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沒說話,那是后來。那是在陳先生家的花園里。寶鈔胡同與菊兒胡同交叉口前面,美術(shù)館東街那邊。一轉(zhuǎn)彎,就看到他家門嘴兒里那對石獅子,個個口中銜只鏤空的石球,讓人感覺是三只。感覺那石球里還有個獅子銜著花園。寶兒站在那里,身后一大叢簡直要咬到她的遙遠(yuǎn)的月季,在說些什么,跟空氣興奮地交談?上次見她還是在溫榆河那邊的一座私邸。是那個陳先生的私邸吧,到的時候別的地兒也都黃昏了。天空白得像有年頭的象牙,不遠(yuǎn)處幾座歐式風(fēng)格的庭院,在河邊也就是在天邊站著。仿佛隨時準(zhǔn)備親切地交談。既然是私邸,那么理應(yīng)在鄉(xiāng)郊,但這里是沒有年輕人爬樹摘柿子的,沒有年輕人,柿子失去上半句似的仍舊落,我避開地面上這些橙紅的,狗子一樣的話,隨即同一起推開車門的程先生攀談起來?!熬拖衤厮沟狞S昏,不是么?”此君是某高校藝術(shù)史教授,因此一出門就已藝術(shù),倘若開口,則必定要論史了?!翱铝_是喜歡給房屋塞一圈兒樹的圍巾,不過曼特斯那幅,倒是空白處有一張臉的?!背滔壬S即莞爾,有人接他的話,接得好,讓他有一種是自己說出的感覺。我們到得早,黃昏適合散步,至若酒會,那是散步散不成了的晚間事宜。柯羅沒什么好聊,程先生支煙熏畢,即轉(zhuǎn)身去拜會那比他少一個韻尾的陳先生去了。我還不打算進(jìn)去,想著沒什么好想的柯羅,身子竟一轉(zhuǎn)再轉(zhuǎn)至河上的疏林。深秋的樹,有些偏偏是不黃的,有時驚訝于眼目的無距離,竟懂得重疊遠(yuǎn)近,好使天空有樹之近而樹有天空之遠(yuǎn),遠(yuǎn)遠(yuǎn)近近,這樣疊起來,就獲得朋友的適中,就覺得它們在親昵彼此地亦使眼目可親。但此時卻又有一種遐觀,比如左側(cè)一叢孔雀般的樹,斜影垂散,邊緣處同乎旋復(fù)花濃密的頭狀花序。右側(cè)橫逸,是人遠(yuǎn)眺時常從手下?lián)荛_的三兩枝。更遠(yuǎn)處繡球的一藪,不知在開什么花,近了,亦看那花合歡般抖窣,知道不是合歡,但也不知用什么植物來命名它。天空稍稍藍(lán)起來,象牙因而有了石藍(lán),云的靜嫻似都知道樹在它前面,不一會兒,那排庭院上空有了螺鈿的光彩。走近了看,也就是走近河邊,水影中那種馬車輪子沾了泥土顏色的村莊顫搖著,河岸草皆藍(lán)綠,不止是眼睛這樣想的緣故,那株稀樹要被云叫走了似的愈發(fā)稀。水是棕色,多處棕中帶黑,樹葉就是這樣,夏水綠,秋水棕,冬水黑,樹葉的歸宿在水中。我旋即起身,知道河水在流,但此時亦加入了它似的看不見它,廿年前我在鄉(xiāng)下,那塊有水閘的草地,草肥得讓人以為旁邊就坐著幾匹母馬,植物們長葉抽莖,讓此地成為噴泉,蘆葦菖蒲那樣深,葉子綠得花也不必開了。后來人走到青灰的舊時代的廢棄水閘,是想惆悵來著,但水清得使我驚異,終于腳略過幾叢樹枝,也那樣回看了黃昏的河灣。有戶人家的木門還在河面呢,在一處偏藍(lán)的水中,那鎖也看得清。
一進(jìn)門,又遇到程先生,長腳杯牽著他,像一匹灰駒,他轉(zhuǎn)過頭來,心里未必一直惦記著什么地說“對了”。
“對了,那幅《圣巴提斯特教堂的內(nèi)景》你想必是看過的?!?/p>
“何止看過。”我毫不謙遜地拿起酒杯,還未搖動,酒香先模糊了眼前的一片空氣。
“畫得都很模糊?!?/p>
“是模糊,模糊得像一家子親戚?!?/p>
他又笑了,“那盞吊燈是低了些。像個熱氣球的點(diǎn)火裝置,就等著那雕像一打火,嗖,教堂就飛起來?!?/p>
我也笑起來,“那是敦煌壁畫一類的東西,玩兒的是修飾關(guān)系。倘若真飛起來,敦煌的飛天也要看不到了?!敝浪谡f俏皮話,我正經(jīng)起來。正經(jīng)不起來,還是碰杯,微笑,稍稍欠身,暫以美酒的名義走開。
凡有空氣處皆有音樂,主人家的音樂品味,是擅奏沒人聽過的曲目。我習(xí)慣獨(dú)飲,見小圓桌只當(dāng)荷葉般略過。對剖的大客廳內(nèi),長木桌敷淺絳色桌布,紅提魚卵般躺著,各色點(diǎn)心靜如宮娥,透明玻璃水罐,玻璃有玻璃的顏色,水有水的顏色。小檸檬,卷發(fā)那樣削了皮,這次是樹葉鋪于其下,旁邊橙子,也切好置于花堆。必得是一小塊肌膚那樣的牡蠣或別的貝類來構(gòu)成其底座吧,不,是寶石般的刺身拼盤。讓人想起橘子樹檸檬樹及許多高聳在赫斯帕里得斯花園上空的高大絲柏樹,黑色塔尖,覆蓋一長條躺臥在嵯峨果盤下的面包海岸。
蘋果連葉帶枝拿到木桌上,主菜是一整只小羊羔,烤得落日一樣,無花果幾乎不用想象其心已紅如鐵礦,最重要的是面包,牛角面包牛角已經(jīng)說過了,粗黑的巴伐利亞堿面包,不能只用刀叉來配它,須拿在手中,情人的手背手心。酒那邊帶平滑窩孔的那種奶酪,帶藍(lán)色霉癍的,黃如蜜蠟的,有淡青色蘋果心的,或圓或方或矩或三角,學(xué)生們的習(xí)作,貴婦們也拿來潤手。我個人尤愛鮪魚三明治,三角形,槭木桌腿沒它忠懇,成片如厚蜜瓜的鮪魚,一口咬下去,急匆匆的穿黑衣的男侍腳底收住了打滑,音樂戛然而止。
陳先生是誰?那次壓根沒見到。倒是寶兒,臉上暖云似的起著水波,銀耳釘不遮住兔毫般柔滑的耳垂,白鴿子的手拿住暗紅窗臺。從哪兒看,她都在窗內(nèi),卻意興闌珊地,一個人看著窗外柿樹的漸漸發(fā)藍(lán)。
“你一個人呀。小心有人過來跟你談畫?!本票e起我的時候我也在舉起酒杯。
轉(zhuǎn)頭,幾乎同時,笑,淡卷發(fā)在耳側(cè)收成海浪,讓人以為其頭發(fā)今日乃由風(fēng)做成。“那我得請你來跟他談詩”。酒杯碰撞如牙齒捫打在一處,室內(nèi)暖風(fēng)打算著從誰的臉上吹過來。我跟寶兒多年前就相識,但近一年都不曾見,她在798那邊的畫廊工作,我去看畫,恰好看到她。后來就不看畫了。
不記得聊了什么,酒好,只顧喝酒了。畫也好,當(dāng)時卻接受了她的邀請,離開了畫廊。我還是更愛酒。其實(shí)是接受了自己的邀請。一想著夜也會這樣邀請別的夜,人在白日里就白日般感到了人的安心。夜主動暗下來,熟透的柿子要在夜間跌落,曾邀請她到那邊的空地去了么?后來是起了風(fēng),吹得夜想有陶瓷的裂片,有年頭的油畫也爭相鏨出藍(lán)綠的折紋,風(fēng)是很模糊的,我說的是手的模糊,來時綠樹脫掉了什么似的換了黑衣,她是穿了凌霄色的什么,再里面就不知道了,啊,再里面是池塘,夜的卡拉瓦喬。突然想起她的高跟鞋,一腳踩進(jìn)有柯羅蒲伏其上的草地,不能再走了,前面有水。真的么?你聽,一會兒棕一會兒黑一會兒藍(lán)。今晚有月亮,預(yù)計(jì)又白得像大衛(wèi)的屁股。她哪里肯信,詩人的話,自己伸手去摸了,這才全蹭在我藍(lán)灰的大衣上。
我決計(jì)從月季中走出來。她啤酒都要嚇出來了,輕輕地尖叫,像夜被踩到了裙角(夜也知自己被踩到了裙角),一只手甩出夏日光景。我笑,其實(shí)不該笑的,哪見過哈哈大笑的月季。
“是你啊?!毖劢怯脂F(xiàn)出那種攥緊了什么的皺紋,細(xì)滑的。
“不是我,是月季?!蔽蚁蚯皳肀Я怂?。
知道我的伎倆,也就很樂于從伎倆展開交談。
“你是月季我是什么?”
這次她是倚在了紅墻上。
“你是月季的影子。”
“我可不愿做月季的影子?!?/p>
“那你做月季的影子在月季中?!?/p>
滿意地笑了。就那樣坐著喝酒,也讓人想用她的嘴唇來喝酒,她喝一種“梅子煙熏”的果啤,我嘗一小口,首先是酸,然后一種上升感矗立起來,這才知道那酸是煙囪狀的。
“怎么樣?!彼f。
“房間里煙跟梅子都在,但不夠黑?!?/p>
我喝黑麥酒,橡木桶中窖藏的老黑啤,它們話少,總是馥郁地不開心,她也嘗,“像藥一樣”,差不多嘛,我跟她講,酒跟藥的關(guān)系就是九跟十的關(guān)系。又喝“Death of Mango”,我譯為“芒果腐尸”,皮爾森永遠(yuǎn)一副你搭理他他也不搭理你的樣子,一款加了芫荽籽的,淡黃色,喝一口滿嘴綠影。寶兒愛淡啤,有酸的意志的那種,側(cè)躺于水果的氍毹。啤酒,還是德國與我親近,音樂的親近。
談了什么,都記不得。很奇怪的,每次見面,必談那種奇酸奇苦的話題,但事后又都不記得,或許是因?yàn)榫疲宄科饋泶┮路?,衣服不記得自己被穿過。偶爾想起了什么,也是因?yàn)榫?,快樂之所以快樂就在于它的無情。
這樣想的時候,就想起要看向她。還未這樣想的時候已經(jīng)在看了。那是兩年前她送我的照片。是她十歲的時候,第一次領(lǐng)圣餐?!熬拖駨氖裁疵瞳F的嘴里掏出來的,那食物”,她半張臉隱在紅色窗簾下這件事,“一伸舌頭,剛想舔就感覺被舔了一下,我都十歲了,還是當(dāng)場就哭了出來。”但照片上她還是很開心,腳下銅皮一樣的黃泥路,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的父親、叔叔蒙特利爾,書柜上的黑色小人,小皮鞋般的圣經(jīng),銀白念珠,從手中垂下的溪水,她穿成了個新娘,八九點(diǎn)鐘的樣子,純白衣裙,空氣那樣的光線,那樣卷著邊兒的一叢叢樂譜,黑頭發(fā),讓人想起蘇丹宮廷里成熟的妃嬪,頭紗下的黑桑葚,動物式香膏,嫻靜得隨時準(zhǔn)備撲起來咬住英俊男仆的嘴唇,還有那串金項(xiàng)鏈,什么人的頭像,貼在她尚無蘋果的起伏胸口?!拔乙豢蓿麄兙腿蘖??!泵髁恋慕烫美锶撬f的小孩子的哭聲。
陳先生家的花園種了大片秋英,午后三四點(diǎn)的樣子,寶兒話也少,秋英們開到女士們的帽子上去了。男人們都在飲酒交談,天色還早,稍稍暗下來的時候,就能看到他們也開到女士們的帽子上去了。但今日帽下的女士尤少。倒是中央,男短發(fā)般的綠地,站滿了白蠟樹叢的少年青年,綠地偏右,自裁出一塊兒白色噴泉,雪白的揩嘴布,愈發(fā)覺出那草地筆挺,兩側(cè)花壇,褲兜里裝滿薰衣草與線兒菊,男人們都像騎在馬上趕來,以至直到現(xiàn)在,還能看到其胯下隱約的棗紅、毛棕及栗灰?;▓@外仍是紅墻,花園很樂于外面是紅墻的樣子,恨不能用到內(nèi)褲邊兒上去,花園不大,不大的花園竟置有一頤沙地,專門騰出來種仙人掌與龍舌蘭。仙人掌是一塊塊馬賽克那樣又晃在樹蔭下,龍舌蘭花如其名,不過龍的種類絕不多于舌的類型,更不能與馥郁沁珠的蘭科同張并舉。龍舌蘭后是茂盛如白墻的雀稗,科塔薩爾小說中常種的植物,此時在這里出現(xiàn)了,那是已讀過沒讀完的他短篇小說中的幾節(jié)。
五點(diǎn)鐘,散落的人群突然荷葉般往中央收攏,一粒珍珠的人兒,是陳先生么?我對這類酒會的主辦者一向罕有了解,無非工作在媒體,所以總會有此類邀請,又因總得閑,主編知道我素愛酒,所以總賞我這類晃動杯子的工作。至若寶兒,她漂亮,走到哪里身后都侍有一大叢墨綠的茉莉,又且誰不樂意邀請著名畫廊的一幅著名畫作呢?
是個外籍男子,拉美裔,三十多歲模樣,身上長滿牡蠣似的長滿一圈兒少年,哪兒來這么多檸檬男孩兒,一下全從噴泉中鉆了出來?!瓣愊壬哪信笥选!睂殐赫f,彩色眼影妝盒那樣開闔了一下。是這樣,拉丁美洲,水果多,人也熟得水果一樣,Viva La Vida,生活是用水果切開水果。在分一些菜肴,自己做的,墨西哥菜,遠(yuǎn)遠(yuǎn)聞到羊肉的味道,彩糖似的Tacos,Tlayudas,可理解為有著拉丁系皮膚的披薩,一種叫做Churros的茶點(diǎn),端到這邊來了,寶兒擎了一支,煙那樣拿了,又替我拿一支,他開口,“要蘸上熱巧克力才好吃?!敝形牧骼?,他也笑,巧克力有了波紋,我不喜歡不講中文的外籍友人,那是牛頓站在蘋果樹下,樹倒了也砸不到他。
音樂聲大起來,差不多五點(diǎn)了,日光耷拉下來,我覷著一側(cè)白衣男侍左右交替彎下來的膝蓋,“看那兒,”我對寶兒說,“那對膝蓋”。寶兒馬上笑了,好像即將猜到我要說什么?!皫c(diǎn)鐘了?”她大惑不解,眉頭攢成了莎草的花,即將無以即將了。所以是我笑,“我們一會兒再來看?!比沼靶毕聛?,這時才看到墻外白楊,都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是很懂銀色,俄羅斯人也說白楊是遠(yuǎn)些才近,請他喝酒吧,在他頭發(fā)那里。都在談?wù)摚菐锥螞]讀完也不必讀的科塔薩爾的小說,這樣談?wù)摰轿缫梗贻p人都會得到另一些年輕人的結(jié)論,精巧的科塔薩爾,“要蘸上熱巧克力才好吃”。墨西哥人的吃法,年輕人,夏日草地上,尤當(dāng)如此。
在寶兒的視線中,是那兩人向我們走來?;蛟S七點(diǎn)鐘?白天疊多幾層就是天黑。年輕些的,中國人,說了自己的名字,Tristan,一副從城堡走出的樣子,剛結(jié)束他在北方的旅行,腳上還帶著浪花,頭發(fā)可看出是刀割的,請他喝杯酒吧,端著酒杯來的,捧著本小小的圣書,四只手捧著的?稍顯壯碩的,叫什么木的名字,跟寶兒耳語幾句,轉(zhuǎn)到她身后的宴會去了。
“你們應(yīng)該見過?!睂殐嚎粗鳷ristan。是見過,在哪里呢?黑石縱橫的海岸,或奔赴英格蘭的有鎧甲性格的船中?“我倒是記得很清,在羅馬橋那邊,北京就一處羅馬橋?!?/p>
“啊,那個良夜。”前行一步,穿靴子的腳走進(jìn)樹林?!庇浀檬鞘灏桑聢A之夜,應(yīng)該去騎馬的,以前在英國那會子……”
我什么都想不起,什么人的身姿半傴著?洋地黃堆成巧克力那樣的宴會。也穿著這樣的裙子,不遠(yuǎn)處那人。幾支白花石天使般支撐著夜色,這天氣露水早來了。別的什么花,一叢叢的,也鳥雀般蹲在地上。只能微笑,寶兒的卷發(fā)翻越出來了。樣子是熟悉的,還是割掉的那半截海浪。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寶兒像叢樹枝掉在我的肩膀上,不,不是他,他還沒有到。在夜里樹也是綠的,綠得不一樣而已。說羅馬橋她就倚在了月亮上,簡直像水里鉆出來的那些東西,與人相比,植物總是提前赴約。咱們把這兒的小荷葉先撥開一些。是該說些什么了,總央人代我回憶,不然就訴諸寶兒的風(fēng)儀,但這個Tristan我是一根野薊的印象也沒有,至若北方,我颯爽起來,“要說狄蘭,他的詩我只喜歡一首。”
一起看向我。
“Fern Hill。”
他點(diǎn)頭,靠著棵橡樹那樣,馬上背了出來,就像空氣中鳧著這些。不是豎琴的緣故,什么白花吧,樹看見人也激動,落了四十分鐘得有吧?馬蹭樹的時候也這樣落花。
“Now as I was young and easy under the apple boughs
About the lilting house and happy as the grass was green,
The night above the dingle starry,
Time let me hail and climb
Golden in the heydays of his eyes,
And honoured among wagons I was prince of the apple towns
And once below a time I lordly had the trees and leaves
Trail with daisies and barley
Down the rivers of the windfall light.”
啜飲過紅酒的成年人的嗓音,寶兒帶頭鼓起掌來,惹得周遭空氣“嘩啦啦”響動。我貪看他上下浮動的亞當(dāng)?shù)暮斫Y(jié)。寶兒又看我,那意思明白不過。他顯出年輕人滿足的神情,同時順著寶兒的目光攀過去,壓低了第一行詩里的蘋果粗枝。
“Now as I was young and easy under the apple boughs。好在是蘋果的粗枝,不然那young與easy是now也都統(tǒng)統(tǒng)was”。
“About the lilting house and happy as the grass was green,那這里好的也是草了?”他輕巧地問到。
“不,此處好的是was”。
能看出他覺得有趣了,比他背詩有趣。寶兒滿足地笑起來,我是擔(dān)心她把我也滿足得綠起來。她總是這樣,一喝多就罔顧自己的顏色。
“你最喜歡哪一行?”這次是純金的眼睛向我發(fā)問。
“And honoured among wagons I was prince of the apple towns,And once below a time I lordly had the trees and leaves,Trail with daisies and barley——我是很喜歡那個wagons,好像在里面做什么都是美的。lordly好在后面是trees與leaves,王子么,還是蘋果鎮(zhèn)的好,倘若是別的,就得再商量。第三行,是我就把trail改為rail”。
他孩子那樣笑起來,羊齒山,什么人都沒有地有什么人在上面。
“你是個詩人?!?/p>
寶兒大笑,夜里的柔媚老虎。我從月季里走出也沒這樣笑。我是什么?我是沒說完,“And green and golden I was huntsman and herdsman,the calves/Sang to my horn,the fo×es on the hills barked clear and cold”。我是獵人是牧者又是金啊又是黃,牛犢唱啊對著角,山上狐貍叫得清晰又清涼。
借口去了趟衛(wèi)生間,酒喝多了,未必,好像這里是有條船。確切來說,三條。你知道的,第一條,載滿鮮花,香柏枝,炒香的谷物,就那么漂到那里,火把甲板都燒透了三層,而你毫發(fā)無損。還有那一條,回去的,到了岸上,樅樹用粗麻繩縛于桅桿,船壁則是金鳳花、蕁麻、雛菊、紫蘭們著手做成,火把讓火也感到白盔甲在發(fā)熱。你捂住我的嘴,示意我不要再說下去,再說到那兩棵柳樹上,羅馬人的廢墟,愛的廢墟,只剩下一截拱廊,哪里能找到兩個更好的半球,沒有嚴(yán)酷的北,也沒有下沉的西,誰先死去都是上天的不公。
推開木門,寶兒不知哪里去了。木門也不知道。那Tristan亦不見。終于在墻后那排白楊下找到她,孱弱得像一從蜷伏的蘭草,有什么人同臥在這里了么?互相看一眼,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繼續(xù)飲酒,繼續(xù)劇烈地交談。談到了她的家鄉(xiāng)。到處是木瓜樹,綠尼龍那樣的葉片,我要是樹,就一片都舍不得扔,就看著那些果實(shí),看它們從花里面把自己擒住,拖出來,到陽光下,膨大,像小孩子腮幫子那樣鼓起來,一直到成熟,變色,有了裂紋,每年都這樣地讓人不知道每年。還有葡萄,遠(yuǎn)看像非洲人那種田埂的頭發(fā),常常就在木瓜樹旁邊,木瓜的小兄弟,它們秋日的蒼色是相同的。說到時間,有時感到北京的時間也有那種綠色的,秋天太短啦,她說,不是這個秋天,你看過安東尼奧·洛佩茲·加西亞的畫么?他在房頂上看到的那種秋天,秋天一樣的時間,分列在葡萄園與木瓜樹旁的,對,“Now as I was young and easy under the apple boughs”。還有他舊報紙一樣的哥哥,嫂子則像舊油畫,他們倆算是絕了,白天你讀我,晚上我看你,時間落在他倆身上,燈光一樣地被吸收了,每次見面,不是老,又舊了一些,有些本子,很奇怪,你不寫什么東西,它新得畫廊一樣,一寫,舊了,寫得越多,越舊得像剛從地窖取出的奶酪。對,甭管什么衣服,穿起來都跟希臘人似的,那種剛從地里挖出來的希臘人。是很想家,委拉斯貴茲,很癡情地去描繪做針線活的婦人或一頓普通的晚餐,我就是那種心情。突然間欣賞起培根來了,發(fā)現(xiàn)那瓶龍舌蘭也在欣賞它,就是那種快樂,看涂了藍(lán)漆的門半掩半開。我媽很喜歡煮豆子,豌豆,露出小島般的幾塊羊肉,地球上有這塊兒地方么?陸地豆子煮成,島嶼趴在地上就能啃,哈,附贈蒔蘿,當(dāng)然有,就在白瓷的碗里,銀匙還燙手呢。那樣的晚餐我一頓能吃三頓。你們中國人都吃快遞,剛到北京,還以為你們吃餐盒和快遞員呢。景色啊,就說我們家門口那條街道,平靜、空曠,走上去就跟踩在男人臂膀上一樣有力量,各色窗戶啊、墻壁,水果攤就是那樣,一直到遠(yuǎn)方的地平線,什么都看得很清楚但你自己就愿模糊下來,什么房頂、星空啊,炸薯?xiàng)l那樣,蘸番茄醬第二天也未必有朝霞,要我說我最愛那里的空氣,你知道嗎,容器里的空氣、家里的空氣、天空中的空氣,都不一樣,空氣是有表情的,對,你別動,現(xiàn)在你頭發(fā)里那些東西就有銅綠。
她突然停下來,嘴唇因過多交談而翻出折角的皮屑,喝口酒潤下喉嚨吧,這里只有酒,她推開我的手,又自顧自講下去。我打住她,示意她看那個男侍,膝蓋已不再交替彎曲,“十二點(diǎn)了”,我說,白膝白褲,黃銅做的,夜里的這時候,該回去了,提醒他摘去那些落花。她正講在興頭上,沒看到那男侍好在哪里。急什么,回家又不用乘汽輪。不確定那是夢,是我家附近,你見過的,火車站旁邊,不知道幾點(diǎn)鐘,空氣靜得這邊兒的空氣聽著那邊兒的空氣,灰色電線桿像文學(xué)史教授那樣歪著頭,電線上大大小小的配件,讓人感覺是項(xiàng)鏈,就這些電線桿,戴著這些項(xiàng)鏈,在早晨的空氣中閃閃發(fā)光。天空胸脯那樣發(fā)紅,誰的胸脯不知道,有些地方甚至發(fā)青,那些房子,你都知道的,人臉一樣,看起來沒人的樣子,單憑顏色也知道沒人住在這里。但廣場上,皮鞋底顏色的廣場,有一對男女在做愛,男人在女人身上,都不是年輕人,笤帚努力地往簸箕里面掃,就那樣,男的看不見臉,女的,我是轉(zhuǎn)身才看到是我自己。她停了一下。是很久了,一直沒告訴你,現(xiàn)在我滿腦子還是他們身上那些干掉的青銅的顏色。
作者簡介:
青原,1991年出生,現(xiàn)居北京。