影。曾經(jīng)惘然的靈魂也找到了另一個出口。
看啊,重陽這起源于火的節(jié)日,菊花酒里盛滿了我喜歡的陽光。有了陽光,我偏愛的寫作,就不再是一片虛無的蒼穹。盡管我相信地不老,天不荒,但來自于我內(nèi)心的文字,要盡快地敬獻給炊煙哽咽的老屋,敬獻給酒醉長橋的老父,敬獻給大雁留下倒影的山川,敬獻給淚水中藏著咸澀從故鄉(xiāng)飛到我身邊的秋風。
重陽如歌,大地如錦。這起源于火的節(jié)日,還讓我從火里讀到了歲月積淀的尊貴信仰。有了信仰,就會有堅如磐石的相愛。有了信仰,就會有孝老愛親,就會有一茬茬春天里繁衍不息的香樟。
責任編輯 丘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