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車

東沙決定去買自行車。老婆如晶嚷開了：公家的小車不坐，買什么自行車嘛，真是浪費。東沙說：來鄉(xiāng)鎮(zhèn)工作第一天就有過買車的沖動， 只是忙得脫不開身。東沙還說：我是縣里的自行車環(huán)島賽冠軍，不練豈不廢了好身骨。東沙又說：干嗎非要乘公家小車子呢？那才是浪費。老婆如晶說：你現(xiàn)在是鎮(zhèn)長呢。鎮(zhèn)長怎么了？鎮(zhèn)長就不能騎自行車？東沙說。

來鄉(xiāng)鎮(zhèn)前東沙是縣局的副局長，副局長都有專車接送。像很多領(lǐng)導(dǎo)一樣，東沙去辦公事時得鉆小車子。其實，東沙最喜歡騎自行車，小車子是風光了些，可沒有自行車來得輕松自在。在縣城上班時，東沙習(xí)慣早練。到了鄉(xiāng)鎮(zhèn)，他經(jīng)常晚間有應(yīng)酬，早上鬧鐘響時還處在迷糊中?，F(xiàn)在東沙很少有早練的時間了。

東沙曾經(jīng)有過好幾款自行車，讀中學(xué)的時候，他就騎著自行車去上學(xué)，即使后來參加工作了，也一直騎。東沙不騎自行車是當了副局長之后的事，照他的說法， 自己是被迫去鉆小車子的。之前，東沙一直不想扔掉那輛騎慣了的自行車，他天天把它擦得锃亮。現(xiàn)在，那輛自行車不知丟哪兒去了。

東沙騎著新自行車去上班了。頭幾天，沒見什么動靜。時間一久，人們就議論開了：鎮(zhèn)長怎么騎自行車呀？稀奇！東沙笑著說：騎自行車既鍛練身體，又給單位省車油費。因為東沙是鎮(zhèn)長，人們不敢當面多開玩笑。

不久，惹事了。因為大家發(fā)現(xiàn)，東沙除了上下班騎自行車，連下鄉(xiāng)工作去也騎著那輛自行車。有人曾偷偷地把自行車藏了起來，可是，一次次被東沙找了出來了。為這事，他專門在機關(guān)大會上批評了下屬，東沙說：鎮(zhèn)里是不是治安不好呀，連一輛自行車都管不住。辦公室主任顯然受了委屈， 找機會解釋說： 不是……治安的問題。東沙不開心了，問：那是什么問題呀？有一回，在班子學(xué)習(xí)會上，東沙特意叫人播放干部先進事跡電視片，東沙指著電視里的畫面說：他們也騎自行車。

那天，東沙又騎著自行車準備去下鄉(xiāng)檢查工作，辦公室主任支支吾吾地想說啥，卻始終講不清楚。東沙顯然對這位主任不滿意， 吼道： 怎么變得像娘們似的。主任說： 鎮(zhèn)長， 乘小車去吧。東沙說：又怎么了？難道我騎自行車會出交通事故嗎？主任終于鼓足勇氣說：駕駛員咋辦？正在氣頭上的東沙眼一瞪說：最好讓他們都下崗回家。

下鄉(xiāng)去的東沙后來果真遇到了些事， 當然還是有關(guān)自行車的。東沙聽見有人說他是個喜歡玩虛的鎮(zhèn)長。東沙心里一驚，他們?yōu)槭裁催@么說我呢？東沙還看見有人跺著腳嘆息：怎么可以騎自行車呢？再窮也不能窮了咱鎮(zhèn)長， 他可是咱們的臉面呢！ 當然，東沙也聽到了表揚話，有位老農(nóng)握著他的手激動地說：焦裕祿又回來了！東沙想：那位老農(nóng)實在是太抬舉自己了，我只想騎騎自行車健身嘛。

接到縣領(lǐng)導(dǎo)電話是后來的事，東沙吃驚地發(fā)現(xiàn)，縣領(lǐng)導(dǎo)開口就和他說自行車的事。以前，縣領(lǐng)導(dǎo)可不是這樣的。領(lǐng)導(dǎo)說：聽說你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東沙猜不透領(lǐng)導(dǎo)的話，直截了當?shù)卣f：是的。領(lǐng)導(dǎo)說：你把艱苦奮斗的作風帶回來了！明兒我們也騎自行車去。東沙聽著覺得不是滋味， 他感覺領(lǐng)導(dǎo)好像話里有話。

東沙無精打采地回到家。如晶問：咋了？東沙不語。如晶又問：不會是自行車惹事了吧。東沙瞧著老婆， 像瞧西洋鏡似地看，她怎么還在關(guān)心自行車的事呢？

東沙后來把那輛新買的自行車擱到了自家的車庫里，他不想騎自行車了，當然，這是后話。

如晶有一天笑著說：我早就說你買自行車是浪費，到頭來新買的自行車還會找不到的。東沙說：你贏了！

其實，東沙有自己的體會，他發(fā)現(xiàn)， 只要騎著自行車去單位，工作就沒有一天安穩(wěn)過，他面對的眼神都充滿著異樣，這讓他有點惶恐不安。他把原來乘的那輛專車賣了，換成了新轎車。

他對駕駛員說，原來小車的空間實在太小，每次鉆進去，腿腳伸展不開來，一點也不自由。

東沙不騎自行車了，單位里重歸風平浪靜。那天，東沙最后一次聽到有關(guān)自行車的話題。有人說：這年頭，誰會真的去騎自行車。瞧，我們的鎮(zhèn)長果真換好車了。

棉花糖

那年，老家的炊煙像云朵一樣悠悠地飄著。

晌午，父親拖著一身的泥巴吭哧吭哧地走回家。這日頭！父親心里一陣嘀咕。

“回來了？”母親把毛巾遞給父親。

“嗯，先喝口水?！备赣H走到水缸邊，用勺滿滿地盛了一碗涼水，咕嚕一聲灌進肚里。

我那時年齡小，每天屋里屋外跑。父親背著一大摞農(nóng)具進院門時我每次比母親跑得快。

“丫頭，又看我喝水？”父親滴著汗珠朝我笑。

“甜嗎？爹？”我兩手搭著缸沿咯咯地笑彎著頭。

“ 甜， 很甜， 像吃棉花糖?！钡中Α?/p>

于是那天起我記住了棉花糖的滋味，做夢也想吃棉花糖。后來我上學(xué)了，看到學(xué)校的門口有流動的商販賣好看的棉花團一樣的東西，同學(xué)們說那是棉花糖。棉花糖？我經(jīng)不住誘惑，用零碎的硬幣買了一小團吃。真的很甜，還帶著香味。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著父親陶醉的樣子。父親說缸里的水是棉花糖味，這是真的嗎？難道是棉花糖化了變的？

我急切地穿過窄窄的田埂，我沒見到父親行走的身影，卻看見母親提著竹桿沿著河塘在追趕鴨群。

我打開家門，扔下書包就躥到院里的水缸邊。我個子矮，踮著腳看不到水的影子。我端來一把椅子站上去，才終于看見那一汪被父親快喝光了的棉花糖水。

“你不要命了？”母親不知啥時候進來的，見我的頭隱沒在缸里，大叫起來。

我后來對母親說：“沒有您一聲叫， 我也許就掉不進缸里去，也不會明白缸里的水根本不是棉花糖的味?！?父親驚慌地把我濕漉漉地從缸里拎了出來，嘴里咕嚕嚕地想說什么。然后我看見父親舀了一瓢水喝，父親那會兒喝水的樣子一點也不好看。當然我不敢問缸里的水甜不甜，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水不是棉花糖味的。

驚魂未定的母親給我換干衣服后去了堂屋，我根本沒想到她會去找那根趕鴨的竹桿來打我。

“你這是作啥？放下！”父親扔了水瓢吼道。

“今天不打她一下，明天還會掉進缸去?！蹦赣H氣著說。

我受了太大的驚嚇，在兩個水缸縫隙里躲藏。

“出來！”父親朝我喊。

我從缸縫里看見父親的臉鐵青，筋一根根在顫抖。

“不出來我要砸缸了！”父親嗓門特別大。

我只好出來，我想父親一定不會打我， 因為他從來沒打過我， 剛才還阻止了我母親的竹桿。但我很快感到不妙了，父親的眼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顯然是在尋找打我的家伙。

果然父親在堆滿農(nóng)具的墻角一頓亂翻，第一次他拿起一根粗大的竹竿走到我跟前，把我嚇得半死。第二次他換成扁擔又走到我跟前，我哭著求饒。第三次他拿起一頂草帽，我破涕為笑。然而父親還是沒打下來。而這時讓我驚奇的是父親蹲在地上拼命地在拔一根草。拔草作啥？我呆呆地看著父親。

“站好了！”父親站起身命令我。

我很聽話， 畢恭畢敬地站著。

隨著一陣風吹過頸部，父親說懲罰結(jié)束。原來父親用那根草在我臉上打了一下。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有點癢。

晚上，父親來到我床頭邊，問：“丫頭，疼嗎？” 我大哭起來，緊緊地抱住了父親。

“小孩子不能喝生水，要得病的。”父親微笑著對我說。

“今天我買了棉花糖吃，爹不是說缸里的水和棉花糖一個味嗎？”我傷心地說。

“爹騙你的?！备赣H愣愣地看著我。

父親走的那年我正讀大學(xué)。有一天，我接到加急電報，告知父親病危的消息，我連夜乘火車趕回老家。

父親一直等著我，在病床上他老淚縱橫地捏緊著我的手。可父親的手冰冷。

“爹……這輩子……只打過你……一次?！备赣H喘著氣說。

“ 您… … 一次… … 也沒打過。”我感動得泣不成聲。

母親在一邊默默地流著淚。

“爹，還記得這個嗎？我把它帶回來了?！蔽覐臅锶〕鲆粋€小布包，一層層地打開。

“一根草？”周圍的人全驚訝萬分。

我把那根草輕輕地放到父親的手心上，然后我把自己的手放上去，再把父親的五指合起來。

出殯那天，我看見那根草一直在父親的手里攥著，父親攥得很緊很緊。

水缸的秘密

東沙路過老家的街道，遠遠地看見熟悉的四合院，就順道彎了進去。他徑直走到西廂房那口大水缸邊， 先是探著頭細聽了會， 然后伸出手指輕輕敲了三下，繼而面露微笑地摸了摸自己的頭，對身邊的人說：還在，真好。

邊上的人說：鎮(zhèn)長，不就一口水缸嗎？東沙拿眼瞄了對方一下，說：你不懂。

東沙站在水缸邊，似乎想起了些事，像是昨天剛剛發(fā)生過。

那年，他背著書包和同學(xué)們一起去上學(xué)。出院門的時候，看見那口水缸，便很隨意地上去敲了三下。他心里一陣默念：今天三月三，不知三十年后的三月三是啥樣，那時候的自己會不會老了。

如今，三十年早過去了，四十年也快有了。東沙一直記著這事。

他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到了三月三的時候，他在水缸邊敲了三下，敲完后高高興興地上學(xué)去了。第二年的三月三，自己又來到水缸邊敲了三下， 笑著跑開了。一起結(jié)伴上學(xué)去的同學(xué)好奇地看了看他，繼而受到魔力似地圍上來，也去水缸邊敲了幾下。同學(xué)問他：干嗎敲水缸？今天是什么節(jié)日？ 東沙靦腆地一笑，說：我的節(jié)日。說完，他一蹦一跳地唱起來：三月三，敲水缸；三月三喲，敲水缸喲……

后來的每年三月三，東沙像約定似地會去水缸邊轉(zhuǎn)悠一番，他一直堅持著。現(xiàn)在的人都講究陽歷，當年，東沙受他母親的影響，記日子喜歡數(shù)著陰歷。

東沙生活在島上，島上的天好像永遠都是藍藍的，風永遠都是柔柔的。有一回，父親從海上回來，呼哧呼哧地挑回來一擔大魚。在東沙年幼的記憶里，父親的臉色從來都是陰郁的，很少像那天一樣開心地露出笑臉。他邊做著作業(yè)，邊咬著那支滾來滾去的鉛筆，暗暗地想：是不是和我敲水缸有關(guān)系呢？

東沙后來去了縣城讀書，有一天，他突然跑回老家。母親驚奇地問他：今天不是假日呀，是不是挨老師批了？東沙笑著說：我來敲敲水缸，敲完就回。他接著說：今天是三月三，我看見大海了，漁汛好旺。母親愣愣地看著他， 過后上前摸了摸他的額頭。

工作后的東沙很忙，每年到了三月三的時候依然不忘回老家。當時，東沙還只是個機關(guān)小職員。有一次領(lǐng)導(dǎo)派他去省城出差，正好遇上三月三日子。一大早，他把女兒叫到身邊，說：你幫爸爸去趟老家，敲三響老家的水缸。女兒不解地問：為什么？東沙笑著說：回來時再跟你說。

也有一次，東沙不知怎的居然將敲水缸的事忘了。在忙著處理公務(wù)的時候他接到女兒的電話。女兒說：爸，我把你的事辦好了。東沙不解地問：什么事？女兒咯咯地笑著： 敲水缸的事啊。東沙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來：好女兒，真有你的，晚上爸爸獎勵你一盒巧克力。

女兒考上了名牌大學(xué)，臨走的那天，悄悄貼著東沙耳朵說：爸， 以后我不能再幫你敲水缸了， 你自己記著。東沙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去了鄉(xiāng)鎮(zhèn)的東沙，有一天終于按捺不住，將保守了多年的秘密告訴了老婆如晶。如晶吃驚地張著嘴巴，像讀完一本天書似的評論道：古怪，離奇，入魔，不可思議。東沙笑著說：你別小看了水缸，它除了集雨水、儲藏物品，還有靈性呢。如晶聽完，笑著將枕頭扔到東沙懷里： 去你的，照你這么說，家里地板、窗戶、桌子、煤氣灶、天花板、空調(diào)器全長著耳朵鼻子呢。東沙哈哈笑起來，說：不然，我會莫明其妙敲了一輩子？水缸有靈性。我連自己的生日也記不住，每年三月三是敲水缸的日子卻總能記得牢牢的。如晶沒好氣地補上一句：你是奇人嘛！

東沙去群眾家走訪，他會特別留意一下家里的水缸。哪家沒有水缸，總會問：干嗎不買口水缸呢？看見群眾家里有水缸，他就會特別興奮，話也多了起來。

有人知道東沙喜歡水缸后，專門給東沙買來一口很大的， 笑著說：鎮(zhèn)長，知道你不肯收禮，送一口水缸不犯錯吧。東沙心里有些不悅，說：我又不集水缸。那個人說：可你喜歡水缸啊。東沙瞪了他一眼：我只是喜歡敲……東沙知道說漏嘴了，趕緊收住。

這天，有漁老大給東沙送來幾條新鮮的魚。東沙說：魚我不能收，可我想請你證實一件事。

漁老大豎起耳朵，認真地問：什么事？東沙說：我年輕時候曾經(jīng)能用耳朵貼著水缸聽到漁汛，你信嗎？ 漁老大顯然被嚇著了，說：鎮(zhèn)長厲害，這個我不太懂。

東沙找了個時間去看父親：爸， 我現(xiàn)在聽不到大海的聲音了。父親正拎著酒壺在桌子上磕花生米，父親哈哈一笑，說：傻孩子！

作者簡介： 周波， 浙江舟山，68年出生，研究生。第四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獲得者。當選“新世紀小小說風云榜.新36星座” 、“ 中國當代微型小說百家”。2007年度中國小小說十大熱點人物。獲全國第五、六屆微型小說（小小說）年度評選一等獎獎項。在《小說選刊》、《小說界》、《芒種》、《青年文摘》、《雜文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全國有影響的報刊上發(fā)表大量文學(xué)作品， 已出版《鎮(zhèn)長東沙》、《十日煩》、《左邊的風景》、《一張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臉》、《太陽很刺眼》、《頭條新聞》、《棉花糖》、《行走的沙?！返?/p>

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