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敞開式的山,峰巒像一頂頂斗笠。山坡緩緩而下,如一道道梯級的瀑布。陽光從坡頂流瀉下來,有向日葵的光澤度。杉林墨綠似海,蒼鷹在盤旋。杉林,在靜默的群山之中,成為天空的倒影。
在南方,沒有比杉樹更龐大的植物了。在菜地邊,在荒坡上,在墳地里,在延綿的山梁上,鄉(xiāng)人都會種上杉樹。我在浦城山區(qū),認識一個種樹人,六十多歲,整個春季,天天背一個背簍,種杉樹。有一次,我散步至浦溪邊一個山坳,他正在種樹。山坳有一大塊長滿了芭茅的荒地,十余年前是菜地,因無人耕種,成了荒地。打獵的人常來這里,設下陷阱,捕捉黃鼬和兔子,也捕捉山雞。我也認識這個打獵人,晚上騎一輛破摩托車,背著獵槍,后座拖一個麻袋。麻袋里裝著捕捉器。獵人頭戴一個大礦燈,一個人在野嶺出沒。種樹人用一個木桶,把黃泥泡上水,手搓揉黃泥,泥濃稠成漿。他把杉樹苗的根須,裹上泥漿種下去。我不懂,問:“為什么要裹泥漿呢?”答:“這叫滾漿。根須滾了漿,成活率會大大提高?!狈N樹人黑瘦,穿褪了色的藍衫,他說種樹好,愛種樹的人不作惡。他姓季,種了半輩子的樹。種的也都是杉樹。秋冬季,他燒荒,把芭茅根挖上來,挖樹洞,到了春季種。
杉木直條,木質較硬,紋理俊雅,哪一個鄉(xiāng)人會不喜歡呢,有誰離開得了呢?我們做八仙桌,做木床,蓋房子,箍木桶,杉木都是上好的木料。父親做房子的時候,預備木料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杉木來自分水關的高山,臉盆粗,樹身長達二十幾米。我去過分水關,坐一個小時的拖拉機,爬三個小時的山,到了林場。林場只有三間瓦房,住著兩個護林員。那是一個原始森林,松樹、杉樹、荷樹聳入云天。父親提一個大板斧,伐木。木是杉木,抬頭望望樹梢,一縷婆娑的陽光射下來。板斧昨夜就磨光了,刃口閃閃,白色的精光和斧腦深沉的漆黑色,讓人感到一棵樹的分量如一座山。咚,咚,咚,板斧吃進樹的下身。樹輕輕抖一下身子,落下了樹葉上的昆蟲和枯葉。斧聲沉悶,單調。山間卻有了回聲,嘟,嘟,嘟,每一聲都悠揚,震動山谷。木屑片從斧口落下來,白白的,一片一片。父親揮動著手臂,斧頭高高地揚起重重地落下。父親緊緊地抿嘴唇,肩胛骨隆起來,張開,收縮,臉上的汗珠爆出來,衣裳濕透??沉耸畮赘?,父親便氣喘吁吁,叉開雙腳坐在地上抽一支煙。“砍一棵老杉木,像生死搏斗,用盡了全身之力?!备赣H說??骋豢蒙寄?,差不多要砍二百多斧。斧口沿圈砍,看到樹心了,樹晃動得厲害。樹心發(fā)出呀呀呀的聲音,那是木質在斷裂。父親用一根長棕繩,綁在樹身上,斜拉。樹慢慢倒下,最后,嘩的一聲,轟然而倒。父親用大砍刀,剔樹枝。一個勞力一天砍不了五根老杉木??诚碌纳寄?,拖到林場,用毛筆在樹上寫上伐木人的名字,存放半年,扛回家。
廳堂兩側有穿梁,杉木橫擱在穿梁上。杉木濕度大、重,架在四米高的穿梁上,是難事。請來幫工,樹身的頭尾,用棕繩綁死,三個人站在閣樓上,拉棕繩,兩個人站在木樓梯上,一個肩扛一個手托,把木頭送上去。一根老杉木陰干,至少五年。穿梁上擱了八十多根老杉木,廳堂都陰暗了。燕子也不來筑巢。燕巢在橫梁上,燕子找不到。之前,燕子每年來,斜斜地飛進大門,唧唧地叫,懸趴在巢口。
進了我家廳堂的客人,看見那么多老杉木,便覺得我父親日子過得殷實,問:“叔,什么時候蓋房子?。磕闵w房子,我可要來喝一杯喜酒的啊?!蔽腋赣H笑瞇瞇地說,快了,就這一兩年的事,地基早有了,木頭也有了,動手做,只是選日子的事。
日子選了十幾年,也沒選好——哪有錢呢?寅吃卯糧,嘴巴都顧不上。到了有錢蓋房子的時候,村里已無人蓋泥夯墻木結構的房子了。父親便再也無力蓋房。 那時老杉木值錢,村里有以偷木頭為生的人。偷木頭的人,年輕有大力氣,能跑能餓能吃能熬夜。去馱嶺塢偷。馱嶺塢離村里有十五里山路,翻一座山下去,過一條四季激流的溪澗,再翻山。山陡峭嶙峋,如刀削。卻有百年老杉木。馱嶺塢往東五里,是童山。外婆家便在童山。外婆故去,安葬在馱嶺塢對面的山腰上?!皩④姟保ㄌЧ兹耍┮话闶前藗€的,四個人一組,輪流抬。外婆安葬,請了十六個“將軍”,走了兩個時辰,才送上山。偷木頭的人,三人結伴,待天黑了,晃著三節(jié)手電筒,出發(fā)了。一人扛一根木頭回家,已是天亮。一根木頭可以賣十幾塊錢。馱嶺塢有云豹、熊。豹熊不常現(xiàn)身,常現(xiàn)身的是豺。豺也叫亞洲野犬,是群居動物,兇狠。追著人跑,跑不了十分鐘,人便落入豺口。村里有很多關于豺的趣聞,說豺悄悄跟在人后,趁人不注意,把人撂倒,從肛門口把腸扯出來吃,十分恐怖。豺吃人,不僅僅是吃腸,而是尸骨不剩。偷木頭的人,并沒有誰被豺、熊、豹吃了,而是被蛇咬,毒發(fā)身亡,或者摔下懸崖粉身碎骨。馱嶺塢有護林員,卻不去抓偷木頭的人,天黑風高,不會上山,即使上山,也怕遭遇不測。但他有獵狗,三五只,晚上放出去,扛木頭的人聽到獵狗的叫聲,魂飛魄散,扔下木頭就跑。熬一夜,人餓得受不了,便吃自帶的食物。食物是燜紅薯,藏在褡褳里。
有一個偷木頭的人,不怕獵狗。他經常去林場玩,每去一次,便會帶些肉和谷酒,和護林員成了酒友。林場只有一戶人家。獵狗認氣味。女人也認氣味。護林員的老婆三十多歲,善廚藝,也善酒。偷木頭的人去了幾次,和護林員老婆好上了。每去一次,兩人便死勁灌護林員酒,醉了便死睡,睡得不省人事。
到了冬天,有收購木頭的人,來村里,拉到浙江去賣。
杉木,紋理通直,結構均勻,不翹不裂,打家具很好。箍桶師傅錢糧在院子箍木桶,用杉木。他咚咚咚地拍著箍桶,說,一旦水桶打上清漆,挑二十年水,桶底也不會爛啊。他手工打的腳盆、臉盆和水桶,上了清漆或桐油,用上十年也不會漏水。院子的矮墻上擺上各種木桶和木盆,青白暗黃的木質,幽暗的木香,看幾眼也會舒服爽心。他是村里唯一的箍桶師傅。姑娘出嫁了,打一套木料嫁妝,也大多出自他之手。我小妹出嫁,也是打了嫁妝的。飯甑、腳盆、馬桶、洗臉盆、木樓梯、椅子、矮板凳、水桶,都是全杉木老木料。錢糧師傅一邊箍桶一邊唱:
鋸板師傅鋸齒響,送往迎來鋸木板。
你來我去別無巧,全靠三餐飯呸飽。
兩人對面笑嘻嘻,鋸糠落地雪花飛。
錢糧師傅喜歡唱山歌。他覺得自己嗓音好,有人在邊上夸他幾句,他會唱得格外賣力。我母親煩他唱山歌,私下對我說:“哪是唱山歌,像個吆街的?!钡夷赣H喜歡他做的木桶,說,箍了十幾年的木桶,一個鐵釘也沒用,一圈鐵絲箍桶腰,完了工。
蓋一棟房子,柱子、梁、門、窗、瓦椽,全杉木。一個家的全套家具,也全是杉木的,搖籃、床、沙發(fā)、八仙桌、長板凳、靠背凳、長條香桌、衣柜、碗柜。廳堂的木墻板,也是杉木的。杉木板刨光,打一層清漆,木墻板油油地發(fā)亮。木墻板,我們叫壁板。杉木的紋理像傀儡戲的木偶影子,魅惑。孩童時,我會怕這些影子。在我發(fā)燒的時候,便覺得影子會動,會跳會舞——產生的幻覺,讓我覺得杉樹是有魂魄的。
杉木也是上好的棺材木料。做棺材,不用樹身,用的是樹的根部。根部堅硬,木質敦實。樹身木料做的棺材,輕便,只有給短壽的人做棺材才會買。我二姐夫在九十年代的時候,從陳坑塢買杉樹根,一車一車地拉來,雇棺材師傅常年做,賣棺材。棺材師傅只需用三樣家什(工具):斧頭、鉆、刨。一塊一塊的棺材板,全靠斧頭劈出來。當當當,當當當,斧頭劈的聲音,沒個休止。一副棺材不用一個鐵釘,用鐵匠鋪打的扣釘。做好棺材那天,要在棺材前上香,燒紙,請酒,祭拜。這是規(guī)矩?!皼]行規(guī)矩,棺材會出鬼。這可是真的?!边@話是我三舅舅說的。他可是一個講古講得當真的人。他說,五桂山有一戶人家,給老頭子做了一副壽枋(棺材),師傅不講規(guī)矩,沒有請酒祭拜,出了怪事。什么怪事呢?三舅舅喝一口濃茶,望望在座人的臉,露出空牙床,說:“壽枋擱在閣樓上,到了下午,壽枋里有人叫,哎喲哎喲的,像一個全身疼痛的人。打開壽枋看看,什么也沒有。后來請了道士,施了法,捉了鬼,才罷了。”三舅舅講古,當真事。我也聽得入神。
在我們的生活之中,杉樹許是和我們貼得最近的一種樹。給我們家,給我們煙火氣,給我們最后的安放。山巒奔瀉,杉木蔥蘢,大地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